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女人歪进屋子,嘴巴痛苦地咧着。屋子不大,一张病床,一个吊针架,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干净并且整洁。戴着听诊器的年轻的医生冲女人笑笑,说,坐。
这是小城唯一的西式医院,两层,门口种了绿色的冬青,涂了白色的“十”字。医院的对面敞一家大药房,一位白髯老者端坐在一个红木桌旁,手里捧一本发黄的老书。大药房掩在医院的阴影里,显得歪歪扭扭,暗淡无光。
我想请你,看看我的脚。女人弯弯膝盖,轻轻对医生说。
只一眼,医生就确信那是一双永远走不稳的脚。脚被裹过,在女人很小的时候,用结实的粗布,一层层裹紧,然后,再裹紧,再裹紧,再裹紧,再裹紧……那脚就变了形状,四趾弯至脚底,拇趾却突兀地伸展着,如同一片被胡乱对折的可怜的荷花瓣。整个过程无比漫长,好几次,痛到极致的女人想到了死。可是想到以后,她可以挪动着两只美丽的小脚风摆莲花,终是忍了。她忍了,还因为父亲。父亲是一介秀才,知书达礼,对《香莲五观》尤为崇拜。父亲给她讲“并蒂莲”、“朝日莲”、“分香莲”、“同心莲”、“缠枝莲”、“西番莲”……这些都是各种小脚的美称,讲这些时,父亲的脸上,充满了美好。夜里父亲陪着她,给她读苏东坡的词: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她听不懂,可是她知道,这是诗人在赞美一双美丽的小脚。她盯着一天天变小的脚,她认为,凭这双脚,她会嫁给一位英俊富有的男人。
男人的确英俊并且富有。他的长袍永远一尘不染,他的轿子永远由四个人来抬。他还有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辫子垂到腰际,随着男人的动作,闪烁着健康的光泽。每天早晨,她都要为男人梳理他的辫子;每天夜里,男人都要把她的两脚捏在手心里爱抚。她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幸福并且平淡地度过,可是突然有一天,男人剪掉了他的辫子。
是男人提出要剪辫子,可是那天,男人还是捧着他的辫子,流了一夜的眼泪。男人看着它,抚摸着它,如同抚摸着他们的婴儿。天亮时男人决定离开,他说,他要去当兵。女人说,我怎么办?男人说,等我。女人说,多久?男人说,很快。长长的辫子揣在男人的怀里,男人说如果保皇派打过来,这辫子或许还可以救他性命。可是她知道,男人其实是不舍。男人不舍辫子,却剪掉辫子;男人不舍她,却离开她。这样的年月,一切太过荒唐。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男人没有回来;半年,一年,一年半,男人音讯全无。然后,突然一夜之间,城里男人的辫子几乎全都不见。又一夜之间,城里女人裹起的脚几乎全都放开。被放开的脚,有些可以慢慢复原,走起路来,慢慢变得稳稳当当。有些,则不能。一片被胡乱对折的花瓣能够复原吗?女人伤感地盯着她的脚,她的脚,仍然像一片失去弹性的花瓣。
她知道,就算她的脚好起来,她也不会去找男人,可是,她还是希望她的脚好起来。她愿意用曾经的疼痛去交换。她愿意用百倍千倍于曾经的疼痛去交换。
求你,治好我的脚。女人低着身子,说。
医生摇摇头,却没有再看女人的脚。一个月以来他看了太多这样的脚:并蒂莲、朝日莲、分香莲、同心莲……看一次,他心痛一次。它们再也不可能健康起来。哪怕健康一点点。哪怕只是看起来健康一点点。
门外骚动起来。有人喊,当兵的来啦。又有人喊,当兵的回来啦。女人慌慌张张站起来,挪动一双小脚,表演着杂技演员的高难度动作,扑向窗口。她趴在窗口看了很久,然后,转回头,扭曲着五官,说,没有我男人。
医生笑笑。
我男人肯定被打死了。女人说,如果没死,他肯定会回来找我。他知道我走不远……
医生说,快回家吧。
可是我的脚……我走不了太远的路……
医生摇摇头。
可是你根本没有仔细看过我的脚……
医生说,对不起。回家吧!
女人的表情,终于彻底黯淡下来。她慢慢转身,慢慢往回走,两只小脚将坚硬的地板踩出咚咚的声音。声音无比忧伤,无比清晰,传出很远,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