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胜
每月月末,三先生会用一天的时间查看“永安发”的账簿。账簿动辄十来本,一天的时间哪够?也就是随便翻翻。有时,半天也用不了,到了傍晚,便又交给贾管事存起来。
贾管事,名敬亭,杨老太爷还在世时,在杨家便已是一人之下。三先生接手后,极少过问生意,要么在后院读书,要么上石镜寺谈经论佛,任贾管事放手施为。一晃便是三年。
三先生查看账簿在西院书房。书房左连睡房,右接后院。后院长宽各二十余丈。院中凿有人工湖,湖上有亭,曲廊衔连。湖周置假山花卉。这日傍晚,贾管事去时,三先生已查看完账簿,正独立在湖心亭里,负首西望,若有所思。见贾管事,便招他入亭,三先生指指湖东,说:“在那边建间屋吧。”
湖东宽约三丈,靠墙两笼箭竹,与其侧假山、其后白墙辉映,雅趣浑成。若移竹建屋,便不伦不类了。见贾管事有些疑惑,三先生轻笑一声,指指脚下,努努嘴:“建在地下。屋建好了,再把竹移回来。”
贾管事一下明白了。杨家经营生茧蚕丝、绫罗绸缎,在川中垄断一方,难免结下仇家。竹下建屋,神鬼不知,若遇险时,便可藏匿其中。想到这里,贾管事心里又多了两分瞧他不起。
不过,既然三先生有交代,总还要照着做的。
隔天,贾管事便张罗移竹建屋。屋深六尺,广九尺,墙壁全是尺厚的青石板。上用抱粗的树做棚架,再覆上五尺厚的土,重新移竹栽上。只留一孔,孔下木梯及地,仅容一人上下。再用石板覆盖,撒上浮土竹叶,极隐蔽。
转眼入腊月。照例,腊月二十八这日,召集炕灶、缫房、织厂、染坊的管事一起团年。三先生不饮酒,端杯白水敬过一回,然后任众人欢饮先退席了。等到席散,已是傍晚。将贾管事召至后院,来到竹下,揭开石板,指着下面说:“贾管事,你可知这屋用来作啥?”
贾管事酒意已七八分,嘴角一挑呵呵就笑,却说:“东家的心思,咱可猜不到。”
三先生也笑。笑着合掌连拍三下,本来黑漆漆的孔洞,突然亮了。木梯上站个光头汉子,手持刚燃起的马灯,朝三先生点点头,噔噔噔下到室里。“下去参观参观吧。”
室内四角,均有马灯照着,分立四条汉子,全是生面孔。室中有床,铺笼帐被齐全,床前两条凳并排,上放三口木箱。凳尾立一妇人,红袄绿裤,正瑟瑟发抖。贾管事一见,脸色大变。这妇人,竟是他在成都包下的妓女小桃红。“东家,这是要唱哪出?”
三先生负手梯前,笑看贾管事:“贾管事要金屋藏娇吗?洪城距离成都,可是两三百里,多不方便。接她过来,省得你奔波劳碌。”
贾管事知道三先生不亲女色:“私事东家也管?”
“私事我怎会管?”三先生又笑,“因私废公,就不好不管了。”
“县太爷挣的薪俸,不及你一半吧?”三先生看定贾管事。见贾管事点头了,才又说:“比县太爷挣得多,日子够舒坦了。你瞒我干下的勾当,咱暂且不说。光这三年,你做下的七笔假账,就是一万七千三百一十一个龙洋。”走到凳前,依次揭开箱子,箱里黄黄白白,全是金银。
贾管事额上的汗浆样涌出,却也不十分惧怕。吸一口气,他哽咽道:“东家打算怎样?”
三先生摇摇头笑了:“在杨家近三十年,功臣嘛,气粗该的。我能拿你怎样?”指指妇人,“你喜爱的女人,在这”。指指箱子,“你喜爱的黄白之物,也在这”。看定贾管事,幽幽又道:“我能拿你怎样呢?只能依你喜爱,留你在这里,渴饮佳人饿吞金银而已。”说罢回身登梯,登到一半时,指指屋子,冲怒吼咆哮的贾管事说道:“知道这是什么了没?你太不爱读书了,谅你也不知道。这是个大瓮。我让你给自己建的大瓮。”
上到地面,天已墨黑。风吹竹叶沙沙响,月藏竹后影绰绰。三先生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对正扣石板的汉子说:“松下对弈,雅矣。竹下对弈,何尝不雅?过几天叫其他管事,来这陪我下下棋。”
第二天,竹下便多了面石桌子。
大年初二那天,三先生摆好了棋盘,约来几个管事,开局走了两步,三先生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拍额头:“咋忘了贾管事呢?请他出来观棋嘛。”
立刻有人揭开石板,牵出贾管事和小桃红。贾管事一见三先生,立刻扑跪在地,额头在青石板上砰砰直叩,嘴里喊:“爷,三爷……”
三先生盯着棋盘,手里拈枚棋子,轻轻在桌面上敲击说:“本来要让你观棋呢。这样子,怕是不能够了。你走吧。往后,莫让我再看到你。”
“永安发”的管事,原本一直称三先生“东家”或者“先生”的,从那以后,慢慢都改了口,叫“三爷”。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小说月刊》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