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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本名叫刘得志,刚过知天命之年。他是刘家的满崽,排行老七,上面有六个姐姐。
刘老太爷恪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孙子没出世前,他天天在家和儿子、媳妇吹胡子瞪眼睛发怪气。为完成父命,刘得志的爹妈只得没日没夜地倒腾,直到带“把”的老七出世,刘老太爷这才消停下来。那一年,刘老太爷八十有三,志得意满地去了。过世前,他没忘给这个小孙儿留下一个敞亮的名字:得志,刘得志。
刘得志名字敞亮,人却平淡无奇,他是镇上的剃头匠,十六岁入行,一干就是大半辈子。老话说“七百二十行,行行出状元”,但做一辈子剃头匠真不能算志得意满,起码在大家的眼里,很是辜负了刘老太爷起这个名字的初衷。可是除了剃头,他还能干啥呢?
在镇上,大家称那些脑瓜子灵泛、会做事、会来事的人为“能人”,而与之对应的则是“呆人”。“呆”是当地的一种土话,指某人脑壳里面一根筋,做事不会变通,有笨、傻、蠢的意思。刘得志就是这样一个“呆人”,他说话慢,做事憨,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是那种家里房子着了火,还慢悠悠挑着桶子去河里担水的木脑壳。只是没想到,他这种性格当剃头匠,却是上鞋不用锥子——针(真)行。
刘得志性格又憨又慢,反而让顾客觉得做事细致、沉稳。毕竟是刀口上的营生,出不得半点儿差错。更何况刘得志脾气好,耐得住顾客的调摆和折腾。顾客说后面的头发要剪短,他就把后面的头发剪短;顾客说顶上的头发要打薄,他就把顶上的头发打薄;顾客说这个发型不好看,要换一个,他就重新剃一个……一个脑袋来来回回折腾个把小时,这是常有的事情。换了其他的剃头师傅早就撂挑子了,但刘得志硬是“霸得蛮,耐得烦”,颇有本地人的倔强。刘得志的好口碑,也就这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积攒下来。
村里那些成天下河摸鱼、上山打鸟、一闲着就到处捣蛋闯祸的熊孩子,特别忌惮刘得志。他们平日在家里称王称霸,可到了刘得志这里,一个个全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他们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老老实实地配合刘得志剃头。为什么?因为孩子们都知道,这个“呆师傅”又憨又倔,为剃好一个头,可以和他们耗上一整天的时间。不管剃头的孩子怎么闹腾,最终都逃不过被剃头的结果。与其将自己一天的玩耍时间都耗费在这张凳子上,不如早剃完、早结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剃头”这个词俨然成了镇上整治顽皮孩子的良药。家里有小孩儿调皮捣蛋时,大人只要说一句“再不听话,带你去剃头”,就会吓得小孩儿噤若寒蝉。
一晃眼,几十年的时光就如同镇外的江水一般缓缓地流淌过去。刘得志结了婚,有了孩子,他从大家口里的小七变成了老七,从七哥变成了七叔。等到孩子在外地成家立业,老伴儿病逝,他也就由七叔变成了七爷,刘七爷。
虽然年岁大了,但每个月“逢五”、“逢十”镇上赶集的日子,刘七爷是一定要挑着挑子出来的。几十年来,风雨无阻。刘七爷这个挑子很有些年岁了,一头是小柜式的坐凳,下有抽屉,放着理发工具;另一头是个桶式的脸盆架,置一小型方斗旗杆,斗内放置肥皂,杆上系着刮刀布,架上放脸盆,桶内备供洗头的热水。有老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说的就是这么一套行头。
赶集的日子,刘七爷的生意总是不错。他价格公道,手艺和人品在方圆几十里叫得响亮,好些人赶集就是奔着他来的。来顾客的时候,他将人引至坐凳,把一块小碎花方巾围在理发者的脖子上,接着拿出一把褐色牛角梳,一把银色长柄剪刀,说一声“坐好,别动”,就开工了。他双手又稳又活,长柄剪刀在牛角梳子的指引下,贴着头皮上下左右轻巧地滑动,夹着微风和凉意,让人昏昏入睡。抽一根烟的功夫,头就剃完了。刘七爷把小碎花方巾从理发者脖子上解下来,提到边上抖掉头发,右手在理发者脑袋上轻轻一拍,喊一声:“成了!”理发者这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摸摸脑袋,交钱、走人。
刘七爷会剃的发型不少,他一辈子都琢磨这个,手艺自然与时俱进。但要说他最擅长、最喜欢的,那还得数剃光头。这些年,先锋镇上满街的光脑壳,全是经他的手剃出来的。刘七爷剃的光头,精神、豪气、溜光锃亮,苍蝇站在上面都得摔跤。只可惜现在喜欢剃光头的人越来越少了,镇上那些新开的土不土、洋不洋的美容店、发廊,抢走了他不少生意,这让刘七爷感到很失落。
“好好的头发染成红色、绿色,还吹啊、烫啊,弄得跟个鸡毛掸子似的顶在头上,那算啥玩意!”刘七爷不止一次地表达心中的不满。
不赶集的时候,刘七爷坐在门口晒太阳,他家就在先锋派出所的斜对面,中间隔着一条小马路。派出所里总是人来人往,办身份证的,迁户口的,改名字的,改年龄的,报案的,告状的,上访投诉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认识的熟面孔,也有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镇上的人从派出所办完事出来,看时间还早,都会到刘七爷的晒谷坪坐一坐,聊聊天,顺便理个发。聊天的内容多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镇上的老孙家又添了个胖孙子,月底准备办满月酒;老夏家买了一台新汽车,是外国牌子;隔壁镇上的老蔡在城里找小姐按摩被抓了,媳妇闹着要离婚……刘七爷只管剃头,他说得少,听得多。
来刘七爷这里的人一拨一拨的,来了,又走了,难得有空闲的时候。
有时候民警下班了,也会见缝插针来剃个头。一直等到屋前屋后的炊烟冉冉升起,刘七爷才终于歇了下来。他把行头一一收进挑子里,拿扫帚把坪里的头发扫到一堆,装进撮箕,然后就缓缓地回屋。
派出所主管刑侦工作的易所长,常来刘七爷这儿坐坐,他一个月才剃一次头,更多的时候是来打听线索。什么线索?自然是关于所里的案子。刘七爷在先锋镇待了大半辈子,整个镇上的人和事全在脑袋里装着,甭管是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他心里门儿清。
镇上开锁匠铺的老王家被盗,丢了两万元现金。刘七爷给易所长分析:“开锁匠铺的被撬了锁,这是秃子顶上的疤——明摆着。外面的人借他个胆也不会去偷锁匠铺,而且还那么巧,正好是老王准备去银行存钱的前一天。老王的儿子王大勇三十有五,也没结婚,成天在外面打牌赌博,听说是输多赢少……”
易所长回去一调查,正是老王的儿子监守自盗。
还有一次,李寡妇家刚生出来的一窝猪仔被人偷走了。李寡妇家住得偏僻,岔路多,路口又没有摄像头,这个案子不好破。
易所长去找刘七爷,七爷“嘿嘿”一笑,说:“生猪仔有讲究,猪仔出生头七天必须吃奶,偷走也养不活。七天后,猪仔开始吃料,这才能挪窝。所以偷猪仔的只能是内行。偷的时间必须控制在第七天之后,不能太晚,晚了猪仔有可能被猪贩子买走。乡下不同于城里,除了猪贩子没有人清楚别人家猪仔的喂料时间,而在镇上,经常走动的猪贩子只有三个……”
易所长立刻将三个猪贩子都传唤到派出所,经过调查问话、线索比对,果然在其中抓出了偷猪贼,并顺藤摸瓜捣毁了一个贩卖猪仔的外地盗窃团伙。
“七爷,您是真人不露相!这镇上谁要是还说您是‘呆人,我第一个不答应!”易所长在刘七爷家聊天时,高兴地说。
“那都是虚的,过日子才是实的。嘴在人家脸上,让他们说去吧。”刘七爷笑着摆摆手。
这一年,老历大年二十八,先锋镇后山的野塘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报案人是几个孩子,他们跑到野塘里摸螺蛳,潜水时摸到了衣服。
这起命案发生在春节期间,社会影响很大。局里发了话,限期七天破案。先锋派出所和刑侦大队成立了联合专案组,对尸体以及现场周边进行调查走访。死者是女性,短发,死时穿秋衣秋裤,没有鞋子,死亡原因系窒息性死亡。根据尸体腐烂情况,死亡时间在一周之前。行凶者为了掩盖死者身份带走了死者的外衣及证件,并用石头将死者脸部砸烂。由于发案地点偏僻,人迹罕至,案件陷入了僵局。
易所长急得嘴巴上了火,他在先锋派出所干了快十年,年年都是先进个人,眼看着年底就要提拔了,却突然遇上了这个恼人的命案。按照局里的规定,如果辖区内有命案未破,别说提拔,连单位和个人年底评优评先的机会,都会一票否决。
七天破案期限眼看就到了,案子依然没有头绪,易所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到刘七爷这里讨线索。
“你们检查了尸体的头发没有?”刘七爷问。
“头发?”
“你们打捞尸体那天我看了,死者是年轻妹子,短发,但她头发是被人故意剪短的,剪得很乱,没有哪个妹子会留那样一个参差不齐的短发。她的头发中间有一缕染过,是深蓝色,不在阳光下细看很难分辨。而且看头发下垂的角度,她生前头发应该是拉直过的。”
“继续说!”易所长一听,知道有戏。
“我猜测死者生前应该是黑直发,中间一缕染成深蓝色,这种发型在我们这儿很少见,但我恰恰看到过一次。大概在半个月前,那天也是赶集,一个年轻妹子从集市的北边走过来,二十岁左右,身材偏瘦,个头不高,穿得很时尚,不像本地人。当时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中年的男人,个子也不高,一米七左右,光头,戴着一副墨镜。那个光头剃得很一般,不敞亮。”
“半个多月前的事情,您记得这么清楚?”易所长问。
“我剃了一辈子头,对头发的记忆尤为深刻。那个妹子的齐腰直发非常耐看,和瀑布一样,染的那一缕深蓝色也恰到好处。虽然我不喜欢染发,但我得说那个妹子很适合那个发型。”刘七爷慢慢地回忆。
“七爷,真有您的,我立刻安排人调查。”
有了七爷提供的线索,专案组在查找尸源上有了方向。民警按照七爷对死者发型的描述,找模特拍摄了一张女性上半身背影照片,齐腰直发,中间一缕染成深蓝色,然后往先锋镇北面的乡镇开始地毯式排查。第二天晚上,就传来了好消息,北边村里一名姓吕的女孩儿进入了警方的视线。该女孩儿正是一头齐腰直发,中间一缕染成深蓝色。她在半个月前和男朋友一起回老家过年,并曾到先锋镇赶集采购年货。但后来因为临时有事,和男朋友一起提前回了深圳。她平时和家里联系得很少,只是每个月按时打钱回来。所以她回深圳后,老家也没有人怀疑她会出事。而更有利的消息,是她的男朋友正是留着一个光头。
尸源查清楚了,专案组立刻远赴深圳对死者的男朋友实施抓捕。男子被抓捕后,如实交代了他和女朋友吵架,情绪失控后掐死她的经过。为了毁尸灭迹,他将尸体丢弃在郊外的野塘里,并砸烂了女孩儿的脸,剪短了她的头发,烧掉了外衣和鞋子。他原以为只要以后按时寄钱给女孩儿家,就不会引起怀疑,而只要躲过风头,时间会消泯所有的线索。可他没有想到,他只去过先锋镇一次,他的光头和女孩儿的长发就被刘七爷长久地记在了心里。
这个案子破得很漂亮,媒体对案子进行了跟踪报道,先锋派出所得到了局里的表彰。易所长得到了提拔,刘七爷的名字作为线索提供人也上了报纸。
“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运气!”说这话时,刘七爷正在坪里给顾客剃头,他的周围等了不少人,都是慕名而来的。
晚上夜深人静,刘七爷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他走出家门,在晒谷坪里郑重地给刘老太爷坟头的方向上了一炷香,然后将登有他名字的报纸烧了。
谭鞋匠是三峡移民那一年迁到先锋镇来的,一家三口,两个大人,一个孩子。政府给他在镇上的国道边划了一块宅基地,砌了一栋两层高的小楼,他便在这儿安了家。
谭鞋匠自然姓谭,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他个高,体瘦,皮肤很白,是那种略显病态的白,对着阳光可以看见他皮肤下细密的血管。他真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他老婆喊他老谭,他儿子也喊他老谭。这就奇怪了,但毕竟是人家的私事,谁也不好细问,于是街坊邻居也都跟着喊他老谭。
在老谭没来前,先锋镇上是没有鞋匠的。镇上有裁缝,有电工,有剃头匠,有木匠,有泥瓦匠,有挑粪工,有唱戏的草台班子,有念经化缘的和尚,但唯独没有鞋匠。这也是个奇怪的事情,也许是本地的人手巧,鞋子破了面,找块碎布,拿上针线,三两下就能缝上;鞋子漏了底,弄块皮子,用强力胶一粘,太阳下捶紧晾干,穿上又能走个十天半个月。本地人不讲究式样,要的是实惠。没有顾客,过往的鞋匠在先锋镇自然立不住脚,他们有的迁走了,有的改了行。老谭搬来后,便成了镇上唯一的鞋匠。
俗话说“行商坐贾”,修鞋的撑不起一个铺面。他们要不是在集市上摆个小摊,要不就挑着挑子走街串巷地揽生意,所以鞋匠多半算是“行商”。老谭却不同,他在家等生意。
老谭将房子靠国道一面的墙拆了,把内侧的卧房改成一间对外的门面。他添置了木柜、矮桌、长椅,还有各种工具,然后请人做了一个红底白字四边鎏金的招牌,挂在门的正上方。招牌上写四个大字:老谭鞋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百年老店。老谭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在门口点了十串震天响的鞭炮,鞋店就算正式开张了。
开张那天恰逢赶集,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先锋镇终于又来了一个鞋匠,大家觉得很新鲜。
“百年老店?那不是修了一百年的鞋子,吹牛吧?”
“修鞋的想在这里养家糊口?我看难,招牌再大也没有用。”
“不知道这个鞋匠能支撑多久?”
……
人群里说什么的都有。
老谭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带着老婆、孩子在店里招呼客人,端茶倒水,分发瓜子糖果,介绍店里主营的各项业务,气氛热热闹闹的。一直到黑了天,人们才三三两两地离开。
等过了头几天的热乎劲儿,来老谭店里的人就明显少多了。再有街坊邻居路过鞋店,也只是远远地往里面瞧一眼。鞋店门口冷冷清清的,里面也是安安静静的。
没顾客的时候,老谭坐在柜台后面的工作台上摆弄鞋子;有客人来了,他抬起头,笑着打个招呼。有业务谈业务,没业务,他旋即又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忙完了手上的活儿,老谭会看看书、读读报,他还喜欢听听京剧。镇上的时间流动得很慢,他心里很平和。
老谭的儿子也常在店里玩,他在镇上读小学,刚读一年级,长得虎头虎脑。下午放了学回来,他趴在老谭的工作台上做作业。毕竟是孩子,做着做着便走了神。他有时候偷看老谭摆弄鞋子,有时候偷偷地拨弄那些修鞋工具。老谭的工具都放在台子上,一排排整齐地码着。小孩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痒痒的,哪一件都想玩玩。
等到屋前屋后的房顶上升起袅袅炊烟,鞋店就打烊了。在家吃过晚饭,老谭会牵着老婆、孩子去外面走一走。他们去镇上的小火车站,看“呜呜”叫唤冒着黑烟的火车头;去水库边看撒网捕鱼的村民,还有光屁股游泳的孩子;或者顺着国道一边走一边数南来北往的汽车……
镇上没事干的闲人很多,但一家人结伴出来散步的却从来没有。大家看着老谭一家在夕阳下被拖拽拉长的背影,觉得很稀奇,又觉得很温馨。
来鞋店的次数多了,大家渐渐看出老谭和以往鞋匠的不同处:一是老谭店里修鞋的工具特别多,且齐,鞋拐、鞋撑、三角刀、锤子、钳子、矬子、锥子、钉针、螺丝、扳手、起子……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种型号各种类别,足有上百件,专业;二是老谭技艺了得,什么鞋子都能修补,布鞋、皮鞋、胶鞋、运动鞋、高跟儿鞋、长筒靴……他用碎布,用小牛皮,用针线,用强力胶,用细头钉子……因鞋用料,讲究!
如果非要说点儿老谭的缺点,那就是慢,用他的话说叫“慢工出细活”,用镇上人的话说叫“呆”。这也符合老谭的性格,他说话做事都是慢条斯理的,和本地人的火爆性子截然不同。
有顾客把破损的鞋子送到老谭店里,老谭并不急着动手修补。他把顾客引到沙发上坐好,泡一杯好茶,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提着鞋子回到他的工作台边。他先要把鞋子从里到外细看一遍,边看边聊几句闲话。
“看这鞋,您脚有点儿内八字?”
“是。”
“在外面跑得多吧,鞋底磨得厉害?”
“是,我跑业务的。”
“鞋缝里有土,不是本地的?”
“佩服,我刚从外地回来。”
老谭“嘿嘿”一笑,这才拿起台上的工具,动手修鞋。
鞋子修好了,他还要给鞋子“包个浆”,或擦净或打油,拾掇拾掇,然后送到顾客手里。顾客把鞋接过来,简直有点儿诚惶诚恐,这鞋还是自己送来的鞋吗?面子焕然一新。顾客把鞋子翻过来倒过去,怎么也找不着鞋子之前破损的地方。
除了修鞋,老谭也制鞋。夏天里穿的凉鞋,冬天里穿的皮靴,小孩儿穿的虎头软底毛线鞋,老人穿的千层底老布鞋,漂亮妹子穿的高跟儿鞋,年轻伢子穿的尖头皮鞋,他都能制。
给顾客定做鞋子,不用对方说号码,只说好要什么料子、什么款式,老谭绕着顾客走两圈,再看着顾客走几步,就行了。制鞋要三天,三天后来取。到了取鞋的日子,顾客来了,新鞋搁在柜台上,顾客拿起鞋往脚上一套,软硬恰到好处,尺寸分毫不差。
镇上开饭店的包老板,年轻时候出过车祸,动手术后走路有点儿跛,左腿比右腿短一点。老谭给他制作的鞋子,外表看和正常鞋子无异,但里面的鞋底却厚薄不均,正好弥补包老板脚的缺陷,让他能和普通人一样行走自如。经常上山砍柴的李大个子,在老谭这里订了一双登山鞋,鞋钉很深,抓地很牢,在山上跑起来如履平地。老马家的孙儿在市里读初中,老谭给他制了一双白跑鞋,这鞋子鞋底弹性十足,又轻巧又合脚,他穿着在全市的运动会上长跑得了第一名。
老谭能制鞋,自然也能仿制鞋。镇上年轻伢子、妹子看电视、电影,里面的主角穿的鞋子精致漂亮,高端大气,自己也想弄一双来过瘾。他们便将鞋子的款式用手机拍下来,然后找到老谭的鞋店要求仿制。老规矩,作鞋要三天,三天后来取。鞋子制出来了,和照片一模一样。他们把鞋子穿在脚上,走到大街上,谁也看不出是一件仿品!
老谭的名声随着这一双双的鞋子越传越响,大家早已不喊他老谭了。在外面遇见他,都很客气地喊他一声谭师傅。
有动歪脑筋的人私下里找到老谭,要在他这里订制一批仿制的高档鞋子,价格好商量。
老谭在工作台上摆弄鞋子,头也不抬,说:“仿制一双鞋,那是图个乐;仿制一批鞋,那性质就变了,不做。”
“姓谭的,你一个外地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眼里冒出凶光。
老谭这才抬起头,他看着来人,把手一扬,手里的绣花针带着一根细黑线“嗖”地插进说话人边上的墙壁里。对方还在愣神,老谭手一提,线又牵着针飞回手里。老谭继续低头做活儿,剩下一屋子的寂静。刚才说狠话的人,一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说这事的人也是听别人说的,自己并没有亲眼见过。但说起当时来人的凶狠、老谭的冷静,还有那根绣花针“嗖”地飞出去插在墙上的情况,宛如亲眼所见。
“吹牛吧?谁能把针插进墙里,我不信!”围观者里有人质疑。
“你不能,不表示谭师傅不能,有本事你去试试?”说话的人立刻跳起来反驳。
“那……我可不去!”质疑者马上认了怂,引起周围人一片哄笑。
镇上的五保户,穿的鞋子都是谭师傅免费制作的;镇上敬老院里住的十几个老人,脚上的鞋子也是谭师傅捐赠的。平日里,谁家有红白喜事,谭师傅人不到,包封是肯定会到的。提起谭师傅这个人,镇上没有谁不伸大拇指。如果有人去找他的麻烦,那是电线杆上绑鸡毛——好大的掸(胆)子。
谭师傅的名气已经不只是局限在本地,镇上的人经常看见挂着市里车牌的小车在先锋镇上出没。汽车将谭师傅接出去,事后又将他送回来。
“啧啧,了不得!做鞋子都有专车接送,谭师傅这手艺,硬是上了天呢!”镇上人看着这一幕,啧啧感叹。
一天黄昏,正是鞋店准备打烊的时候。一辆警车从镇外径直开到鞋店门口,车上下来两个民警,快步走进了鞋店,紧接着,谭师傅被他们带上警车离开了。前后不过五六分钟的时间,街坊邻居还没有作出反应,警车已经消失在夜幕里。
“谭师傅这是怎么啦?摊上什么事了?”
临近的街坊邻居纷纷赶到谭师傅家里,大家拿着手电、举着火把,把夜空映得雪亮。
“谢谢大家关心,公安局不是来抓老谭,而是请老谭去帮他们破案呢!平日里他们也经常过来,只不过今天事发突然,他们才开的警车,惊扰大家了,实在对不起!”谭师傅的媳妇站在门口给大家解释。
“谭师傅还能破案?”众人这才联想起平日里那些进出小镇的汽车,看来类似的事情确实不是一次两次。
谭师傅是第二天下午被车送回来的,镇上的人听了消息,全涌到鞋店里,热闹程度丝毫不亚于鞋店开张那天的情景。
“谭师傅,公安局找你干什么了?”
“谭师傅,你是怎么破案的?给我们说说呗!”
……
谭师傅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案子的事情,我现在不能说,等案子破了,大家自然就会知道。”
又过了几天,电视台、报纸大张旗鼓地报道了市公安局破获一起连环杀人抢劫案。报道说:有两名被通缉的亡命之徒在各地流窜作案,几日前他们来到本市,将一名公司的出纳打成重伤,抢走了十多万元货款。
节目重点介绍了市公安局特聘的足迹分析专家谭新荣,他利用自己的独门技术,分析犯罪分子留在现场的鞋印,帮助公安局锁定了犯罪分子的行踪,最终成功地将两人抓获。
大家这才知道,谭师傅的全名叫谭新荣,他家三代都是开鞋匠铺的,对鞋子深有研究。他可以通过一个鞋印的形状、大小、踩在地上的深浅程度,分析出鞋印主人的高矮胖瘦、走路习惯、性格特点。节目最后评价:他是当代的“福尔摩斯”。
上了电视后的谭师傅更火了,鞋店里天天人满为患。他招聘了两个徒弟在店里帮忙,但即便是这样,也常常忙得不可开交。
省城警校特聘谭师傅为刑侦技术专业的授课老师之一,主讲足迹学。每周三的中午,警车会准时来先锋镇,接谭师傅去警校上课,晚饭后再送回来。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呢!看来谭师傅离开先锋镇只是时间的问题了。”镇上人聚在一起聊天时,话题就多了那么一点儿伤感。谭师傅这么一个能人,怎么可能会安于在先锋镇当一辈子鞋匠呢?
“我怎么就不能当一辈子鞋匠呢?”说这话时,谭师傅正坐在鞋店的工作台上摆弄鞋子,说。“七百二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这辈子能做个鞋匠,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