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沉迷于小偷小摸,或者荣耀于某些高尚的家伙粪贬我们为小流氓的时候,我的初中同学欧阳锋珠胎暗结,一个崭新的梦想犹如一粒尖锐的子弹植入了他的枪膛。瞧瞧他,左手的四根指头像四只机灵的猎犬,蹲伏在蒙着草绿色台球布的大理石球桌上,敛声屏气,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会朝目标猛扑过去。他右手握着球杆,球杆架在左手手背翘起的大拇指根部,球杆顶部的瓷头有如狙击手的枪口,一动不动瞄准洁白的主球。他鹰隼一样的目光,锐利而凶狠,盯死了主球前方某个可怜的肥佬——一只全色球或半色球。他要将它们打进梦想的球洞。
没改变梦想之前我们叫他欧阳锋,新的梦想诞生之后我们仍叫他欧阳锋,欧阳锋是个绰号,是我们那帮小豪杰小好汉无数个响亮的江湖万儿中的一个,是我们给他打上的标记。比如:拖拉机、钓鱼竿、手榴弹、向日葵、寡鸡蛋。又比如:坦克、花鞋。根据金庸的武侠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热播过去了好几年,但剧中一些人物的肝胆侠义依旧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锋、南帝段王爷、北丐洪七公,最让我们顶礼膜拜的是他们高深莫测的武功,有人喜欢黄老邪的弹指神通,有人推崇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有人折服于段王爷的一阳指。也有人对周伯通情有独钟。我羡慕的是郭靖,好运气总是不离他左右。唯独没人瞧得上欧阳锋的蛤蟆功。究其原因,大概蛤蟆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丑陋的癞蛤蟆,况且欧阳锋太阴毒,太会使坏,为我们这帮英雄好汉所不耻。
嘲笑别人时我们多半会说,快使出你的蛤蟆功吧。
这话等同于咒骂对方是个坏种。
把他冠名欧阳锋,真是冤枉他了。他不仅不会使坏,反而极容易被别人使坏,钻入别人为他设计的圈套。钻进去了,他还浑然不察,自我感觉良好。偷西瓜时,探路的必定是他,撤退时殿后的也非他莫属。我们把赃物塞进他的抽屉,藏进他的小木箱,甚至偷偷埋在他的枕头下。所以他经常替人背黑锅,充当替罪羊。他给人的印象是个坏孩子,从来没少受老师们的责罚。我们不怜悯他,从不替他觉得委屈,由他顶罪理所当然。我们不能亲自下地狱,总得有个人当替死鬼。幸好我们当时没有杀人越货的念头,否则他改变梦想的机会都没得了。他被我们如此这般抹黑成了一个小偷、一个小流氓、小无赖。
欧阳锋的江湖万儿却是他自个挣去的。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射雕英雄传》,不论上课还是课间,人不离书书不离手。被班主任没收过好几次,都被他死皮赖脸讨要了回来。我们以为他被小说里的故事或某个人物吸引,后来他的秘密被一个同学撞见了。他竟然在钻研欧阳锋的蛤蟆功。那个同学将秘密偷偷告诉了我们。我们如影随形跟随那个同学潜入操场旁边的小树林。树林中有个黑影,双手着地,像只蛤蟆一样蹦来跳去。他的身形并不像只蛤蟆,手长脚长,像只螳螂,或许练习螳螂拳更合适。不知谁鬼喊了一声,欧阳锋!不管愿不愿意接受,他从此都有了一个响亮的江湖万儿。
我们嘲弄他时老是说,欧阳锋,快使出你的蛤蟆功吧!
但蛤蟆功没钻研多久,欧阳锋就放弃了。事出有因——学校的西北角是镇粮管所,守粮仓的老头每晚都会把电视机开到下半夜。我们经常翻过顶端带枪刺的铁门进入粮管所。有一次,欧阳锋在翻越铁门时差点被枪刺划破了蛤蟆肚,积攒了半年的一肚子蛤蟆气全给泄掉了。守粮仓的老头曾心怀叵测地暗示我们把女同学带进粮管所来观看电视。那会儿我们尚未成为十足的坏蛋,尚未无耻到出卖自己的女同学。似乎也不深谙男女之事。为了惩罚老色狼,欧阳锋放了一把火,把他的《射雕英雄传》连同守粮仓老头的几只大裤衩烧成了一堆灰烬。打那以后,他就不许别人称他为欧阳锋,谁叫错了嘴,就同谁红脸粗脖子。可是他越不许人叫喊,越有人叫喊得欢,让人感觉被侮辱是一种很难叫人拒绝的兴奋剂。
欧阳锋的尴尬大概持续了半年之久,半年后他迎来了改变的机会。某个夜晚过后,镇辖区内发生了一件叫人像美国西部牛仔一般疯狂的事情,距离小镇不到五公里远的圣土山发现了金矿。发现金矿的据说是个哑巴,用柴刀敲开一块石头,石头黄灿灿的,密布黄豆大小的金粒。这个消息让整个小镇都沸腾了,人们揣着黄金美梦蜂拥上了圣土山。它也诱惑着我们,逮空就溜去了金山上。我们采取各种手段或多或少总能捞到一些金矿石。家长们的注意力全被黄金吸引,无暇过问我们在学校的情况。老师们平常被我们闹腾得神经衰弱了,只要我们不在校园内滋事,对我们的行踪睁只眼闭只眼,不会拘束得太紧张。
发现金矿之后,小镇渐渐热闹起来,新开了好多店铺,南杂店、饭馆、理发店。我们逛遍了镇上的每家店铺,连街尾的棺材店都没放过。我们曾商议要给惩罚过我们的老师,分别订做一口棺材,这是送给他们的最恰当不过的礼物。我们吃遍了镇上每一家小店的零食之后无处可去了。我们感叹这个世界太小了,小到拿金矿石换来的钞票都没处花,但我们从没想过跑去小镇外的世界。
我们面对坚硬的金矿石时总是气急败坏地喊叫,欧阳锋,快使出你的蛤蟆功吧!
我们依照所有想象得到的方式在小镇上百无聊赖地花天酒地。
小镇上不断冒出新鲜事物,但没有一样东西能让我们怀有持久的热情。一个罗锅开了家录像厅,两块钱门票从早上看到午夜,只要中途不出去。问题是中途不可能不出去,别说两块钱,就是拿根绳子也拴不住我们的脚步。
我们濒临绝望时台球就像诺亚方舟一样拯救了我们。它们在某个出人意料的早晨驶入了小镇,一艘、两艘、三艘……不出一星期,小镇唯一的街道两旁,一张接一张,到处都停泊了台球桌。我们像溺水者争先恐后捞住了台球杆。我们不差钱,五角钱一盘的台费不过是小儿科,上一回金山,足够我们打半个月台球。我们的球技太蹩脚,一个上午都没法完成一盘对局。摆台球桌的店主不得不简化规则,以便让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十五只球打入球洞,让他尽可能多赚一些台费。我们什么也不懂,店主怎么说,我们怎么做。我们模仿别人的架势,装模作样握住球杆。其实别人也在装模作样。没有规则就是最好的规则。
渐渐地,我们开始心痛付给店主的台费。一个上午要花掉几十块。
为了拖延时间,我们给自己制定了许多严厉的规则,谁耍赖谁是王八它孙子。主球落地,别人不罚球,我们罚两球。主球进洞,别人罚一球,我们罚三球。我们甚至瞒过店主的眼睛,偷偷地把球从球洞里掏出来。离开台球,我们不知上哪儿去。我们打的仿佛不是台球,而是时间。
我们这些小伎俩并未能形成统一战线,欧阳锋对此嗤之以鼻。蛤蟆功被他扔到一边,他的身心完全投入到了台球上。他拒不执行我们制定的规则,废除我们故意添加的条款。当我们偷偷将刚打入球洞的球重新摆到桌面上时,他恶毒而鄙夷的目光叫我们无地自容。那一瞬间,我们仿佛都成了跳梁小丑,唯有他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我们蓄意挑起了战争,为的是惩罚欧阳锋。
我们轮番登场同欧阳锋赌球。我们每个人都很自信,没有谁承认自己的球技拙劣,更没有谁承认自己是熊蛋。
我们挑衅说,欧阳锋,快使出你的蛤蟆功吧!
但我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我们对欧阳锋的惩罚变成了对自己的嘲讽。
我是第一个上场与欧阳锋对阵的。我选择了分色战,一盘半色球,两盘全色球,零比三,输给他十五元。
第二个上场的是钓鱼竿,选择的是计分战,零比三,同样被欧阳锋赢走了十五元。
第三个是拖拉机,因为增加了筹码,输给了欧阳锋三十元。
殿后的是手榴弹,但殿后并没有带给他好运气。他死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难看,在欧阳锋轻蔑的笑声中连连败北,一口气输掉了五十元。零比五,简直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欧阳锋怀抱球杆,昂首挺胸立于台球桌旁。眼望半空,不屑拿正眼瞧我们。他就差没冲我们叫喊,王八它孙子,快使出你们的蛤蟆功吧!
他的模样的确不像一只蛤蟆。
我们才意识到,他的球技已超出我们太多。你瞧瞧,他左手的四根指头像四只机灵的猎犬,蹲伏在蒙着草绿色台球布的大理石球桌上,敛声屏气,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会朝目标猛扑过去。他右手握着球杆,球杆架在左手手背翘起的大拇指根部,球杆顶部的瓷头有如狙击手的枪口,一动不动瞄准洁白的主球。他鹰隼一样的目光,锐利而凶狠,盯死了主球前方某个可怜的肥佬——一只全色球或半色球。
我们的身体猛然一阵哆嗦,仿佛我们就是那只倒霉的全色球或半色球。
欧阳锋的手握着的似乎不是球杆,而是一把手枪,指哪儿打哪儿,百步穿杨,弹无虚发。他随便一推杆,一只全色球笔直地射入了腰洞。他反手一杆,一箭双雕,一只球往左落入左边的底洞,一只球往右坠入右边的底洞。他打了一个扎杆,主球像长出了双翅,腾空而起,掠过数球后将一只半色球准确无误地撞入了顶洞。
欧阳锋成了台球桌上的神枪手。
他突飞猛进的球艺除了让我们羡慕、妒忌,还暗暗生出了自卑。我们不再随便戏称他为欧阳锋,而是打算赐予他一个全新的江湖万儿,但始终没有找到恰当的名字。我们仍称他为欧阳锋。当然,我们也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自豪,毕竟欧阳锋是我们的人,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他与我们同进同出,同吃同睡,是一条壕沟里的战友。每当有人挑衅,我们就把他推出去,让他给我们当炮灰。可是,他不仅没有成为炮灰,而且每次都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满地找牙。我们在为胜利欢呼时多少有些失望,难道他就没有对手?没谁能把他踩在脚下?我们嘴上不说,内心多么渴望目睹欧阳锋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啃了一嘴泥的惨状。
我们期待那一天的出现。我们到处挑起事端,鼓吹欧阳锋打遍小镇无敌手。我们的努力为欧阳锋招来了不少挑战者,几乎每一天他都必须应战。赌球的筹码不断升级,从五元一盘开始,慢慢添加到三十元、五十元,多的达到上百元。这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局面,如果欧阳锋赢了,他的战果会与我们共同分享,我们不必担心缺钱花。如果他输了,这正中我们下怀,他不仅自掏腰包赔付别人的赌注,还得忍受失败带给他的羞辱。我们肯定会欣喜若狂,欧阳锋,快使出你的蛤蟆功吧。可是,失望的是我们,他越战越勇,摧枯拉朽,秋风扫落叶。虽然有过一两次凶险,但都被他化险为夷。越来越多的人败在了他的手下。他快要成为小镇上的台球神话,甚至有人给他取名:一杆清。很多从金山下来的淘金客都慕名来找他对阵,但他用实力捍卫了尊严,叫他们一个个铩羽而去。
无数胜利给欧阳锋送来了无数荣耀。不论走到哪里,他都是别人目光的中心,议论的漩涡。有个叫向日葵的女同学,几乎每战必到场给他助阵。我们为欧阳锋庆祝时她放弃女生的矜持参与到胡闹的队伍中。胜利、欢呼、异性,所有这些只不过满足了欧阳锋极大的虚荣心,并没有给他带来本质性的改变。他不打台球时仍旧是那个同我们一样不爱读书的小流氓、小无赖。如果不是寡鸡蛋的出现,他绝不会幼稚到把打台球当作他的人生梦想。
这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初三年级上学期,一个从外地转校过来的家伙加入到了我们的队伍。这家伙脸色苍白,脸形椭圆,侧面看就是一枚鸡蛋。不知谁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寡鸡蛋。这种半途转校的家伙多半不是什么好鸟,在别的地方混不下去了才一走了之。寡鸡蛋睒着两只狡黠的小眼睛,没出两天同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成了朋友,与欧阳锋尤其亲近。欧阳锋对寡鸡蛋的信任似乎超过了我们,由信任慢慢递升到了崇拜。这一切全是因为寡鸡蛋的三寸不烂之舌,以及他对台球的博学。
我们被迫洗耳恭听寡鸡蛋对台球的胡说八道——台球是一项国际流行的高雅体育运动。什么叫国际流行?你们懂不?
他的言下之意:世界到处都在打台球。
最初,台球是欧洲贵族们的健身和娱乐运动,台球用象牙制作,一根象牙仅能制造五只球。英国为了制作台球一年要杀死上万头大象。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在凡尔赛宫就玩过台球。台球传入中国是在清末,解放前只有上海、广州等几个大城市才有。
他的潜台词:台球不是我们这些小流氓有资格触碰的东西。
台球有很多种玩法:中式八球、俄式落袋台球、英式落袋台球、开伦台球、美式落袋台球和斯诺克台球。
他在字里行间笑话我们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
寡鸡蛋说到了几个台球世界冠军:戴维斯、泰勒和基夫斯。戴维斯是个风度翩翩的球手,身材修长,无论在哪里都牵着女人的目光走。他创下了第一个一百四十七度的满分杆。赫拉斯·林祖姆创下了一千个百度杆记录。
他在炫耀,戴维斯好像是他老子。
寡鸡蛋说,那才叫台球,cue sport!你们玩的叫什么呀?糟蹋!幼儿园、小儿科!
他很自信,不惧怕我们的反抗、攻击,乃至报复。
果真,寡鸡蛋的不无鄙夷没有引起欧阳锋的反感,相反叫欧阳锋自惭形秽,好像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又好像犯下了什么猥琐的罪恶。寡鸡蛋的形象在欧阳锋心目中越来越高大,到后来巍峨成一尊神了。欧阳锋对寡鸡蛋的话深信不疑,对寡鸡蛋更是言听计从。寡鸡蛋说,哪天我带你去见见世面,什么叫斯诺克。好像国际台球联合会主席就是寡鸡蛋。欧阳锋的雄心壮志被激发了。我要去省城打台球,我要到世界各地打台球,我要当世界冠军,我也要打一百四十七度的满分杆。欧阳锋唾沫横飞,慷慨激昂。
对欧阳锋的盲目自信,我们嗤之以鼻,嘲笑说,欧阳锋,你到厕所去打台球。欧阳锋说,你们这群老鼠,走着瞧。我们完全被抛到了一边,连向日葵欧阳锋都不理会。我们恨不得把这枚寡鸡蛋给砸了,可是谁也没有那个胆量。我们的内心被嫉妒之火燃烧得快要爆裂了,一个练习蛤蟆功的疯子居然深怀梦想,要到世界上去打台球。而我们,他的伙伴、死党,连梦想是方的还是圆的都不知道。我们的梦想或许就是在金山上搞到一大块矿石,卖到一大笔钱,足够我们抽烟喝酒胡作非为。小时候老师引诱我们说,长大要当科学家、医生、教师、法官……让这些统统见鬼去吧!我们的内心还掩藏着深深的自卑,寡鸡蛋对于台球的头头道道,我们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说的是对是错,是他杜撰的,还是引经据典的鹦鹉学舌,我们都无从判断。
我们诅咒说,寡鸡蛋,去死吧!也许我们的诅咒应验了,不出两个月,寡鸡蛋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半夜里摸进女生寝室,让女生们发觉并当场逮住了。寡鸡蛋灰溜溜地滚蛋了!这个变故给了欧阳锋当头一棒,将他敲蒙了。似乎趁黑摸进女生寝室的不是寡鸡蛋,而是他欧阳锋。他敬慕的神就这么倒塌了,一个跟斗栽进了粪坑中。我们取笑说,欧阳锋,你的教父呢?欧阳锋无言以对。浪子回头金不换,我们假装大度重新接纳了欧阳锋,毕竟他能带给我们诸多不可预见的乐趣和真金白银的实惠。
我们谴责寡鸡蛋是个臭鸡蛋,点燃欧阳锋的梦想后就不负责任地开溜了。这比一个在女人肚子里下过种后失踪的坏男人还恶劣。我们拿谴责寡鸡蛋来讨好欧阳锋,希望他同我们一样对寡鸡蛋恨之入骨。欧阳锋阴暗了一段日子之后,心情似乎好转了许多。但很快我们发现,他不是心情好转,而是走火入魔了。寡鸡蛋种下的那颗孽种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堕落,相反它在欧阳锋的内心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快长成参天大树了。欧阳锋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台球桌上,只要有机会就逃课,一眨眼就溜到了台球桌旁。不管谁同他赌球,他都接受。他就像一头正在狩猎的狮子,冷静、沉着,眼睛里有不可抑制的杀戮的光亮。他面对的似乎不是一只台球,而是他的杀父仇人。
欧阳锋得胜时我们依旧为他喝彩,向日葵也不离他左右。她仰视着他,仿佛他就是人间的神,主宰她的神。欧阳锋不再同我们分享胜利果实了。他把赌球的收入暗暗积攒下来。我们猜测,即使失去了寡鸡蛋的指引,他也要把他的台球梦进行到底。欧阳锋的决心再度燎起了我们嫉妒的火焰。为了摧毁他的梦想,我们殚精竭虑,搜肠刮肚,尽一切可能之可能。我们因为嫉妒而心怀鬼胎,寻找机会在他的球杆上做手脚;我们为他唱倒彩,混淆视听,故意扰乱他的视线;有人偷偷掐向日葵的腰,引起她尖叫。这些都不奏效。我们在绝望之余幻想突然出现一个台球高手,一个欧阳锋的天敌,干脆、不留任何后患,把他的梦想消灭在台球桌上。我们情愿他同我们一样,成为小镇上历史悠久的小混混。我们暗暗发誓,欧阳锋休想逃脱我们的魔掌。
我们幻想式的意淫出人意料有了结果,我们替欧阳锋相中了一个硬茬货,叫坦克——一个金山上的矿工头。坦克的块头就不简单,腿像两根柱子,手臂粗过台球脚。一张包公似的黑脸,加之说话恶声恶气,没人敢靠近他。坦克似乎比欧阳锋还酷爱打台球,只要从小镇上经过,碰见台球桌就挪不动脚步了。他在小镇上打了不过瘾,还请人扛了张台球桌到金山上,挖矿的间隙唯一的消遣就是打台球。听他身边的淘金客议论,坦克打遍矿山无敌手,他们每个人都被他强拉着打过球,百分之百都输球给他。有个淘金客更夸张地说,如果台球杆足够长,坦克会把所有的星星捅下天,一颗也不剩。我们见过坦克打球,轧在台球桌上犹如一头黑熊,目空一切,击球的动作准确、凶狠,绝不逊于欧阳锋。
我们痛恨自己有眼无珠,为什么不早一些发现坦克。
我们替欧阳锋发现坦克时坦克也在找寻欧阳锋。坦克打台球时,我们就围着他叽叽喳喳,使用一些带污辱性的言行来激怒他。我们说,坦克,你的蛤蟆功呢?你的蛤蟆功练到哪儿去了?同欧阳锋相比,坦克更像一只鼓足气的癞蛤蟆。坦克是个受不得污辱的人,我们的小伎俩不过使用了两三招,他就面红耳赤怒发冲冠了。坦克拿球杆瞄准我们说,你们这帮猴崽子,就知道×嚷嚷,是我的种就过来陪你们老子杀两盘!我们站着不动,谁也不屑于同这么个莽汉对阵。而且我们明白,我们不是坦克的对手。坦克不罢休,说,怕了吧?怕了就躲进你娘的裤裆,别在大街上丢人现眼。手榴弹推掇了一把欧阳锋说,欧阳锋,你替我们教训教训他,给他点颜色瞧瞧。
坦克盯着欧阳锋问,欧阳锋?你就是那个号称“一杆清”的臭小子?
欧阳锋说,我不是一杆清,我是戴维斯。
坦克说,我不管你是一杆清还是脱裤子,把你打趴下了,就从我裤裆下钻过去。
欧阳锋说,你想钻我裤裆我也不让你钻。
坦克说,吼吼,我不轧死你就不是坦克!
欧阳锋和坦克的赌球轰动了整个小镇。坦克的赌注是两千元,我们七拼八凑,才给欧阳锋凑够了一千元。坦克说,要是你赢了,两千元你拿走,要是我赢了,我不要你的钱,你从我胯下钻过去。赌球采取五盘三胜制,谁先赢三盘谁就是胜利者。这场赌球没过半小时就决定了胜负。第一盘是计分战,欧阳锋开球,让坦克捡了个便宜。中间欧阳锋可能有些紧张,滑了一次杆。坦克以领先两分的优势赢了第一盘。我们相视而笑,欧阳锋的梦想眼看就要破灭了。如果他赢不了坦克,何谈去世界上打球,只有回家放牛。
第一盘的胜利给坦克镀上了一层金光。他得意地扫视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嘬起厚嘴唇吹了一声亢奋的口哨。后来我们才知晓,有个叫花鞋的女人跻身人群中。她是坦克梦寐以求的女人,在她跟前,坦克的雄性荷尔蒙汹涌如潮。当时我们没有留意这个细节,注意力全放在赌球上。我们发现,欧阳锋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密晶亮的汗珠,它们是多么光彩夺目。
第二盘是分色战,轮到坦克开球,欧阳锋是全色球,没给坦克第二杆的机会就清盘了。
第三盘又是计分战,欧阳锋开球,没让坦克捡到任何便宜。欧阳锋领先二十三分赢了第三盘。
坦克脸上流动的金光散去了,还原成了黑炭。他狠狠地戳了欧阳锋几眼,恨不得一枪崩了他。欧阳锋抱着球杆立在一旁,脸色静如止水。
我们有些懊丧,可是仍止不住替欧阳锋喝彩,欧阳锋,快使出你的蛤蟆功吧!欧阳锋,快使出你的蛤蟆功吧!
第四盘在我们的喧闹中开始了。分色战。让坦克大跌脸面的是球杆都没摸着,这盘球就完蛋了。欧阳锋开球,半色球,一杆清,犹如扇了坦克一个响亮的耳光。
欧阳锋三比一胜,赢得了坦克的两千元。
坦克的脸如死灰。
许多人闻讯赶来观战时,战争早已结束了。
当欧阳锋邀请我们庆祝时,我们不得不伪装笑脸,佯装百万分的欢乐。可我们从来没有如此沮丧绝望,费尽心机找来的硬茬货竟然不堪一击。我们咒骂说,坦克,去死吧!可咒骂并不能消解我们内心的愤怒,坦克比我们还无地自容,在他的女神跟前一败涂地,这个跟斗栽得比粪坑还深。我们把酒当歌,若号若呼,挥霍欧阳锋的胜利果实,也发泄郁积的幽愤。从这以后,我们不约而同闭口不谈台球,我们羞于谈论我们的嫉妒和耻辱。
我们倒回了台球在小镇上出现之前的生活。
我们像成年人那样抽烟、酗酒,像幽灵一样在小镇上游荡。
我们打架斗殴,无事生非。我们羞辱别人,也被别人羞辱。
欧阳锋完全被我们绑架了,我们做什么,他被迫跟着做什么。我们制止了他的反抗,更不可能让他逃脱。
我们在手榴弹的带领下每隔一星期就会上一趟金山,偷盗金矿石,换取我们花天酒地所需的费用。我们在金山上多次邂逅坦克,原以为坦克会把我们当成仇人,谁知他却每次施舍给我们两袋金矿石。只要我们不谈论台球,不让欧阳锋有机会触摸台球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相互施舍又相互接受对方的恩惠。这种交易持续到我们初中毕业。
我们甚至策划了更为龌龊的阴谋。有个晚上,我们当中有个下流的阴险者,把全校女教师晾晒的内衣内裤收集起来,偷偷塞在欧阳锋的枕头下、被窝里。整个校园被闹腾得鸡犬不宁时,又有人无辜地发现了那些暧昧的赃物。欧阳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进了校长办公室。我们趴在窗台下聆听校长办公室的山崩海啸,戴眼镜的校长唾沫飞溅,班主任朝欧阳锋扬起了巴掌。这种重磅的轰炸足以让欧阳锋毁灭十次。可是,后来,校长办公室的门打开时,我们发现欧阳锋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被打趴在地,而是高昂着头,两眼望着天空,像个英雄一样凯旋而归。
我们像一只只惧怕光明的老鼠一样蛰伏在黑暗中。我们没有因为惨败而收手,欲想消灭欧阳锋,必先消灭他的爱情。尽管那时我们当中没有谁知道爱情是何物,也不能确认欧阳锋同向日葵的关系就是爱情,但我们自以为找到了扑灭他们爱情之光的绝招。我们要像欧阳锋在花鞋跟前打败坦克一样,在向日葵跟前给欧阳锋浇上一身擦拭不干净的脏水。我们绘声绘色描绘,肆意夸张,欧阳锋如何偷盗女教师们那些沾染不明物质的内衣,又如何把它们当作宝贝一样珍藏。如何在黑暗中同它们猥亵,又如何把它们当作战利品炫耀。他把它们枕在脑下,他把它们抱在胸口,他把它们压在身下。我们眼瞧着向日葵的脸由血红转向惨白,再由惨白变成铁青,五官扭曲,眼睛喷火。向日葵向着我们咆哮,卑鄙!无耻!她的愤怒证明了我们的成功。可是我们还未来得及为我们的成功庆祝时,向日葵竟然挽起了欧阳锋的手臂。
你们这些臭狗屎,好好瞧着——我相信,他就是戴维斯!独一无二的戴维斯!他会打一万个百度杆!向日葵骄傲地扬起了扎着马尾巴发辫的脑袋,对我们不屑一顾。
欧阳锋一脸嘲弄向着我们。
我们被自己搬起来的石头砸疼了心脏。我们面对不了向日葵的骄傲和欧阳锋对我们的嘲弄。我们诅咒说,你这个婊子,去死吧!向日葵没有死,但是——后来我们听说,她在某个夜晚,被一个浑身散发酒气的魔鬼糟蹋了。酒鬼把他的台球杆硬生生捅进了她十六岁的身体。向日葵先我们一步从校园消失了。无影无踪,莫名其妙。
我们无比心痛,又无比落寞。好像我们就是那个酒鬼。
初中毕业前夕,我们有意安排,欧阳锋同坦克赌了最后一场球。
欧阳锋将近半年之久没摸台球杆了,但结局证明向日葵的消失对他没有构成致命的打击。这是坦克发起的挑战,但未给坦克带来荣耀。坦克又一次在自己的女神跟前丢人现眼。五盘三胜制,欧阳锋三比零完胜坦克。
第一盘分色战,欧阳锋一石三鸟,一次击球打进三只全色球。
第二盘计分战,欧阳锋领先二十七分取胜。
第三盘,欧阳锋打出一个完美的扎杆,一杆清。
坦克的赌注慷慨得让人可笑。如果坦克取胜,欧阳锋只需当众喊他一声师傅;如果欧阳锋赢球,坦克无偿送给欧阳锋一个金山上的股份。欧阳锋即将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上金山做一名淘金客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许多人做梦都梦不到。如果欧阳锋真有机会上金山,挣了钱,还有可能继续打台球的梦想。
我们目睹赌球的整个过程悲哀得无话可说。
我们无力呼喊那句经典的台词,欧阳锋,快使出你的蛤蟆功吧。
初中毕业后树倒猢狲散,我们各奔东西。一个半月后我意外地收到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收到通知书的那天同时还收到了欧阳锋的噩耗——他出了工伤事故。当我们几个——拖拉机、钓鱼竿、手榴弹赶到镇医院时,欧阳锋躺在病床上打点滴,他右手的四根指头生生断去了,仅仅残留被纱布包裹的半只手掌。他一脸苍白,甚至都不愿意睁开眼睛瞧一眼我们。从镇医院出来,手榴弹莫名其妙地吼叫了一声,欧阳锋,快使出你的蛤蟆功吧!手榴弹的怪异将我们吓了一大跳,都以为他的神经出毛病了。
上大学期间我有次回家度假,不想在小镇上的一家杂货店遇见了欧阳锋。杂货店的老板就是他。我进杂货店是为了购买一包劣质纸烟。上初中时我染上了抽烟的恶习,虽然多次努力戒烟,但未能戒掉,直到现在还是个瘾君子。欧阳锋扔给我一包纸烟,却坚决不肯收我的钱。他的杂货店分为两块,东边是货架,西边摆了一张台球桌。我朝台球桌瞥了几眼,草绿色的台球桌面叫人视线模糊。我吸着烟,始终不问他有关台球的话题。
他可能察觉了我的异样,问,玩一盘?
他的眼中有抹杀不了的光芒。
这种时候我是不能拒绝的,无论我打没打过台球,或者自己正好是个台球高手。
我的内心很犹豫,到底该赢他还是该输给他。我参加过大学同学自发组织的台球赛,最好的战绩进入了前十。
可事实上,失败或胜利都不由我做主。分色战。欧阳锋开球。他左手握着球杆,残掌杵在台球桌面上。他的动作准确、凌厉,没有丝毫的迟疑。同过去打台球时一模一样。我遭遇了坦克曾经遭遇的失败。我把球杆拿在手上,却没有等来上场的机会。欧阳锋一杆清结束了战斗。生活已经把他训练成了一个自如的左撇子,对左手的控制和潜能开发远远超过了右手。
欧阳锋右手残缺后有过一次不成功的自杀。他曾将一根棕绳套在树杈上,用不灵活的左手绾了个结,绳结不牢靠,他的身体刚一悬空就跌下了地。这一跌将他跌痛了。原来死亡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情。他需要有一只相对成熟的左手,至少关键时刻能够绾紧一个绳结。
手残后,坦克曾送给他一根球杆,杆头用镀金包裹。
欧阳锋说,喏,就是它。说着,将球杆放回杆架,又用三角框将球拢到了一块。
做完这些后他说,瞧瞧电视上的九球天后,她打球的姿势多么优美。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小镇上我们曾经就读的中学当了一名教师。我们几个——欧阳锋、拖拉机、钓鱼竿、手榴弹,有了经常聚首的机会。向日葵不在,她没有成为欧阳锋的女人,我也没有再见过她。每次聚会我们都尽可能避免触碰到欧阳锋的断掌,避免谈论台球。如果没有意外的惊喜,我们谁也离不开小镇,终老一生都得回避这个话题。我们心知肚明,我们是坦克的合谋者,参与策划、实施了阴谋。我们目睹阴谋变成了可怖的现实,可是没有谁去阻止它。而且这么多年,没有人说出那个阴谋,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承认那是个阴谋。
对此,我们始终保持沉默。
樊健军,作家,现居江西省修水县。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桃花痒》、小说集《水门世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