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将伐颛臾》一文被多家中学语文教材收入,可见其经典性。关于这篇文章的论文和教学设计也是不可胜数,而文中的仁政思想更是阐释的焦点。然而,综观各文献,笔者发现这些文章存在一个问题:因为本文中孔子反对武力就认定孔子只提倡“修文德”而反“武力”,只尚文而不尚武。这是对孔子思想的狭隘化,犯了以偏概全的逻辑错误。有的研究者自身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比如刘芳在《现代语文(教学研究版)》中发表的论文《一斑窥全貌 点滴见精神——从〈季氏将伐颛臾〉看孔子其人》。
于是乎,孔子的形象在很多教师那里就被定格为温良恭俭让,只讲仁义道德的好好先生。学生们也就错误地认为孔子只是一个满口仁义的懦弱之辈。甚至包括学者在内的多数国人将中国人丧失武勇归罪于孔子、儒教。
孔子真的是这样的吗?孔子的思想中只有以德服人、崇尚文治的一面吗?
事实并非如此。据《谷梁传·定公十年》)记载:“夏,公会齐侯于颊谷。公至自颊谷。离会不致,何为致也?危之也。危之,则以地致何也?为危之也。其危奈何?曰颊谷之会,孔子相焉。两君就坛,两相相揖。齐人鼓譟而起,欲以执鲁君。孔子历阶而上,不尽一等,而视归乎齐侯,曰:‘两君合好,夷狄之民何为来?为命司马止之。齐侯逡巡而谢曰:‘寡人之过也。退而属其二三大夫曰:‘夫人率其君与之行古人之道,二三子独率我而入夷狄之俗,何为?罢会,齐人使优施舞于鲁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当死!使司马行法焉,首足异门而出。齐人来归郓、讙、龟、阴之田者,盖为此也。因是以见虽有文事,必在武备,孔子于颊谷之会见之矣。”
仁义的孔子居然也曾下令杀人?对此,宋儒黄仲炎等许多儒士极力为孔子辩解,认为圣人不会这么残忍,甚至主张将它从文献中删去。笔者认为:仁义道德不是万能的,情有所原的适度杀伐是需要的,也是有益的。面对齐国优伶对鲁国国君的戏谑和挑衅,鲁国若不能当机立断,还以颜色,齐君就会认为鲁君胆小怕事,鲁国软弱无能,进而得寸进尺,要挟鲁君,对鲁国提出非分要求。届时,鲁国再针锋相对,很可能会伤了齐君和齐人颜面,加剧两国外交紧张局势,甚至兵戎相见。所以孔子当机立断,杀一优伶保鲁国颜面而不直接伤齐君和齐军颜面,可谓杀一生而取大义。由此可见,孔子并不是只知道德说教而不知变通之人。当个人触犯礼法底线之时,当舍一生而能取大义之时,孔圣人不再是温文尔雅,而是决断杀伐。
如果说,上一则史料只能证明孔子也不反对对僭越者诉诸武力,那么下则史料可证明孔子也不反对对强藩诉诸武力。
据《左传·定公十二年》记载:“仲由为季氏宰,将隳三都,于是叔孙氏隳郈。季氏将隳费,公山不狃、叔孙辄帅费人以袭鲁。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登武子之台。费人攻之,弗克。入及公侧。仲尼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二子奔齐,遂隳费。”
孔子一反在《季氏将伐颛臾》中温和的反对武力者形象。面对依然是“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是社稷之臣”的“费”地,他不再主张“修文德以来之”,而是“谋动干戈于邦内”,向鲁定公建议:“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古之制也。今三家过制,请皆损之。”(《孔子家语·相鲁》)也就是对三都主动诉诸武力。不仅如此,他还直接参与领导了这次军事行动。“仲尼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一句,足见夫子在战场上的指挥若定,面对敌人时杀伐的果断和坚决。由此可见,孔子并不是一味的以德服人。当“修文德”无法使强藩“来之”时,他能果断的采取武力使之臣服。文武兼用,不偏不倚。
如果说“隳三都”这一历史事件表明孔子不反对甚至主张以武力解决内政问题,那么下一材料表明他外交上也不反对用武。
据《春秋左传·哀公十四年》记载:“甲午,齐陈恒弑其君壬于舒州。孔丘三日齐,而请伐齐三。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
公元前555年晋国帅鲁、宋、卫等十二家诸侯伐齐,打败齐国。自此齐国无力称霸。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哀公十四年即公元前481年,当时的鲁国还是难以与失去霸主地位不久的齐国对抗的。正如材料中鲁哀公所言:“鲁国被齐国削弱已经很久了。”而孔子却斋戒三天,至少三次请求鲁哀公攻打齐国。这是为何?孔子为何要不顾个人的声誉、母国的安危、黎民的性命,执意要对强于祖国的他国用武?依笔者看,这绝不是孔子一时冲动。而是他国的行为触碰了他的政治信念的底线,而政治底线是不容触碰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任何触碰者、触碰国都应受到严惩。而以“文德”来“谴责”这些触碰者是无济于事的,哪怕再“强烈”。陈恒者们是不会甘愿接受惩罚的,也不可能凭借“道德谴责”束手就范。要知道:国与国之间的矛盾若能文争解决,历史上又何来战争?孔子深谙此理,深知此时已无法与陈恒者们谈论道德了,所以他毅然选择诉诸武力。
读者可能会觉得这似乎与孔子的一贯思想不一致。这其实与孔子和平思想是不矛盾的。《论语·八佾》有云:“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可见孔子对武力的态度不是完全否定。“武”代表的武力虽然不如“韶”那样尽善,然而也是尽美的。正如大儒王阳明在《传习录·陆澄录》中所言:“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恐亦有不满意。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王阳明的学生在读到《论语·八佾》时,也以为孔子对周武王不满。王阳明指正道:周武王就应如此,即以武力统一天下。言下之意:使用文德还是武力解决问题,要因时而异,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另外,从孔子教授弟子的学业内容也可看出这一点。众所周知,孔子的教学内容包括‘六艺。而其中射、御、礼、乐四项都与战争有着密切的关系,且不论射礼与御车是春秋时代贵族从军作战的必修课,即便是文化性的礼乐,也包含战乐。因此尚武可以说也是孔子的一贯思想。
不仅如此,他还将这种思想传授给他的弟子们。孔子弟子冉求击败了齐国人来犯后,季康子问他军事之学何处学来?冉求回答乃是孔子教授。
综上所述,孔子并非只是一味崇尚文德而反对武力;而是主张先文后武,先礼后兵,以武备促文事,以军备促进政治和谈,文治武功兼用。这也符合“武”的本意。“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爲武,”《说文解字》如是说。由此可见,武的本意乃“止戈‘也,即制止战争。言下之意,为了制止战争是可以也需要使用武力。深谙此理的孔子自然也不会完全排斥用武。用武是孔子文治武功思想的重要一面。文德和武力可以说是孔子仁政思想的左膀右臂,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文德和武力可谓一阴一阳。孔子韦编三绝读《易》,岂能不知阴阳调和之理?岂会偏用文德?对此,王阳明也曾明确指出:“仲尼有文德,必然修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叨窃富贵,遇事临危而无以应对,此通儒之羞也。”
所以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仁者不仅不应谈“武”色变,而且应认真研究武,积极用武,正确用武。正如孔子所言“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真正的仁者,不是老好人。假若“以德报怨”,以文德对待恶人,那么“何以报德”?如何区分善恶?因此孔子提倡“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所以,真正的仁者应是以德服好人,以武罚恶人。如此,方能赏善罚恶,激浊扬清,提升社会正气。如此,国家才能以刚正的姿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因为多家中学教材中都只选了体现孔子尚文思想的文章,而缺失反应其尚武思想的文章。所以,教师在教授《季氏将伐颛臾》时不仅要教教材,还要用教材教,拓展孔子思想中尚武的一面,方能使学生对孔子思想的理解更为全面,思想也更为辩证,更加深刻地认识我国内政外交政策。
苏志文,教师,现居江苏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