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校园贷

◆ 徐 波

梦幻校园贷

◆ 徐 波

又是一年毕业季。贾亦道穿上学士服，内心多少有些忐忑，这些天一直在等待，等待戴裴光的消息。可是，戴裴光却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音讯，电话打不通，短信微信都不回。戴裴光应该知道今天是拍毕业合影的日子，可是直到所有人都排好了队，摄影师做出手势让大家齐喊“茄子”时，贾亦道内心依然空荡荡的。此时的他在挣扎着是否要报警，他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手机上无数次点了“110”，却始终没有勇气拨出。他无法想象，报警以后这些笑容仍然挂在脸上的同学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

一

当贾亦道发现自己和同寝室的铁哥们戴裴光同时爱上同一个姑娘时，他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隐藏了起来。那还是在大三的上半学期，他俩都是英超的超级球迷，宿舍里没法看球赛直播，就偷偷地到附近的网吧上通宵。曼联、纽卡斯尔、利物浦……一支支球队他们如数家珍；鲁尼、施魏因施泰格、桑切斯、科斯塔，一个个球员有什么绝技他们一清二楚；每次比赛球队实力、教练排兵布阵、球员伤病情况，他们都像球探一样，了解得十分透彻，也经常能猜对最终胜负。等待深夜比赛开始的时间，他们就上网打游戏，刀塔传奇中一个个造型古怪精灵的人物是他们共同的钟爱。相比于现实世界，他们觉得夜深人静时的一次次“战斗”更真实可靠。所以，一次次地逃课、一门门地“挂科”，对他们而言并不代表什么，直到他们遇到温柔。

温柔，多好的名字，光凭这个名字就可以成为校园名人。可是，这个比贾亦道小两届的师妹却从来没有显山露水，刚从大山里走出来难免还有几分羞涩。和温柔的相识，还真是那么的戏剧。也许是连续通宵的游戏打得太累了，贾亦道和戴裴光打算好好喝一盅消遣消遣，对他们来说，大学生活就是在这样的消遣中度过的。戴裴光和贾亦道一样，家境贫寒，虽曾努力改变命运，无奈都命运蹉跎。班上的官二代、富二代平日颐指气使，校花们都围着他们转，他们从来不用担忧自己的前途。在这个拼爹的年代，贾亦道和戴裴光这类贫寒学子也免不了一毕业就失业的窘境。他们相貌和成绩一样平平，大学已经半程，也从来没敢想过在大学里会有爱情出现。可是，就在宿舍外面的转角处，戴裴光和温柔撞了个满怀。当温柔手中的资料撒了一地的时候，当温柔“啊”的一声差点摔倒的时候，当温柔娇嫩的身躯楚楚可怜地站定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贾亦道愤恨地想为什么和温柔撞上的不是自己？

同学，对不起，没事儿吧，我来捡。戴裴光看起来十分的忐忑，急忙为眼前被撞的女生捡材料，并好脸反复赔不是。没关系，我叫温柔。让贾亦道和戴裴光感到惊讶的是，眼前的女生竟然伸出了手，贾亦道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凝滞了起来，戴裴光足足迟疑了一秒钟，然后和温柔的手握在了一起。贾亦道羡慕嫉妒恨，五味杂陈。温柔真是人如其名，那手软绵绵的，戴裴光握过留有余香，都舍不得洗手。同学，也是有缘人，这份材料您看看，我们这儿可以办理校园贷款，最高10万元，利息不贵，还可以分期付款……那渴求的眼神，深深地刻在了贾亦道的脑海中，可是那眼神起先一直注视着戴裴光。当温柔将另外一张宣传单递到自己手中时，贾亦道突然看到温柔的眼睛里真的有秋波。尴尬没有持续多久，戴裴光毫不犹豫地就拉着贾亦道办理了校园贷的手续。当温柔介绍说，如果你没有钱谈女朋友，校园贷可以帮助你完成心愿时，贾亦道看着戴裴光眼神里的一丝笑意，那是一个很容易就会被铁哥们察觉的隐秘计划。

从此，戴裴光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不但和英超、网络游戏“say good bye”，还用名牌装扮起了自己，并加入了校园贷代理的勤工俭学项目。他毫不讳言自己是为了追求温柔。戴裴光花钱大手大脚起来，还在温柔生日的时候送了最新款的iPhone 6。贾亦道知道戴裴光的钱哪里来的，但每次善意的提醒，换来的都是戴裴光的信誓旦旦。钱可以慢慢赚，贷款就是用将来的钱，满足现在的需要。你想想，再过几年，一百块面值的钞票只能抵得上现在五十块的购买力，用将来不值钱的钱换到今天来用，不是大赚一笔？虽然贾亦道觉得戴裴光短期过得是潇洒，该吃喝吃喝、该旅游旅游，但总有哪个环节有说不上怎么回事的不对劲儿。虽然当时碍于面子填了表格办了账户，但贾亦道始终没有打那笔钱的主意，直到那一天戴裴光向自己开口借钱。

二

是兄弟借钱总归要借，但戴裴光动的是贾亦道贷款账户的脑筋，令贾亦道十分为难。戴裴光知道贾亦道没有那么多钱借给自己，他费了很多口舌说，其实借的并不是贾亦道的钱，而是借他的信用、借他的额度，本金和利息都不用兄弟担心。

可这是贾亦道的底线，他不想欠债，更不想因欠债而背负太大的生活压力。他的生活逻辑跟戴裴光完全不一样，有钱也要存起来，毕竟都是父母辛辛苦苦赚来的，他甚至无法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要用信用卡来透支自己的未来。任凭戴裴光再三跟自己解释，什么叫作借信用，贾亦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最终，贾亦道将自己省吃俭用存下来的1000元钱借给了戴裴光。没想到的是，贾亦道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要不是温柔声泪俱下的求助，贾亦道不会走出这一步，他不想看到温柔伤心的样子。戴裴光被一群社会上的人扣了，因为欠下10万元钱无力偿还，是被逼债的在温柔面前给带走的。戴裴光不敢向父母求助，就让温柔去找贾亦道想办法。虽然戴裴光没有明说，但他贾亦道还会有什么办法，明摆着就是只能动那10万的额度，以债还债先过了这一关再说。贾亦道是个有原则的人，但关键时刻是为兄弟能够两肋插刀的人，更何况，贾亦道心底里说白了还是为了温柔。

贾亦道这才明白，说是10万，要扣除保证金，拿到手的只有8万，而且利息高得惊人，折算下来一年要还12万，如果还不出还要利滚利！这哪是校园贷款，简直就是高利贷啊。但是贾亦道查了很多资料，发现这个贷款完全是钻了法律的空子，这样的借贷都是你情我愿、白纸黑字，贷款的人图一时享受，放款的平台则赚取利息回报。说到哪里借钱的都不受法律保护，只能到时候欠债还钱，难怪戴裴光会落到这步田地。有了这8万元救急，戴裴光终于免了少胳膊断腿的命运，回到校园仍是好好的一个人，虽然面色憔悴，但至少免于一难。他对贾亦道千恩万谢，信誓旦旦要把本金利息全部还上，不能让兄弟为难。10万，不是小数目啊，戴裴光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告诉贾亦道自己准备创业放手一搏。

听了戴裴光的计划，贾亦道目瞪口呆，半晌没有缓过劲儿来。戴裴光和温柔商量好了，因为他们为一家校园贷公司做代理，了解了校园贷募资、放贷、盈利的一系列流程，学校里各种校园贷的广告铺天盖地，只要搭建一个互联网金融的 P2P平台，就能运转起来并吸引风投基金投资运作。按照戴裴光的宏伟计划，贾亦道仿佛看到了一个侃侃而谈的企业家正在孕育，虽然像打了鸡血一样的激动，但贾亦道知道万事都会有风险，放贷万一收不回来岂不是本金也打水漂？戴裴光说，这次被人抓了也是看透了其中的玄机，也算机缘巧合认识了讨债公司的阿三。如果将来遇到需要讨债的，就可雇阿三带着他的那班兄弟去。学生这个群体都怕惹事，而且还有家长做经济后盾，不怕收不回钱。戴裴光一番游说，还是没能说动贾亦道入伙一起干，贾亦道虽然知道其中有风险，但转念想想马云当年也是白手起家，一个行业刚刚起步的时候，往往能够造就一批业界英雄，戴裴光成为下一个马云也不是没有可能。想想自己贷款的经历，8万一年能变12万，出贷方利润可谓滚滚，如果真像戴裴光所说，风投能够把钱投进来，这生意或许真能做得挺大。

戴裴光说到做到，很快把贾亦道账户里的钱还上了。戴裴光和温柔开了好几个校园贷的账户，筹集了20万元做启动资金，请专业包装公司注册公司，在网上做了一个P2P众筹网站，并在全市高校招聘校园代理进行推广。

“没钱换手机怎么办?没钱旅游怎么办?没钱约会怎么办？大学生无抵押贷款，秒速到账!”看着戴裴光和温柔宣传一手建立的“人生赢家”校园贷广告词，贾亦道真心为他们祝福。

三

虽然不想掺和戴裴光和温柔的生意，但那一次谈判贾亦道没有推托掉，毕竟是关系到“人生赢家”校园贷的长远发展，贾亦道也陪着戴裴光一起去了那家名叫“中金联储”的国际资本公司。贾亦道不知道这个公司的来头，听起来很大。对方那个项目总监是个大块头，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一席话就能为对方勾勒出一幅事业的蓝图。谈判桌上搁着一份“中金联储”与“人生赢家”的注资协议，足以让冷静的人失去理智。

这是戴裴光最近的头等大事，有了这份协议，意味着公司有3000万元的流动资金可用，而每年支付给甲方的融资回报为11.3%。一个大学生哪见过那么多钱啊，但在戴裴光看来，“人生赢家”现在发展势头挺好，高校需要贷款超前消费的群体不在少数，而且每年都有新的学生入学，消费群体稳步增长。现在最棘手的是由于竞争激烈，自己的P2P众筹平台融资成本太高，而且无法满足贷款需求，公司最需要的就是风投能够向公司注资。贾亦道始终是个旁观者，看着这家公司在市中心黄金地段的商务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创业者，脸上写满了希望和各种忐忑，创业成与败有时往往取决于你是否有梦想，甚至是近乎疯狂的梦想。这是戴裴光总是挂在嘴上的，如今当上老板的他已经很少来寝室住了，晚上的英超贾亦道也只有一个人去网吧看了。球赛里解说总是讲足球是圆的，比赛尚未结束时，谁也说不准哪一方会获胜，实力并不代表一切，很多时候要看命运女神站在哪一边。当贾亦道第一次看到戴裴光和温柔出双入对时，他感觉天都塌了，没有一颗勇敢的心，怎会收获爱情呢？如今那颗心早已封存起来，只有祝福他们了。

贾亦道不知道，戴裴光表面风光的背后，暗藏多大的风险，这是一个天大的窟窿。当温柔再一次哭哭啼啼求贾亦道帮忙时，贾亦道真的很为难。那个阿三说翻脸就翻脸，讨债公司本来也是各为其主，戴裴光只能在外暂避风头。这是一个难关，过了这个关口就好了，只要风投的资金一到账，不会有人察觉任何问题的。温柔的要求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就是让贾亦道利用班委成员的职务，问同学收集身份证、学生证和复印件，只要集满20张复印件就可以办理200万元的短期贷款，为公司周转提供流动性支持。贾亦道听着像是天方夜谭，人家怎么肯凭借一张身份证和学生证就发放巨额贷款呢？但温柔说就这么简单，而且在还款期之前连本带利将钱还上，就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任何问题的。3000万风投，白纸黑字都签了协议的，还请第三方专业机构进行评级，这个都是贾亦道亲眼所见。如果这3000万一到账，200万的贷款应该不是问题，上次戴裴光不是很快把自己那10万还上的吗？这是关键时刻，资金链不能断裂，这200万真的可解燃眉之急，贾亦道权衡再三，最终决定再帮温柔一次。

四

当得知那“中金联储”是个水货，5万评级费用打了水漂之后，贾亦道有如五雷轰顶一般，他相信此时的戴裴光和温柔也是这个感觉。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他们事后在工商的网站上查到了“中金联储”国际资本公司注册资本为一亿元，但实缴金额却只有50万元。在它的“经营范围”一栏里也明确写着“未经有关部门批准，不得发放贷款”。而那家评级公司与它就是捆绑在一起的，再去找那个巧舌如簧的大块头经理时，他的态度已经大变，合同上明确写着的，因为没有实体经济作为保障，就无法直接注资，而是必须与另一家香港投资公司签订一份新的合同。

贾亦道这才知道，这个胖经理就是那个一开始热心帮助戴裴光开众筹网站、设校园贷公司的人，戴裴光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遇到了高人指点。没过多久，当他们再一次去找胖经理时，“中金联储”竟然人去楼空，胖经理也不知所踪。这和所有的骗局一样，先给你描绘一个宏伟的蓝图，让你得到一些甜头欲罢不能，随后便一步步越陷越深。

这是校外一个古朴的咖啡馆，一杯新冲的拿铁冒着热气，将三个人拉长着的脸纠结在一起。这个窟窿任谁都填不了了，爆仓的结局谁都无法承受。戴裴光说是要暂时避避风头，但贾亦道没想到这一避却是将他顶到了风口浪尖。一个月的时间，20个同学的账户借的钱就会暴露，贾亦道能把责任都推到戴裴光和温柔身上吗？即使能这样，自己又将背负多么沉重的心理枷锁？

阿三给了贾亦道一个星期的期限。阿三对付他的手段不难想象。上次戴裴光就是被带到了一个宾馆软禁，逼着他想办法筹钱。贾亦道仿佛看到了不远的将来，阿三的拳头抡过来的场景。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想法，点进赌球网站也是一个非常偶然而又必然的过程。没有了戴裴光的陪伴，贾亦道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去网吧看球赛，也在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论坛里的赌球网址。以前只是小赌怡情，也因为总是能够猜中结果而赢过钱。自从那次咖啡店的碰面回去后，贾亦道总想着翻本的办法，每一次猜对比赛结果，贾亦道总是后悔为什么不多押些钱上去。每次赢钱都让他瞬间失去自我，以前的谨小慎微仿佛不再和他有半毛钱关系。所以当他再一次贷款10万元，决定孤注一掷的时候，他的理性已经早已被赌性完全吞噬。

站上楼顶的时候，他仍然后悔不已，为什么赢了10万的时候没有收手，膨胀的自信让他掉进了这个万劫不复的无底洞。他不想提戴裴光，他想其实是温柔将自己引向了不归路，但最终葬送了自己的还是他自己的贪婪。

戴裴光和温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贾亦道不会知道，在他跃下去的那一刻，警察冲进了一座郊区的宾馆，从阿三的手里将戴裴光和温柔解救了出来。他更不会知道，胖经理在全国各地投资者的报案后逃到了国外，但最后还是被警方的“猎狐行动”给逮了回来……但这又何济于事呢？贾亦道一直盼望着穿上这身学士服，但又害怕走出象牙塔、害怕遇到一毕业就失业的尴尬。这下好了，现在可以完成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飞翔，一了百了、了无牵挂。跃下的那一瞬，他看到了父母的痛苦，听到了老师的叹息，感受到了同学的惊恐，一串眼泪在空中被风撩起……

发稿编辑/浦建明

插 图/叶旦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