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国辉
一张照片和父亲的临终遗言
□ 孙国辉
早先,我们赤峰街的老百姓有个手势,那便是左手攥成空筒,将空筒的小指一端对着什么,右手巴掌在左手拇指和食指圈成的圆上一拍,即表示照了一张相。
年过八旬的老父病入膏肓,在最后的日子形容枯槁,眼睛呆滞而混浊,早已不能说话。20世纪最后一年的10月17日晨,发现他一夜没排尿,我那当医生的女儿当即说:“坏了,这是肾衰竭,快送医院。”下午,他老人家忽然从昏聩中清醒过来,目光灵动,声嘶力竭地“啊啊”叫着,要说什么。我心里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忙上前招呼。他认出了我,但仍说不出话,眼神中的急迫让人心焦,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颤抖着抬起双手,出人意料地做了个“照相”的动作——我心里电光石火般地一闪,扑上去对他喊:“爸,我明白,我懂,您放心……”他目光释然,翕然合上双眼安静下来,晚上离开了我们。
对着妻和孩子们疑问的目光,我无语。
事后我想,父亲真的很睿智,在最后的时刻用一个手势表达了他的叮嘱。
我究竟明白了什么,得从1957年我小学五年级时说起。
那年的暑假,我照例置暑假作业于不顾,爬上陡崖掏鸽子,下到洪水里“搂狗刨”,做弹弓去树林子里打鸟,跟对面胡同的小孩儿打群架……玩了个昏天黑地。离开学还有四天了,便从早到晚赶写作业……到9月1日背了书包嗒然上学时,紧闭的校门上写着“因故假期延长十五天”。我的天!这不就是让我们再玩儿半拉月,而且还没作业吗?……待半月后再上学,同样的告示又贴在门上,我像小鸟一样飞回家,宣布这一特大喜事,父母脸上的不悦让我莫名其妙……
过了国庆节开学时,我们的班主任换了。几天后,我们见到了我们敬爱的原班主任刘德瑞老师,他被一位年老的、扛着一支大杆枪的警察押着到学校来取东西,登上大马车时,他对围观的我们黯然说:“同学们,我是右派分子,现在去接受改造,你们好好学习……”我们全班同学跟着送到校门外,看着西行的大车上刘老师的厚眼镜片一闪一闪的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
原来,在我疯玩的漫长假期里,正是反右斗争激烈进行的时候,刘老师连带他的全家坠进了“右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的罪恶深渊。这一幕,在我童稚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我尚不能判断孰是孰非,总觉着政府是不可能错的。“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刘德瑞应该是罪有应得。
翌年,我们家的一台苏联老大哥产的中低档相机“费德”被我翻找出来,便天天缠着父亲,他耐不过我的顽强索要,将那相机给了我。但规定每次拿相机必先洗手,不许摸前边的镜头玻璃,不要磕碰……摸索了几天后,便买了胶卷学着照相。父亲单位的钱叔精通此道,每次都是他帮我掀开相机身的底盖儿,往里装胶卷和卸胶卷,又教我用什么光圈和快门。头一卷只照出两张模糊的影像,但已足够让我兴奋。一卷一卷的“糟践”下去,清晰的图像渐渐多起来,因之也愈加入迷,往父亲单位跑的次数更多起来,因为要不断向钱叔请教拍照的事儿。
一天,又去爸爸的办公楼。见各单位的办公室里和平常不一样,大人们没像平日里坐着办公,而是裁纸的裁纸,写毛笔字的写毛笔字,屋里飘着廉价墨汁的臭味。赵叔说大家在“向党交心”,我看着挺热闹,就从书包里掏出相机站到凳子上拍了两张。因为常上爸爸单位来,叔叔阿姨们都认识我,大概以为一个小破孩儿拿个破匣子瞎照呗,没人当回事……照完相回家时,我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噢,想起来了,大人们的表情不对,没有发自内心的喜悦,更谈不上欢天喜地,闷着头木个张地(赤峰土话,喻呆滞木讷,余悸犹存)写大字报。
后来我把洗印出来的24×36毫米的小照片给爸爸看,他凝神仔细看了半天,没说什么,眼光却让我莫名其妙……
有一天家里只有父亲和我,父亲让我把那张“向党交心”的照片拿出来,压低了嗓音盯着我的眼睛:
“你大了,马上进入社会了,有件事我得嘱咐你,你能保证不把我说的话对任何人,包括老师、同学甚至你妈说吗?”
看他这样,我有点儿害怕,好像要发生什么生离死别的事儿似的,我说:
“我保证!”
“你发誓。”
“我要说了就是狗!”
爸爸关上门窗,划上插销,往外看了又看,他的异常让我瘆得慌……但印象极深。
“你照的这张照片,是今年(1958)干部向党交心的情景。去年很多人被打成了右派,像你们刘老师一样丢了工作,没了公职,成了犯人,被警察抓去劳改,全家被撵出家属院,子女再不能入团入队,也找不着工作,到处挨欺负,穷得叮当的,一辈子翻不过身来……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一开始响应组织上的号召,积极帮助整风。先还许诺‘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辫子’,号召和鼓励大家提意见,等有人提了意见后又说让他们提意见是‘引蛇出洞’,把这些人打成了‘右派分子’,有的单位还分配指标,必须按人数比例揪出右派……这一切不可怕吗?不知别人啥样,我是吓破胆了。不过我最后怕的,是你,你将来会不会重蹈这些人的覆辙,一冲动就想出风头?”
父亲一把抓住我的肩,两眼盯着我的眼睛:
“以后,要是赶上什么运动,你千万不要一听动员就响应号召,一定要坚持再坚持,到大局已定再表态,而且一定要站在拥护党、歌颂党的立场上,绝不能跟党有二心,更不能给党员提意见,咱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我是因为在牧区一线昼夜扑灭疫情半年,才万幸躲过这一劫……爸的话你千万装在心里,往后运动多着去了,你要是不小心犯了错误,你自己受罪不说,将来你结婚生了孩子,他们也得跟着受牵连,这可是要命的事儿,你得当缩头乌龟,千万记住啊!”
1958年,作者在父亲工作单位拍“向党交心”照片
这是我听过父亲说话最多的一次,他不是那种攘臂一呼、声震屋宇的风云人物。很少说话,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扑克、不打麻将、不交朋友、不显山不露水,谦卑得让我和母亲在人前都有点不好意思。他衣着朴素,甚至有些褴褛。个子小,在街上走路都溜着边儿。其实他十分聪明,十七岁便考上官费留学,但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外语……
父亲一语成谶,到我快要高中毕业的时候,赶上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亲身经受了“朋友”在背后捅刀子、“老同学”红口白牙地当面诬陷、“亲戚”向你脸上吐唾沫、亲儿子跳上台将被批斗的父亲拧胳膊饱以老拳……我牢记父亲的话,拒做秀木,不当出头椽,谨言慎行,总算熬到“文革”结束。我不但继承了父亲的做法还有所发展,如后来参加工作后遇到“四五”运动纪念周总理时,有学生在街上游行,我们单位的领导告诫我们不要参加,深谙此道的我坚持在职工最多的值班室从早待到晚,还故意“失手”摔碎了暖壶,在后来的追查中成功地让别人证明我没有上街……另外,对社会上的一切事物都要反复思考,权衡利害关系后再决定参与与否,比如练各种功、传销各种产品、听到各种消息……
其实,谁也不傻,谨言慎行的人不只我一个。退休前,一年一度的领导干部考核是在小会议室里发了表格现填现收回,在交填好的考核表时,发现所有的人在给领导的缺点和错误一栏里都是空白,他们发现我在各位领导的缺点错误一栏写了不少字,大吃一惊,一位岁数略大的女同志脸都吓白了,把我连人带表格拽到走廊里瞪眼说:“你咋给领导提意见?不要命了?”当她抢过表格逐张看后却忍不住笑了。那上面写着:某某某同志不分昼夜地忘我工作,废寝忘食地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办公室的灯一直亮到天亮。却一点儿也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不顾年龄地带领我们一心扑在革命上。列宁同志曾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希望今后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云云。
不过,说心里话,这样活着我觉得疲惫。我不敢大刀阔斧地响应党的号召去工作,创出业绩来、做出贡献来,尽管我真心希望这样。却不得不整日里瞻前顾后,如履薄冰,甚至夜里睡不好觉,抑郁起来。我不敢写字、练字,生怕一个笔误被诬为“反标”,白纸黑字无法解释,故至今我的字像蜘蛛爬……试想,一个顾虑重重的人能够放开全部智慧和能力去全身心地、创造性地做好工作吗?
现在好了,过去的禁忌和枷锁被打破了,依法治国的理念逐渐深入人心,虽然前面的路还免不了出现种种障碍,但深入改革的进程是不可逆转的。
老父活到八十四,我如今也苟活过了古稀,没摊上什么灾难,万幸之至。想想老一辈经历了那么多运动都跟头把式地过来了,真不易啊!
(摘自《老照片》109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