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家位于湖北省孝感市孝昌县丰山镇丰三村,典型的中国中部地区丘陵地带村庄。整体看来,村庄人多地少、房屋稠密,风景也极为平常。丈夫的家在村里经过三次搬迁、重建,最后在村子的一角安定下来。1998年,在姐姐和丈夫的支援下,哥哥花了几万块钱,将摇摇欲坠的泥砖老屋拆掉了一半,建了现在的房子,同时加固了两间老屋,以备急用。房子的东边是村里一大片菜地和荒地,其他三面则被不同的邻居紧紧包围,居住空间显得逼仄而粗陋,无法承载任何关于乡村的浪漫想象。后来哥哥告诉我,和他们童年的印象比较起来,现在村里已是面目全非。以前围绕村庄的是一条小河,小河的水极为清冽,孩子们经常在河里玩耍。村子里的房屋规划也极为规整,沿着村子中央的道路一字排开,道路两旁是非常大的老树。当时人多,一到吃饭的时候,隔壁邻居就会集中到一棵树下面吃饭,边吃边聊,感觉非常热闹。现在,那一排房子已经消失,大树也被砍掉,以前的村中央则被一个人工的池塘替代,丈夫家的祖屋只留下一个门楼,依稀可见被杂草包围的影子。在哥哥的讲述中,以前的村庄明显存有集体经济时代的气息,但无法摆脱的贫穷依然是哥哥对过去日子的刻骨印象。现在的村庄,外表看起来还算光鲜,但因为缺乏统一规划,房子的布局显得极为杂乱。
但不管怎样,村庄孕育和滋养了婆婆一家,在丈夫读书离开村庄以前,这个普通的村庄是丈夫生命的根系,也是婆婆一生的居留之地。我作为一个外省女子,名义上嫁给了这个地图上根本就找不到影子的村庄,但因为常年在外地工作,并未有长时间生活于村庄的经历,也未和这个普通的地方建立深切的情感联系。但对婆婆、公公而言,这个普通的地方却是他们生命的重要源泉,正像我每次回家,只要在村里待上十天以上,就会感觉无聊、无趣、难以忍受,恨不得早一天逃离一样。婆婆每次去广州,还不到一个星期,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吵着、嚷着要回到她熟悉的村庄。同样的土地,对我而言,只是联系亲人的一个场域,对婆婆而言,却是深入骨髓、沉淀到生命深处的神圣家园。
婆婆最后的日子
2015年7月10日深夜,丈夫守在婆婆的身边,我因为还未放暑假,远在广州,一方面要应付学校期末来临的诸多杂事,另一方面要照顾尚未放假的孩子。婆婆已经二十多天粒米未进,生命完全靠一点点水分维持。尽管知道婆婆这次可能难以熬过生命的极限,但还是希望老人家能够多熬几天,再过几天,我就可以带着孩子回到家里,好好送老人最后一程。
丈夫和哥哥、大姐、四姐此刻就守在婆婆身边。晚上9点47分,丈夫发来短信:“妈昨天开始出现危险,不知道能不能挺过今晚。”7月11日零时刚过,我发短信询问情况,问他是否休息,依旧是短短的几个字:“没有,在守。妈在弥留之际。”我心头沉下去,远隔千里都能感知到家里的气息。一边是熟睡的孩子,就在我的身边,一边是弥留之际的婆婆,兄妹们正在守候。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让我意识到一个老人在我生命中的位置,疲劳和不安同时侵袭我,但悲痛还没有弥散到我内心,我还在期待奇迹的出现,我相信老人可以熬过这一关,愿意等待我们几天。
7月11日零点25分,丈夫发来短信:“妈已脱离苦海,天地岑寂。活着的好自珍重!”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阵钝痛袭来,内心的不安得到印证后,尽管远隔时空的距离,排山倒海的悲伤还是将我击倒了。丈夫说得没错,离去对婆婆而言,确实是脱离苦海,这不是一个儿子的理智,而是一个儿子对母亲苦难一生的体悟和祝愿。天地岑寂的深夜,我可以感知丈夫内心的沉重和无法肆意表达的悲痛。尽管理智告诉我,让婆婆活在世间受苦,还不如早日归于尘土,但一想到回家以后,再也不能看到那双温暖、期待的眼睛,又意识到身边熟睡的孩子现在已没有了奶奶,我怎么也控制不住泪水。丈夫发来短信,仿佛知道我难以控制情绪:“这里的风俗是八小时不能哭,让老人安心地走。”
快速订票,将手头的一切事情抛开,用最快的交通工具缩短回程的距离。天一亮,就带着孩子直奔高铁站。奔丧的急切和沉重的情绪,让我第一次感觉回家的路程如此漫长、遥远。跌跌撞撞回到家里,远远就看到一片人影在忙乱,还没到家门口,丈夫就送来了长长的孝带和早已准备好的孝服,作为媳妇,我和哥哥、嫂子一样,带的是重孝。平时因为在外地工作,我很少意识到自己和家人之间的真实关系,但婆婆的离世,让我猛然意识到在传统的家庭结构中,我作为媳妇身份的确定性。脖子上长长的孝带、身上洁白的孝服,脚上穿的白鞋子,第一次让我真切感受到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也让我发现多年来对丈夫家庭的接纳和理解,和我骨子里潜藏的对于媳妇身份的正视、接受密不可分。我紧张而又不安地来到婆婆身边,离上次分别仅仅十几天,婆婆这次已没有任何生命气息地躺在冰棺里。灵堂真实的氛围让我意识到老人已真的离去,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围观的乡邻在等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儿媳,用程式化的哭泣表达对一个老人生存价值的确认。我从表象的热闹中,感知到的却是一种骨子里的千疮百孔,婆婆离世的悲凉场景,以另一种方式接通了我生命中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经验。我在繁华的广州中,尽管也有诸多艰难和无奈,但无论如何,日常面对的人、事、物和婆婆身边的日常没有任何关联,我的真实生活被知识的围剿、体制的驯服、看得见的利益、对城市习以为常的适应,还有内心渴求成功的愿望所包围,这一切的背后,和婆婆离世的真实场景,构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这种强烈的反差和冲撞,让我意识到时空的虚幻、城乡的真切分离,恍惚间,我甚至无法分清,到底哪个是自己的真实生命。此时此刻,城市虚构、漂浮的生活让我感受到荒诞,生命的底色终究和婆婆不可分离。我的泪水不仅为离世的婆婆而流,更为一个家庭即将分崩离析的命运,还有必须继续活下去的个体无法摆脱的卑微、无力而哭泣。葬礼的喧嚣和潦草,不过是中国无数偏僻的乡村,用一种惯性的程序向一个生命告别。悄无声息地来,刻骨铭心的苦,再悄无声息地归于尘土和大地,这就是婆婆以及无数乡村母亲的一生。
仅仅一天,失去亲人的悲伤已经让位于处理母亲的丧事。看着忙碌的人群,我知道,我感性的悲伤是多么不合时宜。婆婆因为是高龄离世,加上生前得到了子女很好的照顾,在村人看来,这是喜丧,不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如何跟上时代的步伐,跟上村里其他老人丧事的规格,才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要干的正事。丈夫通过哥哥早就打听到了婆婆后事的费用,最节俭的做法,也需要七万元左右。十天前,我们便已准备好母亲后事所需的费用,四姐依然拿不出钱,但母亲病重期间,她冒着被乡邻讨要工钱的风险坚持照顾老人,和嫂子一起分担繁杂的家务,极大地缓解了照顾常年卧床病人的人手紧张。四姐的孝心感动了家里的兄妹,也因为照顾母亲,她得以和家人较长时间相处,在点点滴滴的交流中,我们也得知,多年来,四姐一家在北京生活的诸多艰难细节。姊妹之间的情感交流,彻底冰释了因为欠薪所生的芥蒂,多年前相依为命的手足之情,慢慢回复到亲人内心,这种情感的修复,应该算得上是母亲病重期间的一个额外收获。大姐答应出一万元,尽到一个长女的责任,丈夫出五万元,哥哥已经从镇上的店子,赊回来一万多元的物品,包括鞭炮、香烟、饮料酒水、毛巾等。丧事期间的酒席由侄女婿负责,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炎热的天气中,要负责几百人两天的伙食,精打细算,为家里省下了不少开支。
找风水先生看过日子,婆婆在家只停留两天,到第三天,也即2015年7月13日就将火葬上山。
我完全像一个客人和旁观者,哥哥、嫂子哪怕在如此忙乱的日子,依旧不让我插手任何具体的杂事,哪怕是端茶倒水的事情也不让我干,仿佛我能出现在丧事现场,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情感支持。我只得见缝插针地搞搞卫生,收拾一下凌乱不堪的桌椅板凳,或者是帮侄儿照顾一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更多的时候,当人流散去,喧嚣的屋子稍稍安静时,我会来到婆婆身边,默默地看看老人。婆婆生前的房间杂乱无章,残缺、狭小的木质窗户,晦暗不平的泥巴地板,斑驳的开裂墙壁,布满蛛网的混乱电线,将老屋破败的景象暴露无遗。婆婆原本并不住在老屋,只因为1998年重修的房子,没有一个房间可以摆下两张床,而婆婆晚上必须有人陪护,为了方便照顾老人,最后只得搬回稍稍宽敞的旧房间。老屋的破败,恰如婆婆被生活榨尽的一生,不堪而潦草。我突然意识到,葬礼一结束,婆婆就会彻底离开家,留存于世上的印迹,也无非只是孩子们对她的怀念。除了子女,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老人曾在这片土地上,度过如此艰难而惊心动魄的一生。与文字较量的意愿,就在此刻从我心头升起,对一个普通生命的叙述,让我感受到神圣的意义和庄重的担当。对一个以书写为生的人而言,文字如果不能献给身边像婆婆一样的生命,这样的书写是否是一种背叛和虚伪?我不认为婆婆一生所遭受的厄运、痛苦、欢乐和泪水,只是一种命定的安排,在一种历史化的叙述中,她以一个女性的存在,凸显了个体和时代对抗过程中的妥协和无奈。婆婆一生遭遇过极度的贫困、无穷无尽的生育折磨、中年丧夫所致的婚姻挫折、女儿的病逝自尽和出家、数次承受孙辈的早夭,我以一个女性的直觉,在还原这些人生遭遇时,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这一切在婆婆一生中所施加的心灵伤害,到底达到了怎样深重的程度。
我想起儿子最后探望奶奶的时候,以开玩笑的口吻告诉我,奶奶从昏迷中醒过来后,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唠叨着给子女们分钱。她产生了幻觉,希望自己有很多钱,能够解决子女面临的实际问题。“奶奶说,给我们一百万,让我们去还房贷;给大伯八十万,给畅畅哥哥结婚;给四姑姑八十万,让四姑去还账。奶奶给我们的最多!”儿子八岁的心智还无法理解奶奶胡话中间的沉重意味,我却从婆婆昏迷中的妄语听出了她的牵挂和无力,终其一生,这个普通的老人从未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半生的辛劳,拖着一串孩子,生活给予她的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对贫穷的恐惧。她的不安全感和对生活的期待,终究还是在临终的潜意识中,以一种荒诞又真实的形式得以呈现。在丈夫的回忆中,对于家庭的印象,他最深刻的感受和母亲一样,就是对于贫穷的恐惧。我记得2004年5月14日,丈夫在无意中读到我的一篇文章后给我的邮件:“在我的感受中,中国农民真正的苦难是天聋地哑的,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苦难,正像许多作家说的,他们是苦难活生生的标本,他们的苦难源于出身,只要无法摆脱农民的身份,他们就无法摆脱苦难。所以他们的苦难是派定的,与生俱来,活着就是苦难。他们的苦就不必是像余华、鬼子写的,要用那么多的死亡、卖血、犯罪等悲剧事件去填充,好像没有这些悲剧性的事件,这些人的生之悲苦就不复存在。其实一个农民的苦就在他们生而为人、并以人的生命形态活着的每一天中,他们哪一天的柴米油盐、劳作忙碌、送往迎来、生老病死不被苦痛和忧戚充斥?极度的贫困使他们只能紧贴着地面卑微地生活,他们生在现代社会却被排斥在现代文明之外。”我始终记得看到这段文字时给我内心的震撼。后来才得知,尽管丈夫所学的专业是风花雪月的文学,但他对文学的理解,始终没有离开生活给予他的积郁和启迪。
在婆婆丧事期间,我从大姐、四姐的聊天中,进一步感知到这个家庭的贫穷和艰难,获得了更多家庭过往的细节和真相。大姐提到,因为兄妹多,为了帮助娘家渡过难关,多一个劳力挣工分,她自愿留在家中,迟迟不肯出嫁。直到哥哥能独立撑起门户,才在将近三十岁的时候嫁到夫家,以致错过最佳的生育年龄,年过六十,尚有求学的幼子,生活一直劳累不堪。直到今天,大姐依然保有一个长女的风范,尽管自身负担很重,但依然力所能及帮助娘家。四姐还记得小时候在全家挨饿的时候,被妈妈派去找邻居借米,最后无功而返的失落和伤心。在丈夫的记忆里,饥饿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以致婚后在没有衣食之忧的情况下,对粮食的浪费依然会让他带有深深的羞耻感。
但整个葬礼期间,对我震撼最大的事情,却是三姐的出场。在婆婆生前的房间,我发现了一张黑白照片,我向丈夫打听,丈夫敷衍过去,我去问四姐,四姐告诉我这是三姐,还说,相片之所以放在床头,是因为婆婆临终的日子,每天都要看三姐的照片。我以前从未听丈夫提起过他的三姐,我曾经疑惑过他们兄妹的称呼,怎么有大姐、二姐、四姐,唯独缺了三姐?但想到哥哥的排行,以为这只是属于一个家庭的称呼习惯,加上每次回家并没有太多的机会聊起往事,所以也没有深究。我从来就没有想到,在丈夫的家庭中,确实存在一个我从未谋面的三姐。我从大姐、四姐的回忆中,竭力还原三姐的形象。倔强、清秀的三姐呈现于我眼前的所有印迹,也只是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三姐长长的辫子垂于双肩,双目冷静地看着前方,面容极为秀气,但紧闭的嘴唇传达出一种坚定和执拗,她的装扮和气质让我明显感知到1980年代的气息。后来才得知,三姐在二十出头的时候死于非命,她性格倔强、张扬,不满家庭的贫穷和无望,总喜欢和外面的同龄人一起疯玩,在被继父毒打一顿,感到爱情和前途的无望后,三姐平静地选择了自尽。三姐的出场,彻底让我理清了这个家庭的逻辑,也进一步感知到了丈夫一家的善良和厚道,在多年的疑惑中,我终于彻底理解了丈夫对继父的怨恨和恐惧。在1980年代的中国农村,我经常听到早早结束生命的年轻女子,大多因为青春的激情所导致的爱情选择,与传统价值观念的冲撞。但我从来没有想到在丈夫的家庭中,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悲剧。越是走进这个家庭的深处,越是能感知到隐匿于家庭的悲伤随处可见。尽管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伤心的往事仿佛已被时间之手抹平,但我知道,只要人的记忆存在,在某一特定时刻,那些离场的亲人就会重现,恰如在母亲的葬礼上,我和从未谋面的三姐会通过照片,穿越时空,获得一种命运的观照和交汇。四姐一直遗憾三姐的选择,总认为整个家庭中,她敢闯敢干的性格最有可能改变家族的命运。我事后问起丈夫,是否对当时的场景还有记忆,他显然不愿多言,但对三姐离世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对日渐懂事的男孩而言,丈夫坦言三姐的悲剧,对年少的他影响深远。也许,在丈夫漫长的成长岁月中,他经历、见识了一个贫寒农家太多的痛苦,这所有的一切让他沉默、逃避,选择潜藏于书本的世界,这个世界成为他人生突围的唯一通道。
三姐的出场,再一次激发了我表述这个家庭的冲动,探究其背后隐秘的愿望和对自身介入者身份的警惕,成为我真实的纠结心态。婆婆的葬礼,曝光了整个家庭的历史底片,在亲人难得团聚的倾诉中,隐藏其背后的家庭面影,逐渐显示出粗砺的肌理。我想到婆婆过世之初,村里提供丧葬服务的邻居和嫂子交涉,说是母亲有一个儿子是博士,在中国繁华的城市广州工作,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热闹一下,要求哥哥答应他们,让他们好好唱闹几天。嫂子很严肃地告诉邻居:“七个子女,死了两个,出家了一个,这种场景,看着就伤心,还有什么心情热闹呢?”邻居将此话听到了心里,婆婆的丧事并未如村人想象中竭尽铺张和热闹。
2015年7月13日凌晨五点,按照风俗,全家人很早起床,送母亲最后一程。尽管丧事的忙乱,让家人在临时的团聚中淡化了悲伤,但到了母亲必须离家的那一刻,兄妹们的情绪还是难以控制。尤其是哥哥,我第一次看到他失声痛哭在母亲棺前,显出老态的身躯,让人心酸。所有的亲人都跟随到了火葬场,县级的火葬场已经承包给私人,承包者一副老板的派头,几乎任何一个环节,都要和痛失亲人的家属讨价还价,无论是买骨灰盒,还是选用烧灰的炉子,都有不同的价码。火葬环节,至少需要六千元,相比痛失亲人的痛苦,这种无谓的琐事,更让人平添一份莫名的愤怒。但因为面对至亲的离世,悲伤中,谁也没有心思去据理力争,只能任人宰割。母亲终究还是化作了一缕青烟,离开了她念念不忘的孩子们,回到了另一个世界,回到了父亲、二姐和三姐身边。我们目睹这一切,切实感受到她的肉体离开了人世,我们不愿在火葬场多待一秒,只愿赶紧将她的骨灰收拾好,让她回到村庄,真正安息。
婆婆回来了。
婆婆回到了她生活大半辈子的村庄,这次以另外的形态存在。婆婆的落土为安,确认了我和这片土地的情感牵连。生前,是婆婆的牵挂让我们一次次回去,死后,是婆婆的守护让我们记住生命的来路。这个普通如尘埃的家庭,所有的喜怒哀乐、日常生存,与千千万万的农民家庭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对于因为婚姻的缘分而介入这个家庭的我而言,对夫家命运的审视和梳理,却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
我知道,母亲,是一个家庭底片的灵魂。
作为暗礁而存在的继父
在对丈夫一家进行叙述时,他继父尽管是我潜意识里不愿碰触的一个伤口,但无论如何,对这个家庭的叙述,离不开这个暗礁般的存在。这个身影的出现,加重了丈夫一家的情感阴影,隐喻了一个普通农家无法摆脱的厄运。
哥哥出生于1963年,六岁那年,亲生父亲因病离世,丈夫尚在母腹中,从一落地就没有看到过亲生父亲。父亲死于家族遗传病,用哥哥的话说:“这个病说严重就严重,说不严重就不严重,1999年,四十出头的二姐也死于这种病。爸爸去世时,留下六个孩子,大姐十三岁,身体尚未发育好,就到处修水利。父亲去世早,家里姊妹多,生活实在太艰难,上面三个姐姐都没怎么上学。妈妈拖着六个孩子生活过得相当艰难,有一段时间还得过精神病,持续了两年,后来不知道怎样慢慢好了。”这是我第一次从哥哥嘴中,得知更多的历史细节,“那个时候是拿工分,工分少,连饭都吃不饱。妈妈还年轻,才四十出头,在别人的撮合下,就找到了现在的继父。当时的想法就是找个身强力壮的劳力,帮着分担一下体力活,一个女人拖着一串未成年的孩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继父到家里来的具体情形,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小小年纪到处找活干,帮着分担家务。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继父并不会干农活,在生产队里面,别人拿十分,他只能拿九分。他以前在京广线上跑火车,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被遣送回来。他脾气暴躁,不但没能和妈妈将一个家庭的重担挑起来,反而导致我们更加造孽”。
“我们和继父相处不好,我们在棍棒下成长的,他脾气不好,动不动就打人。状况糟糕得很,我妈妈管不了他,他脾气太坏,别看现在脾气好了很多,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打人,不但打男孩子,女孩子也打,就二姐没有打过,二姐忠厚老实,从来不说话。当时觉得他根本就不将我们当自己亲生孩子。我们打不过他,一打就跑。”哥哥永远不明白,继父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这个人,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犯了一点错,就打,有一次,他打弟弟的时候,摸到了一条扁担,我怕扁担打着弟弟了,就去顶了一下,结果扁担就打在我身上。小时候谁都恨他,犯了一点点错误就挨打。哪怕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是打,只是比我们打得少一点”。继父的冷酷和暴躁脾气,在嫂子的嘴中同样得到了印证,在婆婆病重的日子,和嫂子聊起家事,她说受到的最大委屈还是来自继父:
“那个时候,在屋里,老头不听,忙的时候,只要一句话不对劲,他就将家里吵翻,一睡就是十几天,不干活。家里没有事的时候,他就好,家里忙起来,尤其是农忙的时候,只要一句话,他就找茬。有一次,他将家里两摞很高的碗,都甩到屋子前面的水沟里,全部摔破了,说实话,根据他以前的所作所为,我们不养他是说得过去的,但我们不可能不养他。我记得结婚第二年,我们家的田里刚刚下了肥,一个邻居和我说,要从田里过过水,我是新媳妇,就说,过就过呗,刚嫁过来的,也不好意思不要邻居过水。吃过饭,老头知道邻居从田里过水,就说我不该答应,就开始在家里吵啊,闹啊,还在家里喝农药。他什么丑事都干过,他喝药,自己没有中毒,但他把一瓶农药从我的身上淋下来,将我弄得中了毒,然后他到处跑,吓我们,我们也害怕他死掉,到处找,谁都知道他是故意寻死觅活,故意为难家人。他太过分了,要讲他的事,多得很。有一年,你还没有回家的时候,汉口的老表,姨妈的儿子,三十回来看老娘,为了招待老表,三十晚上请他玩牌,老头想玩,就将桌子掀翻了,大家决定不玩了,不玩还不行,他坚持一定要玩,就开始瞎吵闹。老头那个时候才六十多岁,有劲,他拽着老表一顿猛转,将老表从我家弄到邻居家,又从邻居家撵到我家,牌没有玩成,他就开始天翻地覆地闹。此后,那个老表再也没有来过。还有一年,四姨的女婿,到我们家里玩牌,是正月十四,他用很大的两个水瓶打到哥哥头上,起了很大的两个包。想起以前的事情,我们完全可以不管他,但不管他也不行,他也蛮可怜,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管他,他以前的脾气就是暴躁,就是歹毒,凭良心说,凭他以前在家里臭歹,我硬是不想养他。我们真的不想当他的后人。老娘在的时候,我还和老娘说过,要是不结这个伴,我们也不会这么造孽,老娘一辈子就是后悔这个事情,那个时候,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后人陪着怄气。他这个人,又可怜,又可恨。我和你说真话,那个老头,早死早好,不是哪个不讲孝心,他是太怄人了。我结婚快三十年了,就和妈妈讲过两次口(讲口,口角的意思,孝感方言),但和老头,不知道讲过多少次。他总是牵着我讲口,还打我,你说他哪像个爹爹?他动不动就凶到我面前来,还要指着我的鼻子骂,不理他,他就要和你吵。湾里的人,到处都知道。有一年,我在河里扯棉田,他解不出手,这个事情只需要到医院去开一块多钱的药就行了,他非要跑到河里去,大吵大闹。旁边的邻居都看不下去,都指责他,“这次真的是你的不对”,他在家里将开水瓶打碎了,那个时候女儿才两岁多,我整天提心吊胆。他动不动就在家里打东西。在这个屋里,我不知遭了多少孽,在农村,我要做事,要种田,但他要和你讲口,除了干活,我还要怄很多气……”
除了脾气暴躁,继父令家人最失望的是内心冷酷,不知道心疼后人,对家里毫无感情。嫂子始终记得有一次,她挑不起水田里的秧苗,被站在田埂的继父嘲笑的情景,“哥哥那个时候在外头打工,我在家里带两个孩子,老娘也在家,有一回割稻子的时候,还要挑秧,这些事情,你们都没有做过。我挑一担秧,田里很深的水,我从泥田里面挑不起来,他看到了,还笑,你说怄不怄气?他不但不干,还要在旁边幸灾乐祸,意思是,你看搞不动了。他总说我们不是他亲生的,他无所谓了,不愿意干活,总是有这个心理。我们做的饭他不吃,嫌简陋,他要单独起来自己做饭吃。他就是在家里这样搞。”丈夫这位继父因为耳聋了很久,到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完全没有办法和别人交流。我还记得和丈夫认识后,他迟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和我郑重谈起家里的情况,他没有强调贫穷,而是强调他继父不正常的性格和为人,他不愿我知道继父太多的事情,但又担心我到他们家后,发现继父的为人所带来的心理落差。我甚至怀疑,丈夫迟迟不找对象,很可能与继父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有关。
当然,对整个家庭带来直接危害的,源于丈夫继父生性好赌的恶习所导致的防不胜防的内盗。这对一个经济脆弱、原本贫寒的家庭而言,真是雪上加霜的噩梦。哥哥直到今天,依然记得他1987年结婚的那年,继父将家里的稻种偷去卖了,“他将我们的谷种,我们来年留的种子偷出去卖了,到第二年,我们要下秧的时候,一看没种子,愁死人了,只得在我老婆娘家借种子。”当然,更多时候,继父是将家里的米啊油啊这些日用品偷偷拿去卖,哥哥提到这些事,依然一脸无奈:“从我记事起,他就将家里各种东西偷去卖。你没有吃的了,他还要偷,偷出去玩牌。我妈妈和他的争吵,也是因为这些,他好像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他的家。他根本上就不和你谈。你说这个,他说那个,根本就谈不上。”嫂子因为婚后待在家中的时间长些,加上张罗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对他打牌的恶习深恶痛绝:“你们每次要回来了,他就做榜样,就开始在家里表现得很好,你们不回来,要他做点事,就很难。你们一回来,他就扫地,烧开水,去菜园料理,表现很好。他就是会做这些迷窍(指耍心眼,装模作样,孝感方言)。他比你哥哥强,他就是会搞迷窍!”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以前回来的时候,村里的邻居不要我给他钱,说给了钱,他就摸牌去了。嫂子还提到,去年冬天,我们给他买的棉袄,从来就没有看到他穿过,也不知道放在哪儿,可能都是打牌输掉了。“他晚上不睡觉,到别的村子打,他不在本村打,他一年也有一千多块的零花钱,你们给,四姐给,他三两天打牌就玩完了。他一输光,就回来扯皮,你越给钱多,他就越扯皮。没有钱输了,就卖油,卖米,什么都卖,不瞒你说,我每次外出,都必须将后头门锁起来,不让他进厨房,不防不行,一家人要吃要喝。我前年捡的棉花,留着纺棉絮的,放在楼上,他将棉花藏在装空调那个纸箱里,准备拿去卖钱。后来我发现了,我问妈妈,怎么箱子里面放了两包棉花,妈妈还不相信,我就拿下来给妈妈看,妈妈才相信,过两天,他又将棉花偷去,藏在他自己的房间。我要不讲这些话,你都不会清楚。”因为平时和嫂子很少聊家里的事,对于继父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太清楚,在我印象中,至少我们每次回来,他的行为还算正常,好像还挺勤快,因为耳背,面相看起来也不是特别凶狠的那种,甚至因为他的长相和我过世的外公有点相像,我从一开始对他甚至还有一点莫名的好感,但相处久了,就能发现他性格的反常之处。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第一次去丈夫家过年,临走的那个晚上,继父突然跑到河边,说是要跳河,全家忙做一团,我第一次去他家所刻意营造的小心翼翼的氛围被彻底破坏,丈夫顶着寒风跑到河边找了很久,劝了很久,最后给了他一笔钱,才算将他哄回家。小妹还没有出家以前,她有一次回来,四姐恰好也回来了,继父故伎重演,也是扬言要跳楼。嫂子讲起这件事,依然气愤不已:“谈起这个老头,和别的人是不一般。现在你也应该知道老头的为人了。还有一件事,红伢还没有出家的时候,他也是在家里要钱,说是要跳楼,四姐从北京回来,吓不过,红伢就说,这是装假的,莫信他,叫四姐别出去。他一大早去店里买了一挂鞭炮,就跑到我们楼上去,搞了半天,没有跳。红伢将四姐拉住,叫她不要上去。他们躲在窗户边,看他跳不跳,最后没有跳,我们太清楚了,他就是想利用红伢在家里,通过威胁得到更多的钱去打牌。”
但这所有的伤害,都比不过在继父的毒打下,直接导致倔强的三姐自尽。这个家庭最大的伤口,哪怕在今天,当哥哥嫂嫂讲到对继父的抱怨时,依然不愿触及。母亲临终之前,对三姐的思念和不舍,可以看出一个母亲无力保护女儿所致的伤痛和内疚。在和继父不多的交流中,我能够感知,对母亲和兄妹而言,这是一座暗礁,风雨飘摇中的家庭原本以为找到一个依靠,却不知在命运的戏弄中靠近了一处凶险。当我走进这个家庭的时候,一切已风平浪静,兄妹之间默契地在我面前保持对继父的缄默。在常年的艰难处境中,他们唯一自保的办法就是逃避,这一点在丈夫的性格中非常明显,我甚至怀疑他读书的动力不是来自成就自我,而是为了摆脱噩梦般存在的继父。对于继父给整个家庭施加的痛苦,他们找不到摆脱的办法,我曾经问过哥哥,妈妈为什么不选择离婚?哥哥没有回答,只有无奈地摇头,对一个暴力倾向的男人而言,忍耐也许是家人自保的唯一办法。我再一次意识到,知识所给予我的解释生活的逻辑,面对现实问题的无力和可笑。在波澜不惊的生活表象下面,继父出现于这个家庭,不过是命运的安排,除了接受,也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更何况,婆婆在和继父结婚以后,还生了妹妹,再怎么样,他是妹妹的亲生父亲,就冲这一点,接纳他,也是命定的选择。
但我知道,抛开对继父的情感判断,客观去审视他的个体命运,这中间还有大量的空白。对他而言,时光的存在是一种真实的断裂,在他的个人历史中,因为他决然隔断了和过去的关系,突然被命运之手抛回村庄,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的开端。他一生都没有理顺自己的情绪,一生都没有做好接纳一个贫困家庭的心理准备,一生都没有意识到付出和爱才能和新的家庭融为一体。他的出现和新的家庭本身就是一个错位,他的暴躁和情感的粗疏相对一个期待滋养的艰难家庭而言,实在是一种无法获得的奢望。继父留下了很多未解之谜,诸如他当初从单位被遣送回来,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在一个政治化的时代,是否他也经受了不为人知的磨难?他和自己的亲人没有任何来往到底是出于性格的冷酷,还是其他不得已的原因?他对我婆婆,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这些具体的情况,我无法通过旁人,也无法通过和他的交流获得。在某些方面,他依然保留了曾经身为公职人员的清高,他写得一手好字,在他居住的老屋,到处都是他从镇上买回来的红纸、墨水和毛笔。一到过年,他就停下沉迷的摸牌,抓紧时间写对联,红艳艳地铺满一地,到赶集的日子,他很早就起来,将对联拿到镇上的集市去卖,在别人的夸赞和惊异中收获内心的满足,更多时候,他将对联送给过年的邻居,家里的猪圈都被他贴满了祝福。忘掉他对家庭的伤害、隔断和以前日子的关联,他在我眼中,更像一个偏执古怪、内心封闭、怀才不遇的乡间读书人。我当然知道,我对他的这种印象,正来源于我并未彻底渗透进这个家庭所导致的空隙。我不愿对他有更多的猜测,对他的判断,我相信严丝密缝的日子中,老实本分的哥哥、嫂子的叙述,更为可靠。
今年春节回家,在喧闹的人群中,他几次找到我,要我告诉他,已经出家的妹妹的联系电话和地址,说是要去找她。妹妹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也是他唯一的真实关联。
我没有妹妹的任何消息。
他依旧在村里游荡,苍老的身影,伴随落寞的余光。
妹妹的出家,再一次将他置于一个被隔断的世界。
黄灯,学者,现居广州。曾在本刊发表文章《今夜我回到工厂》《对照童年》《破碎的图景:时代巨轮下的卑微叙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