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满
(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400715)
纳兰性德悼亡词中夜晚氛围的描写探析
——以“月”意象为中心
李成满
(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400715)
以纳兰性德的悼亡词为研究对象,对其悼亡词中所出现的意象和频率进行统计,从夜晚氛围的描写这一角度出发,选择“月”这个意象,探讨夜晚氛围对于纳兰性德悼亡词情感表达的意义。
纳兰性德;悼亡词;夜晚氛围;“月”意象
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清代初期著名词人,与朱彝尊、陈维崧并称清词三大家。20岁时,纳兰性德娶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卢兴祖之女为妻。卢氏此时正值18岁,夫妻二人情投意合,相当恩爱。可惜这段幸福的婚姻生活只持续了三年时间,卢氏便因难产致病,不久后辞世。纳兰性德悲痛万分,写下许多催人泪下的悼亡词。
胡旭认为悼亡词在内容上“首先是写诗人自己的苦痛;其次是写居室和墓地;第三是写遗物;第四是写子女;第五是写德行;第六是写梦境”[8]2-4。笔者以《饮水词笺校》为主要参照本,梳理统计其中属于悼亡词的作品。经过梳理统计,笔者发现有61首词可视为悼亡词,这些悼亡词可分为以下五类:第一类(7首)题目明确悼亡,如《悼亡》《亡妇忌日有感》《为亡妇题照》等;第二类(3首)写于双林禅院和萧寺,即自己妻子灵柩停放的地方或寺院;第四类(26首)词作中或有“同心苣”“红心草”等标示悼亡的典故,或有“鸳鸯”“双栖蝶”等引发悼亡情感的事物,或有“思往事”“记前生”“忆当初”等追忆亡妇、怀念旧情旧事的词句;第四类(6首)写于上元节、清明节、七夕、中元节等传统节日;第五类(19首)虽没有明显标示悼亡题目、典故等,却包含着对妻子深切的情感,并且写作时间在卢氏去世后[11]29-30。
“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11]54“意象”有不同的分类标准:从色调角度来分,有暖色调意象和冷色调意象。暖色调意象主要用来表达愉悦向上的情感,冷色调意象主要用来表达离情别绪、伤感不快的情感,如“凄风冷雨”“残月”“红蜡泪”等;从词汇学角度来分,有静态意象和动态意象。动态意象主要是动词,如“下西楼”“吹”“照”“飘”等,静态意象主要是名词、形容词以及名词性词组和形容词性词组,如“月”“灯”“雨”等。
本文在做意象统计时主要统计词作中出现的静态意象。在统计意象时,去掉修饰名词的定语或修饰动词的状语,如“月”有(上弦)月,(下弦)月、(烟里)月、(旧时明)月、(落)月、(归)月、(澹)月、(残)月等,都当做“月”意象来统计;“蟾蜍”“冰轮”“玉钩”在诗词中常作为“月”的代称,所以也将其归入“月”意象中。然后,再根据具体意象出现的频率排序,得到的数据如表1[11]29-30所示。
表1 纳兰性德悼亡词意象统计
由表1可知,纳兰性德的悼亡词中共出现了71个意象,这71个意象出现的总次数为398次。“月”意象出现的频率为40次,在所有的意象中出现的频率最高;同时“月”意象作为能直接体现夜晚氛围的意象之一,在纳兰性德悼亡词的意象中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因此,本文以“月”意象为中心,探析其所表达的思想感情,讨论夜晚氛围对于纳兰性德悼亡词情感表达的意义。
在61首悼亡词中,“月”意象出现在纳兰性德的32首悼亡词中,可见纳兰性德对其尤为钟情。纳兰性德悼亡词中的有“澹月”“晓风残月”“素影飘残月”“新月”等静态的月;有“月度银墙”“蟾蜍下早弦”“桐阴月已西”“落月成孤倚”“夜深微月下杨枝”等动态的月。
对于静态的月和动态的月,兹以下面这首悼亡词为例: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轻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1]88
这首词上阕中的“月”在纳兰性德看到的时候是静态的,但是在纳兰性德心里却是动态的:“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在从月圆到月缺的变化中,纳兰性德与卢氏也从团圆到了永别,心情也跌落到了冰点。他首先想到了皎洁寒冷的月宫,又想到了孤独无依的亡妻,于是他发出了“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的呼唤。词的下阕写人间,人间纵然是“燕子依然,轻踏帘钩说”,蝴蝶在春丛中纵然依旧是舞动成双,但纳兰性德表现出的确实感到的却是生的无趣、心如死灰。他与卢氏的爱是那么刻骨铭心,而一旦永诀,痛如摧肝裂胆!“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息蝶”,我们能感受到纳兰性德内心是渴望死的,他想与卢氏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一起化作那双宿双栖的蝴蝶。
从“最怜”起笔,中间贯以“不辞”句意,最后以“认取”作结,使词悲情婉约而又连贯,同时以生生死死的爱情执着,超越了时空的跨度,将天上人间和现实幻想连接起来,使词在具有真实感的同时又饱含玲珑美。我们可以从这首词中感受到他内心的无奈和对爱妻的不舍。
无论是动态的月,还是静态的月,都经常作为具有凄凉残缺感的冷色调意象出现,用来表达他对现实的无奈和对爱妻无限的思念。月的阴晴圆缺,很容易引起人情感的变化,如下面这首悼亡词: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
——《琵琶仙·中秋》[1]45
这首词写于中秋节这个特殊的节日,中秋节本是家人团圆的日子,但纳兰性德却形单影只,又一次回忆起了当年的往事。一句“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对月发问,纳兰性德发出了月亮到底为谁圆缺的疑问和感慨。没有团圆,有的是天上人间阴阳两隔,给纳兰性德平添了更多愁绪,心生了更多悲咽。回忆往事,二人在花丛里捉迷藏、拿着扇子为对方驱散几番凉热的温馨快乐时光。“只落得、填膺百感,总茫茫、不关离别”,纳兰性德心中百感交集、心绪迷茫,虽说不关离别,但应该是永别,与妻子的永别才使得纳兰性德产生“一任紫玉无情,夜寒吹裂”的感受。寒夜之箫声,呜咽绵延,那是纳兰性德哽咽的情状;寒夜之笛声,悠扬惆怅,那是纳兰性德心绪的写照。
“月”意象的出现,引发了纳兰性德对以前与卢氏美好生活的追忆。“月”意象修辞化的使用,让纳兰性德能与月直接对话,有助于纳兰性德凄凉情感和孤独处境的表达,为纳兰性德悼亡情感的抒发做好了铺垫。“月”意象的运用,使纳兰性德对亡妻的思念、不舍和对现实的无奈得到很好地表现。
艾青曾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12]213在夜晚,在现实中或者在梦中,纳兰性德常含泪水,因为他对亡妻卢氏爱的深沉。在有月亮出现的夜晚,纳兰性德用“泪”写出了对妻子最真实的悼亡情感,“月”成了纳兰性德悼亡情感的触发者和见证者。
在“纤月黄昏庭院”情境下,纳兰性德“珊枕泪痕红泫”。在月圆之夜的良宵,因为与妻子的永别,纳兰性德“但值良宵总泪零”“刚作愁时又忆卿”,纳兰性德流下的泪水是愁苦的泪、相思的泪。想起往事,纳兰性德深感后悔,“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于是“红泪偷垂”,物是人非之后是一夜又一夜的失眠,眼见梨花落尽,月亮西下。“重檐澹月”的夜晚,纳兰性德想起妻子无人陪伴,又是一夜未睡,“与谁更拥灯前鬓”,纳兰性德在问自己,也是在问妻子,夜深人静之时,几点清泪落下,何等凄凉。“桐阴月已西”,西风不停地吹,纳兰性德满脸愁云,又是一夜未睡,想起去年秋天的情景,禁不住泪水流下来。下面这首悼亡词可以作为最好的例子:
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欹枕数秋天。蟾蜍下早弦。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
——《菩萨蛮》[1]167
这首词上阕写萧瑟的枝条上只剩下几片叶子,又遇到风雨交加的夜晚,与妻子永别的纳兰性德感受到夜晚的漫长,更加体会到分离的痛苦,无眠的他靠在枕头上数着秋天,月亮还是初七初八时候的样子;下阕写夜已深、天已寒,而纳兰性德却才惊觉到被衾的单薄。泪水不知不觉伴着灯花落下。“无处不伤心”,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在这样的夜晚没有什么不让纳兰性德感到伤心的,妻子不在人世了,很久没有拨动的琴弦上都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
风雨交加,月灯同现,窗外的风和雨,窗内的灯,让纳兰性德触景生情,风和雨的无情让纳兰性德感受到了凄凉,写出了夜晚环境的恶劣,“月”意象成了纳兰性德悼亡情感的触发者和见证者,也体现出纳兰性德在夜晚独处时孤独、愁苦、凄凉的心情和在夜晚经常无眠的状态。
通过对“月”意象的分析,我们感受到纳兰性德悼亡词中有浓重的夜晚氛围——残“月”笼罩下的夜晚。妻子卢氏的亡故给纳兰性德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他难以承受这丧妻之痛,感到无所适从;当心情平静下来时,他又不时的追忆伤悼,在特殊的节日和忌日纳兰性德都会生发出对妻子的伤悼之情;在看到妻子的遗物(翠翘、玉钗、金钗、钿盒)后,纳兰性德都会陷入对往事的追忆和对亡妻的思念中。纳兰性德悼亡词中有对往事的回忆,有对妻子的追忆,有对妻子逝去后自己孤独惆怅的描写,表达了纳兰性德对妻子的相思之情、悔恨之情和自己孤独、悲苦、惆怅的情感。
夜晚氛围对纳兰性德悼亡词情感表达的影响,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夜晚氛围为纳兰性德创造了抒发悼亡情感的条件
人在夜晚会变得脆弱和感性,纳兰性德也不例外。月亮是在夜晚给人们带来光明的事物,同样也很容易让人产生相思和孤独的情感,成为纳兰性德悼亡情感的诱发者和见证者,触发了纳兰性德对往事的回忆。残“月”笼罩下的夜晚,不仅触发了纳兰性德对往事的回忆,而且见证了他内心的无奈、对亡妻的不舍和相思之情。
(二)夜晚氛围使纳兰性德悼亡词呈现出独特的审美风貌
纳兰性德的好友顾贞观在《饮水词序》中说:“容若天资超逸,悠然尘外,所为乐府小令,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婉后喜悦”[1]377,这表明了纳兰性德悼亡词的艺术风格——婉丽凄清。严迪昌在《清词史》中将纳兰性德悼亡词的艺术风格总结为“哀感顽艳”[5]306。
“月”意象所营造出残“月”的夜晚氛围,以这个意象为中心所串联起的其他意象,如“灯”“梦”“风”“雨”“泪”“纸灰”“秋坟”“黄叶”“青衫”“蔓草斜阳”等,这些意象包含着对亡妻的追忆和思念,抒发着纳兰性德孤独、悲苦、惆怅的情感,使纳兰性德的悼亡词蒙上了忧郁感伤的暗影,染上了凄冷悲凉的色彩,透漏出凄凉伤感的情绪,使他的悼亡词呈现出“婉丽凄清”“哀感顽艳”的艺术风格和审美特征。
纳兰性德悼亡词中夜晚氛围的描写,充溢在他哀伤的精神状态当中,是纳兰性德内心情感的流露。纳兰性德的悼亡词是一种内向性的倾诉宣泄,在悼亡妻子的同时,也在自我伤悼;在爱与死这两种人类生命表现的极端里,浓郁的夜晚氛围描写增强了纳兰性德悼亡词对人心灵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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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董应龙)
Analysis of the Night Atmosphere in Nalan Xingde's Lament Poetry:Focusing on the Image of Moon
LI Cheng-man
(Research Institution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Documents,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This paper takes Nalan Xingde’s lament poetry as the object of study,and counts the images and the frequency of images.According to the description of the night atmosphere,the image of"moon"is chosen,with analysis of this image,the author tries to find out the influence of the night atmosphere to his emotional expression.
Nalan Xingde;the Lament Poetry;the Night atmosphere;the Image of“Moon”
I207.23
A
1673-1883(2016)04-0097-04
10.16104/j.issn.1673-1883.2016.04.023
2016-09-01
李成满(1989—),男,山东莒县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和敦煌文献整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