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感

2017-01-11 08:56
东方剑 2016年11期
关键词:北北欧阳老太太

◆ 清 寒

第六感

◆ 清 寒

“看过《第六感》吗?”北北努力提拉的上眼睑推出额部的细纹。睫毛细密地抖动,乃至其下的黑葡萄有了摇摇欲坠之感,闪光的喻体充满怯意。

欧阳楠探身向前,问:“你面前的这个人是鬼魂?”

北北将脸侧开一点,问:“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第六感》吗?你看我的眼神,酷似《第六感》里的小主人公,那个叫柯尔的小男孩。”

“你当我在上表演课?”

欧阳楠抽身坐正,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水瓶。柚子汁在瓶嘴和杯子之间缔造出晶莹的透明柱,清冽的果香溢满房间。

“尝尝。”欧阳楠将柚子汁递给北北。

北北颇为犹疑,不过她还是端起了杯子。怯意随着几口柚子汁下肚从眼中消失了。“好喝!”北北抹了抹嘴说。

“分得出来吗?”

“什么?”

“柚子汁里有什么?”

“糖?”

“蜂蜜。”

北北的脸再次侧开角度,斜睨着欧阳楠说:“你想说的不是蜂蜜吧?”

“我想说的是生活和表演,早被你混在一起,难分彼此了,就像柚子汁和蜂蜜。你太热爱表演。”欧阳楠叹息地看着北北,这个为了表演而更改人生的女孩。

“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丢丢真是个有特质的孩子。他能看到另一个世界。那个……”睫毛下的闪光喻体又开始凌乱、迷茫,充满怯意,“我们看不到的世界。”

“就因为他说住在二楼的朱奶奶要死了,第二天那个朱奶奶恰巧死于心脏病。”

“什么恰巧恰巧,你这分明是把朱奶奶的死归为偶然事件。”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为什么丢丢早一天没说晚一天没说,偏偏在朱奶奶死前说了?”

“按照你的描述,其实是早了一天。”

北北气恼地蹬踢一通小腿,大力撞到沙发靠背上说:“咬文嚼字。你这叫抬杠。”

这才是欧阳楠熟悉的北北,高中时的北北,撒欢耍赖的北北。

“我这叫据实分析。我问你,朱奶奶原来就有心脏病,对不对?”

“对……”

“心脏病发作前通常会表现出先兆症状,对不对?”

“对……”

“如果朱奶奶心脏猝死的前一天,丢丢见过朱奶奶。那么他就有可能碰巧看到了一些先兆症状,诸如面色苍白、表情痛苦、盗汗、肌颤、呼吸困难等等。丢丢只有六岁,比电影里的柯尔还小两岁。六岁小孩生活经验不足,难免被这些症状吓到,进而产生可怕的联想。孩子的词汇量是极其有限的,他们对可怕场景最直接、最直观的表述是什么呢?死亡,对不对?”

“不。”北北固执地摇头,“不管你说什么,丢丢看到的不是先兆症状,他通过神奇的第六感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你也说过直觉是存在的。”

“当然存在。但仅就朱奶奶之死这件事而言,可以找出充分的现实根据。”

“那只是你的揣测,揣测……还会有人死。丢丢说了,他们分别死于内心不安、嗜酒如命……”

那个下午,北北在欧阳楠熟悉和陌生的两种状态里穿梭。忽而是撒欢耍懒的十八岁女生北北,忽而是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八岁男孩柯尔。表演会害了北北,让她越来越分不清现实和舞台吗?恐怕会。

北北离开的时候忧心忡忡,她站在门外,返身通过门缝注视着门里的欧阳楠。北北有话要说,欧阳楠等着,等着。然而北北沉默了。声控灯熄灭的一瞬,北北的纯白衣衫一下子被染黑。

“你知道第七个人是谁吗?是我。”北北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

等欧阳楠回过神,推门出来,用脚跺亮照明灯,只看到一条空寂的走廊。欧阳楠的指尖轻轻触摸门边,北北的手放过的地方。就在刚刚,她用力推门的时候,阻力还在。

1

“喝!喝!喝!命喝丢了吧?作死,叫你喝……”被人拉着的女人,不遗余力地连哭带喊。

一个穿勘查服的警员走出警戒带。中等身材,国字脸,鼻直口方,戴黑框眼镜,是分局技术中队的法医陈在。

庄海扔掉手上的烟,踩灭,走上前问:“陈法医,出什么事了?”

“庄大队,这么巧。”陈在扭头看向楼道说,“资深酒鬼。喝醉了,从楼上摔下来,颈椎错位,当场毙命。没其他外伤,没可疑,不然早上报市局,请你们出马了。”

“半夜死的?”

“嗯。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凌晨两点至三点间。101的住户出门晨练,发现门口躺着个死人就报警了。”

“那是死者的老婆?”庄海的下巴指向仍在哭喊的女人问。

“是。”

“听她的意思,他们不住13号楼。”

“对。他们住17号楼。喝醉了不认家门呗。”

庄海还是去看了尸体。马光龙,52岁,水产市场的鱼贩子,收摊后喝猫尿比吃饭勤快。13号楼的住户一致否认跟马光龙有约。三更半夜,除了吃喝嫖赌哪有什么正事会约这个点。马光龙的老婆豆花提供了几个名字,都是水产市场的摊贩,用豆花的话说全是平日跟马光龙一块喝猫尿的狐朋狗友。一个外号“醉虾”的家伙证实当晚跟马光龙一起喝的酒,喝到几点“醉虾”完全记不得了。辖区派出所民警找到“醉虾”时,这家伙还趴在小孙烧烤店店外的地上睡得昏天黑地,叫醒了一问三不知。老板小孙咂着嘴说“醉虾”是个怂货,七两二锅头下肚,人出溜桌子底下了。还是马光龙那小子不含糊,付完账,居然还能走,晃是肯定的,怎么说干掉了一斤多呢。走时候一点来钟吧。

除了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马光龙的死未能在其生活的社会群体中博得一丝一毫的同情,而且很快会被议论的口水冲淡。

作为一起意外的死者,马光龙的尸体很快被家人认领,火化了。

周末,庄海和左鼎、欧阳楠在绿色口红酒吧小聚。因为酒,庄海聊起了马光龙的死。庄海想这是他最后一次提起马光龙,过后,大脑中记载马光龙信息的区域将被新信息覆盖。人类大脑具备自我清理的功能。

“你是说他摔断了脖子?”欧阳楠挪开挨近嘴唇的玻璃杯问。

庄海说:“对。”

欧阳楠垂头自语:“这么寸?”

庄海问:“嘀咕什么呢?”

左鼎说:“她说寸。”

庄海说:“这事说寸寸,说不寸也不寸,天天烂醉如泥,出事是早晚的。有句话怎么讲的?no zuo no die。”

欧阳楠摇了摇头。

庄海问:“欧阳你什么意思?”

左鼎说:“虽然我没直接参与尸检,不过陈在把尸检的照片给我看了,没问题,确实是颈椎错位致死。”

“不是。我……想到点儿别的……”欧阳楠甩头笑了笑说,“算了,喝酒吧。”

2

鸟在叫。老太太醒了,不过她没马上睁眼,而是先微微扭了扭脖子。还好,脖子根据意愿进行了小角度偏转。她又使劲抬了抬四肢,结果不尽如人意,只有胳膊配合,两条腿则顽固地坠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它们并不隶属于她的身体而是诊疗床的配件似的。老太太放弃了再次尝试,竖起薄耳朵。两只鸟还在叫,它们今天有点躁,一直在吵架。

房门开了。老太太知道是护理员。她会推一辆小车,车上放着无针注射笔、药片和早餐。洗漱、打针、吃饭,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要快,不少事等着呢,所以……对于老太太来说不存在所以,从上个月开始,两条腿就背叛了她。背叛的阵营还将不断壮大,明天或后天,说不准什么时候,也说不准哪部分,比如胳膊、手指、脖子、舌头、眼皮……会成为下一个背叛者。老太太不满地哼了一声。

“睡得好吗?”护理员站在床前问。

“不好!太糟糕了。”坏情绪积蓄心头,乃至老太太睁开眼睛的时候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越来越糟糕。你是新来的。”

“为什么这么说?”

护理员掀开毛巾被,手上的注射笔敦促老太太主动撩开睡衣。略微隆起的腹部和深浅不等的瘀点露了出来。

老太太歪了歪脖子,以便可以看到护理员为她注射,直到注射笔离开身体,老太太才回答说:“声音。你说话的声音我从没听到过。”

“十来个人呢,未必都认识吧。”

“六个,就六个。我知道。别看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我的耳朵可好使得很。口罩挡得住脸,挡不住声音。不管谁说话,听一次我就能记住。”老太太闭上眼睛说,“这本事可不是下不了床后练的,不是。娘胎里带的,错不了。”

“你确定不会听错?”护理员问。

老太太的耳朵动了动,犹如捕捉一飞而过的昆虫。声音比昆虫飞得快,太快了,耳朵一无所获。不过老太太经过片刻的犹豫,还是坚决地说:“不会。”

“赶上性命攸关,还是不要太自信。”

老太太的呼吸中断了两秒,猛地睁开眼,转脸看护理员。落入灰白瞳孔的,是护理员朝窗户走去的背影。

“你刚刚……说什么?”老太太问。

唰!窗帘拉开,晨光闯入,老太太的眼睛眯成两道缝。

护理员转回身,轻笑了一声,说:“没什么。”

“你说起话来……有点怪。”

“是吗?”

“有点。”

护理员不再跟老太太说话。她摇起床头,替老太太擦净脸和手,辅助老太太刷了牙,重新将床放平。

床头下落的时候,老太太提醒说:“我还没吃饭。”

“不急。先休息会儿。”

“为什么?”

“有助于消化。”

“你的脾气还行,比小翟耐心。小翟就是个火药桶,总是催,催,催……她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需要照顾么?十几个人等着我呢。吃饭啊,又不是填鸭。再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有病。少食多餐,细嚼慢咽,医生说的。养老院应该多雇些人……”老太太唠叨着,忽然心口发慌,浑身出虚汗,“我饿了,把饭给我。”

“再等一会儿。”

“还要等?”

“对。时间还没到。”

“有时间规定?小翟没说过。今天好像饿得特别快。我……头晕……”老太太虽然躺在床上,却感觉到了强烈的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

老太太费劲儿地扭脸看护理员:“你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你幻听了。”

“是吗?”

“是。可见耳朵并不可靠。”

“我的耳朵真的很好使……谁知道呢……大概有时候……”老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皮越来越沉。胳膊、手指、脖子、舌头、眼皮……谁是下一个背叛者?不,这次发生的是集体背叛。对此老太太万难想到,当然,她也无需再想,因为大脑也在背叛的行列里,还有她引以为傲的耳朵,再听不到鸟的吵架声了。

护理员替老太太盖好毛巾被,端着餐盘走进卫生间。抽水马桶发出欢快的声响。护理员出来时,餐盘上的碗和盘子空了。唰!窗帘被重新拉上,房间顿时暗淡下来。

“有时候?有时候会坑掉一生。别人的,自己的。”护理员对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说完,将小车留在房间,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3

电话没人接,第三次了。欧阳楠放下手机,接着吃早点。其间,她不自觉地看了墙上的油画。欧阳楠自己的作品,画于多年前。心理师曾就油画进行过心理分析,它表明画者处于心理黑暗期。欧阳楠很庆幸自己最终从黑暗期走了出来。油画没丢,欧阳楠觉得有必要将它作为一枚心理标记永久保留,时刻提醒自己关照内心并适时进行调整。事实证明,它不仅是一枚历史标记,还暗藏某种莫可名状的神力。简言之就是它会发出神奇的信号或者说玄奥的预警。欧阳楠不信邪,她更乐于用科学观点对这一现象进行解释。当人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时,反应阈值降低,感官变得极其敏锐、活跃,平时无效的微小刺激会因为外在环境条件和人体生理状况的变化由无效转为有效,进而导致相应的行为释放。阈值一旦跌破底线,结局只有一个——精神崩溃。而那个临界点、那个无限逼近底线、逼近危险的点也是灵性超拔的地方。

北北为什么不接电话?打了三次,最早一通和最近一通间隔八九个小时,就算忙,事后总可以回复。早点已经吃得有名无实。欧阳楠的眼睛再次溜到墙上。油画上的黑色块犹如天外飞来的陨石,欧阳楠感觉到了临界点的靠近,油画正向她发出预警,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或者,已经发生了。

4

欧阳楠早早赶到单位,刚进物证鉴定中心,迎面就碰到了左鼎。左鼎手上拎着勘查箱,不用问是出现场。

“哪儿发案子了?”欧阳楠习惯性地问。

左鼎说:“福泰敬老院,死了个老人。院方说是正常病故,家属说是院方没给老人按时用药,尸体运殡仪馆了,分局请我们去一趟。”

“哦。”欧阳楠点头。两人擦身而过,欧阳楠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等一下。”

“有事?”

“男的女的?”

“女的。”

“六十多?”

“六十二。怎么了?”

“什么病?耳朵的?”

“耳朵?”左鼎忍不住笑了,“耳朵上致命的病可不多。糖尿病。”

欧阳楠也自嘲地笑了,深呼吸后说:“脑神经搭错了。”

“有事?”

“没事。你快去吧。”

左鼎赶到殡仪馆,了解了大致情况,按照程序对尸体进行尸解。死者多个器官有衰竭迹象,胃里没有内容物,就是说死者生前还没吃早饭。参照死者既往的血糖测量值,即便死者生前漏打一次胰岛素,空腹状态应该不至于出现严重高糖,而由高糖诱发猝死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当然医学针对的是不同个体,没有绝对概念,死因究竟跟漏打药物有无关联还需要进一步血检。尸解过程中,左鼎特别留意了死者的耳朵,没发现可疑病灶。欧阳楠奇怪的一问从何而来呢?

这一天左鼎没再见到欧阳楠。从殡仪馆回来,左鼎专程去了DNA室,听人说欧阳楠中午就出去了。欧阳楠绝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离岗,何况是离开了整下午。她遇上了麻烦,肯定的。以欧阳楠的个性,不想告诉别人的事问了也是白问,左鼎放弃了打电话的打算,静观其变更为明智。

第二天,左鼎却主动跑去了DNA室,不是为了打探欧阳楠的秘密,而是因为死者的血检结果。老人白小毅之死暗藏蹊跷。

“什么?”听了左鼎的话,欧阳楠难掩惊异之色,“白小毅的血糖非但不高,反而低到了要命的地步。”

左鼎说:“没错。胰岛素不是漏打而是超量了,加上死者用药后未进食,出现了致命性低血糖,进而猝死。”

“这么说敬老院难辞其咎。”

左鼎摇头:“不!不是单纯的工作疏漏。”

“什么意思?”欧阳楠问。

左鼎说:“昨天去尸解的时候出警的警员跟我说,他们到现场后进行过调查,负责白小毅起居的护理员叫翟静。据翟静称,那天白小毅打过胰岛素也吃过早饭。白小毅的家属之所以要求警方深入调查,也并非出于对死因有所怀疑,不过是想敲敬老院一笔钱罢了。所以大家都认为这纯属民事纠纷。”

“现在看来,翟静有重大嫌疑。第一,胰岛素严重超量;第二,如果第一条仅仅是出于疏忽,最好的补救措施是让白小毅进食而非禁食;第三,翟静编造了白小毅吃过早饭的谎言。告诉庄海了?”

“来之前就告诉了。”

5

翟静起初一口咬定之前说过的话句句属实,直到庄海说“那你就是谋害白小毅的第一嫌疑人”,翟静才感到大事不妙。

“啥玩意?谋害?白老太太明明是病死的。”

庄海说:“我们有确凿证据证实白小毅死于低血糖。”

翟静大手一挥,说:“白老太太得的是糖尿病。糖尿病知道吧?血糖高,不是低。”

“所以说白小毅是被害。”

“啥玩意?”

“她被注射了过量的胰岛素。”

“等等等……等一下,你说啥?过量胰岛素?不可能。”

庄海没答话,只是严厉地盯着翟静。

翟静慌神了,一次次将一缕乱发从耳前别到耳后。那缕头发好像成心跟她作对,一次次从耳后跑回耳前。翟静怒不可遏,胡乱地揪住它们,模样相当可笑。“跟你说啊,白老太太的针不是我打的。”

庄海说:“不是?”

“不是!”

“刚才你不是这么说的。”

翟静急赤白脸地说:“弄错了。跟你说啊,是这么回事。前天我自行车让人扎了,前后胎都给扎了。我没法正点上班。正好单位的人给我打电话,知道我遇上倒霉事,说替我照顾白老太太。等我补好胎赶到单位,白老太太针打了饭也吃了。”

庄海一声不吭。

翟静丢开头发:“我开始为啥不这么说,是吧?因为迟到得扣钱。我又不傻,这事能到处嚷嚷?”

“给你打电话的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

“好几个人呢。我没干多长时间,也没长白老太太那样贼尖贼尖的耳朵,街上又乱,听不清。反正就那五个里的呗。不对。保准不是姓王的,她说话满嘴大碴子味儿。”翟静翻了翻眼睛说,“也不是姓张的,她没那好心。剩下的……说不好是谁。”

“后来没人跟你主动说?”

“没。”

“你说白小毅针打了饭吃了是……”

翟静抢着说:“这我可没瞎说。白老太太下不了床,饭都是在床头吃。我到单位看见白老太太的盘子碗是空的,放在小车上还没刷呐。饭菜又没长腿,不吃还能跑喽?还有打胰岛素的注射笔,也在车上放着。”

庄海以为落实顶替翟静的人不至于费太大力气,实际情况远非如此。电话是单位的,五个护理员都不承认案发当天给翟静打过电话,之后在敬老院的调查走访则为她们找到了时间证人。白小毅患有糖尿病,由食堂单独配餐。据食堂师傅说,餐配好后每天都放在打饭窗口,跟往常一样没留意取走的人。敬老院监控设施极少,只在一个摄像头的影像资料里发现了嫌疑人一闪而过的身影。口罩挡住了面目,从身量判断应为女性。

清洗过的餐具毫无文章可做。庄海提取了胰岛素注射笔。白小毅死后,注射笔未再使用,或许有机会获取嫌疑人的指纹和DNA。

6

“白小毅长着贼尖贼尖的耳朵?”欧阳楠一跃而起。

庄海和左鼎都被欧阳楠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酒吧的客人纷纷侧目。

左鼎拉了拉欧阳楠的手指,示意她坐下。欧阳楠木头人似的,钉在地上。

庄海补充说:“翟静指的是听力。”

“嗯。尸解时我特别留意了,外形正常。”左鼎问欧阳楠,“到底怎么了?”

欧阳楠像是没听见两个人的话,神情恍惚地说:“还会死人。”

庄海和左鼎对视了一下,不解其意。

“七个。一共七个。”

庄海问:“七个什么?”

“被害人。”欧阳楠说完,朝酒吧门口跑去。

北北人间蒸发了。欧阳楠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人,得出的结论是:北北早在许多年前就淡出了大家的视线。欧阳楠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北北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也和其他人一样,近乎忘记了这个曾经的高中同学。不用说北北,她联系的人中,一多半跟北北一样长久地游离在记忆之外,有的甚至比北北游离得更为久远。人和人,无论多亲厚,多像奔着不离不弃去,走着走着就散了。亲情、爱情、友情莫不被涌入生活的新内容干扰甚或切断。

又如果不是北北一语成谶,命案接二连三发生,那么北北的突然出现及神秘消失将不过是繁杂生活的小小插曲,激不起一丝一毫的微澜。现在不同了,北北成了至关重要的人,很可能关乎到另外四个人包括北北自己的性命。

更糟的是北北的手机从无人接听变成了关机。欧阳楠浑身冒汗,心口却是冰凉的。

7

“七个人,分别死于内心不安、嗜酒如命、误听误言、祸从天降、怒火中烧、苦海无边和万箭穿心?”庄海向欧阳楠求证。

欧阳楠“嗯”了一声,沮丧地用手支住额头说:“北北的原话。这些词不可能出自六岁孩子之口,所以我当时判断它们要么出自北北的杜撰,要么是北北按照自己的理解对孩子的话进行了加工。你们不了解北北,她对表演如痴如狂。当年考的是医科大,可她只上了一年就退学了,改行去做演员。可惜,梦想很丰满而现实太骨感。多数情况,她连跑龙套的角色都争取不到,只能在剧组里打杂,可她一直不肯面对现实。说好听是初衷不改,说不好听是……执着到一定程度会变成偏执。后来北北去了外地,再后来就彻底断了消息。”欧阳楠叹了口气,“我觉得她生活得特别不真实。那天,她坐在我面前,就像个虚影,不断地在表演和现实之间游荡。为什么我不肯相信她?”欧阳楠咬紧了嘴唇。

庄海安慰说:“这不能怪你,我听着也觉得匪夷所思。别太自责,不然也成偏执了。再说,保不齐是巧合。”

“朱奶奶死于心脏病。马光龙的直接死因是颈椎错位,根本原因却是酒醉。白小毅死于低血糖,但她有听力好的特点。难道全是巧合?”左鼎看着庄海说。

不等庄海回答,欧阳楠说:“不可能。北北的手机关机了。我担心,担心……她已经出事了。”

“北北?”左鼎和庄海异口同声地问。

“第七个,”欧阳楠抬起头,泪光闪动,“北北说……是她。她来向我求助,而我……”

左鼎从没见过欧阳楠如此伤心,一时间竟急得跟庄海口径一致起来:“巧合,保不齐。”

左鼎安慰欧阳楠的当口,庄海接听了一个电话。挂断手机,庄海说:“恐怕不是巧合。五七路华兴大厦,有人被高空坠落物砸死了。”

“祸从天降。”欧阳楠自语。

8

五七路的华兴大厦属于烂尾工程,死者不会无缘无故站到一幢空楼前的瓦砾堆上。罪魁祸首是一辆弃用的木质推车,从二十几米高的地方坠落,不难想象作为承重体的尸首是何等的血肉模糊。

“最惨烈的尸体,最简单的尸表检查。”左鼎对欧阳楠说,招手让人将尸体运往殡仪馆。

庄海从不远处走过来,用下巴指了指地上说:“简直称得上画地为牢,定点死亡。”

欧阳楠望着神情悲戚、彼此搀扶着离去的一男一女,急切地问:“死者的身份是不是核实了?”

欧阳楠问了个有失水准的问题,庄海看了她一眼说:“面目无法辨认,如果衣服这可以作为尸源认定的依据的话,算核实了吧。唐霞,女,50岁,经营体育用品公司。唐霞的丈夫和女儿说,他们一家三口本来是到家乐福超市买东西的。唐霞接了个电话,之后说上厕所,离开了。父女俩等了一小时不见人,手机也不接,估摸唐霞因为肚子不舒服先行回家了,两人结账出来发现这边围了好多人,挤进来一看,傻了。那时候已经有人报警。报警的人说当时站在街对面,碰巧看到天上掉下东西,后来才发现底下站着人。”

左鼎问欧阳楠:“北北有可能认识唐霞吗?”

欧阳楠摇头说:“朋友里肯定没有。除了一个表姐,北北也没有其他亲戚。我去找过北北的表姐。她说跟北北失联好几年了,半月前曾意外接到北北一个电话。北北当时语无伦次,说了许多十八岁以前的事,好像打电话就是为了怀旧。唯一讲得比较清楚的就是北北的男朋友刚刚病故,她觉得北北受了极大刺激。北北回来的事她完全不知道。目前死的四个人里,我只知道朱奶奶是北北的老邻居。”

“这事交我吧,如果四名死者之间或北北跟其他三名死者之间有联系,通话记录总能查出点线索。”庄海走出去几步又站住了,回头对欧阳楠说,“如果案子像北北说的那样,她可能……可能暂时是安全的。”

三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个说法言不由衷。谁知道在唐霞出事和警方勘查现场这段时间内,是不是有人正在或已然遇害?更让人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是,明知有人遇害,却无力阻止,只能等着收拾残局。

北北没告诉欧阳楠为什么是七个人,这七个人之间有怎样微妙的联系。她的表述神乎其神,似乎一切自有天定,而唯一通晓天意的就是丢丢,那个神秘的、跟柯尔一样具备通神能力的小男孩。

“找到他!”欧阳楠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

“你指丢丢?”左鼎的脑筋跟欧阳楠跑得一样快。

“是。假使这个孩子真的能通神,一定可以帮到我们。”

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别说北北和朱奶奶住的楼道里没有叫丢丢的男孩,就是整个钢管厂宿舍大院,也找不到叫丢丢的男孩。

左鼎问:“北北只有这一个住处?”

欧阳楠说:“对。房子是她父母留下的。这一点我在她表姐那儿核实过。再说丢丢不住这儿,怎么会知道朱奶奶要死了?”

“另外三个死者也不住这儿。”

“我脑子彻底乱了。”欧阳楠沮丧至极,明知关心则乱,却管控不住情感所向,“难道……丢丢活在另外那个世界?”

左鼎说:“我宁可相信此事另有蹊跷。”

茫茫人海中的四个人,也许很快会增至为七个,被同一条诅咒绑定。

9

侦查迅速展开,结果令人气馁。四名死者,无论从通话记录查,还是从社会关系追,都找不到明确关联。

听完庄海的介绍,欧阳楠陷入沉默。

左鼎说:“我和欧阳去找过丢丢,这个驾驭死亡诅咒的男孩如他的名字一般丢失在现实世界之外。两条线都断了。”

“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庄海看了看一声不吭的欧阳楠,欲言又止。

欧阳楠抬头迎视庄海的目光。

“最近,你……你的情绪……”

庄海说话素来干脆利落,忽然变得吞吞吐吐,欧阳楠的心噌地悬到嗓子眼儿。她咬了咬嘴唇,说:“你说。”

“除了朱奶奶,北北和另三名死者之间并无联系,社会关系也没发现交集。但是,唐霞在超市接的那个电话,是……用北北的手机打的。”

欧阳楠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左鼎眉头紧蹙:“如果北北身陷危局,另两个人恐怕凶多吉少,除非死亡顺序有变。”

“怒火中烧。苦海无边。”庄海嘀咕着,“一个跟火有关,一个跟水有关。焚烧和溺水?”

左鼎说:“别猜了。找不到因果关系和七个人之间的关联,即使猜中作案手段也无法找到目标人物。”

庄海说:“两方面的线索都断了,还能怎么办?”

“去北北家。”欧阳楠突然说。

左鼎说:“对。走不通时,回到起点。”

庄海说:“我马上申请。”

灰尘、蛛网、霉斑无不昭示这样的事实:这套设计于八十年代的两室单元房已久无人居。

欧阳楠盯着食指肚上蹭的灰说:“怎么会这样?北北找我没几天。”

左鼎蹲在地上说:“无怪你来找她吃闭门羹,无怪咱们查丢丢时大家都说没见过北北。她根本没在家住。不过,人应该回来过。你们看地上的足迹,比较清晰。”

欧阳楠说:“那她住哪儿?一个遇到男孩丢丢的地方?”

庄海立刻给杜般打电话,让他核查酒店登记。

三个人寻着足迹仿佛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女子驻足在门口,环视久别的家。率先走进南屋,在距离东墙一米处站定,凝视一对中年夫妇的合影。之后转身进北屋,径直走到北窗下的写字台前,拉椅子坐下。

“椅子是唯一被擦拭过的家具。”欧阳楠说。

庄海说:“地上留有椅子腿的擦蹭痕迹。但桌面上没有痕迹。”

“她回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坐一坐。”左鼎边说边观察几个抽屉,“这个。锁着呢。”

“我来。”庄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曲别针。

中间的抽屉被打开。里面的物品摆放整齐。相册、毕业留言簿、笔袋、书签、头花……三个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日记本上。不仅因为日记本本身具备私密性,还因为与其他物品相比,它太干净了。

“撕过!撕扯痕迹是新的。少了五页。”欧阳楠说。

庄海说:“日记不是每天写。日期在2006年7月8日到2006年8月29日之间。具体是哪几天?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左鼎说:“十年前,欧阳,你上高中的时候。”

“准确地说,是我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

庄海说:“所以,你不知道北北遇到了什么事。”

“那个假期……”欧阳楠陷入回忆,“我跟北北应该见过面。”

“快说说。”庄海急不可耐。左鼎肘了庄海一下,庄海立马闭嘴,以免干扰欧阳楠的回忆。

欧阳楠做了两次深呼吸,慢慢闭上眼睛。两居室单元房,静得能听见浮尘在飞。

“北北来找过我,”欧阳楠呓语似的说,“我觉得我特伟大!没错,北北这么说来着。有件事……让北北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欧阳楠平展的眉间渐渐出现山丘与沟壑,“那件事,她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说,天呀,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可以演戏。后来,北北真的接拍了一个广告。”欧阳楠说着,猛地睁开眼睛。

庄海说:“她演艺梦想的开端?怪不得极度亢奋。”

欧阳楠眼睛虽然睁开了,心神还飘在很远的地方,她轻摇着头说:“的确是北北演艺梦想的开端,但不是亢奋的直接原因。”

左鼎追问:“直接原因是什么?”

欧阳楠说:“有起案子……”话刚起头,杜般的电话来了。

“楼兰快捷酒店。快!”庄海说。

10

男人尚未坐稳,后排车门开了,一个女人钻进汽车。

“靠!打劫啊?美女。”

女人千娇百媚地笑了笑,说:“是啊。可以吗?”

妖冶的夜晚、妖冶的女人,妖冶的眼神,能是什么劫?上门服务的美人劫呗。

“太可以了。去哪儿,你说。还是……”男人下车,再上车人到了后排,满脸邪气地逼近女人说,“就在这儿?”

“好讨厌!”

女人嗲嗲的声音弄得男人浑身燥热。他将她压倒。女人脖领散逸出的香气勾走了男人的魂儿。女人变戏法似的,将胸衣从脖领拽了出来。男人一抢在手,贪婪地将整张脸埋进胸衣,大闻特闻起来。

“1、2、3、4……”女人红艳的小嘴不紧不慢地报数。

没一会儿,男人软塌在车座上。

“喂!”女人拍打拍打男人的脸说,“别总想着吃白食,老天爷可没那么多馅饼往下扔。”

女人探身拔下车钥匙,从精美的背包里掏出个瓶子,拧开盖,将瓶子里的液体慷慨地倒在车里。女人下了车,点着根香烟,悠然地吸着,其间抬眼望了望深蓝的夜空,并送上一个微笑。半截香烟闪着星星般的光飞进车厢。车门砰地关上。车灯刷刷打闪。

“1、2、3、4……”红艳的小嘴再次开始报数。鞋跟敲击出清脆的声响。

“火!火……车里有人……”背后传来惊叫声。

转身,看着车窗里跳跃的亮丽火光和车外几个试图拉开车门的人,女人再次送上微笑。手一扬,车钥匙飞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看!”欧阳楠喊。

左鼎和庄海不只看到了,还同时向着火的车跑去。为时已晚,“砰”一声巨响,汽车完全被火吞没。

“车里有人吗?问你呢,车里有人吗?”庄海揪住一个围观的人大声问。

“干……干什么,你……”被揪的围观者让庄海吓坏了。

左鼎拉开庄海,对围观者说:“抱歉,他喝多了。车里有人吗?”

“有。”

“靠!”庄海朝空气狠踢了一脚。

欧阳楠开车过来,将头探出车窗,招呼左鼎和庄海说:“打了火警,跟市局也说了,现场勘查小组马上到。”欧阳楠拿下巴指了指着火的车,“这样的现场不用担心有人破坏。走吧,去楼兰。”

一路上,三个人一言不发,脑子里翻腾着同样的念头:刚刚看到的是所谓的怒火中烧吗?如果是,苦海无边和乱箭穿心将在何时何地上演?

北北是半月前住进楼兰快捷酒店的。打扫房间的工作人员从未碰到过北北。从监控看,北北总是早出晚归。五天前退房。

“朱奶奶死的第二天,也就是北北去找我的当天,她没带行李,应该是找到了新住处,会是哪儿?嫌疑人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庄海说:“没错。别的被害人也就罢了,凶手怎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摸清北北的动向呢?”

左鼎说:“除非北北自己透露。我甚至认为,北北此次回来是凶手的设计。”

庄海说:“那这个凶手,北北应该认识。”

欧阳楠说:“庄海,你尽快去查一起案子。”

庄海说:“你在北北家提到的那起?什么案?”

“车祸,我只知道是起车祸。我猜测北北是目击证人。她拍广告的事很可能与此有关。”

“明白。时间在2006年7月8日到2006年8月29日之间。”

“还可以更精确些,在2006年7月8日到2006年8月2日之间,没记错的话,北北找我那天应该8月2日。”

“好。”

11

“你是谁?”苏醒的中年妇人想挪动身体,但她失败了,“为什么?为什么绑住我?这是哪儿?”中年妇人望着远近微光闪动,怀疑自己身处幽冥之地。她的身边,一个女人席地而坐,下巴放在并拢的膝头上,正在凝望那些闪动的微光。

女人说:“看不到吗?西清水库。没来过?钓鱼的好地方,也有人来游泳,还有人……来自杀。”

中年妇人定了定神,看清了远近闪动的微光,是水波,月光照着的水波。“你,你带我来这儿干吗?”

“你会游泳吗?”女人问。

“不会。”中年妇人答。

女人咯咯地笑了:“撒谎。你可真是个撒谎不打嗑呗儿的人。十年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我本来还在犹豫,把你丢下去前是不是解开绳子,现在我拿定主意了。”女人直起身体。

“不不,你别,别,别冲动。”中年妇人惊恐地大叫,“有话好说。你……你是想要钱吗?要多少?”

女人眨巴着眼睛,又动了动身体。

中年妇人再次惊恐地大叫:“你你你开价,多少钱都行。”

女人淘气地笑了,那笑声活像天真无邪的小女孩:“逗你呢。还不到丢你下去的时候。”

12

车祸发生在2006年7月10日,造成一个人当场死亡,肇事司机叫董德昭。出事后肇事司机驾车逃逸。死者家属重金悬赏寻找目击证人。事故科找到董德昭是数天后的事。不知是不是上天的安排,董德昭作为另一起车祸的伤者住院,人处在昏迷状态,两天后抢救无效死亡。所以此案没能拿到肇事司机本人的口供,天黑,出事路段也没有监控,但找到了六名证人。他们的证词直接或间接指认了董德昭是肇事司机。林乔田是第一目击证人。据林乔田本人称她当时就在出事地,亲眼目睹了车祸过程,并明确报出了肇事车辆的车牌号。证人二韩军也是直接目击证人,于新闻公布可疑肇事车车牌号后报案,从时间上讲,韩军的证词其实是晚于其他六名证人的,但作为直接目击者,证词力度仅次于林乔田。证人三是马光龙,案发时段从距离出事地不到百米的小酒馆出来,看到一辆小货车驶过,马光龙对小货车的描述与董德昭驾驶的车基本一致。证人四、五,朱奶奶和白小毅。两人在一起,但并不认识。白小毅卖水果,朱奶奶买水果。两人都证明董德昭曾在水果摊边对面停过车。白小毅非常肯定听见了那个司机说到车祸。朱奶奶开始说好像车上除了司机还有一个人,后来又说天太黑不确定。白小毅则否定了车上有第二个人。证人六就是北北。北北是跟朱奶奶一起出来的,朱奶奶买水果的时候,北北去了卫生间。如实讲,北北的证词力度并不强,因为她回来的时候,董德昭的车已经开出一段距离,如果不是特别留心,很难对车辆进行客观准确的描述。而唐霞,正是重金悬赏目击证人的死者家属。死者是唐霞的丈夫,后来唐霞带着女儿改嫁。

左鼎问:“撞董德昭的肇事司机找到了?”

庄海说:“没有。逃逸了。还有,咱们遇到的那起汽车起火爆炸,车主正是韩军。目前此人失联。高度怀疑车内烧焦的尸体为韩军本人。最终认定要靠你们DNA。”

欧阳楠说:“在检测过程中。”

庄海说:“这起车祸不仅是唐霞母女的悲剧,对于董德昭一家来说也是巨大灾难。董德昭死后不久,其妻即跳水自尽。”

左鼎问:“董德昭夫妇有孩子吗?”

庄海说:“有,两个,还是龙凤胎。当年都上大二。”

欧阳楠问:“查到他们的下落了?”

庄海说:“女儿得了重症肌无力,住院了,由亲戚照顾。人我见过了,不可能完成这么多起命案。”

左鼎问:“儿子呢?”

庄海说:“儿子过世不久,也是因为这个病。但敬老院的摄像头拍下的是女人。”

欧阳楠问:“你刚刚说董德昭的妻子是跳水自尽?”

“是。”

“在哪儿跳的?”欧阳楠此时已脸色煞白。

庄海说:“西清水库。”

左鼎一跃而起,说:“快!”

13

天光从黑变向深灰过度。中年妇人眼巴巴盯着东边的天空,咽了口口水。

“不用看了,你等不到天亮。”女人说着,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中年妇人哀求道:“别别,求你了。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害我干吗啊?”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我没作孽啊。”

“又撒谎了。”女人说着,用脚蹬了蹬中年妇人。妇人的身体往坡下滑了滑。

“好好好。我作孽,我罪该万死。让我当个明白鬼总行吧?”

“那我就提醒提醒你,十年前,你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十年前?没有啊!”

女人毫不客气地蹬了一脚,妇人尖叫起来。“是是是,我作孽了。作孽了。我无照驾车,结果撞了人。我吓坏了,想开车跑,同车的朋友让我自首,我我我没答应。”

“还有呢?”

“没了……”

“不见棺材不落泪!”女人抬起脚。

“有有有。我怕他举报我,只好稳住他说我会自首,但要先把家里安排好,让他给我几天时间……”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我我……别蹬别蹬,我说。我不想去自首,怕他告发,就就……就骗他出来,开车撞、撞、撞死了他。”

“然后充当第一目击证人,诬陷他是肇事司机。对不对?”

“对。”

“你还四处找人做伪证。”

“不不,他们是看上了死者家属的重金悬赏。只有一个女学生,据说作证时犹豫不决。我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就跟踪了她,后来打探到她的证词无足轻重,就没再当回事。没想到我们招广告模特,她到现场面试。于是我旁敲侧击说我笃信佛缘,喜欢救人于水火解人于交困的人。又提起最近看到一起车祸家属寻找目击证人的事,大大赞扬了肯勇敢站出来作证的人。”

“是不是作孽?”

“是。可其他人难道没作孽吗?”

“作孽。所以,都得付出代价。尤其是你。知道你那个朋友的妻子怎么死的吧?”

“知道。哦,我懂了,所以你带我来这儿。难道……难道你是他们的孩子?”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知道为什么死了?可以当明白鬼了?”女人毫不犹豫地抬起脚。

“北北!”黑暗中,传来欧阳楠声嘶力竭的喊声。

女人愣了。

14

坐在会见室,欧阳楠望着对面的北北,悲戚地问:“万箭穿心的意思是被警方打死吗?”

“是。”北北面无表情地说,“可惜行刑不用箭用子弹。没关系,意思一样。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应该等我惩罚完罪孽最深重的那个人。她是万恶之源。”

“不管她罪孽多深重,都该由法律裁定、执行。”

“再等十年?二十年?算了,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北北站起身。

“北北。”欧阳楠叫,“你来找我,杜撰出一个具有第六感的丢丢,并借丢丢之口预先向我透露七起谋杀案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

“……”

“你应该知道。”北北转身向门口走去。

“北北……”

北北的肩胛骨在薄得像纸一样的皮肤下动了动,消失在门口。

“为什么北北要杜撰一个丢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欧阳楠。北北说她应该知道,可欧阳楠不知道。她不再了解北北,此生都不再有机会去了解了。左鼎说“也许北北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也许丢丢对于北北来说并非幻影。也许北北希望你能阻止她。也许……”

庄海没有参加左鼎和欧阳楠的争论。他去核实了北北男朋友的身份。跟他们推测的一样,董宇,董德昭的儿子。是命运让他和北北相遇相恋的吗?他知道北北是证人之一吗?

欧阳楠又在梦里看到了北北的肩胛骨,在薄得像纸一样的皮肤下动着,动着。“它们有一天会长成翅膀。”许多年前,一个小女孩对另一个小女孩说。“肯定会。”另一个小女孩回答。她们仰面躺在床上,关于天使的故事从花朵般的小嘴飘出,飘进叶片般的耳朵。许多年过去了,它们最终留在薄得像纸一样的皮肤下,没有长成翅膀。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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