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
“吉灯”显兆
清末民初,运河航道漕运兴盛,每天进出码头的货运商船昼夜不息,一些专做码头生意的客栈、饭馆也都昼夜经营,从不打烊。
那时人们认为夜里是鬼神的时间,为避免夜里经营招惹上鬼神,家家店铺都要在天黑前挂起一盏“吉”字大红灯笼,寓意趋吉避凶,请鬼神夜行之时绕个道儿走。
这天,天刚一擦黑,各家掌柜便都走出了店门,他们一边念叨着:“吉灯高照,鬼神不扰。”一边用挑杆子挑挂起自家的“吉灯”。就在这时,出了个蹊跷事儿,街口第一家洪记客栈的“吉灯”就是挑挂不上。
洪记客栈的掌柜五十多岁,人长得矮小精瘦,一张黑黝黝的脸上嵌着一双通红通红的小圆眼,猛一看,就好像是黑豆饼上粘了两粒赤小豆。因为他姓洪,又长了这双怪异的红眼,所以人们背地里都叫他“洪眼儿”。此时,他正瞪着那对小红眼儿,伸脖踮脚地用力挑挂着那盏“吉灯”,可“吉灯”钩子就是不往檐钩上套,这让他心里一阵急躁。
当时有个说法,叫“灯钩不套,必有显兆”。这“显兆”指的是不吉之兆。要是别家店铺挂不上“吉灯”,就会赶紧去拜神烧利市,当天晚上绝不会再纳客营业,可这洪眼儿跟别人不一样,他挂不上“吉灯”,并没像一般人那么害怕,而是一肚子气恼。他活动了几下酸麻的胳膊,举起挑杆子还要接着再挂。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小声地说着话:“爹,这儿有家客栈。”
洪眼儿回头去看,就见街对面拐角的暗影处,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看身形,那个高个儿的倾斜着身子,好像是倚靠在矮个儿的身上。这是有宿客上门,洪眼儿停住了手,眯起一双眼睛使劲地朝着那两个人打量。
开客栈的讲究观察客人,待把客人的身份估摸出个八九不离十,才张嘴去招呼,洪眼儿也不例外。
此时,两个人缓缓地朝客栈走来,借着街上的光亮,就见那个子高些的是个中年男子,年纪在四十开外,个儿矮些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这两人看着奇怪,当时正值五月,天气闷热,可他们不仅穿着长衫,还都在头上包了个大包头。中年男子显然是身体有病,右胳膊搭在半大小子的肩膀上,靠着那半大小子才能往前蹭着走。随着这两人越走越近,洪眼儿那一双本来眯缝着的眼睛竟然越瞪越大,而且还直往外冒红光,脸上不易觉察地滑过了一丝惊喜。
两人走到客栈的台阶前停住了脚步,半大小子仰脸看了看客栈的招牌,对中年男子说:“爹,到了。”
洪眼儿一看这个半大小子,差点乐了,为啥?这小子长得太寒碜了,一张不大的脸上,从左眉心到右嘴角竟斜斜地挂着一道暗红色的粗疤痕,就像是脸上爬着一条大蚯蚓。
洪眼儿看罢,将手里的挑杆子连着“吉灯”往旁边一放,迎了过去,招呼道:“二位客官辛苦,您二位高抬贵腿上台阶!”
这时,中年男子抬起头来,他满面病容,那双眼睛却透出一股凛然之气。他和洪眼儿一打照面,不由得打了个愣怔,那只正迈向台阶的脚又收了回来。
半大小子见状就问:“爹,怎么了?”
中年男子没有回答,他此时在紧张地思忖着:这个掌柜的绝非善类,那双笑盈盈的小红眼,正是江湖传说的“血睛”,只有杀人无数、眼瞳被血色映染的人才会有这样一双“血睛”!要是搁在十几天前,自己投宿这样的客栈不会有丝毫忌惮,可现在,一连多日的伤寒,让自己连运功提气都困难……还是小心为上,不能因大意而辜负了自己身上的重托。
中年男子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
“轰隆,咔嚓!”就在这时,一个炸雷猛然在头顶响起,随着雷声响过,狂风骤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洪眼儿此时一把搀住了中年男子的胳膊,说:“五月的天,说变就变。您这身子骨可禁不住这么大的雨,赶快进店躲躲吧。”
看风雨来势凶猛,中年男子暗中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能顺水推舟了。见中年男子抬腿迈上了台阶,洪眼儿在心里嘿嘿一乐,暗道:一条大鱼进网了!
黑店狡盗
中年男子没看错,这洪眼儿的确不是好人,“洪记客栈”也的确是个黑店。
洪眼儿自幼习武,功夫虽是一流,为人却心狠手辣,一直干着劫道的营生。十年前,他偶然劫得了一件稀世奇宝——“海底玉葫芦”,却因为不小心,在江湖上走了风。为防失宝,他便带着老婆偷跑到这儿,开了这家“洪记客栈”。
俗话说得好:贼性难改,狗性难移,洪眼儿开客栈却改不了他当山贼的贼性,只要见到带着值钱物件的客人,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抢”!但他也知道,此时不比从前,开客栈不能明抢,只可暗盗。他专盯带着“财”的单身宿客,找时机给他施下剧毒“蛇涎倒”,继而来个“全锅端”。
洪眼儿用的“蛇涎倒”可不是一般的毒,它得来非常不易,提取自冬眠毒蛇的涎液。这是一种慢毒,人中了“蛇涎倒”之后,要经过十个时辰方才毒性发作。毒性一旦发作,人便会突然昏厥,倒地而亡,如正在酣睡,便自此不醒。中了“蛇涎倒”,其死亡症状极像疲累不调,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儿中毒的迹象。
“洪记客栈”紧邻着运河码头,那些单身宿客多是过路客,在客栈住宿的时间不长。洪眼儿瞅准了这个特点,每每在宿客离店之前,将“蛇涎倒”下到客人的饭菜或茶水里。待宿客离店后,他便会巧扮跟随,最多跟到第二天,单身宿客便会毒性发作,而此时,早已掐算好时间的洪眼儿便会趁其昏厥,在第一时间将他的财物劫掠一空。
洪眼儿谋财害命从不在“洪记客栈”内,十年来,人们见到“洪记客栈”的客人都是平安进出,从没人怀疑“洪记客栈”竟是个黑店。
话说回来,洪眼儿见财起黑心,这爷俩病弱穷酸,怎么会让他认准了是“大鱼”呢?原来这洪眼儿有个常人所没有的特异功能,那就是嗅觉极其灵敏,他能嗅出常人嗅不到的气味。
鱼腥羊膻,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特有的气味,像金银珠宝、玉石珍玩这些宝物,不仅各有各的气味,而且越是经年日久、贵重值钱,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越是浓郁。刚才洪眼儿一见到这爷俩,便嗅到了阵阵玉石的气味,随着这爷俩走近,气味不仅越发浓郁,还非常特殊,像极了自己十年前劫得的那件稀世奇宝——“海底玉葫芦”的气味。
当初劫得“海底玉葫芦”时,洪眼儿就发现那玉葫芦上镂有一个嵌孔,嵌孔的外形就似一只走兽,他断定,这件奇宝应是件“双璧”之宝。今天莫不是老天开眼,这对父子身上带着的正是自己那“海底玉葫芦”的另“半璧”?
洪眼儿一边美美地思量着,一边和半大小子一起搀扶着中年男子走上了台阶。他们来到客栈门前,忽然门帘一挑,从里边迎出来一个女人,她是洪眼儿的老婆,叫金凤。金凤皮肤黢黑,肥硕的身板足足比洪眼儿大出了一圈。她一出来便立刻侧过身子,往高处掀起门帘,扯开破锣一样的嗓子说道:“哎哟喂,这大雨的天,赶紧的,快进来喝口热汤吃口热饭。”嘴上说话的工夫,她用眼角把这爷俩由上至下溜了一遍,她这一溜不要紧,黑脸上立刻显露出一丝狐疑之色。
刚才,洪眼儿迎客时喊的那句“高抬贵脚上台阶”其实是句暗语,只有发现了带着值钱物件的单身宿客,洪眼儿才会这样知会她,可今天这是什么情况?明摆着是两个结伴的宿客啊,要知道,给两个人同时施下“蛇涎倒”,那可是犯忌讳的。
虽然“蛇涎倒”不会留下任何中毒痕迹,但若是多人同时倒地而亡,必定会引起别人怀疑,所以“蛇涎倒”不能同时下在两个以上结伴而行的宿客身上。
金凤虽是满腹狐疑,洪眼儿却一眼也不看她。洪眼儿此时非常笃定,他见这对父子一个只剩下半条命,另一个又是年少懵懂,所以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既然他们进了自己的客栈,那就已经稳操胜券,接下来这爷俩就只有乖乖地上套儿了。
连环三套
一进客栈,洪眼儿便吩咐金凤:“赶紧开上房、烧热水,让两位客人洗个热水澡。”
这“上房”实为“伤房”,它四壁无窗,单靠着房顶的天窗通风换气,因天窗离地很高,所以天窗的关合根本由不得客人。“上房”进门右面的墙壁是夹壁墙,洪眼儿在这个夹壁墙上暗设了一个窥孔。
有句话叫“要得蜂蜜,先找蜂窝”,洪眼儿劫财,就要先探出客人的“财”藏在哪里。
没有包裹的客人,必是将“财”夹藏于衣衫之内,洪眼儿刚才让客人进门洗澡便是他的第一个套儿,叫“自开家门”。客人洗澡时脱下衣衫,躲在夹壁层内的洪眼儿便通过窥孔将客人衣衫内所藏尽收眼底。
刚才洪眼儿与这爷俩近身接触时,已嗅出了那玉石气味来自中年男子身上,他殷勤搀扶就是想借机探出宝贝藏在什么地方,可中年男子那一身长衫内竟没有任何夹带。洪眼儿正奇怪,一眼便瞥见了中年男子头上的那个大包头,可“男不摸头,女不摸腰”,包头在中年男子的头上,没有理由去探,这才眼珠子一转,让中年男子“自开家门”。
“上房”的摆设很讲究,四壁砌的是花墙,迎门靠墙放着一张方桌、两把靠椅,左侧是一铺大炕,炕上摞着被褥垛,右侧还用木板隔出了一个洗澡间。
这父子俩一进门,那个半大小子便扶着他爹上炕倚着被褥垛坐着,烧水的小伙计跟着就将热水抬进来了。等小伙计将热水倒进澡盆,洪眼儿先伸手试了试水温,又将肩上的毛巾往隔板上一搭,这才对爷俩说:“二位趁着水热赶紧洗洗。”说完和伙计一起带上房门出去了。
“上房”的门一关,洪眼儿立刻支走伙计,迅疾闪入暗道,进入夹壁层,对着窥孔偷窥起来。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又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这对父子竟然一直跟两个磨盘似的盘腿坐在大炕上闭目调息,根本就没动窝,更没去洗澡。
竟然没入套儿?洪眼儿恨得直咬牙。金凤见洪眼儿泄气而归,便出主意:“依我看,你就去那屋,说帮那病鬼洗澡,趁机把包头解下来。”
洪眼儿一听,冲她一瞪眼:“你个蠢婆子,他要问起来,他没洗澡你是怎么知道的,叫我怎么说?”说着他招了下手,让金凤附耳过来,“咱这样……”
很快,洪眼儿提着茶壶,金凤端着茶碗,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上房”门前,他们要给这爷俩下第二个套儿:“泼水探宝。”
洪眼儿轻敲了两下房门,那个半大小子将门打开。一见中年男子仍坐在炕上没动,洪眼儿心里一乐,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假装不知情地问道:“两位客人澡洗得还好?”
金凤将茶盘放到方桌上,又接过洪眼儿手里的茶壶,满满地斟上了两碗热茶,嘴里说着:“洗完澡口渴,赶紧喝口热茶。”说着就端起一碗热茶朝中年男子跟前送,忽然她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整碗茶水不偏不倚地全泼到了中年男子的头上。
一旁站着的洪眼儿见状,赶忙蹿到了炕上,嘴里骂着:“你个蠢婆子,越老越不中用了!”说着掏出手绢就去揩中年男子包头上的茶水,这一揩,他心里便是一惊,他明显感到包头里有一个硬邦邦的物件,可凭手感,又觉得有些不对。就在他想再仔细摸摸的时候,那个半大小子蹿上炕来,一看他爹的包头整个湿了,二话没说,愣愣地伸手一把将包头给拽了下来。洪眼儿心中乐开了花,暗道:“真是个二愣子!”他立刻装作无意地朝着包头里边瞧,就见大炕上已然散开的包头里赫然露出了两张烤饼。
洪眼儿和金凤瞬间蒙了,这么多年来,他们还是头一次泼水探宝,探出来两个烤饼。
金凤一双鱼泡眼偷瞟向洪眼儿,暗想:难不成这老东西嗅觉出岔啦?洪眼儿心中却是一震,这分明是障眼法,看来下一步得请“酣仙下界”了。
什么是“酣仙下界”呢?这是洪眼儿用来对付那些防范意识极强的住客的,就是给客人施迷香。洪眼儿用的迷香是有名的“醉魂草”,一经吸闻便会昏然酣睡,一个时辰内雷打不醒。洪眼儿就利用这个机会潜入住客房内,将客人所藏之“财”悉数探明。
当夜三更,外边风起雨骤,洪眼儿再一次潜入夹壁层内,为防止点燃迷香漏出光亮,他一进来便用孔塞将墙上的窥孔给堵上,再掏出解药吃了,这才从怀里取出一支竹管,倾斜竹管抖出里边一根极细的迷香,点燃后,将迷香推送回竹管内。此时,他来到窥孔前,一手拔出孔塞,一手迅疾将竹管探进窥孔,他深吸了一口气,嘴对着竹管开始往“上房”里徐徐吹气。可奇怪了,此时竹管就仿佛变成了实心的,嘴里那口气竟然吹不出去。洪眼儿诧异地将竹管抽了回来,他刚想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就觉得窥孔那边有一股劲道十足的凉风直吹过来。洪眼儿惊得手一哆嗦,连忙稳了稳神,将迷香抖出熄灭后,扒着窥孔便朝“上房”里看。
就见“上房”里依然灯烛通亮,那个大澡盆不知什么时候被端放在了大炕上,爷俩此时正围坐在澡盆旁边玩水呢。就见中年男子闭目运气,一掌拍在水面上,立时,澡盆内便腾起了一条水练,这条水练直直地冲向房顶上的天窗,天窗应声而开。随着天窗打开,外边的清风便“呼”地吹了进来,直拍向夹壁墙面。等水练回落,大澡盆内溅起水花,喷得爷俩一脸水珠。那个半大小子兴奋地跟着他爹学样儿,随着这爷俩你拍我拍,天窗就如同轱辘一样不断地转动关合着。
洪眼儿简直要气疯了,要知道迷香都有一怕,那就是怕凉水罩面。中迷香昏睡的人,只要用凉水泼面,就可激醒。现在,不说中年男子这手“掌拍惊涛”让风直灌夹壁墙,使得洪眼儿吹不进迷烟,单这“水珠溅脸”也会让迷香发挥不了作用。
直到四更天,这爷俩还在那快乐地拍着水,夹壁层里的洪眼儿一双眼睛都要瞪出血了,也没瞅到机会下手。
麒麟玉灶
四更天刚过,这对父子竟要结账离店了,洪眼儿看了看外边,此时风停雨住,没理由再拦客,而时间又早,这爷俩还不吃喝,金凤窝在长指甲里的“蛇涎倒”也没有机会施用,这可怎么办?洪眼儿是劫财劫惯了的人,让他眼瞅着这么好的宝贝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就如同割他的肉一样。他向金凤一使眼色,金凤会意,跟着洪眼儿便来到密室,她快速地帮洪眼儿换了装,递过来一把弯把短刃,洪眼儿这是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趁着天还没亮,尾随这对父子,到没人的地方做了他们!
洪眼儿悄无声息地跟着这爷俩出了客栈,可跟着跟着就发觉不对了,这爷俩根本就没往远处去,而是直奔此地最热闹的“露水集”去了。这“露水集”是天不亮就开市、天大亮就散市的一种集,它专为方便一早就要做营生的人们。洪眼儿见这爷俩一进“露水集”,便到卖棚布的摊前商量着什么,商量完又到了卖檩条的摊前。洪眼儿看得一头雾水。
眼看天就要大亮了,洪眼儿赶紧潜回客栈换下了身上的行头,等他再出来时,不禁愣住了。此时运河边的一块空地上,正在搭建一个窝棚灶,窝棚灶的灶幌子已被那个半大小子插在了灶前,就见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麒麟玉灶。
窝棚灶是此地食摊的一个特色,它前边垒火灶,后边搭窝棚,摊主白天在灶前边做边卖,晚上就住到后边的窝棚里。
新搭的这个窝棚灶别看面积不大,可起的灶名却威风,还用仙兽麒麟给自己打幌子。有人调侃地说,倒要看看他家开灶的时候能做出什么美食来。
很快“麒麟玉灶”就开灶了,这爷俩卖的竟是此地人最爱吃的面食——牛肉大包子。爷俩还给包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福禄包”。
这“福禄包”蒸得那叫一个好,精细的上等白面发得恰到好处,馅料是实打实的牛肋肉丁,拌馅的时候加入了九种秘制香料。顶锅大火蒸半盏茶的工夫,揭盖起屉,瓷白玉润的包子个个头顶一朵盛开的莲花,诱人的香气溢出三里地,趁热咬上一口,油汪汪的鲜汁顺嘴直流。
“麒麟玉灶”的“福禄包”一下子便叫响了。这“福禄包”不仅好吃,还便宜,拳头大的包子一个才卖两个铜板,于是,每天来买包子的人从没断过。
此时,暗中观察的洪眼儿看出了端倪,这爷俩卖包子光挣吆喝不挣钱,他们根本就不是冲着买卖来的,分明是在用买卖招引什么人。
还真叫洪眼儿猜对了,这爷俩确实是在招引一对母子前来赴约。
中年男子名叫马景祥,是西北武馆的一个当家武师。半年前,马景祥的拜把子兄弟李进诚染病不治,临终时,他含泪交给马景祥一样东西,并向他说出了一个深藏十年的秘密——
原来,李进诚十年前参加反清同盟事败,才逃到这西北武馆落脚,当时一家三口连夜逃命,他为引开追兵、保护妻儿,独自西逃,他老婆则带着八岁的儿子往东去投亲。临分别时,李进诚将祖传的稀世奇宝——海底玉“福禄麒麟”一拆为二,将象征着“福禄”的玉葫芦交给了妻子,自己则揣上了那个玉麒麟。他们相约,十年后的五月十六日,到这运河码头,“福禄麒麟”合璧相认。
海底玉伏于海底,最接地气,是世间罕有的玉石品种,品色清澈湛蓝、华光瑞彩。大凡稀世之宝都有其玄妙之处,这海底玉“福禄麒麟”也不例外。若于暗夜之中,将玉麒麟嵌到玉葫芦的嵌孔内,形成“合璧”之势,立刻就会呈现出一幅异景:那只玉麒麟仿佛活了,就见它周身仙鳞片片乍起,两只虎目炯炯放光……
李进诚交给马景祥的正是玉麒麟,他拜托兄长代己践约,一来给自己的妻儿传个口信儿,二来也能让这祖传奇宝得以归宗合璧。
马景祥是个仗义的人,听了把兄弟的一番话,二话没说便慨然应允。他郑重地接下了玉麒麟,将李进诚发送完毕,便准备上路。他知道这一走就要小半年,自己十五六岁的孩子没有娘照顾,便干脆带上孩子,爷俩一起上路了。
按说这爷俩已经到了运河地,就应该赶紧去找李进诚的妻儿,尽快将玉麒麟交到他们母子手上,完成李进诚的托付才对,可他们为什么不去找那娘俩,而是在这开窝棚灶卖包子呢?
因为马景祥根本不认识李进诚的妻儿,连这娘俩长得什么样儿都不知道,让他怎么去找?况且这李进诚是当年朝廷通缉的要犯,哪能四处去跟人打听他的妻儿,那岂不是害了这对母子吗?
马景祥想出的办法就是大张旗鼓地搭建起这个“麒麟玉灶”,天天便宜卖着“福禄包”,为的是让“麒麟玉灶”的“福禄包”尽快传播开去,那娘俩听说这个名号后一定会悟出其中的暗示,来这儿探问究竟。
可这毕竟是马景祥自己想的办法,究竟能不能成功,他的心里也没底。
一连几天,“麒麟玉灶”除了每天热热闹闹地赔本卖着“福禄包”,一直没有人找上门来。眼看着时间就到了五月十六,这天,马景祥终于发现了一个情况——一个身材高挑的小伙儿一直站在离“麒麟玉灶”几十步的地方远远地朝这边观望。马景祥心中一动,但他知道,此地人杂水深,万不可大意,所以他仍稳坐在那,只是暗中观察着。
那个小伙儿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在那儿来回地转着磨,直到太阳落山,他也没走近“麒麟玉灶”半步。
夜幕降临,马景祥爷俩坐在窝棚里,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就见窝棚的门帘一挑,从外边走进来一个人。进来的正是那个小伙儿,马景祥见这个小伙儿白净面皮,五官周正,身形样貌颇似李进诚。
马景祥就朝着小伙儿问道:“这位后生,可是来买‘福禄包的?现在已经熄灶,你还是明天再来吧。”
小伙儿摇了摇头,深施一礼,答道:“晚辈不买包子,实有一事相问,前辈您是否认识一个叫李进诚的人?”
马景祥一听,略想了想,点头说道:“大丈夫不打诳语,我和李进诚不仅相识,而且还是结拜兄弟。”
一听这话,小伙子纳头便拜,他颤着声说道:“我是他的儿子李广峻,看伯父您开‘麒麟玉灶,卖‘福禄包,想必是知道我家‘福禄麒麟合璧之约了,只是我的父亲为什么没来?莫非他老人家……”
马景祥缓缓点了点头,说:“我那兄弟确已离世,他临终之时相托于我,来此地将这玉麒麟送归合璧,你既然说你是他的儿子,那你娘为何没来?你那玉葫芦又在哪里?”
小伙儿一听这话,瞬间涕泪横流,他哽咽着说:“我娘没了,玉葫芦也没了。”
善恶果报
原来,十年前,八岁的李广峻跟着他娘东奔投亲,半路上,因为慌不择路,娘俩误入了一片山区。娘俩正艰难地翻过一道山梁,突然出现了几个蒙面山贼,这几个山贼劫走他们的盘缠还不算完,其中一个为首的山贼竟围着他们娘俩慢慢转圈儿,一边转还一边抽着鼻子闻。忽然,这山贼面罩后边的一双红眼盯住他们,“嘿嘿”冷笑两声,一把扯散李广峻他娘的发髻,从里边一下就抽出了那个“海底玉葫芦”。
一见“海底玉葫芦”被抢走了,小广峻立刻要扑过去抢回来,他娘却紧紧地搂住他,浑身哆嗦着,求山贼放他娘俩一条生路。可为首的山贼红眼儿一瞪,一脚便把他们娘俩踹下了山崖。
李广峻的娘在摔下山崖时一直紧紧地团抱着儿子,所以李广峻摔下来时脉息尚存,而他娘已经气息皆无了。
也是李广峻命不该绝,山脚下正好有一个游方郎中经过。李广峻被这位郎中给救活了,他跟着郎中长大,并承袭了他的医术。三年前,郎中仙逝后,十五岁的李广峻便凭着自己的印象,一路打听着来到了他娘遇害的地方,他想用自己行医的便利,探访出那个红眼山贼,一来给娘报仇,二来夺回自家的“海底玉葫芦”。可是三年来一直寻访无着,眼看着到了爹娘约定的“福禄麒麟”合璧相认的日子,他这才赶到了这运河之地。
听着李广峻的哭诉,马景祥沉思不语,一旁的那个半大小子却已是泪眼婆娑,他安慰李广峻说:“所幸你家的玉麒麟还在,让我爹保护得好好的。”一边说一边就蹲到他爹的脚前,伸手朝他爹左脚的靴帮里去掏。
马景祥立时“哼”了一声,将左脚快速一收,他盯着李广峻,半晌,朝他一招手,等李广峻到跟前,他“呼”的一扬手,“啪”地给了李广峻一掌,把李广峻都拍蒙了。马景祥抖着手,指着李广峻骂道:“你个贼厮,无凭无信,空口扯闲谎,你以为我闯荡江湖之人好骗?赶紧给我滚!”
马景祥正骂着呢,忽然停住了,他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那个半大小子一见,赶紧一步蹿出窝棚,但还是晚了,就见一个黑影“刷”的一闪就不见了。
这个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在暗中窥探的洪眼儿。
此时的洪眼儿一口气潜回了客栈,他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十年前的那个孩子竟然没死,刚才自己本想等他一出窝棚就一掌拍死他灭口,可不知怎么弄出了动静,险些让那爷俩给发现了;喜的是今天终于探得了“海底玉葫芦”的另半璧竟是个玉麒麟,而且这玉麒麟就藏在那个病鬼左脚靴子的靴帮里。
既然已经知道了“财”在哪儿,洪眼儿可就不客气地要动手了。
转天一早,金凤扭着大身板子到“麒麟玉灶”来买“福禄包”,可她没想到,“麒麟玉灶”冷冷清清。突然,她看见那个半大小子从窝棚里急急地往外走,这个半大小子愁容满面,金凤赶紧迎了过去,关切地询问起来。一见有人问,半大小子立刻带着哭腔说,都怪昨天晚上来了一个后生,瞎白话一顿把爹给气着了,后半夜爹的病就重了,自己现在要赶着去请郎中。
正说着,窝棚里突然传来“当”的一声,半大小子一惊,扭头就往窝棚里跑,金凤趁机也跟了进去。窝棚里光线昏暗,就见一个喝水的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中年男子一脸蜡黄,正喘着粗气栽在土炕上。
“你爹是想要喝水。”金凤指了指摔碎的水碗,她手脚麻利地从旁边拿过一个碗就要去帮着倒水,半大小子正使劲抱扶着他爹平躺在炕上,一见金凤去倒水,立刻警觉地下了炕,一把拿过金凤手里的碗,说:“我自己来。”
看半大小子端着水慢慢喂给他爹,金凤心中可乐坏了,心说:到底是个二愣子,不知道自己正给爹喂毒药呢!
原来刚才金凤拿碗的瞬间,就已经将指甲里的“蛇涎倒”抖落到了碗里。
金凤出师大捷,凯旋回来便跟洪眼儿低声说:“我眼看着那个病鬼喝下了‘蛇涎倒,看那样子,根本挺不过二十个时辰……”洪眼儿兴奋得两眼红光直冒,他跟金凤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当天夜里,“麒麟玉灶”窝棚里,如豆的烛光下,半大小子正给他爹喂药,忽然他爹神情一变,人朝后仰倒下去。半大小子吓慌了,大声喊着爹,看他爹不动也不应,把手里的药碗一扔,便飞跑出去请郎中。就在这时,一条黑影溜进了窝棚,见土炕上的人已面色青白、身子直挺,便近前试其鼻息,发觉确已没了气息,手接着往下一捋,那个玉麒麟便到了他手上。
洪眼儿潜回客栈,金凤正等着他,两人蹑足潜进密室,抠开一块青砖,从里边拿出了一个匣子,打开匣盖,里边立刻射出湛蓝的微光。洪眼儿拿出玉葫芦,又从怀里掏出玉麒麟,迫不及待地扣嵌了上去,嗬!严丝合缝,忽然,那只玉麒麟好像活了,周身鳞片慢慢乍起,两只眼睛也射出两道亮丽的光芒,太漂亮了!洪眼儿和金凤两人脑袋相凑,兴奋地观看着,可是看着看着,他俩发觉不对,那光芒仿佛带刺,刺得他俩双眼生疼。
洪眼儿大叫一声:“不好!”刚要将“福禄麒麟”一把摔了,就觉得身后冷风一掠,他俩被人死死地钳住,动弹不得。
就听身后马景祥沉声说道:“我本无意与你一斗,但你步步紧逼,杀我兄弟妻子,夺人传家之宝。今天我用这诈死之计,骗你交出玉葫芦,宝贝现在既已合璧,你们的报应也就到了!”
此时,就见玉麒麟眼中的光亮越发炫目,洪眼儿和金凤的两眼却渐渐枯萎成了空洞,接着两人轰然倒地,便一命呜呼了。
洪眼儿哪知道,这麒麟虽是祥兽,但它也是化煞之王,他和金凤杀人劫财,为世间之煞,被神兽麒麟发灵光惩煞了。
“麒麟玉灶”的窝棚里,马景祥将“福禄麒麟”郑重地交给李广峻。李广峻跪地拜谢,说:“小侄身无武功,无力保护这奇宝,愿将此宝奉送伯父,以谢伯父大恩!”
马景祥一听,笑了,他说:“你没有武功,有人有啊!”说着抬眼望向那个半大小子。
那半大小子小脸一红,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包头,露出一头瀑布般的秀发,接着用手从下巴往上一揭,脸上那个大疤就给揭了下来,露出了嫩白光洁的一张俏脸。原来这半大小子竟是个俊俏的姑娘!
马景祥笑着对看呆了的李广峻说:“她是我的姑娘,叫秀莲,也是我和你爹定下的你没过门的媳妇,贤侄看着可还愿意?”
李广峻一听,激动得连连点头,他赶紧行大礼拜道:“请岳父受小婿一拜!”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故事会》2016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