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尊
(鞍山师范学院 国学研究中心,辽宁 鞍山 114007)
是“幢塔”还是“无幢塔”
张士尊
(鞍山师范学院 国学研究中心,辽宁 鞍山 114007)
千山“无幢塔”是东方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物证,但是多年来,由于对塔铭的误读,使“无幢塔”这个名字被叫了数十年。本文通过对千山“无幢塔”塔铭的重新辨识和解读,力求还其历史的本来面目.
千山;无幢塔;塔铭
千山有好多塔,每座塔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蕴含着独特的历史密码,有的密码被解密了,有的密码仍深藏不露,而有的密码虽然被解密,但却遭到严重的误读,“无幢塔”就是其中一例。
“无幢塔”,也称南塔,位于祖越寺以南的山顶之上,高十余米,为六角十三级密檐实心宝塔。塔身为花岗岩砌就,无雕无饰,风化严重,显得更加古朴和自然。既然此塔称“无幢塔”,那么就让我们从“无幢塔”的名称入手。
首先看“无幢塔”中的“幢”字。“幢”也称“经幢”,是佛教寺院中的一种法器。“幢”的制做很简单,就是中间竖立一根木杆,周围柔软的丝帛,丝帛上绣着佛经或佛名,自然下垂成圆柱形。后来人们仿照“幢”,在佛教寺院中制成石质的“经幢”,这种石质的“经幢”有圆柱形的,也有六棱或八棱形的。在石质“经幢”上,常常镌刻着《尊圣陀罗尼经》,或镌刻着幢主姓名及生平。
其次再看“无幢塔”中的“幢塔”两字。石质“经幢”慢慢发展到唐代,出现了经幢式佛塔,简称“幢塔”。这种塔的塔座呈束腰六方或八方体,幢身有三级、七级、九级、十三级石檐,也称天盖,顶部为仰莲宝珠,幢身镶嵌石刻高僧塔铭或记事塔铭。“幢塔”初现于唐代,盛行于辽金,延续于明清,“幢塔”二字久已成为专有名词。千山“无幢塔”的塔座为六方束腰形,塔身为十三级密檐,顶部为仰莲宝珠,中间镶嵌石质记事塔铭,是座非常典型的石质“幢塔”。
既然“无幢塔”是座“幢塔”,那么“无幢塔”这个名称就显得怪怪的,既不符合佛教的习俗,也不符合汉语的语言习惯,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很简单,出在对塔铭的误读。
“无幢塔”的塔铭镶嵌在塔座以上,距离地面五米左右,正因为这么点距离,才导致错误不断发生。
建国以前,“无幢塔”叫什么,塔铭如何校读,因文献缺乏,目前还无从得知。1956年8月,鞍山市政府组织专家小组,对千山寺庙道观进行全面调查,据调查小组执笔人李松岩先生的《千山调查日记》记载:“(祖越寺)南塔,身内藏有明永乐八年尚宝监太监田嘉禾(去使朝鲜路经)石刻,为‘无幢塔’,此塔刻片已失。”“(祖越寺)之前山与东南之山巅上有十三级石塔各一,僧道称镇山之塔,但据塔中以永乐八年尚宝监太监田嘉禾石刻记载为无幢塔。”李松岩先生的日记说得很明白:“无幢塔”这个名称来自石刻塔铭,塔铭上记载此塔为“无幢塔”,所以他们才称这座塔为“无幢塔”,但是,调查小组并没有看到这个塔铭,因为当时这个塔铭已经丢了,也就是李松岩先生在日记中所记载的“刻片已失”。看来“无幢塔”这个名称并不是调查小组的发明,而是在此之前,民国甚至清末,人们就根据塔铭,称此塔为“无幢塔”。事实上,此塔铭就镶嵌在原来的位置,是调查组疏忽,还是当时真的遗失了,还真不好妄下定论,总之,他们是没看到真正的塔铭。
20世纪80年代末,鞍山市政府组织人员编写《千山志》,1989年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此志著录“无幢塔”塔铭的文字,由此看来,《千山志》的作者看到了塔铭,并对塔铭上的文字进行了认真的辨识,故进行了全文录入[1]。不知什么原因,2008年博物馆修《鞍山碑志》时,竟然没有收入这块千山最为重要的塔铭。近年来,千山有关部门为了让参观者看清塔铭的内容,特把塔铭抄录刻石,放置“无幢塔”下,但由于错误太多,后来不得不移除。很显然,抄录者既没有仔细辨识塔铭,也没有认真阅读《千山志》的有关记载。
近年,为弄清塔铭内容,在千山管理部门的帮助下,笔者对塔铭重新进行了照相和辨识,并对其进行标点断句,现把塔铭文字抄录如下:
图1
尚寶監太監田嘉禾,法名葛剌失班着兒
永樂庚寅,欽承上命,奉使朝鲜,路由遼城千山祖越寺,因見山水秀麗,故刹荒凉,雖有殿堂法像偹叅禮之晨昏,殊無幢塔威儀為道場之壮觀,[由]是謹發虔心,捨財命工,恭修石藏一座,切已告完,用刊片石,記諸歳月,伏願國泰民安,風調雨顺,夷夏蒼生,同樂太平,佛日增輝,法輪常轉,一切有情,咸登彼岸,俾後之施者,亦猶今之作者,萬古流芳,福帰有自,謹誌。
永樂八年歳次庚寅十月吉日
尚寶監太監田嘉禾;御馬監左少監海(寿)
塔铭总计181个字,除有一个字迹不清(估计是“由”字)暂时无法辨识外,其他文字全部清楚。上面我们提到1989年出版的《千山志》,其著录的塔铭文字错误较少,但毕竟还是有错误的,那么错误在哪呢?为了弄清问题,我们不妨也把《千山志》著录的塔铭标点断句,放在下边加以对照。
(原文为简体字,没有标点断句)尚宝监太监田嘉禾,法名葛剌失班着儿,永乐庚寅,钦承命,奉使朝鲜,路由辽城千山祖越寺,因见山水秀丽,故刹荒凉,虽有殿堂法象备恭礼之晨昏,殊无幢塔威仪为道场之壮观,于是谨发虔心,舍财命工,恭修石藏一座,切已告完,用刊片石,记诸岁月,伏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夷夏苍生,同乐太平,日月增辉,法轮常转,一切有情,咸登彼岸,俾从之施者,亦犹今之作者,万古流芳,福禄有自,谨志。
永乐八年岁次庚寅十月吉日,尚宝监太监田嘉禾;御马监生监海
经过与塔铭的仔细比对,《千山志》所抄录的塔铭有如下六处明显的错误:
一是“钦承命”,抄录时丢掉了个“上”字。古人写文章,特别讲究避讳,遇到皇上等文字,必须另起一行,顶格书写,其实在塔铭中,“上”字还是很清晰的,可惜被忽略了,正确的句子应该是“钦承上命”。
二是“虽有殿堂法象备恭礼之晨昏”,抄录时把“参”字当作了“恭”字,其实塔铭上的“叅”字还是很清晰的,只是抄录时把其当作了“恭”字。注意,在这块塔铭上,也有个“恭”,写法与“叅”字区别相当明显,正确的句子应该是“虽有殿堂法象备参礼之晨昏”。
三是“日月增辉”,抄录时误把“佛日”当作“日月”,其实塔铭上的“佛日”两字还是比较清晰的,但抄录者因熟悉“日月增辉”几个字,故导致错误。在日常生活中,“佛日增辉,法轮常转”本是句熟语,正确的句子应该是“佛日增辉”。
四是“俾从之施者”,抄录时误把“後”字当作简写的“从”字,且不说塔铭上“後”字比较清晰,就是从文字变化的角度看,也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因为简体字是建国后的产物,明朝永乐年间怎么可能出现简写的“从”字呢?正确的句子应该是“俾后之施者”。
五是“福禄有自”,抄录时误把“帰”字当作“禄”字,按照道理说造成这种错误有两个不应该:首先,塔铭上“帰”字特别清晰,如果不是马虎,不会抄错;其次,稍有佛教常识的人都知道佛教讲“福报”,从来没有讲过“禄报”,因为“福”只是好结果,而“禄”则专指升官而言,与佛教教义去之甚远,正确的句子应该是“福归有自”。
六是“御马监生□监海”,抄录时把“左”字当作“生”字,“左”字后面的字没有能够认出,实际是个“少”字。其实塔铭上这两个字都很清晰,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错误,主要原因是缺少对明代宦官制度的认识。明代宦官机构共设有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为二十四衙门。就十二监来说,每个监设太监一人,左少监和右少监各一人。比如这次出行的田嘉禾为尚宝监的太监,海寿为御马监左少监,故正确的句子应该是“御马监左少监海”。
这个塔铭告诉我们:永乐八年,永乐皇帝任命太监田嘉禾为正使,御马监左少监海寿为副使,出使朝鲜。路经辽阳时,前往千山游览。走到祖越寺,发现寺庙破败,就决定在此修建一座宝塔。结果就自掏腰包,招募工匠,竣工后刻石记事,落款的时间是“永乐八年十月吉日”,也就是说此塔于永乐八年十月正式竣工。据袁忠彻《古今识鉴》记载:田嘉禾是个宦官,原名叫哈喇帖木儿,温州平阳人。他的个子高挑,口齿清晰,皮肤白皙,高鼻露齿,习惯斜眼看人。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在燕王府,也就是后来永乐皇帝的府邸中当差,通达时务,工于心计,深得永乐皇帝信任。靖难之役时,多有功勋,官至尚宝监太监。海寿也是永乐皇帝的贴身宦官[2]。历史文献中没有专门介绍海寿生平的文字,但从中外文献记载来看,海寿与永乐皇帝的关系可能比与田嘉禾还要亲密。如永乐皇帝五次北征蒙古,海寿数次随行,特别是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永乐皇帝于返回北京路上,病死在榆木川,内阁大学士杨荣与海寿合谋,密不发丧返回北京,稳定了政局。永乐时期,外交相当活跃,皇帝往往派身边的亲信宦官出使各国,如我们非常熟知的郑和七下西洋。李氏朝鲜,是明朝最为重要的藩属国,双方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相当频繁,故田嘉禾和海寿都曾多次前往朝鲜。如永乐六年(1408),黄俨担任正使,田嘉禾担任副使,海寿随行,出使朝鲜;永乐七年(1409),黄俨担任正使,海寿担任副使出使朝鲜;永乐十五年(1417),黄俨担任正使,海寿担任副使出使朝鲜;永乐二十一年(1423),海寿担任正使出使朝鲜。永乐皇帝远征蒙古,马匹倒损严重,朝鲜国王李芳远献马万匹助役,为感谢朝鲜方面的慷慨,永乐八年(1410)八月,永乐皇帝任命尚宝监太监田嘉禾为正使,司马监左少监海寿为副使,前往朝鲜,赏赐李芳远白金千两,纱罗千匹,彩绢五百匹,同时运去绢布五万匹作为购买马匹的价值。田嘉禾和海寿所率使团于这年的八月从北京出发,九月到达朝鲜,十月二十八日从朝鲜京城返回。由此看来,田嘉禾等人到千山游览当在永乐八年(1410)八月下旬到九月上旬之间,也就是他们前往朝鲜的路上。
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中国大陆和朝鲜半岛之间的交往相当频繁,长期的人员往来,物资流通,形成了一条从中原,经辽东,到朝鲜半岛,再到日本列岛的交通干线,我们现在把它叫作“东方丝绸之路”。由于辽阳一直是东北的行政中心,因此成为“东方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明清两代,“东方丝绸之路”南移,从辽阳、鞍山经过,也就是从千山脚下经过,由此看来,千山“无幢塔”就成为“东方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路标,成为中朝交往和友谊的重要的物证,由此而具有了国际意义。
“无幢塔”是千山最为古老的宝塔,“无幢塔”塔铭更是给我们带来了重要的历史信息,那么“无幢塔”这个名称呢?我们前面已经提到其来自于自身的塔铭。当我们对“无幢塔”这个塔铭有了大体认识之后,就不难追溯造成错误的原因了。塔铭中确实有“無幢塔”三个字,整个句子应该读作:“雖有殿堂法像偹叅禮之晨昏,殊無幢塔威儀為道場之壮觀”,由于风化严重,“殊”字模糊,而后面“无幢塔”三字又比较清晰,故人们误把“无幢塔”三字当作此塔的名称,而后之学者,对高高在上的塔铭,难于正确断句和深究,以致以讹传讹。上面我们提到,1956年千山调查时,专家们没有看到塔铭,但仍然称此塔为“无幢塔”,可见此塔的误称至少已有60多年时间。
[1] 李大成.千山志[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
[2] 袁忠彻.古今识鉴[M].济南:济南书社,1995.
(责任编辑:刘士义)
“Chuang Ta” or “Wu-Chuang Ta”
ZHANG Shizun
(CenterofChineseNationalCulture,AnshanNormalUniversity,AnshanLiaoning114007,China)
Qianshan “Wu Chuang Ta” is an important material evidence on the Eastern Silk Road,but over the years,because of the misreading of the taming,“Wu Chuang Ta” was called for decades.In this paper,through the re-identific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Qingshan “Wu Chuang Ta” taming,we try to restore the original features of history. Key words Qianshan;Wu Chuang Ta;taming
2016-07-06
张士尊(1956-),男,辽宁台安人,鞍山师范学院国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东北地方史。
K29
A
1008-2441(2016)05-00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