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兔窟:张爱玲《少帅》中的封闭空间与时间意识

2017-01-13 02:55:41邵栋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赵四少帅张爱玲

邵栋

(香港大学中文学院,中国香港)



时光兔窟:张爱玲《少帅》中的封闭空间与时间意识

邵栋

(香港大学中文学院,中国香港)

张爱玲遗作《少帅》的出版无疑为张爱玲之研究提供了许多新材料。这部有志于打开美国文坛的转型之作,倾注了张爱玲许多精力与才情,虽则未完,但为《小团圆》等后期小说的创作做了相当的准备工作。文章着重梳理了《少帅》中对于封闭空间的营造以及时间意识的凸显,而这两者带有典型的张爱玲特色。

张爱玲;封闭空间;时间意识;限制视角

《少帅》原是20世纪60年代张爱玲计划用来打开美国市场的英文长篇小说,然而写作后来中断,如今只余首七章,两万三千多英文字。准备在写作事业上重新出发的张爱玲决定,以张学良与赵四小姐这段家喻户晓的恋情为这部小说的创作原型。这一点似乎暗示了在经历了《秧歌》与《赤地之恋》的创作后,张再次拾起了自己的拿手好戏,即通俗化小说的创作。

虽不是完璧,但这部小说因其特殊的题材以及英文写作的背景,依然有着许多探究研讨的空间。而文本自身也体现出张爱玲固有的风格气质之嬗变。本文将主要就两方面来进行论述:一方面将着重就《少帅》中的封闭空间的塑造进行分析阐释;另一方面,将解读张爱玲的时间意识以及其中对于历史的种种思考。

一、封闭空间与限制视角

读过小说的读者可以发现,离乱时世间得以获得成全的张学良与赵四(文中化名为陈叔覃与周四小姐),正与由香港沦陷而成全的范柳原与白流苏相仿佛。小说虽然未完,写到了“东北易帜”后就戛然而止,但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通信中自己指出了这部小说的要点即在“终身监禁成全了赵四”(《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十一日张爱玲致宋淇书》)[1]210。赵四曾经坦诚若非张学良被监禁,他俩的感情早完了。由此可见,在张爱玲预计的后半部分的写作中,会下大笔力书写这一部分。顺着这样的思维,我们回看小说,可以发现作者使用了特别的叙述角度来为后半部分的“终身监禁”做铺垫。

小说叙述的重点在于封闭的空间与限制的视角。张爱玲对于封闭空间,有着天然的表述偏爱,这一点有可能与其少女时曾被父亲禁足的经历有关,这在她的《半生缘》中有着直接的表现。在她早年的短篇小说名篇《封锁》以及《等》中有着非常典型的表述,而沦陷的香港何尝不是《倾城之恋》中的封闭空间。概而言之,张爱玲乐于制造一个临时的封闭空间,使得本无交集的二人在彼此身上看到爱情的幻觉,这种幻觉虽稍纵即逝,但却依然有着别样的魅力。然而幻觉始终是幻觉,这样的二人也不过是活在彼此的想象中。陈惠英对此亦有敏锐的察觉:

在“封锁”的时刻“演出”一段并不动人的爱情幻想剧,二人在各自的想象中“完成”了自己的脚本,可说是“各自表述”多于共同演出。[2]78

书中周四作为有门第人家的小姐,被家庭保护得很好,对于周府外面的世界却知之甚少。就算打仗,也“仿佛不过是城市治安问题,只要看紧门户,不出去就行了。‘外面正打着呢,谁也不许出去。’”[3]11。例外就是与本府老爷关系特殊的老帅府上。这样的剧情设置使得情窦初开的少女周四爱上少帅陈叔覃有了空间上的可能性。这段恋情起初也不过是段秘而不宣的少女心事,而两人感情有了重大进展之后,陈叔覃带她来到了一处几无人知的私家小院,使她觉得“好像在一幢荒废的房子里扮家家酒”[3]19,这种孤男寡女的情状,难免鱼水之欢,而她的心境则如“躲在壁橱里等待被发现,有一阵莫名的恐惧[3]47。小说中写到陈叔覃害怕自己像故事中的过路书生那样被殷勤的女主人留宿,一晌贪欢后走出宅外一看,只见到一座坟山。而她在二人感情最为亲热的瞬间心里发出心有戚戚然的疑问:她一踏出这门,这房子就变成坟山?[3]47这富有性暗示的象征指出了二人感情是对她既有封闭生活的背叛,且具有可怖的危险性。小说中写到少帅偷偷来到她的房间的桥段时尤其强调了这种冲破封闭空间的情感:

在这个房间见到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里于她早已经太小了,近乎破落,只有童年的颓垣败瓦散满一地。但是她庆幸可以打破咒语不再受困于他们的鬼屋。他们出来了,这里是日常世界。[3]53

限制视角的运用是建立在这种封闭空间之上的。在周府,周四了解外界的方法似乎只有那些“总在伺机说人坏话的家中女眷,还有负责照顾她的洪姨娘与老妈子”[3]43。这种间接得来的对于历史与社会情势的感知并没有因为陈叔覃的出现而有大的改观。不论是在自己的卧室还是陈的私宅,抑或西山旅馆,甚至少帅的饭局,在诸如此类的封闭空间中,周四始终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乃至听“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4]39,演说这个国家的政治变幻与野史八卦,而女主角总是享受的,“她喜欢听他们谈话,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坐在一个高高的亭子里,敞风向阳,眼光越过旷邈平原一直望到黄河”[3]43。可以说周四是借着他人的言语周游整个外部的世界,这对于几乎是被软禁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她有着特别的意义。张爱玲显然是喜欢“看”的作者,她营构成的封闭空间,人物处身其中,自在演出——张爱玲赋予他们“活过来”的时刻。“注视”象征“喜悦”[2]78-81。严纪华亦指出:“豪宅中少不得精巧讲究的布置与享受,而小说里的人群无论男女老少就在这里来往出入,嬉戏漫游,隐然成为他们欲望实践的或意识自觉的关键场域。而在繁华市容中这个欢乐场所也相对地隔绝出一个封闭空间,生命在此轮回演出。”[5]314

(七)提高母猪的泌乳力 新生仔猪主要靠母乳维持生存和增重,提高母猪的泌乳力对促进仔猪生长发育和提高哺育率的影响很大。饲料品质和营养成分、饮用水数量和质量是影响泌乳量的重要因素,按营养需要进行饲养,通常情况下,要做好母猪产前减料和产后逐步加料的工作,泌乳母猪应适当增加青绿多汁饲料的喂量,蛋白质饲料种类要多,必需氨基酸含量高。泌乳母猪的管理程序要有条不紊,以保证正常泌乳,要创造安静的环境,保持圈舍的清洁干燥,注意乳房卫生,经常供给清洁的饮水,适当增加饲喂次数,切忌突然变更饲料。

张爱玲对于这种封闭空间内的若即若离关系着意经营。在第五章中,二人在交欢后聊起了时局、政治斗争以及斩首等话题,而作者非常恶作剧似的在二人“严肃”的谈话中突兀地插入二人狎昵亲热的动作描写,产生一种冲突的张力,加深了诡异而不可信的气氛,一举瓦解了传统历史话语的权威性,使之显得极为苍白可笑。

而张爱玲这样安排叙事应该是一种伏笔,是为小说后半部分剧情逆转、少帅被软禁做铺垫。这样一个在政治舞台上曾经挥斥方遒,向她大谈政治形势的一方豪杰,曾经几乎成为她的眼睛,带着她看世界的男人将失去话语权与行动权。男主人公要去适应这种软禁生活,而女主人公也情愿与他一起过上早已习惯了的“软禁”式生活。于是陈叔覃与周四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小说前七章中陈在感情中占了绝对的主动位置,而在现实中张学良软禁中的生活多是由赵四料理,而赵四似乎也乐在其中。二人过上的世俗而平凡的感情生活无疑是赵四所向往的。而在周四才十七岁的时候张爱玲就预言了她的胜利:

他历劫归来,这对于她是她俩故事的一个恰当结局,从此两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童话往往是少年得志的故事,因此这种结局自有几分道理。在那最敏感年龄得到的,始终与你同在,只有这段时间,才可以让任何人经营出超凡的事物,而它们也将以其独有的方式跟生命一样持久。十七岁她便实现了不可能的事,她曾经想要的全都有了……她生命中再也不会有大事发生了。[3]84-85

这样喜剧性的结局暗示带有张爱玲固有的趣味,是奇迹性的个人胜利。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十七岁时被父亲软禁经历的童话式复仇。

二、苍凉的时间意识

而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时间也是小说叙事中的一个重要道具。小说中多次出现了“钟鼓楼”这一意象。这个意象自然与时间有关,且有着人类文明的色彩,在二人幽会的场景中重复出现:

从黄昏开始,鼓楼每隔半个钟点擂八下鼓。钟楼随即响应,宣告夜晚与道德宵禁的来临……“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现在已经有时钟了。”“可不是吗?民国建立十五年了,还是什么都没变。”[3]43

又在擂鼓撞钟了,每半个钟点一次的报时。钟鼓楼依然在中国深处,警报着黑夜的危险,直通千百年前,一分钟比一分钟深入和古老。[3]58

在此处钟鼓楼的出现似乎预示了外在的、带着传统道德束缚的时间感、历史感依然强大地存在着,这样的“历史时间”并不因为现代中国的来临而消失。对于女主人公的心理反应来说,这无疑是对她与男人幽会一事茫茫的警告。然而这个固有的死板的时间,也很自然地败给了人的强烈的欲望,于是时间感发生了变动:

这个段落中除了封闭的空间被打破之外,更为值得注意的是,兔窟、宫殿、重门的打开过程中凸显了一个远比“历史时间”更具爆发力的层层递进洞开的时间在出现。而这种心理观感,联系上下文可以知道,是女主人公发现了自己的个人情感与欲望是同时迸发的。换言之,这是一个“个人时间”的出现,并与“历史时间”并置,产生一种复调的张力。

“历史时间”与“个人时间”的对照,是与“大时代下的个人恋情”的故事内容相匹配的。这一点在《倾城之恋》(1943)中就有体现,不再是个人时间屈从于历史时间,而是历史成就个人,是牺牲了整个城市来成就一对情侣的爱情。

在《少帅》中,这组对照更加深入,其中“个人时间”是无序的,并且是可自然缩放的。在发生恋爱之前,周四的生活是单调的,与一般十八九岁已经订了亲的姑娘一同游玩,她们对无聊的事兴冲冲,“可见从来没爱过”。逢年过节或是有人生日去帅府赴宴,似乎成了不变的时间标尺。然而在发生恋爱之后,她感到“盛大的日子在她身边荡荡而过,平滑中略有起伏,仿佛一条太阳晒暖的大河,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辜负这样的时光”[3]29。此时,似乎个人时间停滞,身旁飞速流动的外在时间再美好也抵不过少女情事的片刻停留,这样缓慢的时间正是最好的时光。而当二人感情炽热时,她又感到“有一种无日无夜的感觉,只有一个昏暗的黄褐色太阳,好像在阴间”[3]47。“然而每一次重见都如隔数年,她又一而再地变了。”[3]51在收获自己的爱情的同时,周四小姐同时也产生了失去爱情的焦虑。在幽闭的空间中,二人的私人时间似乎无限延长,任外头的世界千变万化,成为互相的牢笼。也就是说似乎外面世界的动荡,仅仅成为成就他们恋情的背景,恰如《倾城之恋》中为了成就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爱情,整个香港都沦陷了。

现代文学中对于个人主义的强调已经是老生常谈,此处不再重复。而在《少帅》中则集中表现在时间的概念上。张爱玲在《少帅》第二章中就写道:“现代史没有成为史籍,一团乱麻,是一个危险的题材,绝不会在他们的时代行之于书。真实有一千种面向。”[3]19小说中内在时间与外在时间的冲突、个人时间与历史时间的冲突正集中表现了张爱玲想要通过个人主义挑战历史叙事的写作诉求。小说现存稿的结尾写道:“终于是二十世纪了,迟到三十年而他还带着两个太太,但是他进来了。中国进来了。”[3]97

这样的收束是张爱玲对历史的嘲弄:在她看来,即便民国建立,共和也经营了若许年,时代似乎风光地向前发展,然而仔细看看这样一个年轻军阀,他依然带着两个太太,像许多封建时代的草莽一样。仅从少帅个人的婚恋来看,时代的进步在他身上并无踪迹,而真正的时代何尝不是由这样一个个并不进步的个人组成的呢?由个人只眼来看,时代到底是进步了吗?张爱玲反问道。

三、结论

由此看来,不论是封闭空间中对于外部世界的扭曲的、间接的感知,还是个人时间与历史时间的不协调,都暗示了张爱玲时空观念中对客观历史的质疑与反讽,是个人主义的张扬。史书美在《现代的诱惑》中指出:“在进化论的影响之下,新文学作家设置了一套理念:即中国是西方的过去,西方是中国的未来,中国和西方之间的差别就是线性时间的差别,亦即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就能够改变‘落后’的现实,缩短与西方的差距,更加接近现代。”[6]18

而张爱玲小说中的历史叙事与时间叙事本身即是对这种历史进化论的怀疑,五四作家所营造的“现代的康庄大道”的宏大意象在她看来不过是个苍凉的荒原,张爱玲所着意的正是个人的体验与时空感,而她的答案也十分明确,即对封闭的空间感与停滞的时间意识的强调。

更为有趣的是,张爱玲在20世纪80代重提《少帅》一事时解释了自己何以未完稿:“这故事虽好,在我不过是找个acceptable framework(按:可行的框架)写《小团圆》,能用上的也不多。”(《一九八二年二月一日张爱玲致宋淇信》)[1]256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小团圆》是张爱玲晚年创作的重点,几乎可算是自己与胡兰成情史的自叙传。若如此,则更早时期的《少帅》不过是张爱玲为了直叙私情的框架而已,是《小团圆》的演练。那么张爱玲无限期停下《少帅》,转写《小团圆》的理由就相对充分了:何不让个人时间(张爱玲与胡兰成)彻底突破历史时间(张学良与赵四小姐)的框架,如此一来,张爱玲对于现实时空中的情感创伤,可以在小说的这一虚拟时空中得到某种纾解与偿还。

[1]冯晞乾.《少帅》的考证与评析[M]//张爱玲.少帅.郑远涛,译.香港:皇冠出版社,2014.

[2]陈惠英.抒情的愉悦[M].香港:中华书局,2008.

[3]张爱玲.少帅[M].郑远涛,译.香港:皇冠出版社,2014.

[4]张爱玲.流言[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3.

[5]严纪华.看张·张看:参差对照张爱玲[M].台北:秀威咨询,2007.

[6]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M].何恬,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庄亚华

10.3969/j.issn.1673-0887.2016.06.007

2016-05-23

邵栋(1989— ),男,博士研究生。

I206.7

A

1673-0887(2016)06-003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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