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无
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说,真正影响自己写作的有两位大师——福克纳和海明威。他说前者是一位“与我的心灵有着许多共感的作家”,海明威则是一位“与我的写作技巧最为密切相关的作家”。他认为,海明威并没有能够在长篇小说领域获得应有的声望,而是以他训练有素、基础扎实的短篇小说赢得了极高的荣誉(《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谈创作》)。而《白象似的群山》正是海明威短篇小说中的经典之作。但是,这篇小说没有我们所翘首以盼的丰富曲折的故事性。其情节简单到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一对男女在西班牙某个小站等车,男人试图说服姑娘去做一个简单的手术。小说中没有点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手术,不过一般读者都会知道。那么,我们怎样来阅读这样的小说呢?
任何小说都有叙事人,也都有叙事视角。《白象似的群山》采用的是什么样的叙事视角呢?我们来看小说的第一段:
埃布罗河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这一边,白地一片,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中间。紧靠着车站的一边,是一幢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一串串竹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酒吧间敞开着的门口挡苍蝇。那个美国人和那个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幢房屋外面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天气非常热,巴塞罗那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能到站。列车在这个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这一段主要是对车站周边的自然景物的描写,以及对酒吧的环境描写。叙事人的眼光犹如摄影机的镜头一样,由远及近地摇过来,定格在酒吧外桌子旁的一男一女。从叙事人对男子的国籍的介绍和对列车行驶信息的说明来看,小说似乎采用的是“全知”型叙事;不过,除了这两处地方,有关两个人的身份、年龄、容貌,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是否要乘车去往某个地方等,我们一无所知。我们接着往下看:
“咱们喝点什么呢?”姑娘问。她已经脱掉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
“天热得很,”男人说。
“咱们喝啤酒吧。”
“Dos cervezas,”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
“大杯的?”一个女人在门口问。
“对。两大杯。”
那女人端来两大杯啤酒和两只毡杯垫。她把杯垫和啤酒杯一一放在桌子上。看看那男的,又看看那姑娘。姑娘正在眺望远处群山的轮廓。山在阳光下是白色的,而乡野则是灰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
这里可以明显看出,小说使用的是外聚焦叙事,是纯粹的限制性叙事。叙事人只是对人物,包括酒吧里的女人的言行进行客观的展示,既没有多余的评说,叙事语言也不带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人物的对话就像戏剧中的台词一样,而我们这些读者只能在心里琢磨人物说话时的大致的表情或语气,而得不到任何的提示。
从上面的引文中,我们也可以体会到典型的海明威的文本风格。
首先,他的短篇小说特别重视人物对话描写,以对话来结构文本,用对话来推动故事的发展。《乞力马扎罗的雪》同样也是如此:
“在巴黎咱们住在哪儿?”他问女人,女人正坐在他身边一只帆布椅里。
“在克里昂。这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我知道是哪儿?”
“咱们始终住在那儿。”
“不,并不始终住在那儿。”
上述对话中,潜伏着双方在思想和感情上的一系列交锋,但叙事者同样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如实地把这些裹挟着丰富潜台词的对话呈现给读者。
其次,叙事人往往采用某个人物的视角来进行观察和描述,但又自始至终以“局外人”身份自居。如果说,我们一开始还不能明确《白象似的群山》开篇的景物描写是出自哪种视角,当我们随着酒吧女人的视线转到正在眺望远处景物的姑娘身上时,会发现顺承而下的景物描写,与开篇存在着明显的呼应关系,由此可以推测它们都是来自姑娘的观察和感受。这种随人物的不同而变换的叙述视角,带来了表达上的双重效果:一方面是读者与人物的视线的合一,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另一方面,从开篇对“白地一片”、“闷热”、“天气非常热”等的凸显,到这里对“白色的”、“灰褐色的”、“干巴巴的”强调,读者可以感受到这绝非对自然景观的写实,更多地透露出姑娘内心的某种焦灼不安,这肯定与那位男子有关。景物描写也已经为小说定下了压抑、紧张、焦虑的叙事基调,并且随即得到了强化。
叙事视角看起来只是一种叙事的技巧,其实,选择什么样的叙事视角实际上取决于作家的创作意图,体现了一定的艺术观念。海明威之所以对限制型叙事、特别是外聚焦叙事视角青睐有加,与他在创作中反对“神秘主义”、蔑视“史诗式的写法”,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冰山理论”密切相关。
“冰山理论”是海明威在一部关于斗牛的专著《午后之死》中借人物之口提出。在这部著作中,他首次将创作比喻为“冰山”:
“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见董衡巽编选《海明威谈创作》)
这就是说,作家用文字表现出来的东西只是露在水面上的八分之一,其余八分之七则隐藏在水面之下;读者虽然无从看到水面下的庞然大物,但真正优秀的作家可以让读者经由可见的部分,充分感受到它背后的分量,获得欣赏的愉悦。此后,海明威多次提及这一创作理念。“冰山理论”在小说写作中的具体表现及其艺术效果体现在:
一是以经验的省略调动读者参与文本的再创造。任何一门文学艺术事实上都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描绘对象,都会或多或少地有某些省略或留白的地方。不过,中国古典诗词中的留白,一方面是囿于字数、格律的严格限制,更重要的是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文本中留下的更多的是只可意会而无法言传的韵味和情致。而“冰山理论”倡导的是生活经验的省略。这种省略有两个必需的前提:一是作家对他想要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二是相信读者完全可以依据各自的生活体验去进行补充和完善。读者阅读过程中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有赖于作家的这种信任和尊重;而一当读者参与到文本的再创造活动中,一方面使得文本中的不确定因素得到了某种融合、统一,同时,不同读者依据不同的生活经验所做的想象和联想,又极大丰富和拓展了文本的艺术表现力。从这个角度来说,“冰山理论”不啻于现代小说美学的一次革命。
二是简洁、明快的语言艺术。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在语言上特别讲究,多用短句,简洁、准确、生动,像电报文体一样尽量删除多余的词藻。这得益于他长期在报社当记者所受到的严格训练。从深层次原因说,这种“电报文体风格”是他的“冰山理论”在小说语言上的具体显现。他认为,一个作家应当根据塑造活的人物的需要去决定谈论什么,而不能借人物来炫耀自己知道的东西多——
“不管他有多好的一个词儿,或者多好的一个比喻,要是用在不是绝对必要、除它无可替代的地方,那么他就因为突出自己而毁坏了他的作品。散文是建筑物,不是内部装饰,巴洛克风格早已过时。”(见董衡巽编选《海明威谈创作》)
这就是说,删除作品中一切怪诞、华丽、繁复的装饰性元素,并不是仅仅出于语言简洁、凝练、明快的考虑,而将作品当作一个建筑物整体来对待。
海明威的这种语言风格,在《白象似的群山》里有鲜明的体现;特别是,小说不仅以对话为主体结构,而且其对话形式和风格与传统小说大相径庭:它基本上是对话内容的直接呈现,有关对话双方的姿态、表情、语调等信息一概全无,作家甚至“吝啬”到了连“他(她)说”、“他(她)问”等引导词都拿掉了。无疑,这样的小说对读者的阅读耐心、智力构成挑战;阅读不再是一种轻松的享受或消遣,而成为一件严肃而痛苦的仪式。另一方面,客观、中立的叙事立场,简约的对话形式,赋予文本在意义上的多重性、开放性的特征,并使得小说最大程度地“还原”了日常生活的真实情境,因为生活本身对于每个人来说是感性的、纷繁复杂的,充满无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