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显
周哥周嫂两口子隔三岔五地吵。吵架时,总要我登门苦口婆心地调解,仿佛这世上没我,他俩早就分道扬镳了。
吵架的焦点是卫生问题。周嫂嫌周哥埋汰,周哥嫌周嫂唠叨,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缺欠,莫名其妙地联系到一起,产生了引爆效果的化学反应。
并非重色轻友,我也看不上周哥,老伙计太脏了。于是我当面和稀泥,背后就抱怨周哥:“讲卫生是一种美德,是对自己、对他人的尊重,你改点儿,还能危及生命吗?”
周哥不好驳我的面子。毕竟周嫂吵架跑回娘家,总得仰仗我去给劝回来。所以挨我批评时,他把发火变为叹息或者自嘲:“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我爹造我时,可能没输入这种软件程序,要改,除非下辈子。”
哟嗬,老伙计还会整时髦词,他懂什么叫“软件程序”吗?
改不了,架就不住闲地吵,我就时常去和稀泥。
后来,周嫂患了糖尿病,求医没几天,竟到了不打胰岛素不成的地步,这显然是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可周嫂的病不在嘴上呀,那唠叨比起之前毫不逊色,还是卫生的话题。有回吵僵了,周嫂就扔下这句话:“哪天我死了,你最终就得让垃圾埋死。”
周哥反唇相讥:“就算让垃圾埋着,心里也还敞亮,强似听你这车轱辘话。”
后来周嫂住了院,住院时也就到了晚期。他家那条件,不到晚期是不会住院的。
我去医院看周嫂。周嫂总说:“家里不定让他糟成什么样呢。”
我劝慰她:“嫂子,当前要紧的是好好养病,只有早日康复,才能早些回去教育他。”
周嫂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老长老长。然后,好久没再吱声。
说这话时,周哥在一边陪着,却啥也没说,跟没这回事一样。
我去周哥家。周哥真是更放任了,家里瓢朝地,碗朝天,衣角触处,必定沾上灰尘。实在看不下去,我就边唠叨边帮他收拾了一阵。周哥并不领情,袖手旁观到结束,最后说:“破平房,有啥收拾的。收拾完,过几天还是个脏。”
没救了,这老伙计。幸亏老天有眼,没给他机会去祸害楼房。
这天,听说周嫂坚持回家看一看。我去不去呢?说不定人家夫妻久别重逢,有情况呢。正犹豫着,接周哥儿子电话,说他妈刚才去世了。我大惊,立即赶往殡仪馆。
周嫂西去了,这在意料之中。因为,三个月前,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周哥这个平时脾气暴到一触就炸的大男人,却哭得死去活来,连我这挚友都劝不住。
事后,才知道周哥为什么那么痛不欲生。
那天,周嫂被轮椅推进家门,这是她最后一次“走”进那间属于她的屋子。待周嫂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片刻后,她对周哥说想喝酸奶,某某品牌的。小城只有最大的那家超市才卖那种酸奶,有5公里的样子呀,但周哥知道这可能是老伴最后的要求,他立即出门。
等周哥满头大汗地赶回来时,却被惊得目瞪口呆:周嫂坐在湿地上,手中攥着一块湿抹布,已经没了气息。室内漆黑的瓷砖地,被她擦出两平方米那么大,与四周那肮脏得不见本色的地方相比,更显得锃明瓦亮!
周嫂走后,我的生活仿佛少了许多内容与乐趣。少了什么呢?少了一份成就感。每当把周嫂从她娘家那儿劝回,我内心深处感觉自己特别有用。而现在无用武之地了。同时,我想起周哥,他怎么再没来找我喝酒诉苦,再也没主动拉二胡求我听?
不行,我得看看去。安慰一下孤独的周哥,也是做朋友的义务呀。
打开门,我一下子呆在了那里。这是周哥家吗?室内简单的设置摆放得一丝不乱,空气也显得纯净多了,周哥正蹲在地上,一丝不苟地擦拭已让他擦得相当洁净的瓷砖,那神情恰如我50多年前临摹毛笔字的样子!
一瞬间,我恍然大悟,是周嫂用生命的劝诫,为周哥强行安装了有关卫生的软件程序!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小说月刊》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