隐姓埋名

2017-01-19 20:54李强
啄木鸟 2017年2期
关键词:刑警队

李强

张王庄村人都知道他叫张顺。

张王庄村人眼里的张顺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之所以说他老实巴交,是因为他跟谁也不多言语,更不会拉呱张家长李家短,顶多见面点个头,连“吃了吗”这样的问候也省略掉了。当然,说是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总会见吧,可张顺每天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真的是连个头碰头脸碰脸的机会也省略掉了。就算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是见不着张顺随礼凑份子的,也难怪,家里有个病歪歪的老婆在炕上躺着,俩闺女又都在外头念书,约摸着他也拿不出闲钱来。现在到处都在建设新农村,村委会隔三差五组织村民外出参观游览,只需交五块钱,就能免费玩一天,还管一顿不错的午饭,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事儿了,可张顺还是从来没去过。本以为是舍不得,心疼那五块钱,可村里还常邀来草台班子唱个戏,耍个魔术啥的,丰富一下村民的文化生活,这可是一分钱都不用花,可张顺也不去凑这个热闹。这些也就算了,人家是关门过日子,可关门过日子也得过日子啊,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总得买吧,村头开着家小超市,其实就是个没柜台的杂货铺,自打开张,张顺就没光顾过,他家就不需要个针头线脑吗?

说来说去,张顺就住在张王庄村,可村里人却觉着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个张顺。

谁也想不起来村子里还有个张顺,是因为村子里年轻力壮些的男人和年轻貌美的女人差不多早就走光了,天南海北地去闯世界,指不定在哪里发财,或者只是做着发财的黄粱美梦。不逢年不过节的时候,村子里就只剩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一手拄着个拐杖,一手拎着个棉垫子,寻个背风向阳的地儿坐着。还有些已经没了姿色的女人,扛了锄头推了独轮车,上地里头忙活。其实地里也没有那么多可忙活的,可家里没个男人,还真不如去地里头,倒不觉得日子有多煎熬了。

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那些在外闯荡的人们才会拎着大包小包回到村里,村子里才会有那么点儿热热乎乎的人气儿。也不是所有在外漂泊的人都能回家过年,不过村里人谁家和谁家都断不了个关系,不是沾了这个亲,就是带着那个故,要是儿子闺女没回来,也许侄子外甥就回来了,年,就一样可以过得热闹些、痛快些。

过年的时候,张顺也没离开过张王庄村。虽说村里人难得见到他,更难得想起他,可如果有人提起张顺,人人都知道,张顺自打来了张王庄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便说,老张家上辈子是积了大德,这辈子才交了好运,虽说老张媳妇死得早,没顾得上给老张生个带把儿的接续香火,可闺女却娶到了这么个踏实本分的姑爷。没错,大概得有二十年了吧,张顺是倒插门进的张家。没人能弄得清张顺原本是不是就姓张,反正既然是入赘,夫随妇姓也就见怪不怪了。可娶进门的媳妇也是要回娘家的啊!想他进张家的时候,大概也只有二十出头,如今一晃,已经四十多了。莫非,张顺的“娘家”已经没人了?要这么说,张顺就是个苦命的孩子了。可就算“娘家人”都没了,二十年,总也该回家上爹娘坟头儿去烧炷香,毕竟,人人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么看来,张顺绝非孝子,可村里没人深想。人们看到的只是,老张没死那会儿,倒插门的张顺端屎端尿地小心伺候着,等老人没了,张顺又披麻戴孝地把老人送走,于是也就更没人计较他到底孝不孝顺自己的亲爹亲娘了。就算是嚼嚼舌头,也只是说老张到底没有福气,娶了个姑爷也还是不能传宗接代,张顺老婆一连生了俩闺女,后来,她就得了个什么病,连炕也下不了,也就再生不动了。为此,老张死都没合上眼睛。这讲老理儿的人就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就只是嘴上说说,没人真当回事儿的,又不是自己家的事儿,咸吃萝卜淡操心,反正张顺回不回“娘家”,或者在不在村里,村子都一如惯常。提起张顺,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可没人提,也就没人能想得起他了。

说不定,张顺就是想当个隐形人。

天还黑着,张顺就打开了院门。他用穿着大头棉鞋的脚拨拉开电动三轮车轮子后边挡着的半截砖头,这才拔下还在吱吱作响的充电器,把车推到当街,回过头来锁好院门,再次掖了掖棉大衣,整了整棉护膝。顶着星光,车子卷起一股尘土,像是拖着一条蓬松的尾巴,一头扎进了雾气沼沼的黑暗中。谁家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之后,村子又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不到天彻底黑下来,张顺是不会回来的。

电动三轮车爬了一个小坡,拐上了公路。时不常的还有几辆严重超载的货车风驰电掣般地呼啸而过,尽管有时候那些货车的身子已经有些侧歪了,可它们还是那么理直气壮、威风凛凛。电动三轮车在它们身边急驶,要说速度也不慢,可怎么看都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冬天,张顺只能去批发市场批些水果,他要的都是些大路货,苹果、梨、芦柑、脐橙,这些不爱坏,就算今天卖不了,明天还可以接着卖。一个批发商给他推荐了一种叫“山竹”的东西,说这东西是从泰国进口的,好卖,能赚钱,而且就算是烂了,也只是烂了里头,从外面看还是好好的,耽误不了卖。张顺问了问价,不禁咂了咂舌,自己这是小本生意,可碍着面子,还是批了两三斤,先试试看吧。那个批发商便白了张顺一眼,转过头去招呼别的小贩了。张顺骑着车进了县城。街上已经热闹起来,晨练的老人稀稀拉拉慢悠悠地在街心花园里散着步打着拳,几条土狗被主人解开了链子,你闻闻我,我嗅嗅你,相互追逐打闹着。向西边开的公交车站台上已经挤满了嘴里呼着白气的人群,有的干脆就站到了马路中间,他们无一例外地把头转向公交车来的东方,仔细分辨着从晨曦中开过来的是不是自己要坐的那趟车。公交车已经被塞得满满的,可赶着上班的人们还是试图挤上去,先头的人把脚踩到了车上,半拉身子却还悬在车外,后面的人用手死死地把住车门上的把手,低着头踅摸下脚的空当儿。

张顺知道,西边就是城市,在他的印象中,城市里应该遍地都是黄金,要不,这些人干吗还要这么急着赶往城市里去呢?可这个印象又是模糊不清的,他好些年没有去过城市了,倒不是说城市有多远,坐上一趟公交车就到了,不坐公交,骑着电动三轮车也不需要多长时间,可对于张顺来说,城市里杀机四伏,处处都是危险,与其心惊肉跳、担惊受怕,倒不如在乡野间来得逍遥自在。

唉,眼下的县城也越来越繁华了,繁华到了有越来越多的外乡人甚至外省人跑过来做生意的程度,繁华到了肯德基、必胜客、星巴克等这些外国的品牌连锁也纷纷安家落户的程度,繁华到了住宅楼越盖越高、越盖越密,房屋中介的门面房早就遍地开花的程度,如此的繁华,使得昔日这个落后的县城也不再安全了。

张顺把电动三轮车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口。看起来,这是一个高档小区,要不是今天车上有两三斤山竹,张顺是绝不会选择在这个小区停留的,这里车来车往,而且,大门口上赫然有一个可以旋转的摄像头。张顺把车子又往远处推了推,这样,那个黑洞洞的摄像头应该就不会照到自己了——张顺这个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这个下意识是多年来形成的一种习惯。等把车子换了地儿,他又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就算是亲爹亲娘走个头碰头,也未见得能认得出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可还是小心些好,刘备还大意失荆州呢!

张顺把盖在三轮车上的破棉被掀开了些,让苹果、梨、芦柑、脐橙稍稍露了些头儿,好让路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可山竹呢?张顺踌躇着摸出一个,放在芦柑上头,瞅了瞅,又拿起来,放到了梨上头,这回显眼多了。

张顺卖水果,从不吆喝,人家要买自然会过来买,你吆喝又有什么用?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说到底,还是张顺不想惹人注意,他只想着能平平安安地早点儿把这车水果都卖完。今天是周五,按说,俩闺女都应该回家来,可哪里又说得准呢?大闺女在省城读师范,离得远不说,还找了份兼职的家教,挣个仨瓜俩枣的,起码不用自己再操心她的吃穿用度,还能补贴一下家用,毕竟她娘瘫在炕上,吃饭要花钱,吃药更要花钱,不回来也说得过去。小闺女就在这县上的中学念书,可过年就该高考了,正是较劲儿的时候,就算回趟家,也是没日没夜地埋在一大堆卷子中间,不回也罢。依她的成绩,考个好大学不成问题,发愁的还是钱,可再难,也得供孩子上大学不是?这些年,他再怎么苦,再怎么难,不就是为了让孩子能争口气,能有出息么?他这辈子也只能这样窝窝囊囊的了,期盼着孩子能替他活出个人样来。好在,苦日子就快要熬出头啦。

想到半年后的一大笔开支,张顺就有些口渴。北方的天除了冷,还干,可车里的水果是万万吃不得的。张顺解开棉大衣,从怀里掏出大雪碧瓶子,这里头灌的是凉白开。他拧开混搭的红色可乐瓶盖,抿了一小口,就算这只是凉白开,他也只是抿了一小口,这瓶水要支撑一天呢。夏天的时候,他会带两瓶凉白开,不光是因为出汗多,还要时不常地给水果喷点儿水,让它们鲜亮些。水虽然在怀里捂着,可还是冰凉的,好像还夹杂着冰碴儿。这让张顺打了个寒战,有点儿想尿尿了。

张顺四下里看了看,这个小区的门口实在干净,也敞亮,没遮没拦的,那就先憋会儿吧。

就在他张望的这会儿工夫,他看到小区大门口的墙上贴着一张狗的照片,挺显眼,也挺新,看来刚贴上去不久。反正也没人来买水果,张顺就凑近仔细看了一眼。不看则已,这一看,吓了他一跳。

从照片上看,这狗真没什么稀奇,一身土不拉几的杂毛,胸口和前爪上有两块儿白,两只耳朵一大一小,小一点儿的左耳朵好像还有个豁口,耷拉着,显着老态龙钟的。让张顺感到吃惊的却是这则寻狗启事的内容,上面说这只爱犬虽然年纪大了,可正因为年纪大,才跟家里人有了感情,特别是八十六岁半瞎半聋又老年痴呆的老娘最离不开这个心肝宝贝。当然,这些话张顺只是搂了一眼,真正让他张大了嘴巴的是最后一句话:“有拾到者,愿给奖金一万元答谢。”

好家伙,一万元!到底是有钱人,一条狗丢了,就悬赏一万元,这得让自己卖多少车水果啊!还不如上街找狗划算。不过,这狗主人也算是个孝子,为的还不是他那个老娘。唉,瞧人家这个孝子当的!可想当孝子就能当得了吗?光有钱恐怕还是不够,想那老太太为啥偏偏这么稀罕一条杂毛狗呢?那肯定是儿孙们不能常常守在她身边……想到这里,张顺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他很久没有为此难受了。他想,娘身边会不会也有这么一条杂毛狗当儿子养着呢?娘的狗会不会走丢了呢?娘的狗走丢了也就走丢了,恐怕是连这么一张寻狗启事也是贴不起的吧?

张顺不愿再多想,他尽力驱赶开脑子里闪来闪去的各种念头。既不能回去看一眼娘,也不可能在街上找到这条身价一万元的杂毛狗,那还想这些干啥呢?多年漂泊的经验让张顺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忘掉一切的不快。张顺折回到装满水果的车子旁。

接下来,张顺有了更惊人的发现。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子朝小区大门的方向走去,她走得慢悠悠的,从他身边经过时,她把脚步放得更慢了,还瞟了一眼车上的水果,也顺便瞟了一眼他身上那件沾满了污渍的大衣。女子把羽绒服的帽子推向后面,长头发便如瀑布般垂落下来,她左右晃了晃脑袋,也不知道她是打算继续向前走,还是停下来买水果。

就在这一刹那间,张顺喊住了这个女子:“买水果吗?新鲜的。”女子转过头来。看上去,她的年纪和大闺女差不多,只是比大闺女漂亮、时尚多了,人靠衣装马靠鞍,要是自己的俩闺女穿上这么漂亮的衣服,也差不到哪儿去的。张顺这么想着,可又不敢多想。卖水果,他从来不主动招呼路人,可此刻,他必须想办法叫住这个女子。不能再让她往前走了,前面就是小区的大门口,那里贴着寻狗启事呢——张顺看到了女子怀里抱着的狗!那是一条土不拉几的杂毛狗!

张顺的心脏怦怦怦地跳得厉害,好像都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这些年,他的心脏很久没有这么剧烈地跳过了。女子显得很淡定、从容,问:“多少钱一斤?”

张顺没有回答,他的嗓子眼儿那里还堵着颗心脏,上不来下不去,而且,他也没有弄明白女子问的是什么水果的价钱。他想起了山竹,便把破棉被再掀开了些,说:“来斤山竹吧,这个最新鲜,泰国进口的。”

女子弯下腰瞅了瞅破棉被下面那可怜的二十几个山竹,这样的姿势,正好把那条杂毛狗完完全全地暴露在张顺的鼻子近前。张顺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住了这条杂毛狗。他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可这样的事情正在发生,由不得他怀疑。他看得真真的,狗的胸前有一片白毛,前爪上也有一片白毛,右耳朵支棱着,左耳朵却耷拉着,有一个小小的豁口,显然是受过伤的。狗瞪着无辜的黑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地和张顺对视着。村子里这样的狗很多,平时,张顺对它们总是不理不睬的。可眼前这条狗,却让他觉着那么惹人怜爱,他甚至忍不住想去捋一捋它那身并不油亮的杂毛。

女子并没有说买还是不买山竹,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张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这条狗,他需要进一步确认这条狗的“身份”。他正思忖着怎么开口才不至于让一个打算买水果的女顾客觉得唐突,那女子却咯咯咯地笑起来,说:“看样子,你很喜欢这条狗?”张顺点了点头,问:“你这条狗是从哪儿来的?”话一出口,他又觉着不妥,好像自己早就知道这条狗是走失的。

女子并没有在意,说:“嗨,说实话,这条狗是我捡的。”张顺立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也不再看狗,而是看向了这个女子。女子再次咯咯咯地笑着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没见成天大街上跑着的流浪狗吗?”

张顺的心跳得更厉害了,简直要喘不上气儿来,他咽了口唾沫,说:“这条狗可不一般啊!”这么一说,他都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忙又改口问,“你在哪儿捡的?”

女子有些意外地兴奋起来,说:“大哥,你还真有眼力见儿,你怎么知道这条狗不一般?这还真是一条好狗,纯正的意大利名犬。”女子说了个拗口的名字,像是外语单词,张顺没听清,其实听清不听清一点儿也不打紧,接下来的话才更让他心动,“我就住前边这个小区,昨天晚上在院子里遛弯儿的时候捡的。”听到这儿,张顺更加深信不疑:眼前这条狗正是寻狗启事上的那条狗,至于它纯不纯正,是不是名犬倒不重要。

看来,老天爷并不是事事处处都要刁难自己,他必须立刻把这条狗搞到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也许,这女子再往前走上几小步,就会看见那张寻狗启事。想到这里,张顺也顾不得多想了,张口就说:“既然这条狗是你捡来的,那不如让给我得了,我挺喜欢这条狗的,也算跟这条狗有缘吧。”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既然人家捡了这条狗,就绝不会白白拱手相送,大不了花几个钱。这么一条狗,值不了几个钱,最好的办法是拿那些山竹换,他担心那几斤山竹要砸在手里。

女子却把狗往怀里收了收,再转了转身子,说:“给你?那可不行。我还想让它给我传宗接代呢!”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可也没必要深究了,女子显然有要走的意思,她这脚一迈出去,自己可就要辜负了老天的眷顾。张顺一把拉住那女子的胳膊,这动作有点儿粗鲁,女子轻轻地哎呀了一声。张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立刻松开手,却继续挡住女子的去路,说:“我没有让你白给我嘛,我买,我花钱买嘛!”

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买?你买得起吗?”说着,她绕开张顺的纠缠,继续走她的路。

“你,你打算要多少钱?”张顺鼓起勇气问道。

女子顿了顿脚步,转过头说:“五千!你出得起吗?”

张顺退缩了。不过,这退缩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他重新挡到了女子面前,说:“五千就五千,我买了!”

女子好像犹豫了一下,说:“那可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转而她又低下头亲了亲那条小狗,喃喃自语道,“乖乖,宝贝儿,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你。”

张顺并没有马上掏钱,他身上也没有那么多钱,他这是缓兵之计,他暗自为自己突然而至的机智有了那么一点儿小得意。“姑娘,你看我身上也没带那么多钱,不如这样,你帮我照看一下生意,我去那边的提款机提点儿现钱。你可千万别走,我实在是中意这条小狗,我家里还有个老娘,她最喜欢这样的小狗啦,一直还念叨着让我给她弄一条意大利犬来着。”张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把车座上的棉垫拿下来,使劲儿地拍了拍,端端正正地摆到马路牙子上。“姑娘,你坐这儿,我去去就回。”

女子听话地坐了下来。张顺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冲着她乐了乐,再瞅了一眼她怀中的那条价值不菲的杂毛狗。张顺径直走到小区门口,四下瞅瞅,没人注意,便上前一把把那张寻狗启事撕了下来,揉巴揉巴塞到了棉大衣里面。接着,他躲到了消防通道的角落里,把皱巴巴的纸掏出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这才放心地走向ATM机。他的内衣口袋里真的有一张农村信用合作社的卡,里面只有三千多块钱了。他不熟练地操作着ATM机,他的手有些发抖,很快,这张卡里就会有一万块钱了!

张顺也顾不得数这些钱了,一股脑儿地塞进了棉大衣口袋里。刚刚答应那女子的是五千,现在还差两千。不过,小区门口那张惹事的寻狗启事就在他的怀里捂着,既然“皇榜”已经被揭掉了,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毕竟,那个女子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罢了,她敢漫天要价,那咱就来个就地还钱,反正那条狗也是她不费吹灰之力捡来的。往回走的时候,张顺又有些吃不准了,这三千块钱可是他的全部家底了。他再次拐到消防通道里,撩开棉大衣,解开系在腰上的尼龙绳,掏出家伙什儿,对着墙角撒了泡尿,那尿顿时腾起一股白烟,骚得很,浇在“禁止大小便”几个字上,很解气。在外面混了这么些年,还能不明白,这几个字无疑是告诉人们:这里常常是有人大小便的。抖落净最后几滴尿液,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衣裳裤子掖好,张顺突然想到,要是这会儿自己有部手机多好,那样就可以立马给寻狗启事上的狗主人打个电话,再次敲定一下一万块钱的事儿,他可别反悔。可是张顺从来不敢用那玩意儿,前些年手头儿比较宽裕的时候,他也想过买部手机,可又一想,假设有了手机,怕是要忍不住给谁打个电话,而打了电话,也就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今后想甩都甩不掉了。最终他打消了拥有一部手机的念头。而眼下,这个电话还是要打的,以防万一。他重新往银行那边走去,那里路边上有一部投币电话。他抄起了脏兮兮的黄色话筒,挨个儿口袋摸过去,终于摸出了一块硬币。电话通了,那边的声音彬彬有礼,当听说狗被找到了的时候,那边显得很高兴,立刻问他在哪里,狗在哪里,然后还主动地提起那一万块钱。

张顺这才把悬着的心吞进了肚子,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厚厚的一沓钱,开心地笑了。

电话那边还在喋喋不休地问在哪里见面,并且说现金已经准备好,只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狗。张顺刚想说,自己和狗就在小区门口,马上就可以交换,可又一想,狗还没到手呢,就算狗到手了,怎么也要等那个女子离开了再说。他突然又想到,虽说自己怀里揣着一张寻狗启事,可保不齐小区里到处都贴了同样的寻狗启事,他的心又开始突突地跳起来,忙说了句:“过会儿我再和你联系。”说完后他急忙地挂断了电话,掉头朝自己的电动三轮车跑去。还好,那女子静静地坐在一车水果旁边,怀里还抱着那条杂毛狗。张顺放慢了脚步,免得让她起疑。

“回来啦?”女子抬起头问道。

“回来啦!”张顺再次看了一眼那条价值连城的杂毛狗,绝对不会错的,如此明显的特征,无论如何是不会看走眼的。“姑娘,你这条狗能不能再便宜些?”

女子突然瞪起了眼睛,这眼睛一瞪,却比刚才还要漂亮些。“不是说好了吗?五千,一分也不能少了,你怎么又讨价还价?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儿!说吧,你买还是不买?”

张顺本来是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此时却一句也没来得及说,就被女子连珠炮的话语给噎了回去。“姑娘,这条狗我买,我买。不过,你看,我这做的也是小本买卖,没多少钱可赚,刚刚我把卡里的钱全取出来了,也只有三千……”

“三千?既然没钱,你还买什么狗啊?这狗我不卖了,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女子抱着狗,气哼哼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

真是气人!张顺恨不得把那条狗一把抢过来,她不过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罢了,抢条无主的狗,就说是自己在路边捡的,无凭无据的,她还能把自己怎么着?张顺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小区门口的监控摄像头,唉,还是忍上一时吧,他可不想惹出事儿来。这么些年,自己不是一直都在忍吗?

刚出来闯世界的时候,张顺舍不得坐火车,也不敢坐火车,有时候搭上一段长途车,更多的时候就干脆靠着一双脚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到了河北地界,他看到路边有不少修路的工棚,就向包工头打听要不要人,就这么着,他才算有了份固定的工可打,虽说工钱不高,可到底不用再风餐露宿,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工棚,有了个填饱肚子的饭碗。那时候他瘦小枯干,在工地上处处受人欺负,重活儿累活儿都让他干,有时候还要挨揍,有一回人家把他的牙打掉了,年轻气盛的他却丝毫不敢反抗,只能和着血水把牙吞到了肚子里。他怕还了手,会招来警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脾气暴躁的张顺变成了一个哑巴一样的窝囊男人。后来实在待不下去了,张顺又跑到胶东半岛去挖金矿。这活儿听起来挺美,其实累得半死。老板黑呀,跟《半夜鸡叫》里的那个周扒皮有得一拼,一天要干十六个小时,饭也不管饱,还狠心克扣工钱。别的人都结伴跑到劳动部门去反映,反映不上去,就静坐示威,有一回还把城里的马路给堵了。张顺不敢闹,他就乖乖地在矿上待着。去城里闹事,警察不会坐视不管,还有可能会抓人,被抓了去的后果不堪设想。后来,那些去静坐的人的工钱涨上去了,一个月能拿五千多,可没去的张顺,还是只拿两千。哑巴亏吃就吃了,两千就两千,谁叫自己图的是个安全呢。比起这些,眼下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姑娘,我实在是挺喜欢这条狗。”他狠了狠心,咬了咬牙,说,“要不,这车里的水果你随便拿,你也看到了,今天还没开张,我就只有这三千了。”

女子瞥了一眼车里的水果,叹了口气,把声音放得和缓了些:“唉,看你是个好人,三千就三千吧。”说着,她把狗递向了张顺。虽说张顺本没想着给她那两千,可这结果还是让他有点儿感动,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狗,过去,他还从来没有抱过狗呢。他倒不是嫌狗脏,在他四处流浪的日子里,他曾经和一群流浪狗同在一个桥洞子里住过二十来天,从此,他便觉得自己就像那群流浪狗中的一员了。他厌恶自己,所以也不待见任何一条狗了。而此时,他从女子手中接过来的其实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万块钱,不,只是七千块钱。想起这儿,他的心口窝不禁抽搐了一下。他甚至想抱过狗之后撒腿就跑,那女子怎么能追上自己呢?就算是警察也未必能跑得过自己。可是,背后那个黑洞洞的摄像头说不定正对着自己呢!他可不想惹事。

张顺只得腾出一只手,把钱掏出来递给那女子。他想,到底她是个单纯的孩子,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呢?

女子熟练而快速地把钱点了一遍,还抽出其中的一张,在空中轻轻地甩了甩,发出清脆的声响。女子把钱麻利地塞进随身的挎包里,说:“那咱们就两清了。”说完便把背后的帽子往头上一盖,向小区的方向走去。

“姑娘,你拿几个水果吧!”张顺随手抄起了一个梨,女子却并未回头,张顺把梨放回原地的时候才发现,那不是梨,是山竹。突然,张顺意识到了什么:看样子,那女子是要回小区的,而小区里,也一定有一模一样的寻狗启事,如果被她看到了,她一定会悔到肠子都青了吧!她不会回来找自己吧?张顺脑子里只这么一闪,便已经飞速地跳上车子,一溜烟儿地开走了。张顺只觉得屁股底下凉飕飕的,这才想起,车座上的棉垫子还没顾得上拿。不过,比起怀里抱着的这条小狗,那简直算不上事儿了。

小狗很安生,不叫也不闹,似乎对换了个怀抱并不介意。拐过一条街,一个清洁工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马路,尘土在阳光里欢腾而起,再慢慢舞动着落到张顺棉袄外的黄色反光条上。他放慢了车速,回过头张望着,他不能跑得太远,小狗的主人就在那个小区里住着,只有在那里它才值得了一万块钱。于是,张顺也被笼罩在这布满了尘土的阳光里。

县城的人们把日子过得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既不甚繁华,也不至于贫困;衣食无忧,也还克勤克俭,不敢奢侈;虽说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也不用安装层层的防盗门防盗窗,偶有好丢三落四的人,竟敢把家门钥匙藏到门口的脚垫子下面。于是,县城的警察是闲在的。这种闲在,也不是说往办公室里一坐,只管喝喝茶、看看报、聊聊天。他们也忙,上班到所里换了警服,总要到辖区里转一转,有时候碰上晒太阳的大爷大娘,就随便地聊上一会儿,从这些社情民意之中,保不齐就会发现什么安全隐患和事故苗头。人们也不把警察当外人,就像邻居家的大儿子一样,有什么话都愿意找警察讲一讲,有什么事都愿意找警察帮帮忙。比如婆媳拌了嘴,要找警察评评理;比如下水道堵了,要找警察帮着给疏通疏通;比如不知谁家的装修垃圾碍着了大家出入,也要请警察侦查侦查。

忙归忙,警察们却从不推诿,他们习惯了,觉得这些事儿就是自己分内的。忙归忙,可他们的心却和县城的人们一样,是闲在的。

老王就是这样一个闲在惯了的警察,从二十出头就开始当警察,当了二十多年,没啥案子可查,总觉得自己碌碌无为的,可他还是熬成了一个派出所的所长。在他看来,这个县城也许会一直如此太平下去,他也会一直如此闲在下去。可这天半夜,老王接到了夜班警察的电话。

老王睡得迷迷糊糊的,以为还和平常一样,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只听了几句,便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歪着脑袋夹住电话听筒,一边嗯嗯地听着汇报,一边把衣服稀里糊涂地套好了。老王的老婆也被吵醒了,问:“出啥大事儿?看你急的。”老王也顾不上答话,撂了电话,只说了一句“你先睡吧”,便急匆匆地冲出家门。

老王把警车径直开到了一处桃园。因为是冬天,桃园里冷冷清清的。案发现场就是桃园深处的一栋简易红砖房。红砖房外面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老王下了车,越过警戒线。几个刑警队的警察正打着侧光灯,小心翼翼地搜寻着蛛丝马迹。他们都是警校毕业的,但课本上学来的那些业务,因为缺少练手的机会,有些生疏了。

老王环顾了一下房子里面,有过打斗的痕迹,但有价值的线索不多。犯罪嫌疑人作案时戴着安全套,作案之后,还不忘连安全套一起带走,连个精斑也提取不到。老王心中暗骂一句,想:难道是个老手?咱这可是太平县城,咋就出了这种事,还是个惯犯!回到所里,老王详细地了解了报案人讲述的案发经过。

报案人叫小雅,昨天下班后和男友吃了个晚饭,又看了场电影,散场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谁知那么巧,碰到了男友的前女友逛完商场出来,男友和前女友热情地聊了几句,小雅心中颇有些不爽,但又不好发作,就支使男友赶快送她回家。可谁知,男友竟邀请前女友一同坐他的宝来。小雅家住县城西,男友家住县城东,偏偏前女友也住在县城东。男友便说先送小雅回家,然后顺路再送前女友。小雅这个气呀,心想:先把我送到了家,然后你们孤男寡女在一起,哼,想得倒美!小雅便坚持要男友先送前女友到县城东,再送自己到县城西。这样一来,显然是绕了不少路,可这样安全,断了他们旧情复燃的机会。男友心中便也有了火,可又不得不照办。送完前女友,就剩两个人了,男友说起话来也就有些难听,什么不相信自己啦,不体谅自己啦,任性啦等等。小雅哪里肯示弱,憋了一肚子的气全撒了出来……末了,小雅说:“你不是嫌累、嫌远、嫌绕吗,老娘我还不让你送了!”其实,小雅说的这也是气话。可男友倒也干脆:“你不让送,我还不伺候了!”于是踩了刹车,开了车锁,小雅打开车门,拎着自己的包下了车……

听到这里,老王心中不禁骂了句:活该!可又有些自责,人民警察,怎么能这么对待人民群众呢?

这么一折腾,已经十一点多了,这里可是小县城,公交车早没了,偶尔驶过一辆出租车,也不是空的。小雅想着男友一定不会这么撂下她走人,可朝家的方向走了三五分钟,回头一看,宝来早就跑得没影了。这深更半夜的,难不成真的要走上十几里地回去!小雅一边走,一边试着用手机APP叫车。出租车没叫来,一辆电动三轮车超过她之后,放慢速度,停到了路边。

“姑娘,去哪儿?噢,正好顺路,我捎你一段。”

那男人四十多岁,看上去挺厚道的,这让她丧失了最后一点儿警惕。走投无路之下,又正在气头上,小雅想都没想就上了车。车上,小雅还低着头玩手机,在微信上同一闺蜜抱怨男友的绝情。那男人开着车,随口和小雅聊了几句什么。聊的都是正经话题,好像问在哪儿工作,这么晚出来不安全之类的。小雅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话,毕竟到这时候,她还以为真碰上了热心人。不久小雅发现,电动三轮车并没有朝她家的方向行驶,而是驶进了一处桃园……

没什么明显的相貌特征,天很黑,就算有,也看不太清。他不是本地人,听口音好像是河南那边的。

河南口音。老王终于从中发现了一点儿线索,跟他想的一样,咱县城都是好人,突然发生重大案情,一定是外地人所为。而作为个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流窜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同时,也不排除偶发,这个河南人并非有意,只是逮着了个机会,谁叫你一个单身女子大半夜独行夜路!可他竟随身带着安全套,并且临走还不忘把盛有证据的安全套带走销毁,仅从这一点看,偶发的可能性又降低了。

刑警队的警察终于有了发现,可惜那不是精液精斑,而是几根弯弯曲曲的毛发。

刑警队那边调取了事发路段的监控视频。毕竟是县城,摄像头不是很多。但功夫不负有心人,警察还是从一个路口的视频里发现了犯罪嫌疑人的身影。

据时间判断,这是在小雅上车之前大概十分钟左右,距她上车的地点刚好也是十分钟的路程,一辆红色电动三轮车自东向西开了过去。一遍遍地回看,慢速播放,定格,放大……

可惜的是,视频太模糊,深夜灯光昏暗,又是俯拍,被悬空的密密麻麻的电线遮挡着,还只是个背影。

中年男性,穿着厚厚的棉大衣,腿上绑着护膝,戴着棉手套,顶着棉帽子。身高应该在一米七以内,体型微胖。也只能看出这些了。

老王又在心里骂了一句娘,这些算个狗屁特征,到街上一抓一大把。倒是那个河南口音,没准更有用,县城外来人口并不多。老王已经让几个警察在户籍系统里查询外来人口登记信息,可这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能抱什么希望。

电动三轮车就更没有什么特征了,全县估计得有十几万辆,又不上牌照,只知道是辆红车,怎么查?大海捞针也得捞,没法儿查也得查!老王提议,调取更多的监控视频。

刑警队的警察有点儿怵头,这看监控视频的差事可是个苦活累活,现在的电视连续剧看着看着都能把人给看睡着了,更何况这些没有任何剧情的“原生态”,有时候盯着屏幕坐上一天两天也未必能有什么发现。

老王说:“你们把能调来的监控视频都调来,把我手下的人也叫来,咱们一起看。”于是,派出所的人都来了,监控也陆陆续续地送了过来。老王自掏腰包,叫了外卖比萨,大有夜战的架势。

刑警队里能用的电脑都用上了。

刑警队让老王的人负责倒推电动三轮车的来处,重点看东边各个路段的视频,时间向前回溯。刑警队自己一帮人则负责追踪电动三轮车的去向,重点看西边各个路段的视频,时间向后顺推。老王心中暗想:这样分工看上去很合理,其实不太公平,谁不知道得先找到电动三轮车最后的落脚点,这样才能锁定犯罪嫌疑人。大家付出一样的辛苦,功劳不还得被你们捞去?

老王虽这么想,却并没这么说。能让派出所参与侦破此案已经不错了。说句私心话,身为警察,要是一辈子都赶不上亲手破一回案,也真够窝囊的。不过,咱当警察的还只能盼着天下太平,绝不能心忧炭贱愿天寒。

折腾了大半夜,刑警队这边一无所获,老王这边也只是逮到了一个疑似犯罪嫌疑人的电动三轮车的视频,那是在东边三条街再向南的第二个路口,很模糊,还是个背影。一屋子警察都是筋疲力尽,个个垂头丧气的。这一夜,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刑警队的人散了,老王却没有叫手下的人离开。他说:“咱们换个思路,犯罪嫌疑人不可能人间蒸发,既然西边没有,也没准儿原路返回了,咱们再看看案发后的东段视频。”

这一看,老王还真有了重大发现:案发后大概半个小时,那辆电动三轮车又出现在第一次监控出现的地方,这次刚好是个正脸。虽然只能看得见这人是个圆脸,腮帮子鼓鼓的,其他特征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但盯着这个模糊不清的正脸,老王就像猫见了老鼠似的兴奋。

看来,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顺路”,在这个路口,他根本还没有遇到小雅,如果他家在这个路口东边,那只能说明,他就是在路上寻找下手的目标!也就可以说,这个案子绝非偶发。

老王立刻让人调出另一个发现过疑似电动三轮车的监控,时间向后顺延,果然,这个男人又出现了。刚刚大家还都无精打采的,现在却都来了劲头儿,也不瞌睡了,顺着这个大致方向,一路找了下去……直到天蒙蒙亮,老王已经带领着手下画出了犯罪嫌疑人作案后的逃跑路线,这个河南口音的中年男子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县城东南城乡接合部,这一带有三个村子:张王庄村、顾家村和柳甸村。

范围已经缩得很小,可以进村摸排了。

因为地处城乡接合部,这三个村都有外来人口租住,大都做些小买卖。刑警队和老王摸排的重点就放在河南籍的外来人口上。刑警队负责张王庄村和顾家村,老王负责柳甸村。

河南籍中年男子被一个个地翻了出来,可要么是身高相貌差距太大,要么就是没有作案时间,一个个又都被排除掉了。刑警队和老王像过筛子一样足足筛了两遍,可就是没找到这个河南人。这些办案的警察刚开始还信心十足,摩拳擦掌,准备一鼓作气把犯罪嫌疑人抓捕归案,可几天下来,就又有些“再而衰,三而竭”了。当然,不管怎么泄气,案子该查还得继续查。

老王带派出所的警察出去办案,也没忘留两个户籍警小李、小刘继续看监控。时间倒推到案发那天晚上九点半,犯罪嫌疑人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城乡接合部的监控下由南向北行驶,等到将近午夜,他再一次出现在这个摄像头下,这一回由北向南行驶。这就是老王那天找到的犯罪嫌疑人最后消失的地点,老王也是据此判断出他正是藏身在这附近的三个村子。

一开始,小李、小刘按着老王的要求,继续在这个监控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的监控视频里搜寻,可找了几天,在这个时间段前后,再也没有发现那辆电动三轮车。小李、小刘坐那儿聊开了,说他总不是天兵天将,还能从天而降?既然他从那儿出来,又在那儿消失,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时候在那儿出现。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干脆把时间接着往前倒。这一倒,还真就发现了端倪。

案发那天晚上八点多,一辆电动三轮车自北向南驶过监控,虽然是个背影,但他们认定,这个人正是犯罪嫌疑人。他们马上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老王。

老王正在柳甸村摸排得一筹莫展,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开车返回了派出所。可等他看过了他们截取的视频,同样还是辨不清相貌,不免有些失望。可他还是鼓励了他们,并让他们继续倒查倒追犯罪嫌疑人的活动轨迹,争取能查到天黑之前,进一步看清他的长相。

市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那边传来消息,送到DNA实验室的毛发检测结果出来了,已经获取了犯罪嫌疑人的DNA数据,可惜的是,通过省厅DNA数据库比对,仍无法找到犯罪嫌疑人。

老王叹了口气,上学那会儿,课本上讲的还是提取指纹和鞋印,现在办起案子来,却要靠DNA和监控探头了,科技是进步了,但破案的关键还得是靠人。想靠几根屌毛破案,难!

已经吃了几天方便面的老王,胃里别提多难受。今天他特意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让她熬点儿小米粥,养养胃,也败败火。可回到家一碗粥还没喝完,老王又撂下了碗,他想起一件事儿,得赶到所里确认一下,要不,这夜里也别想睡踏实,便披上衣服要走。

老婆忙问:“你这是咋啦?这一连好几天不着家,啥事也得把这口粥喝完了再说,这是福根儿呢……”还没等老婆把话说完,老王就出了门。

所里只剩一个警察值班。老王径直走到小李、小刘的电脑前,打开电脑,调出视频。下午回来的时候,他只顾辨认那人的相貌,却忽略了一个细节:那辆电动三轮车在晚上八点半之前,不是空的。老王把车子拉近,细看了一会儿,那是多半车水果!水果?多半车?那应该不是自家吃的,谁会一下子买那么多水果?原来,你是个卖水果的啊!怪不得你对桃园的情况那么熟悉!

老王又泡了碗方便面,捋了捋思路。这些天老王一直跑柳甸村,村子不大,外来人口也不多,于是,他的目光就不只集中在查案上,还把各家各户的情况都摸透了,采用的还是平时派出所里的那一套。租住在这个村子里的外地人主要来自河北、河南、安徽三省,大多都是承揽一些装修的活儿,出行工具是清一色的电动自行车,每天一早,这些人就跟黄蜂似的呼啸着去了县城。村子里电动三轮车也有不少,多是当地农民为了种地方便,现在是冬天,没什么农活,他们偶尔也骑着车外出赶集,可没听说有人靠卖水果为生。那么柳甸村可以暂时排除了。

剩下的张王庄村和顾家村哪个可能性更大些呢?一定是顾家村。张王庄村比顾家村更偏一些,对外出租房屋的行情就不如顾家村了。第二天一早,老王直接到了刑警队,把发现犯罪嫌疑人可能是卖水果的以及柳甸村没有卖水果的,可以把重点放在另外两个村子的情况说了一下。刑警队的警察认可了他的判断,说:“那你就带人去查一下张王庄村,我们去查顾家村。”老王说想调换一下,可刑警队那边说这两个村的情况他们也都摸清了。老王想了想,也不再坚持,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想能早点儿抓着人,到底是谁先抓着的,倒也在其次。

不过,老王也多留了个心眼儿,他派民警小孙穿便装在那个监控探头附近蹲守。他说这叫守株待兔,既然犯罪嫌疑人多次出现在那个探头之下,那么他一定还会从那里经过,甚至是有规律的。

老王一进张王庄村就后悔了,刑警队恐怕早就把这里给排除掉了。正如他所料,张王庄村位置偏一些,通往村子里的路还有一段是泥土路,村子里根本没什么外来户。他没有料到的是,这村子虽说不小,却只剩下些妇女、老人和孩子,别说是河南籍的中年男子,就算是本地的中年男子也没有一个。这让他怎么去找犯罪嫌疑人呢?想拉一个替罪羊都找不到!既来之,则安之吧,总还是要调查走访一圈,比如谁家男人春节回来了还没走,谁家在外面做水果生意,有没有外乡人在村子里租住,等等。大爷大娘对这些问题连连摇头,不是说不知道,而是说没有。

一天过去了,毫无进展。他给守株待兔的小孙拨了个电话,问他那边情况怎么样。小孙直抱怨:“王所,这一天蹲守下来,压根儿没见卖水果的电动三轮车,反倒是把我冻了个半死,水喝不上一口,尿也不敢去撒一泡,生怕一错身的工夫,就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老王笑了笑,说:“你呀,干什么都认真,就是那张嘴,牢骚太多。”

老王想,顾家村那边一定会有消息的,毕竟,一个村子里没有几个外出卖水果的,可奇怪的是,刑警队也是无功而返。第二天和第三天还是一切照旧,大家都在原地踏步走,一个个脾气都给磨没了。最令人费解的是,犯罪嫌疑人再也没在小孙蹲守的那里出现。

莫非,打草惊蛇了?想到这里,老王的心猛地一沉。虽然这次进村打的是调查外来人口情况的旗号,可俗话说做贼心虚,犯了案的人眼见这么多警察在身边晃来晃去,还不得望风而逃啊?想到这儿,老王赶紧和刑警队通了个气儿,打算把摸排的重点放在这几天失踪人口身上。刑警队那边也窝着火,他们把顾家村翻了个底儿掉,却什么线索也没发现。正在这时,小李打来了电话,说他和小刘在案发前几天的视频里找到了这个男人,经过截图和技术处理,可以比较清晰地看清楚此人的相貌。

老王立刻从张王庄村赶回了派出所。没错,是那张圆脸,大腮帮子,双下巴颏,眼睛眯着,有个大眼袋,眉毛短得只剩了半截。再叫来受害人小雅比对,此人正是对她实施强暴并抢走她包的人。

有了照片,就好办了!老王立即带了几个人,返回了张王庄村。

张顺已经在炕上躺了好几天,这些日子他一直发着高烧,烧得都有些迷糊了。他不记得今天是周五,不记得今天俩闺女都要回来,甚至也不记得老婆在年前已经撇下他们三口走了。但他记得自己绝不能去医院,不光是因为去医院得花钱。他相信自己能闯过这一关。

张顺不是铁打的,但是他已经闯过好多回鬼门关了。人们都说春天的雨是不能淋的,有一回,他就淋了春雨,结果便发起了烧,明明浑身滚烫,可他怎么就是觉着那么冷呢?胸部疼得厉害,胃里胀得难受,没有药,哪怕能来口酒也好。人病倒了,就不能再去捡矿泉水瓶,这就等于断了每天一块钱的进账,连肚子也没法儿填饱,哪里又能找来酒呢?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他一直在咳,仿佛要把心肝肺一起咳碎了再吐出来。有那么一刻,他真想躺到哪家医院的挂号大厅里去,医院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但他还是退缩了。虽然横竖都是个死,可这样病死了,也许更体面些……不知道这样挺了多少天,他还是咳,但他终于能支撑着站起来了,他终于可以继续在别人的村子里行走了。那时候,他想,阎王爷总不会不明不白地就收了他。

那扇破铁门被敲得山响,自打入赘张家,张顺就不记得那扇门响过,莫非是起风了?可他实在没有力气起来去把门闩好,响就让它响吧,响一会儿就不响了。这可不是他的风格。这么些年,他睡觉时跟狗一样,警醒着呢,甚至从来都不敢脱衣裳。老婆还没病那会儿,他和老婆亲热还是要脱光了才舒服,不过他也总是紧着忙活,忙活完了,他还是要赶紧把衣裳穿上。老婆说他怪,他就说怕受风呢,心里却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

院子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可门明明是从里面锁上的。老王不怕他跑,敲门之前,老王早就让警察把院子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现在他就是瓮中之鳖,还能插上翅膀跑了不成?老王赶紧派一个警察去别家借梯子。等梯子来了,老王第一个冲了上去。不等老王从墙头跳下去,他就看见了那辆熟悉的电动三轮车。老王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为了这次抓捕,老王做了精心的准备,虽然知道犯罪嫌疑人不可能有枪,但他还是让所有人都穿上了防弹背心,把能带的枪支都带上,还装满了子弹,整得跟特警差不多,好像要去抓的人是个国际大毒枭。唉,谁叫咱这里是太平县城呢?好不容易赶上一次抓捕,怎么也得干得漂漂亮亮的,不能有半点儿闪失。干好了,刑警队也就挑不出啥理儿。

院子里死静死静的,难道真的没人?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谁都没想到,抓捕行动如此顺利,被捕之人已经奄奄一息、动弹不得,哪里还能反抗?相比之下,老王他们个个荷枪实弹、精神抖擞,倒显得有点儿欺负人。真不过瘾!那些在战前反复演练过的踢门、举枪、摁头、抱腿、上铐、搜身的全套把式,一个也没用上。对着不省人事的张顺,老王骂了一句娘:“咋是这么一个脓包蛋!”他一边骂着,一边给刑警队那边拨了个电话。

老王让囚车直接开到县医院。犯罪嫌疑人也是人,生了病也得先治病。他带着人继续留在张顺家里,寻找犯罪证据。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分别从厢房、北屋、杂物棚、厕所、菜窖里找来了各式各样新新旧旧的手提包、斜挎包,无一例外的都是女包。一清点,竟有八只之多。

老王心里很是吃了一惊。这么多包,哪儿来的呢?不会都是抢劫来的吧?都说咱这县里民风淳朴,治安好,看来,咱这太平县城可真的一点儿都不太平。把这些女包摊了一地,照相取证之后,老王又让警察挨个儿把包打开,里三层外三层地翻了个遍。包里没有钱和手机,只有些口红、面巾纸之类的东西。最后,终于找到两样有用的东西:一个女人的身份证,一张歪歪拧拧地记着个电话号码的小纸条。

老王说:“照相,收队!”大家便各拎了几只包上了车。

门口跑进来一个女孩子,学生模样。院子外的警车已经让她大吃一惊,现在又面对着满院子全副武装的警察,她的眼睛睁到了最大。老王问:“你是谁?”女学生把沉甸甸的书包往地下一撂,反问道:“你们是谁?”老王一脸严肃:“你是谁?没看到我们是警察吗?”

女学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这是我家,就算你们是警察,也不能随便闯进来啊!”

老王掏出警官证在女学生面前晃了一下,说:“我们在执行公务。张顺是你什么人?”女学生说:“张顺是我爸,怎么了?我爸怎么了?”老王想说:张顺犯了罪,已被抓捕了。可他突然不忍心这么说,显然,这个孩子还未成年,她怎么能接受眼前这个现实呢?

女学生并没有指望这个胡子拉碴的警察叔叔会告诉她什么,她已经冲进厢房,又冲进北屋,把家里找了个遍,一边喊着爹,一边哭了出来。这个冬天,留给她的都是什么呀!刚入冬,爹的钱被骗了,那可是给她娘治病的救命钱,紧接着,娘死了,不能说就因为少了那点儿钱,但两件事先后脚发生了,就不能说没有关联。现在,她还不能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显然,爹不见了。上周五她回家的时候,爹也还没回来,可今天不一样,满院子都是警察,他们会把爹怎么样?抓走了?可是在她的眼里,爹是一个多么好的好人啊,怎么会和警察扯上关系?打小,爹就教育她要好好学习,做一个好人,不要出去惹是生非,甚至,不要冲动。爹的话不多,可每一句话都是对她的要求,对她的批评,她甚至觉得爹根本不爱她。有一回,邻居家的倭瓜长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里,她顺手摘了下来,爹罚她跪了整整一下午,连晚饭也没让她吃。还有一回,她和小朋友在池塘边玩,吵了两句嘴,她一气之下,推了那孩子一把,正好把那孩子推到了池塘里,她慌了神,着急忙慌地喊人救起了那孩子,可是回到家里,爹把她吊在树上用皮带抽,那时候,她是多么地恨他,心里诅咒他被警察抓了去。难道,当年的诅咒在今天应验了不成!

她不知道,警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就一直圪蹴在院子中央……

天黑透了,姐姐从省城赶回来过周末。她们姐妹俩约好了,娘刚走不久,周末再忙,也要回家陪陪爹。一进村,她就发现有些异样,明明天已经黑透了,可当街上还站着几位大爷大娘在扯闲篇儿。她本想打个招呼的,可大爷大娘远远地看见她,马上就收了声,变成了嘀嘀咕咕,还指指点点的,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这些年,家里和村里人少了来往,倒也省心。就算是年前娘走了,爹也只是把娘给埋到爷爷奶奶身边了事,谁也没惊动,不风光就不风光吧,爹的钱被人给骗了,哪还有钱讲排场?其实,就算家里还有钱,依爹的性格,也是不会声张的,谁叫爹是个窝囊人呢?可再窝囊,他也是咱爹,值得你们这么指手画脚吗?于是她便装作没看见村人,径直朝家走去。

院子的大门前所未有地大敞着,妹妹在院子中央圪蹴着,院子里乱七八糟。

“咋的啦,这是遭贼了吗?二丫头,你倒是说话啊!咱爹呢?爹!爹!”

姐姐搂住了妹妹。“姐!”终于见了个亲人,妹妹这才哭出声来。“遭贼?咱家穷得叮当响,我倒是盼着贼能稀罕来咱家呢!”

听妹妹哭哭啼啼地讲述了她见到的一切,姐姐当即便说道:“走,咱找爹去!”

等张顺醒来的时候,看管他的已经不是老王他们,而是刑警队的人,不过,他哪里分得清。在他的眼里,警察长得都是一个模样,或者说,他就根本没敢正眼看过警察长什么模样,更何况抓他的时候,他正在鬼门关那儿转悠呢!

这回他又闯过了一关。其实,就算警察不抓他,他没准儿也能挺得过来,现在可倒好,闯过了这关,未必就能闯得过那关。

“姓名?”

“张顺。”张顺老老实实地答道。不过,他这只是貌似老实罢了,他讲的是当地话,他已经确定,正在讯问他的警察就是当地人,是当地人就还好。

“好一个浪里白条!你再说一遍!你的真实姓名?”

在刑警队讯问张顺之前,老王他们已经通过户籍管理系统查过了,县里有六七个叫张顺的,但没有一个能和眼前这个张顺对得上号。根据受害人小雅所说,他是河南人,可是老王他们把河南的“张顺”也挨个儿翻了个遍,好像还是没有。

张顺是真的想不起自己叫什么了。二十多年了,自打他给堂上的爹娘咚咚咚磕过三个响头离开家,他始终走在外乡的路上,睡在别人家的屋檐下。没人想起来问问他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一大清早,他就开始为这一天的吃食发愁,弯上无数次的腰,翻无数个垃圾桶,也未必能捡到一块钱的矿泉水瓶。有一回算他运气好,捡到了些废阀门和烂铁管,可当他到废品收购站时,那人白了他一眼,问他是谁,问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结果,他吓得撒腿就跑。打那以后,为免得别人再问,他是打死也不捡这些值钱的东西了。谁会在乎一个拾荒者的姓名呢?后来,他到工地上做工,总是需要个名字的,他就顺口胡诌一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他说啥就是啥了,也没人深究。也有要身份证的,那就说没带着,或者说回去取,一走了之。那些工地也好像知道他用的是假名字,对于他这样来历不明的人,更是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了。

在胶东金矿,他认识了已经死去的老婆,她当时在矿上做饭,她是第一个问自己姓名的女子,他就顺嘴说了个赵顺、钱顺、孙顺或者李顺,就图个顺呗,在外这么些年,不就盼着能顺顺当当的吗?没想到,这个女子却中意了他,看他在矿上受气,就和他商量着离开金矿,回老家成亲。他当时可没什么心思结婚成家,一个人都养活不了,哪里还敢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奢望。可当这女子面露难色、结结巴巴地说出成亲的条件时,他想都没想就点头应了。这个条件就是倒插门,夫随妇姓,她爹还说了,今后生了孩子不但得姓张,还得管他叫爷,管她娘叫奶。对别人,这难以接受,可对他来说,这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改姓就改姓呗,反正赵钱孙李都不是自己的姓。就这样,他就叫了张顺。这些年,他就是张顺。大家都这么叫,叫着叫着,他就真把自己当成了张顺。

可眼下,警察却知道他不叫张顺。张顺不知道怎么答对,那就什么也不说。他心里虚得慌,可和警察对峙了好久,他倒坦然起来了,警察知道他不叫张顺,可警察也不知道他叫啥。

刑警队把人提走了,也把那些女式包都提走了。

老王知道,刑警队一时还确定不了张顺的真实身份,张顺也一直没有交代自己的犯罪行为。老王琢磨,就算张顺想交代,他也不知道该交代哪个,显然,他犯的绝不是这么一个案子,他的身上不定还藏着多少秘密呢,在他家里搜出来的女式包,除去小雅那只,还有七只是无主的。

老王听说,刑警队已经找到了那张身份证上的女子,那女子就是本地人,二十五六岁,已婚,未育,可她却一口咬定自己从来没有遭遇过不法侵犯,连包也没有丢过或被抢过,只是前些日子不小心丢了身份证,后来补办了一张。老王顿时有些失落。

不是还有一个电话吗?那张字条已经一并交给刑警队了,可刑警队好像还没顾得上查,自己正好可以顺藤摸瓜。想到这儿,老王立刻调出那张字条的照片,兴冲冲地拨了过去,彩铃咿咿呀呀唱了老半天,却无人接听。

对于警察的提问,张顺一言不发。他平时就是一个擀面杖都打不出个屁来的主儿,现在他不说话,警察也拿他没办法。

说是这么说,警察怎么会没办法呢?警察早就提取了他的血样送往市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的DNA实验室,结果与现场毛发的DNA吻合。铁证如山,不怕他不开口。

张顺不开口也不单是因为这些年已经沉默惯了,面对警察,他恨不得马上交代,争取个坦白从宽和避重就轻的机会。可他不能说,他还不知道警察究竟掌握了他哪条罪状呢。一次次被带到讯问室,整夜整夜地讯问,他早就疲惫不堪了,崩溃是迟早的事。他突然非常感激这些年生活给他的磨砺,正因为他受的苦足够多,眼下这点儿沟沟坎坎才应付得过来。

这是一场持久战,谁都不想向对方先露出实底。张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吐一个字,可刑警队的警察是轮番上阵,不厌其烦地宣讲政策,简直要磨破了嘴皮子。俗话说,言多必失,一个警察忍住没有上去扇他两个耳光,却没有忍住露出了俩字——桃园。

即使是讯问室的监控探头也没有拍下张顺听到这两个字时嘴角露出的会心的微笑。很快,张顺彻底交代了那晚在桃园犯下的罪行。他讲的正是河南话。讯问的警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包括有没有脱裤子,有没有戴安全套。当然张顺很纳闷,那晚明明是戴了安全套的,为什么警察还是能成功比对他的DNA呢?

第二天,刑警队带着张顺去桃园指认了现场。天气回暖了,桃树都发了芽吐了蕾,眼看就要开花了。等开了花,这桃园一定很美。不过红艳艳的桃园张顺是没机会欣赏的了。

刑警队松了一口气,虽说拖了些时日,可案子终于真相大白。唯一没搞清的是,这个张顺到底是谁?

十一

电话号码是老王唯一可查的线索了,他等不及,便带着一个警察跑去电信营业厅,提取了这个电话的机主的登记信息和通话记录。经查,机主登记的身份证号码子虚乌有。老王严厉地批评了营业厅的姑娘,明明规定要实名登记的,现在这样不是给犯罪分子留下可乘之机吗?

通话记录也很奇怪,机主最近很少接听电话,也很少向外拨打电话。

回到所里,老王组织人力对这份通话记录进行了分析,发现在正月的某天晚上七点多到九点多,一个山西的手机连续拨叫了该部电话,显然有什么急事,机主却始终没接,也没有回。可过了那天晚上九点以后直到今天,这个山西手机就再也没有拨打过。

老王拨通了这个山西手机,一个女人接了,标准的山西话。山西女人听说是警察,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她就在县里的一家餐馆打工,对于那晚为什么拨打这个电话,她的解释是:“这个电话是俄(我)一个同乡姐妹的,过年回家时,她说她在这里挣了不少钱,也邀俄一同来,说可以帮俄找工作。俄信了她,过了年,就坐火车从山西老家来这里,可下了火车打电话找她,她却怎么也不接电话。乡里乡亲的,这不是骗俄么?”

老王心里琢磨,她的那个同乡姐妹未必在这里挣到了钱,只不过是回到家里臭显摆,没想到这个女人竟认了实,千里迢迢地来投奔,同乡姐妹哪有什么能力帮她,于是连电话也不敢接了。

山西女人又说:“电话漫游着,话费贵得很,俄不跟你说啦!”老王忙问她在哪家餐馆打工,山西女人支支吾吾不想说,可最终还是说了。老王便开上车直奔那家餐馆去了。

他也说不准,这个山西女人跟这起案子有没有关系,可他手头上也实在没别的线索可查。起码先得搞清楚,张顺为什么会有她的同乡姐妹的电话。通过她,没准儿能找到她的同乡姐妹。

十二

刑警队已经取得了张顺的口供,但也没有马上把案子结了——他们手上还有七只女式包没有下落呢。

张顺开始说这些包是他死去的老婆的,可警察怎么会轻易就信了他的鬼话?经过调查,他家里穷得叮当响,要这么多包做什么?后来张顺又说,包也可能是他俩闺女的。他有俩闺女不假,还没等刑警队找她们,她们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但她们都说没见过这些包。

张顺会不会还有其他的犯罪事实呢?

刑警队把这些包拍成了照片,给县电视台和县报社发了过去,登出了寻物启事。只要找到这些包的主人,就能水落石出。

十三

老王到了县城的那家餐馆。还没到饭点,餐馆里还没上人,几个伙计把椅子拼在一起,躺在上边休息。老板见是警察,忙叫正在后厨忙活的慧英停下手中的活计。

眼前的慧英二十出头,模样挺周正,虽说之前通过话,可此时见了一身警服的老王,她还是有点儿紧张。她在围裙上反反复复地擦着手,喃喃地问,是不是她的同乡姐妹出事了?又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不接电话呢,到底出了啥事?”

慧英坐了下来,屁股却只沾着椅子的一角

老王没有马上说话,他细细地揣摸着慧英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好像知道些什么,却又怕说出什么。到底出了啥事呢?老王也不知道。他拉过一把靠窗的椅子,坐了下来,也让慧英坐下来。慧英坐了下来,屁股却只沾着椅子的一角。

“你叫慧英?”“嗯,慧英。”“别紧张,没有什么大事。你说你下了火车就给她打了电话,一直没人接?”“嗯,没人接。”“没人接,那后来你咋办?”“还能咋办,先找个地儿住下呗。”“住下了?”“嗯,住下了。”“那住的是宾馆?”“嗯,住的宾馆。”“多少钱一晚?”“没……没多少钱,二三十块钱吧。”“二三十?”

“嗯,二三十。”慧英使劲儿地点了点头,眼睛却瞟了一眼窗外,“警察同志,俄还忙着,俄先忙去了哈。”不等老王答话,慧英站起身就要走。她说了假话。她为什么要说假话呢?

“慧英,你先等会儿,我只是随口问问,那第二天呢?你找到你的同乡姐妹了吗?”

慧英停了下来,却并没有转过身来:“嗯,没找到。”

“你是没找,还是没找到?”“嗯,没找——没找到。”“到底是没找,还是没找到?”“嗯,这有啥不一样吗?都是没找到嘛!俄该去忙了哈。”

怪啊,她怎么会这么介意?“慧英,我们查过了,你后来没有再联系过她,为什么呢?”

慧英背对着老王,低下了头,说:“也没啥为什么,第二天,俄就找着工作了,就在这儿,洗碗工,没找她的必要了。对,俄就没再找她了。”

“可是,她不是说要帮你找工作吗?她不是说她在这里挣了不少钱吗?”“嗯,她是这么说的。”“那你找个洗碗工就满意了?就不想再找她了?”

慧英低着头使劲儿地摇了摇,显然,她对自己刚才的回答不满意。“俄是生她的气呢,明明说好了过年要来找她,可俄大老远地来了,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

老王叹了口气,说:“这么说倒也说得过去。可仔细一想,还是说不通,也许她那天晚上出门正好忘了带手机,谁都有忘带手机的时候,你不会那么小心眼儿吧?就算生气,也该再拨一遍试试啊。”

“嗯,俄是么(没)想到。”“你看,你生了这么长时间的气,其实没准儿是白生这个闷气。”“嗯,是白生。”“想明白了就好,那你现在就给她拨个电话试试。”

“嗯。”慧英答应了,却并没有要拨电话的意思,头却埋得更低了。

老王盯着慧英一动不动的后背,问:“怎么不打啊?”他心里有个很强烈的感觉,很笃定,眼前这个年轻女子,一定也是受害者。但他不急,过去不查案子的时候,自己不就是在辖区里摸情况吗?既然是摸情况,那就急不得也缓不得,火候得掌握好。

慧英在围裙上再次擦了擦手,摸摸索索地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翻看着。“噢,警察同志,她的电话俄记在一张纸条上了,俄身上没带着。”

老王笑了笑,说:“姑娘啊,你把纸条搁哪儿了?”老王知道,她是拿不出来的——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就在刑警队那里,老王的手机里倒是有一张照片。

慧英这会儿才转过身来:“警察同志,俄把那张纸条搞丢了,所以想打也没法儿打。”

老王的视线被慧英手里的手机吸引住了,这是一部最便宜的手机,也就一百来块钱,但是这部手机却是崭新的。老王现在心里是一点儿也不着急了,看来,根本不用找她的同乡姐妹了。

“丢了呀?那天晚上就丢了?”“嗯,那天晚上就丢了。”“噢,丢了,丢了也不要紧,你不是打过她的电话吗?总有电话记录,你翻翻看。”

慧英使劲儿地捏着自己的新手机,原来的手机和包都被抢了,这个新手机里哪有什么电话记录。可她不想这么说,如果警察问起来,为什么被抢了却不报警,自己怎么回答?“警察同志,通话记录俄都删了,您要没别的事,俄就先去干活啦。”慧英这次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老王把老板叫了过来。老板担心地问:“这个慧英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如果她犯了事,我就赶紧辞了她。”老王摆了摆手,说:“事倒没什么事,我只想打听一下她的来历。”老板压低了声音,说:“她是正月十五之后过来的,当时刚过完年,店里正好缺人手,就把她留了下来,包吃包住,一个月六百块,这就算不少了。”老王又问:“她来的时候带了什么行李?”

老板说:“什么行李都没带,也没交保证金,她说她被抢了,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看她挺可怜的,也就没让她交保证金。看上去她还是个老实人。”

老王会心地笑了笑,又觉得这时候自己不应该笑啊。“那我看她那手机还挺新的。”老板叹了口气:“她不是说被抢了吗,我就先给她支了一百块工钱,让她买个手机,也好给家里人报个平安。出门在外,一个女子,不容易。”老王拍了拍老板的肩膀,这样的老板还真不赖。又问:“她来店里的时候穿得咋样?”老板又是长叹一声:“就现在穿的这身。不过当时脏兮兮的,扣子还缺着两颗。要不说可怜呢!我看啊……唉!”老王说:“你看怎么了?”老板摆了摆手,说:“唉,莫瞎猜,许是被抢的时候拉扯的。莫瞎猜。”

十四

寻物启事在电视台的广告时段轮番播出,县里的报纸也一连登了好几天。县报社的记者还采访了刑警队,写了篇报道,鼓励受害人或者知情人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可即使这样,这些包还是始终没人来认领。

刑警队派去河南的两名警察也回来了,在河南警方的全力配合下,对河南籍在逃人员进行了全面摸排,可以确定,张顺并不在其中。张顺的真实身份还是没搞清楚。也许他压根儿就是一个“黑人”,没上过户口,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其他的犯罪事实无凭无据,无处可查,但只要他不是逃犯就好。刑警队决定将案子结了,移交检察院,对张顺提起公诉。老王却跑过来阻止,一来,张顺这个人到底是谁都没搞清楚,怎么能结案?二来,他有了重大发现。

老王苦口婆心地劝说慧英,如果她被抢劫了,应该在第一时间报警,为什么不相信警察呢?现在警察来问,还要替犯罪分子遮遮掩掩打埋伏,难道就让坏人逍遥法外?如果他们受不到应得的法律制裁,不但他们会危害其他人,还会助长这种风气,说不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变成坏人。

慧英终于开了口,说她并不是不信任警察,实在是怕丢人,如果报了案,这事怎么能瞒得住人,找工作怕也是很难。再要是让家里头知道了,以后连寻个婆家都很难!反正身上也没带几个钱,抢了就抢了。

原来,那天傍晚,慧英下了火车,电话联系不上她的同乡姐妹。天已经黑了,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她想着得寻个住处,可住店得花不少钱,她心疼着呢。她想着走到村子里去,好在老乡家借住一宿。就这样,她背着包走走歇歇,走出几里地,碰上一辆电动三轮车,一个中年男子问她去哪儿,她便说她是从山西来的,来投亲的。没承想,那男子竟是山西老乡。老乡见了老乡,自然没了太多的防备,她就实话实说了自己的遭遇。那男子说看她恓惶(可怜),要帮她寻个住处,明天再介绍她到县里去打工。就这样,慧英上了那辆电动三轮车,被拉到一个桥洞子下边……

老王对刑警队的警察说:“我让慧英认过张顺的照片了,没错,就是这个张顺。包的照片她也看了,是那个六号棕色小包,也就是找出字条的那个。作案手法如出一辙,也是骑电动三轮车,也是晚上九点多钟,也是戴着安全套不留任何证据,也是在荒郊野外。”

刑警队的警察却说:“可你刚刚还说,这个张顺是山西人?”

老王说:“这应该没错,我反反复复问过了,慧英是地地道道的山西人,她一口咬定,乡音是听不错的。你们不是到河南也没查到什么吗?说不定,是原来那个小雅听岔了,她毕竟不是河南人。”

刑警队的警察又说:“小雅能听错,可我们不会听错吧?这个张顺,满口的河南话,地道的河南人一个,再说,我们也请河南人听过了。”

老王拍了拍脑袋,说:“这就怪了,那咱们县里又多出来个案件。可那包怎么解释?那包可是从张顺家里搜出来的!你说,有的人会门外语不是什么奇怪事吧?说不定张顺就是个山西人,只不过河南话是他的外语也说不定。”

刑警队的警察说:“那我们就再跑趟山西。”

老王说:“那其他的包呢?看来,一个包就是一个案子。”

刑警队的警察说:“包并不重要,做下两起案子,和做下七八起案子差不多。我们会继续讯问他的。”

老王继续说:“反正张顺也不认得我,要不,你们把我关进看守所当卧底,和他关在一块儿,趁机摸清他的情况?”

刑警队的同志笑了。他们本不想答应,现在证据又多出来了,继续讯问张顺,他们有信心。可转念一想,既然老王想被关进去,说不定他还真能像杨子荣那样深入虎穴智擒座山雕。

十五

张顺本以为认下桃园的案子,就可以躲过一劫,可没想到,警察并没有放过自己,讯问突然又加大了密度,而且,显然他们手上已经有了新的证据。张顺担心警察会这样无休止地查下去,与其那样,倒不如争取个主动。他问警察,如果现在把什么都说出来,还能不能宽大处理?警察当然满口答应。

张顺其实也就是这么说说,他坦白、交代,那都是有限度的,不是什么都可以说的。但既然不知道警察还掌握着他的哪些证据,而他又必须表现出积极配合的态度,那就只好这么办了!张顺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把包括山西女子在内的几桩抢劫强奸案一一都供了出来。当然他没有忘了说自己为什么要抢钱。

入冬的时候,张顺在县城里被一个女子骗了,或者说,被一条狗骗了。三千块钱,对别人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心疼上几天,也就忘了。可张顺忘不了,也没法儿忘。老婆又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要是身上有这三千块钱,没准儿老婆死不了。俩闺女也怪自己没本事,咋就那么轻易上当了呢?可张顺是个老实人,他只知道现在诈骗电话、诈骗短信多的是,可那些骗不到他,他没有手机,躲得了这个清静,却被一条活生生的狗给骗了。没钱,老婆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可俩闺女还得好好活着,二闺女六月份就得高考,她学习好,可学习好更让他头疼,上大学得不少钱呢!

警察问:“那你就去抢?”

张顺向问话的警察讨了一支烟。张顺说他并没有想去抢别人,他就想找到那个穿红色羽绒服的长发女子,从她那里把钱讨要回来。那是他的钱,就算抢回来,也不能算抢。可是转悠了好些天,他也没有碰见那个女子。

警察问:“那你就去抢别人?”

张顺摆了摆手。有天夜里,张顺正打算骑车回家,突然,他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长发女子站在路边打车,便骑着车过去了。可当他和那女子面对面的时候,他觉得她就是那个骗子,一举一动都很像,可他又实在想不出骗子的模样,他不敢确定,他怕他认错了人。

张顺把烟头在脚后跟上弄熄了。张顺说他顺路送那女子一程,是想搞清楚她到底是不是那个骗子。女子显然被张顺的老实厚道打动了,上了车。那女子坐在车上,可张顺却还是无法判断她是不是骗子。眼看车子驶出了县城,张顺想,管她是不是骗子,自己缺钱,她的包里肯定有不少钱,先抢了再说。于是,张顺把车子开进了一个建筑工地。

那女子哪里是他的对手。可没想到,到手的包里竟只有区区三百多块钱,其余的都是些银行卡,还有纸巾,一些化妆品,竟然还有多半盒的安全套。张顺老婆已经死了,就算老婆没死的时候,她也在炕上半死不活地躺着。要不是这多半盒安全套,他都快要忘了自己还有一件男人的武器。那女子还没有跑远,张顺便骑着车追上了她,把那些银行卡扔给她,只留下了那三百多块钱和多半盒安全套。当然,那次他用了第一个。以后,他每次都用,他说他嫌那些女人脏。

张顺的话不能全信。他知道,自己的精液是不能留在女性阴道里的。那玩意儿并不比别人的金贵,但它带着自己的身份密码,一旦泄露了,实在太危险!

张顺的案情取得了重大进展,刑警队恨不得都要举杯庆祝了。可高兴了没多久,他们又都发了愁。张顺虽然交代了这么多,但能够认定的却还是只有两件,除了小雅和慧英,其他的因为无法找到受害人,便无法获得足够的证据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到最后可能都无法认定。

如此一个罪大恶极的惯犯,当然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

十六

把这些罪行交代完毕,签字画押,又一一指认了现场,张顺竟有些洋洋得意起来。同一般的犯罪嫌疑人被攻破心理防线后获得精神解脱不同,张顺的轻松在于,他的心理防线并没有瓦解,他只不过是抛出了一个硕大的烟幕弹去干扰警察的视线。他知道,虽然他什么都说了,但警察却还是只能认定他们知道的,这就等于他什么都没说。

回到监室,张顺竟同前几天刚进来的狱友招了招手。而在此之前,张顺并没有同他搭过腔,虽然这个人很烦,总是想和他拉家常,但张顺却什么都不想同他说。张顺的这个新狱友,当然就是老王。

老王凑了上来:“嗨,你犯的啥事啊?我都同你说过了,我是在外打架,把人家的鼻梁骨打断了,算轻伤呢。其实你看,我这身上也有伤呢。”为了能够取得张顺的信任,在进看守所之前,老王还真叫手下的警察打了他。他专门叮嘱,要看起来很严重,但绝不能伤着筋骨。老王又凑近了些,“也不知道这伤害罪得判多少年?你犯的啥事?”

按照犯罪心理学说的,张顺此刻应该很看不起老王,不过是个打架,打得再厉害,也还是打架。张顺却并没有像教科书里写的那样炫耀自己的“本事”。老王却看出,虽然今天张顺还是沉默不语,但又和往常大不相同,特别是和昨天大不相同。昨天他在监室里走来走去,鞋底使劲儿地拖拉着地,发出巨大的噪音,而今天他的脚步竟轻快多了,坐在那里独自怡然自得起来,身上还有一股烟味。

老王揣摸着他是交代了。既然已经交代了,回到监室,为什么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呢?当然,既然他已经交代了,自己也就没有再问的必要了。可是,既然他已经交代了,刑警队为什么还不把自己放出去?虽说里面风平浪静,可没有自由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老王哪里知道,刑警队没有立刻放了他,其实也是有打算的——希望他能弄出更多的线索。

老王在一旁细细地观察张顺,这么一观察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如果张顺真的竹筒倒豆子地什么都说了,那么他现在就会是发自内心的坦然,或者害怕即将到来的审判,或者悔恨自己犯下的罪行,但张顺的轻松却是表面上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就好像是故意装出来的,他装得有点儿过了,都到了高兴的程度。这是不对头的。他干吗要装呢?难道,他心里其实更压抑了?没错,连对同监室的人都心存戒备,生怕祸从口出。既然这样,他一定没有全说,他想用自己的“表现”骗过警察。

可是老王并不知道张顺到底交代了些什么。刑警队也不“讯问”一下自己,顺便把情况沟通一下。吃晚饭的时候,老王把一个馒头递给张顺,说:“看你年轻,多吃些。”

张顺接过馒头,却连个谢也没说。老王想:他到底在严防死守个啥?

十七

刑警队又派出俩人去了趟山西,还是没有查找到张顺的真实身份,也没有查找到符合张顺特征的在逃人员。这时,他们才想到“讯问”老王。刑警队的警察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说:“你可以走了。”

老王却说:“咋能走呢?你们说的这些,我听后还是觉得可疑。刚才你们说去山西也没找到这么个人,那他是从哪儿来的?还有,他说他是上当受骗了,想把损失抢回来,可一般人会怎么做呢?被骗了,那一定得报警啊,对他来说三千块钱那么重要,为什么不报警?反倒要铤而走险!而且,他也没抢多少钱嘛!还有,他说他为的是钱,可却只要现金,不要银行卡,为什么?不合常理呀。把人家都强暴了,干吗不问问卡的密码?人家不说归不说,可一定会试。这些都是疑点。这些疑点其实都集中在一个问题上——张顺是谁?这个问题,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交代出来。还有,你们问他是不是所有的罪行都交代了,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没了,全交代了。”“他说得就这么干脆?”“是,就这么干脆。”

老王叹了口气:“这不对啊,他起码应该再仔细地想一想,除非他早想好了,就只交代这么多,而其他的,他是铁了心的不说,比如,还是那个问题——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是哪里人?他过去到底干了啥?”

刑警队的警察递给老王一支烟,老王摆了摆手,打趣道:“你们真把我当成犯罪嫌疑人了?这些日子我在监室里就想,张顺这个人最怕开口说话,他犯的案子,一个说的是河南话,一个说的是山西话,恐怕不光是为了跟老乡套磁那么简单,他竭力要掩盖的就是自己的家乡。想明白了这个,我就总在监室里说自己想家了,想家想得受不了。这话也是真的,我是真的想家了,所以讲起来就带着真情实感。这个话题一聊开,还真打开了很多人的话匣子,有的聊自己的老婆,有的聊自己的爹娘,有的聊自己的娃娃,有的没老婆,就聊自己的初恋对象。可张顺自始至终就是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一句话都不说,从来不接话茬儿。可看得出,他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却一天比一天焦虑,越来越烦躁不安。过去他吃两三个馒头,现在只吃一个,有时候还吃不完;过去他倒头就睡,现在躺到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地烙大饼。他越是吃不下睡不着,我就越是掐准了他的死穴,他是在想家呢。对了,昨天夜里,他还叨叨着说梦话,好像是叫娘呢。白天不说话,夜里总要说。你们给我一支录音笔,等他再说梦话时,我就录下来,回头再来好好听,他到底嘟囔些啥,他到底说的是哪里话。”

刑警队的警察有些哭笑不得,可他们还是给了老王一支录音笔,叫他藏好了。

十八

家,张顺怎么能不想家呢?

身边的人都说想家、想亲人,可他们哪里知道想家、想亲人的滋味?他们甚至都从没有离开过家。

张顺先是想到他的俩闺女,想到他死去的老婆,这么些年,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家了。对于那个远方的家,那个有生养自己的爹娘的家,他努力地去忘记,当这种努力持续了好些年后,那个家真的就慢慢地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善良的老婆始终回避问起他的过去,就好像她早就洞悉了他的过去一样,她从不怀疑他说的那句话:“爹娘早就死了,老家早没亲人了。”慢慢地,连他自己也相信这是真的了。当然,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恐怕早就已经是真的了。从家里逃出来后,他更不敢给家里打上一个电话,当然,就算是敢,他也没办法打这个电话,因为家里穷得根本装不起电话,总不能打到村支书家里吧?一条逃亡路就是一条不归路。他再也没有踏上过家乡的地界,但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能找到家乡的方向。过去,他常常还会登高远望,仿佛这样就能看到自己衰老的爹娘,为自己操碎了心的爹娘,他会在山坡上朝着家的方向磕几个响头。现在呢,他真的好久没有给爹娘磕过头了。在这个闭塞的监室里,他没有任何的方向感。也许,自己的命还能过得了这个清明,那就到时候烧些纸钱吧。如果他们还活着,就当提前给他们在阴间存上些钱。就算他们还活着,自己这个当儿子的也无法尽孝。

无法尽孝,就从二十多年前那个血色黄昏开始。关于那个黄昏,张顺是更加努力地去忘记,但是忘记这个黄昏简直比忘记自己的家乡还要难。那个黄昏,他还不到二十岁,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几个年轻人就商量着出去闯世界,那似乎是一个关于“梦想”的聚会,每一个年轻脸庞上的嫩嫩的绒毛都被太阳的余晖照亮,他们讲到了海南、深圳、香港,那里是如何的五光十色,那里一年四季吹着温暖的风……但是,他们唯一发愁的就是路费。突然有一个人提议,说走之前总得把跟谁谁的仇结了,顺便还可以从他那里要点儿路费。太阳暖融融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于是各自寻了家伙,相跟着就去了那个谁谁的家。那个谁谁,张顺很不熟,直到他举刀一次次地砍在那人头上、胸上、背上的时候,他也没有搞清楚谁谁的名字,直到今天,他还是不知道那个谁谁到底叫个啥。张顺一直以为,血是鲜红鲜红的,可那次之后,他才知道,血其实是黑褐色的,它们飞溅了他满头满脸满身。正像搞明白了血不是鲜红的,他突然也搞明白了,自己犯下了死罪。张顺生来胆小怕事,他没有加入那些人逃往南方的队伍,他们害了自己,况且,他们的目标太大了,他要自己一个人亡命天涯。

古人说,人这一辈子,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张顺没有读过万卷书,却行了不下万里路,他漫无目的地漂泊,遇山翻山,遇水涉水,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走着才是最安全的,更何况,他身上没钱,走累了,就随处找个角落睡上一晚……在路上,他几乎从不与人搭话,可他突然发现自己长了一个本事,每到一地,他只要听听当地人说话,他就能很快地学会这种方言。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在嘴里嘀咕这些方言。上学那会儿,怎么就没发现自己有语言天赋呢?学英语是最让他头疼的事了,现在如果能走去英国,他相信自己也能把英语这门英国方言学会。张顺心想:这些方言正是隐藏自己的最好的外衣!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说家乡话了。偶尔他会碰到家乡人,突然听到了家乡话,让他心惊肉跳,就像是听到警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一样,他怕是老家来人寻他了。可他很快又热泪盈眶了,他多么想一把拉住这位乡亲,一起说说乡音、乡思、乡情。可是,他不能,他只能静静地走在乡亲身后,侧耳听一听这犹如天籁般的声音,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说了!

夜已经很深了。张顺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他竟回家了,村子什么都没变,枣树没有长高,却变矮了,爹娘都还活着,连家里的老妹也还没长大,没嫁人。爹!娘!俺回来啦,俺出去这么些年,还是没学下个好,俺想过踏踏实实地做个好人,可还是没做成。爹哎!娘哎!啥都甭说,俺给你们磕个头吧!爹哎——娘哎——

梦中的张顺已泪流满面!

老王的那支录音笔的指示灯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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