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奇
我们这次去的地方,是一个始建于明代的古村落。村子被马鞍山、青崖顶、台山从北、西、南三面轻轻环抱,活像了一个襁褓里熟睡着的婴儿,恬静、安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这香气来自于漫山遍野的连翘花,一层层、一片片的金黄,绚烂得那么纯净无邪,不带一点杂色。所以先人们才给村庄起名叫——黄谷。
入村的道路只有一条,村子整体搬迁后日渐荒废,此时又被雨后疯长的野草所覆盖,但依稀可以辨得出隐隐的痕迹。沿着这痕迹往前走,很费一些力气,脚和腿时不时就被一些长藤给刮住。那些突然从草地里窜出的野兔或飞起的鸟儿,猛不丁地就把人吓一跳,引发一连串的尖叫。同行的两位女士,声音最为尖锐。这样的尖锐惊吓了更多的野兔和鸟儿,害得它们慌慌张张地胡跑乱飞。也许它们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安静,禁不起这样的打扰。有几只长了淡黄色羽翼的小鸟,落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古老的板栗树上,歪着脑袋瞅我们,还不时地相互对视一下,鸣叫几声,好像是在议论、判断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身份。等我们稍稍靠近,它们又不约而同地一展翅膀冲上了天空,几秒钟的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两边的古栗树不少,不近不远一棵,不近不远一棵,像极了在执行任务的卫队士兵。那些古栗树,大的主干足有两搂抱粗,小的也至少一搂抱多。同行的那位文史研究者告诉我们,这些古栗树,树龄大都在500年左右。在它们的青壮年时期,一棵树每年能结一百多斤果子。每到收获季节,全村男女老少一起上阵,随着一根根长条木棍的起起落落,被敲下的栗子纷纷落下,雨点一样密集。那种场景,煞是壮观。如今它们老了,树梢也大多已焦枯。“树老焦梢,人老秃顶。”文史研究者一边抚摸着自己谢顶的脑袋瓜子一边说,惹得我们既不胜嘘唏,又忍俊不禁。
走了大约三里地,村落就隐隐地呈现了。袅袅娜娜的雾气,静静地流淌着。清晨的阳光,沿着我们走过的方向照射进来,有些慵懒。从村口开始,我们就踏上了一条青石铺就的路面。历经岁月的侵蚀,路面已经斑驳不堪,就连文史研究者也不知道这路是何时铺成的。石块与石块的缝隙里,也已经长出了草。草把一些石块挤得歪七斜八的,有的甚至被拱起了半拃多高。村里的房子也都是就地取材,用青石筑成的,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按照一定的规则被排列得有秩有序。虽然屋顶已经大都坍塌,但是一道道石墙仍然固执地挺立着。村子中央地带有一盘巨大的石碾,作为碾管的铁棍已经锈迹斑斑,槐木做成的碾架、碾棍粗粗的,有些笨拙,但还没有朽烂掉。我们小心翼翼地试着推了推,仍然能够转动,只是声音有些悠远,就像从历史深处泛上来的音符。石碾的四周,散落着一些被淘汰的石碾轱辘,最小的直径也在半米以上。遥想当年,这里该是村子最繁华的地方。碾谷、碾玉米、碾地瓜干,村民们大部分的食物,都要经过石碾的加工才能做成。石碾的南边,长着一棵大槐树,据说是立村树,树龄在600年以上。古槐的主干我们三个人方能合抱,只是树干已经裂开,里面腐空得厉害,一人站立其中还显阔绰。虽已老态至此,但仍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直径达十米以上,仅朝北的一面就把整个石碾给遮挡起来,犹如给石碾搭了一个棚子。整个村庄就以古槐为中心,一圈圈地向四面八方荡漾,最繁盛的时期达到七八十余户,四百多口人。
看过古槐石碾,我们在村里那个最大的院落里驻足歇息。此处院落有正房十间,东西偏房各三间,院子南北长二十米许,与其他的房屋院落形成鲜明对比。更让人惊奇的是,这家的木质门窗上,全都精工雕琢着象征福禄寿喜的鱼兽花鸟。虽已模糊不清,但那种奢华的气场我们仍能感知。在一个深山幽谷里,能建起这么大的一个院落,足见主人的气魄和实力。这样的阔气,仅靠当时田地里的劳作是难以支撑起来的,于是我们猜想莫非是土匪的老巢?文史研究者哈哈一笑,细说究竟。原来清朝乾隆年间,桓台一张姓人家在省城做官,后因贪污东窗事发,巡抚欲治其罪,那姓张的自感回天无力,便携家眷偷偷逃跑,隐姓埋名流落民间,后几经辗转来到此地扎根落户。此后花了几百两银子,用了三年时间盖起了这座深宅大院。再后来省巡抚命人追查至此,抄家治罪,将大院付之一炬。在文史研究者的指引下,我们仔细辨认,当初的火烧痕迹果然还依稀可见。一个古代贪官的富贵荣华,终成南柯一梦。
从废弃的深宅大院出来,我们沿一条小溪逆流而上,找到了村北的那口老井。井口用青石板砌成,与地面持平,南侧留一凹口,井水由此溢出,汩汩流淌,形成了贯穿村庄的小溪流。井水清洌,掬起一捧细细咂摸,微甜。据说此井四季旱涝不枯,颇具神性,有人长了疖子痔疮什么的,用此水洗濯数日立即就好。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日本鬼子侵略至鲁中地区,八路军鲁东抗日游击队第八支队和八路军山东纵队一支队先后奉命来此开展抗日武装斗争,见黄谷村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就把此处作为了后防基地,并用此井水为伤员清洗伤口,效果竟比药物还好。1940年一支队从临朐转移至蒙阴后,一些随军家属还在这里待了半年之久,得到了淳朴村民们的悉心照料。彼时的黄谷村,军民一家,同仇敌忾,最是热闹兴盛。我们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心里的感慨越来越浓烈。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小村落里面,居然包裹着这么丰富的内容。怀着这样的心绪重新打量、审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井一溪,一石一屋,感觉每一样东西都不再是单纯的事物,那上面,分明附着着太多太多的历史密语和风雨沧桑。
离开黄谷古村落时,已是正午。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据说这是整个村子一天里能全部被太阳照耀的时辰。我却分明感到了一种恍惚,一种身处光阴隧道里的恍惚,身处历史风云中的恍惚。并且由此想到了命运的扑朔迷离,风物的绵延变迁,朝代的兴衰交替。一切的一切,都曾那么真实地存在过,又无一例外地化为云烟飘散、消失,把历代繁华全都隐藏于苍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