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达
千百年的历史造就了岛上林林总总的方言——在我们岛上,将方言称作土话。土话就一直如波浪那般不断衍生、传承,每一个岛上人所说的话里,不时夹着海岛所特有的土话,令人倍感亲切。然而,一些土话至今也渐行渐远,尤其是现在的年轻一代,对一些土话可谓闻所未闻。而土话里所蕴含的本意,所引申出来的含义,更是少有人所晓。作为海岛上人们随口所讲的土话,其实有许多的内涵,不泛趣味、典故、寓意,直观又生动,自是少不了或浓或淡的海岛气息,飘逸出一缕缕的海韵。
就撷取几句。
1、阿里岸
即哪里。是个问句。
“侬来勒阿里岸(你在哪里)?”“介多日子呒没看到侬,到阿里岸去嘞(这么多日子没看到你,到哪里去啦)?”“东西放在阿里岸?”
“阿里”表示哪里,一听还可明白。可是,为何要带个“岸”字?
岸就在海边。海岛的四周哪里不是岸?不论岛大岛小,不论身置岛上何处,最远的莫不是岸边。离了岸,便是海。海浩瀚,只有渔民才能离岸下海。岛上除了渔民,还有晒盐的、耕种的、做杂活的,他们的眼里,岸边是最远的地方——再到哪里去,也不会脱离岸边。
岸边就是海,海造就了岸。
岸,或陡峭,或平缓;或是山脚,刻满一棱棱的线条,老黄的、褐色的、浅黄的,交叉横延;或是礁石,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裸露着满面的洞孔,像麻皮一般,沉浸在波浪之中,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或是沙滩,在海湾划上一道弧状,金黄抑或青绿,疏软抑或硬实,经受潮涨潮落的洗礼;或是滩涂,那样的灰不溜秋,布满了无数的小洞,蟛元蟹、沙蟹、和尚蟹和海瓜子、泥螺、蛤蜊等就在上面尽情戏闹,像是它们的温床一般。
岸,在人们眼里,更在人们心里。
岸给了岛上人生活的去处,心情的安放,也让许多人站在岸边,望洋兴叹。
一个声音在问我:侬在阿里岸?我说,我就在岸边,遥望对岸。
2、旺汛头
最早听到“旺汛头”的是在渔村,可是,如今渔村里也很少能听到这句土话。
旺,表达的是生产旺季;汛,即是渔汛。旺汛头,便是旺季到来的阶段,自然是生产最忙的时候。旺汛头时,人们正忙着生产呢。
早先的舟山渔场及周边海域,年年拥有自然形成的渔汛,比如,正月以后的小黄鱼汛,初夏时节的大黄鱼汛、鳓鱼汛,下半年的带鱼汛、蟹汛等。汛期一到,渔船便扬帆出海。从木帆船到机帆船,再到铁壳船,大小船只都经历过旺汛头的时候。
那时,洋地上渔船云集,桅帆林立,好一派壮观。就在家门前的岱衢洋上,大黄鱼汛一到,浙江的渔船不用说,上海的、福建的、江苏的渔船也纷至沓来,多达万把艘。夜晚降落时,船上的渔灯辉煌一片,映在海中,波澜耀光,灿然生辉,像是海也掀起了热闹的场面。久而久之,形成了“衢港渔灯”的美景。如此众多的渔船汇聚一起,可想而知,当时的大黄鱼是何其之多。渔民们撒网、拉网,还要处理捕获上来的鱼货,不都处于旺汛头?这样的旺汛头,也造就了海边渔镇的兴盛,呈现繁荣的“横街鱼市”,名闻遐迩。
旺汛头,也更多地反映了渔汛的旺发。渔汛的旺发,才铸就了“旺汛头”一语的来历。
可是,现在很少听到旺汛头这样的土话了。
渔船的增多,渔民老大的滥捕乱捕,甚至赶尽杀绝般的捕捞,导致近海渔业资源的严重衰退。野生的大黄鱼绝迹了似的,家门前的渔场早已难以见到渔船云集的情景,像“衢港渔灯”“横街鱼市”这样以早先渔业繁荣为铺垫而构筑起来的景点,也就灰飞烟灭,湮没在渔场的空落之中,成为人们的一种记忆。
又哪来旺汛头?
旺汛头,旺汛头。我喃喃自语,不由叹息。多怀念那旺汛头的岁月。
3、闷舱黄鱼
想一想这样的场景:
在制冰的时代还未出现时,农历四五月份的天气已开始热闷闷。一艘艘的木帆船撑着篷帆,将海里的大黄鱼一网网地捕获上来。这样的大黄鱼,最早由渔船装进舱里,满载而归。后来出现了专门用来运销的冰鲜船,渔民就在洋地上将捕获的大黄鱼过鲜给渔商,运到上海、宁波等地。不论是渔船还是冰鲜船,都依仗风力行驶,有时风向不顺,不免耽误时间。而原本鲜活的大黄鱼闷在密封的船舱里,待到达目的地卸鱼时,揭开舱板,所见的大黄鱼依旧金黄一片,还闪着亮光,实际上,鱼肉却已开始变腐,散发阵阵臭气。
就成为“闷舱黄鱼”。
有时,我们遇上外表看上去挺不错,脑子里却一窍不通的人,便称其为“闷舱黄鱼”。更多的时候,将“闷舱黄鱼”用在那些长得漂亮而谈吐很俗的女人身上。她们就像闷舱黄鱼,看上去金光闪闪,肉身上却呈现腐臭的症状。
自然,现在已不存在闷舱黄鱼的情景。大黄鱼已几乎找不到踪影,哪还有“闷舱”?冰鲜船更是越造越发达,在船上不仅可制冰,而且还能对鱼货进行加工。闷舱的情状已一去不复返。
许是人们对大黄鱼的印象记忆犹新,许是闷舱黄鱼的说法体现了人们对所比喻的人的鄙视程度较深,闷舱黄鱼的土话便常常还能听到。
千万不可做闷舱黄鱼那样的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4、烤熟老虾
在海里,虾们张扬那头上长长短短的触须,时而飘逸,时而威武;那有弹性的身子不时伸直,像箭一般飞窜,不时又弯屈,静静地逗留,貌似滞呆,转瞬却倏然不见,灵活又轻巧。可是,当它们被捕获上来,在锅里烧煮后,一只只都弯起了身子,红彤彤一片,呆头呆脑样的。海里游弋时的灵活、轻巧与烤熟后的佝偻呆相形成了鲜明反差。这就是“烤熟老虾”。
烤熟老虾,就用来奚落那种木讷的老实男人,不仅指其外貌,而且言其无能。瞧他那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的那份德性,那佝偻着、直不起身的窝囊模样,实在是缺少几分须眉男子气。这不就是“烤熟老虾”?
烤熟老虾,虽非骂人的话,却含有明显的嘲弄意味。
我们不做烤熟老虾,也不可对像烤熟老虾那样的人说其是“烤熟老虾”。
谁愿意做烤熟老虾呢?
5、叠螺如山
在渔村,有句俗语:“三月三,黄螺叠成山。”农历三月,正是海螺受精繁殖时节。那时候,海螺从礁石下慢悠悠地爬上来,彼此叠在一起,直至高出水面,像小山似的,有的黄褐,有的青绿,气势壮丽,令人惊讶。“叠螺如山”,便应景而生。形象的话语中,表达的是各种物件不规则地堆叠似的。比如见到东西乱堆叠,常常会说“叠螺如山”。
据说,在捡拾叠成山似的海螺时,只能静静地用双手将它们捧进筐中,不可大声说话。因为一旦大声呼叫,螺山就会顷刻倒塌,海螺一下子跌到礁石,无法再捡。
我未见过叠螺如山的情景,更无法验证大声呼叫时叠成的螺山是不是会一下子轰然倒塌。我只感觉到,早先的海螺确实很多,黄螺、辣螺、芝麻螺、马蹄螺、香螺等,菜场上有得买,价钱也不贵,还有制成螺酱的,味道鲜美。然而,现在的海螺渐渐地少了,价格贵了起来,“叠螺如山”的话也少有听到。我想,叠螺如山的情景恐怕再也见不到了。一堆堆的海螺被纷纷地淘进筐里,海螺再呆头愣脑的,也感知到了礁石上所笼罩的危险吧,它们还会再如叠罗汉那样地堆叠成小山样的?随着围海造地的不断扩大,礁石也逐渐被湮没,海螺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又哪能繁殖叠螺如山的海螺?“叠螺如山”的话,想来只用于东西杂七杂八地乱堆叠这个引申意义上了。
6、透骨斯亮
透骨,即彻骨。斯,指示代词,即那个。亮,即铮亮,形容光的亮度可以透骨穿髓。一种夸张的形容。
与透骨斯亮相近的有透骨斯鲜。鲜,就是新鲜。透骨斯鲜简缩成一个词,即是透鲜。
透骨斯鲜、透骨斯亮的说法,想来从鱼货上面最早引发出来。刚捕捞上来的大黄鱼、小黄鱼、带鱼、鳓鱼、鲳鱼、虾潺等,或者金灿灿地闪着光,或者银白色地透着鲜亮,尤其是虾潺,肉身透明一般,可隐隐约约地看到中间细细的软骨。这不就是透骨斯亮、透骨斯鲜?
透骨斯亮的鱼货必定透骨斯鲜,透骨斯鲜的,也定然透骨斯亮。既有视觉,也具味觉。
看着刚捕捞上来的鱼,就会由衷地说:“这鱼透骨斯亮。”吃着红烧、清蒸的鱼,鲜溜溜的滋味在嘴里融化,禁不住说道:“这鱼太透骨斯鲜啦。”
要品味透骨斯亮的鱼虾,唯有来岛上才能看到尝到。从岛上运载过去的鱼货,哪能透骨斯亮?更不可能透骨斯鲜。
7、拖落泊
拖落泊,只有在渔村里才能听得到。渔村里的年轻一代倘若不下海捕鱼,也很少能听到。对我这个以晒盐为主的村落里的人来言,如果不进入渔村,不与渔民交流,便更难知晓“拖落泊”这句土话。
因为,拖落泊的情景已不复存在。
听一位老渔民介绍,早先渔民出洋回港,恰逢潮水退到最低位,家门前的港湾上裸露灰蒙蒙的泥涂,船只便搁在了泥涂上。此时,如果要将鱼货卸到岸上,须得把货物先卸到舢舨上,然后将舢舨从泥涂拖向岸边。泥涂深浅不一,有的深及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非常吃力,再用绳索扛在肩上,拖动装载鱼货的舢舨,那种费力的程度就可想而知。渔民们就将这种情景称作拖落泊。
原来,“拖”即拖动之意,“落泊”的是船只错过了锚泊的时间、地点。
拖落泊,表达出了费力费劲的程度。
现在,每一座渔村都建有渔港,简单的也筑有堤坝横伸的避风塘,渔船基本不用随潮进出。渔民们捕获的鱼货也在洋地上被渔运船所收购,不再将鱼货带回家来。拖落泊的情景哪会再发生?
想着曾经出现的拖落泊的情景,我有点疑惑。渔民老大该是都对潮涨潮落的规律了如指掌的,每天的潮汛也有口诀,比如“初一、月半昼过(中午)平,潮水落出吃点心;初二、十六,早北夜北;……廿九、十四潮水狂,黄网扯断利条纲(绳索)”。同时,对家门前的海滩的特性更该了然于胸。那又怎会错过回港锚泊的时间?出现拖落泊的情状,我想,要么是经验不足的生手所为,要么是遇上某种特殊情况所致,不会是普遍的情况。倘若是经验不足,贸然回港,将船只搁浅在滩涂上,又把装着鱼货的舢舨吃力地拖上岸来,岂不自讨苦吃?
8、牵蟹绷
捕捉泥涂上的沙蟹、红钳蟹,就得用“牵蟹绷”。
一张渔船上遗弃的破网,可大可小,在网的一端系上一根长绳,待潮水退出后,将网平铺在蟹洞多的泥涂上。当沙蟹或红钳蟹探头探脑地从洞里爬出来,在网铺着的泥涂上觅食、玩耍时,即用力牵拉绳索,网便缩拢,蟹们被网压住,或者拿蟹脚爪钳住网线,就可将一只只的蟹捉住。“牵蟹绷”就应这种捕蟹的简单作业方式而流传下来。因为捕蟹的是废弃的破网,各种形状都有,牵蟹绷便用来比喻不平整、不妥帖。如此,就多指缝制衣物或补衣补袜等针线活做得七高八低,不平整;也指事情处理得不妥帖,牵连较多,意见不一,这种情况时,会让人批评说“事情做得牵蟹绷一样”。
牵蟹绷的捕蟹方式十分简单,要动出脑筋来却是一种智慧。小时候,我与伙伴们总去离家不远的后沙滩捡海瓜子。见到泥涂上一只只爬行的沙蟹,就禁不住想捕捉几只。不想,指节大的沙蟹十分灵活,一见人影,便飞快地逃进洞里。一时兴起,便拿小手臂往洞孔里探去。洞小,却很深,又似乎横洞相连,哪里摸得着沙蟹?沙蟹好机灵,狡猾的。
直到有一天去一座小岛上的大姑家走亲时,大姑的儿子让我一起去捕捉红钳蟹,我才见识了牵蟹绷的风采。我们背了顶破网,提了只铅桶,到达泥涂上。泥涂上爬满了红钳蟹。红钳蟹一眼便可认出。它的一只大脚爪又粗又长,红艳艳的,泥涂上就闪动着星星点点的红光。见到我们,胆小的红钳蟹就落荒而逃,纷纷钻入洞里。我们便铺好网,牵上长长的绳子,在岸边等待。好一会,红钳蟹才小心翼翼地钻出洞,四散开来。见时辰差不多,我们就一起牵着绳子使劲,铺张的网一下子收缩拢来。网上缠着的裹着的红钳蟹就一一收归桶里,半铅桶呐。
一片破网,有谁能想到它能废物利用,成为泥涂上捕捉小蟹的工具?唯有渔民才有这样的智慧。而牵蟹绷引申出来的含意,却不在捉蟹,在那不规则、不平整的破网上,更见证了渔民们的直观、憨厚和形象化的话语。
9、倒狗灶
在渔村,将低矮的灶唤作狗爬灶。因为低矮,狗能爬上去偷吃。也叫做猪头灶,像一只猪头状似的,那般小。
渔船上的灶自是属狗爬灶。
早先时,船小,灶就砌在船尾,小而简易。伙仗(伙计)一俟做饭时辰临近,便蹲在灶旁烧火做饭。风平浪静时,灶火自然正常燃烧。然而,海上总有意外发生。如突遇强风暴,船只激烈颠簸,与高高掀起的波涛撞击。结果是,砌灶的石灰、砖泥断裂,灶轰然而倒。待风暴过后,船上的渔民已精疲力竭,想进食,却又无法烧煮。临时搭灶,既无心力,也因船上都是木板,不可随意支锅烧火。身处海中,离岸又非一时半刻能到达。此时,可谓饥寒交加,其窘境可想而知。这便是倒狗灶所带来的窘境。
倒狗灶,就比喻那些突遭意外而一时无措的境地。
现今,船只越来越大,船舱里辟有专门的厨房,煤气灶、电磁灶的也配置上,狗爬灶早已一去不返。即使遇上强风暴,倒狗灶的情景也不可能再发生。然而,倒狗灶所形容的情状却活生生地呈现着,许多人经历过、经历着,还将可能再经历。
船上倒狗灶所带来的窘境无法改变,陆地上的意外所致的一时无措,还得沉稳淡定,从容应对。自然,这就要看人的品性了。
10、张海天
张,张望。海天,自是指大海与天空,无边无际。
张海天,就用于说话夸大其辞,不着边际,讽刺言过其实的人。比如:“这事明明是这样,侬咋张海天啦?”“张海天也不能这样张法(夸大其辞也不能乱夸大)”。文雅而幽默。
我不知道这土话何以会出现、形成。海阔、天空,本就明明呈在眼前,一张眼即能见到,或者说,抬头一望,海的阔大与天的空旷就在眼前。站在海边,不就是如此?张望海天,哪有违事实?
想来是渔民们在洋地捕鱼过程中身处海上的独特感受所致吧。在洋地,见不到山的影子。低头看,汪洋大海,无际无涯;抬头望,蓝天白云,天高地远。那样的时候,倘若船上有人夸大其辞、不着边际地乱说,聪明的老大或伙计听了后,可能就借景联想,脱口而出:侬讲话像张海天一样。船上其他的人感到“张海天”一语用得十分贴切,便沿用下来。
应景而生的话语在我们现实生活中不是常常产生吗?网络上比比皆是的许多词语都如此应运而生。这样的话语形象而生动,风趣而幽默,有的还带着哲思的意味呢。
11、碰石岩,碰汰横
石岩,是海边峻峭的岩石。汰横,在我们岛上,是指礁石,也泛指海边,如“我去汰横雷”。“碰汰横”中的汰横自是为礁石。碰,撞也。
海面天天潮起潮落,此乃自然规律。涨潮时,波浪也总是随意地碰撞岩礁,毫无目的似的,瞎撞。
“侬来碰石岩呀”“甭碰石岩啦”“碰石岩碰到啥地方去啦”,这样的土话中,表达的是没有正事、乱走闲逛的意思。有时表示亲昵的问话,有时也有大人责备小孩之意。
但是,“碰石岩”“碰汰横”的话却千万不可用在渔民身上。渔民们的忌讳很多,比如忌船头撒尿,要不会冒犯船神;忌双脚伸在船舷外,避水鬼拖脚;忌筷子搁碗上,意谓“船搁浅”;忌在船上拍手,讳两手空空,捕不到鱼,等等。
碰石岩、碰汰横,让渔民的意会是,船只碰撞上礁岩。这样的后果,轻则船毁,重则人亡。骂渔民碰石岩、碰汰横,在渔民看来,那是一种恶意的诅咒。
其实,渔民们是多虑了。碰石岩、碰汰横的原意根本没有诅咒之意。许是渔民们在大海里捕鱼所畏惧的太多,而没有导航仪这类科技产品的年代,触礁撞岩的事不时发生,他们的心里烙下了可怕的阴影,才对碰石岩、碰汰横忌讳无比吧。他们对灾难的话题太敏感。
12、乌风猛暴
“乌”该指风的颜色,然,风有没有颜色呢?许是当大风、暴风降临时,乌云密布,且快速飘移,看上去风紧随乌云而至,便成乌黑的风了。乌风,既形象,又道出风的威势。“猛”,自是指风的力度强度。空旷的海上,狂风劲吹时,威猛的程度让人感到畏惧。
渔民们最怕的就是乌风猛暴。来得突然,又凶猛异常,常常让人猝不及防。渔谣云:“渔民头上三把刀,渔霸强盗加风暴。”可见骤然而至的风暴对渔民的损害程度。早先,船是木帆的,哪像现在拥有各类先进仪器,气象预报也不像如今的准确,多普勒雷达什么的根本连听都未听到过。渔民出洋捕鱼,就凭多年的经验。“正月十三上灯暴,十五三官暴,十八落灯暴”。“九月初九重阳暴,十九观音暴,廿七冷风暴”。每一月多有风暴口诀。还有谚语,如“小潮像大潮,台风随脚到”;“东风夜唱有风暴,霜落南风一朝暴”……
经验归经验,口诀也记在心里,而鱼还是得去捕捞。去捕鱼,就会遭遇风暴。又有哪一艘渔船没碰上过风暴的?只是凭着经验,提前返回渔港。而乌风猛暴却往往突然降临,迅猛无比,令人束手无策,眼睁睁地遭受厄运。所以渔民们说:“运道再勿好,也不要碰上乌风猛暴。”
乌风猛暴带来的是一种灾难啊。
13、刻毒猛亨
在我们岛上,现在的许许多多人不知“亨”的意思,只有老一辈渔村里的人才对这个“亨”感受深切。“亨”,就是发生于农历二月初的一种风暴的名称。渔民中流传这样的说法:“二月初五五亨暴,初六六亨暴,初七七亨暴,初八八亨暴,初十十亨暴。”也简称“亨暴”。从中可以看出,二月初的海上几乎是一天一“亨”,渔民们自然便熟知了“亨”的规律。其中犹以“八亨暴”最为应验,称“二月八亨”。
是不是晓知了风暴的规律就不去海上捕鱼?也不见得。农历二月正是春汛之时,渔民们称之为“抲春”,靠海吃海的渔民又怎能错过春汛时节?再说,“亨”这风暴也并非天天降临,导致渔民拥有侥幸心理,便起锚、扬帆、摇橹,将渔船驶往洋地。却不料,偶有亨暴突然猛刮而起,令人措手不及,以致船毁人亡,惨遭不幸。渔民们将这种凶险的亨暴称为“刻毒猛亨”,并以此来形容人的恶毒行为。
“这个人咋这么刻毒猛亨?”“他这样刻毒猛亨,呒没好报的。”刻毒猛亨的行为,给人带来的是痛苦,甚至仇恨。
渔民们最忌讳的就是切勿碰上“刻毒猛亨”,祈祷海上平安,如此才满载而归。
做人,自是切不可刻毒猛亨。
14、叉塯脚孔
走路时不小心,一脚踏进了陷孔而跌倒,便叫叉塯脚孔。
大约宋朝时,岛上就开始用海水煮盐。海边筑起一口口的大灶,架上一只只的牢盆——铁片铆制而成,相当于铁锅。牢盆里烧煮海水,待海水蒸发,就裸露满盆的盐粒。这样的煮盐,艰辛又效益低下。到清朝时,岛上一个叫王金邦的人发明了用木板晒盐的方法,即将门板那般大的木板在四周镶上边框,称为盐板,倒入卤水,经几天的暴晒,白花花的盐便闪闪发光。
晒卤是海水晒盐最重要的基础。把十几度的海水咸度晒成二十三四度后,才称得上卤水,才能晒成盐。早先,盐民们就在海边的泥场上挖泥,将泥土堆成塯基,做成塯。塯就用来晒卤。泥土挖过的地方留下了泥潭,俗称塯水潭或叫塯脚孔。大潮时,泥场上会涨满海水,但不太深。有人为抄近路,涉水而走。可不知被海水淹没的塯水潭,结果一不小心,腿脚叉了进去,成了落汤鸡。以后,人们就把这种失脚跌倒的现象称为叉塯脚孔。
当看到有人走路一瘸一拐时,相熟的人会问:“侬叉塯脚孔啦?”当一个人投资做买卖被人骗了后,有人会感叹地说:“这个塯脚孔叉得厉害啦。”叉塯脚孔,包含了丰富的内涵。
自然,早先的泥场早已变成了盐场,茫茫的一大片。卤水也都在光滑平整的塯制滩上晒成,塯水潭的踪影或许只在老一辈盐民的脑海里还会隐隐约约地呈现。然而,叉塯脚孔,至今却依旧流传、沿用。
大人们经常对出门的孩子说,小心走路哟,不要叉塯脚孔。
15、狂山舞城
船在波浪间颠簸,不习惯的人便会头晕。此时,看山,看城廓,那山那城廓犹如在舞动。“狂山舞城”就横空出世。这样的感受被用来讽喻举止言谈狂妄、不知所以的人。这样的表现,使人感到晕乎、厌恶。“侬这人真是狂山舞城。”“介(这么)狂山舞城,要吃巴掌啊。”
我也会晕船,可是,从未见过狂山舞城的景状,也难以想象山、城狂舞的模样。
记得过去乘船去上海、宁波和小岛,都在船舱里,船舷两边各有几个排球般大的圆窗。如遇大风大浪,船只颠荡,圆窗上早已被浪花溅湿,模糊一片,哪能看得见外面的情景?而头晕时,哪还有心思观看窗外?早已将头低下,萎靡不振起来。后来乘坐快艇,舱窗大,颠簸时,所见的却是窗外起伏的浪涛。遇上大风大浪的,往往在远离海岸的海中,岛屿的山头或许隐约可见,城廓则毫无踪影。即使去上海、宁波,看到城市轮廓的,也已在黄浦江、甬江之中,江中的风浪不大容易令人头晕。头不晕,又哪来狂舞之城?
倒是听说过“狂三拉胡琴”,意谓某些琴师拉琴时浑身颤动,尤其把头晃得厉害。“狂山舞城”是不是从此引申出来的?
或许,狂山舞城的情状只是一种幻觉?
不管如何,在头晕时的双眸里,山在狂,城在舞,岂不让人更晕乎?
16、只要工钿出嘞到,
哪怕六月烧栲陶
农历六月,尽管有轻微的海风吹拂,在海岛上也是炎热的天气,毒辣的阳光暴晒下来,空气中仿佛浮着一层淡淡的虚光。这样燠热的天气里,围着火炉栲网——烧栲陶,便是热上加热。一般的人怎能干得了这种活?然而,只要工钱出得高,还是会有烧栲陶的。
早先,海上捕鱼用的网用蔴线织成。用蔴线结成的网在拉到渔船上前,得进行拷胶煮染、暴晒,才能下海捕鱼。栲过后的网,挺刮,不易吸水,拉网时就较轻些,网眼在海水中也容易张开。栲网用的胶水有时采本地的栲花树果或栲树皮直接煎汁,与网煮染;后来,更多的是从印尼进口,为棕红色的树胶,将栲胶溶入水中,在大锅中与网同煮成深棕色。这样的网捕过几水后,还得重新栲过。
栲网,就成为捕鱼的一个必备环节。
在我们岛上,有一座“栲网山”的地名。据说,山脚下曾经架起几口大锅,长年累月地栲网,人们便将此山称作栲网山。栲网山下的栲网情景我未曾见过,但看到过东沙镇里的栲网场景。小时候,翻过一道低缓的岭墩,就是东沙渔业队所在。路边的场地上,筑起几口大灶,有一人高吧。大灶上按放着栲陶——大铁锅,上围木板,成桶状。灶口里的木柴浓浓燃烧,一股股黑色的烟雾时不时飘向空中。正当六月天,几个烧栲陶的人头戴草帽,脸色灰不溜秋。有的赤膊,细细的汗水爬满背脊。有的穿着邋遢的衬衫,甚至厚实的外衣,汗水却已渗透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背上。他们或烧火,或不时地拿木棍拨弄锅中的渔网,然后从沸腾的锅中取出,拉伸在空旷的场地上曝晒。
六月里的栲网,是一种苦难的生活。
“只要工钿出嘞到,哪怕六月烧栲陶。”这话想来是后人为了工钱才想出来的。烧栲陶时,吃的是大锅饭,干活的评工分,哪有工钱?烧栲陶的,是一个工种。下不了海去捕鱼,只得烧栲陶,或者家庭成分不好的,也只能分配到这般又苦又累的重活。后来包产到户,私人经营,那些苦活重活少有人干,——当然,烧栲陶的活也已被塑料网所替代,成为一抹历史。如何让人干又苦又重的活?只要工钱出得多出得高,自然会有人去干。
为了钱,为了生计,哪怕六月烧栲陶,也有人会去烧去栲。
17、呒数倒账
因没有确切的依据而盲目地进行,以致与实际要求相差远,或者估计不足,明知应怎样做而不做。这就是呒数倒账。
旧时,在我们岛上,常发生渔商与渔民老大之间的纠纷。如大黄鱼汛时,渔商雇船在海上将渔船捕得的大黄鱼收购船中,支付给渔民老大的鱼货款不是现款,只是一张盖有商号印章的水票,待渔船回洋后到商行去兑现。渔商则将收上的鱼货运销到上海等地,实际所做的是没多少本钱的买卖。由于大黄鱼保鲜期短,若不能迅速销售,日子稍长就成为闷舱黄鱼,更难卖,以致亏本。因此,做这种运销的生意如穿火门。一旦亏了本,资本雄厚,信誉好的渔商还能将水票兑现,而资金短缺、信誉差的就会赖账,或挂倒账,渔民老大也就拿不到鱼货款。面对这种情况,只能有两种方法:一是通过渔会进行仲裁,清算这家渔商的资产进行拍卖偿还。这自然是一笔糊涂账,渔民老大哪能知晓准确的数据,也就是呒数倒账。另一种办法是渔商提出欠账要求,等继续经营下去,赚了钱再还。渔民老大无奈,只得同意,但等猴年马月能偿还却不得而知,成了千年不赖、万年不还的欠账,如此不就是呒数倒账?
“侬这人做事老是呒数倒账”。那是一种责怪、批评。“以后可不要呒数倒账啦”。是一种叮嘱、提醒,表达了宽容的心怀。切不可将“呒数倒账”的帽子戴在自己身上。
18、烂浮尸
溺海而亡后浮出水面的已腐烂的尸体,即是烂浮尸。
烂浮尸的形象很可怕,令人龌龊,甚至有的恶心得想呕吐。然而,在渔村乃至整个岛上,说一个人是“烂浮尸”,却有一种亲昵感,尤其适用于大人对小孩、年大的对年轻的。比如:“烂浮尸,侬咋介晏(这么晚)回来?”“烂浮尸,侬甭讲乱话”。还有更难听的:“侬这个烂上烂落、好死勿死的烂浮尸。”
说一个人为烂浮尸,何以不让人反感呢?
在海上捕鱼生活的人,遭遇风暴覆船的事件较多。船一倾覆,人就漂浮海上。有时船上作业时,不慎掉进海里的,再也救不上来。若人落在水里还能漂浮而不死,岂不更好?乃不幸中的大幸。若人死后随潮水而漂流,活找不到人,死寻不到尸,渔民的家属就心急如焚,悲痛无比。在渔民们的心里,一旦下海,便产生一种悲壮的心理。“三寸板里是娘房,三寸板外是阎王。”三寸的板里是舱板,是船上。在海上捕鱼,随时都会有不测的风云,一旦跌出三寸的板外,就意味着去见阎王。虽如此,倘若真的遭遇厄运,家属们心里期盼的是要全尸,哪怕是已腐烂的尸体。有尸体,才死得圆满。要不只能做个稻草人,安放在衣冠冢中,心里会感到长期的不安。
海边的人为此对漂浮到岸边的无名尸称之为“海宝贝”,捞上来,报告村里,待过几日还是无人认领后,好好地将尸体加以安葬。
对海上漂浮的尸体如宝贝一样相待,称一个人为烂浮尸,还能有恶意?亲昵着呢。
19、欧魂灵
欧,叫也,如“辰光到啦,欧我一声。”在此,也作招。欧魂灵,即招魂。
招魂是江南的一种习俗。楚辞《招魂》有诗作证:“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小时候,我们小孩子受到惊吓,出冷汗,吃不下饭,甚至发热,昏昏欲睡。母亲就知是吓出魂灵了,就请隔壁的婶婶来招魂。婶婶先在门口插上三枝香,又将舀米的米罐里舀满米,蒙上手帕,双手捧住,边在小孩面前摇来晃去,边口中念念有词。没一会,揭开手帕,米罐里原本舀满的米已缺了角,塌陷进去。也真奇怪,过几个时辰,小孩已爽快起来,依旧生龙活虎样的。在岛上,这样的遗风至今依然犹存。当然,这都是小儿科一般的欧魂灵。
最让人揪心的招魂是在渔村。一旦有渔民在海上遭遇不测,意外死亡,尸体又不知被浪涛漂向何方。那个时候,亲属们在哀伤恸哭之下,不得不做一个稻草人。稻草人无魂灵,就得将亲人的魂灵招回来,要不会成为野鬼,东荡西游,找不到家,亲属们哪能心安?招魂就在黑漆漆的夜里进行。海滩上摆上了矮凳搁着的团箕,摆上了菜肴、糕饼,供奉了“土地尊神”,点燃了香烛。所有的家属、亲戚排着队,手持点燃的蜡烛,面朝团箕香案,凄哀的脸上露着肃穆的表情。念道士身穿长衫,念念有词。念毕后,众亲拜上三拜,然后,环绕团箕,顺三转、倒三转地走动,口中按照亡者的辈分,念着“阿爹回家喽”,“舅舅回家喽”,“阿伯回家喽”,辈分大或年纪大的,就直呼死者的名字。“回家喽”的声音一阵随着一阵,在空寂的海滩上冷颤地悲鸣。此时的招魂,又不能失声痛哭。据说一听到哭声,魂灵就会吓跑。亲属们只能强忍哀伤,悲情地呼喊。仪式结束后,众亲依旧握着蜡烛,原路返回,一路呼叫“××回家喽”,象征死者的魂灵跟随而来,直至其熟悉的家里。
魂灵是不是招了回来,不得而知,但那叫魂的呼喊声,让人听了会竖起汗毛,吓人又凄惶。然而,哪一户渔家会想去招魂?实在是悲惨中的无奈之举也。
后来,欧魂灵也用在日常生活中。比如老婆叫唤老公,老公正沉浸在做某一事中,虽听见,却未做声,待叫唤几遍后,老公不耐烦地回敬:“欧魂灵呀,老是会欧。”
欧魂灵的含义就渐而广之。最好人人不要欧魂灵。
20、热旺盐糟
旧时盐民晒盐过程中的一种体验。
清嘉庆前,海盐生产是用牢盆烧煮而成。这烧煮成的盐得随时取出来,存放于盐槽中。刚取出来的盐热气腾腾,在盐槽旁劳作的盐民不一会便汗水涔涔。包含热气的盐粒所散发的热蒸汽使人浑身发热,难受,甚而焦虑不安。“热旺盐槽”这句土话,就在热旺的盐槽边形象地喊叫出来。
毒辣的阳光,火烧的铁盆,灼热的盐粒,冒着蒸汽的盐槽,制盐的工场笼罩在一片炎热的氛围之中。盐民劳作的艰辛就在热乎乎的场景里顺着一颗颗的汗珠流淌出来。
后来,“热旺盐槽”不仅反映了盐民晒盐的苦难,也引申出浑身发热、焦虑不安、心里躁动的含意。“侬咋有点热旺盐槽的样子?”“我也勿晓得为啥会热旺盐槽。”
热旺的盐槽早已消失在盐坨底下,“热旺盐槽”却在人的身上还常常表现出来。
21、翻青倒白
说的是涨潮时波浪的变化。那一排排起伏连绵的波浪在不停地翻滚中,高高的浪头呈示的是青蓝的潮波,当波涛跌落或者拍击礁岸、沙滩时,则是白色的浪花。蓝,是海水色彩的普遍认知,为何又说青的呢?是不是从荀子的“青出于蓝胜于蓝”所引述?一个“青”字,别出心裁,十分惹眼。青与白形成强烈的反差,显见岛上的人用词既富创意,又风趣优雅。
引申的是,指生活中的一种状态,把事情搅得乱糟糟的,或指某种人反复无常,故意捣乱秩序。比如:“侬这样翻青倒白,弄得全家都不太平。”“她这个人常常翻青倒白,花样百出。”引申出这般的意义,许是岛上的人看惯了涨潮的情景,就借用于日常生活用语吧。
然而,我的眼前映现的是黄浊的海水。岛周边那汪洋的大海,都处于黄浊的海水包围之中,哪有蓝的色彩?更别说青的影子。“翻青倒白”中的“青”字又从何来?莫不是早先岛周围的海确是蓝的,因而才有“青”字的想象?看着这又黄又浊的海水,任谁都难以与“青”字相联系。黄浊的海水所翻卷的浪涛只能是黄浊的,白的浪花间也脱不开黄的影子。
现在,翻青倒白的情景只能成为岛上人的一种美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