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9月5日,鲁迅写下一篇杂文《死》,一个多月后,他就撒手而去,文中有一句:“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可以看作是他对儿子的交代。所以,蔡元培送的挽联就说“遗言犹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
1949年4月14日,《大公报》总经理胡政之在上海病故,病重之际,他与儿子胡济生说了许多话,他儿子认为“等于是遗嘱”,其中交代:“我一生是搞政治的,经营了危险的事业,舆论的牛耳被我们抓住了,但是将来前途如何?很难说。我不愿子女们搞那一套,我从社会上取的,将来仍然还给社会,你学了农业科学技术,替社会做好事情,接触大自然,多么好!”
胡政之一生从事新闻,主要是办《大公报》,还创办过国闻通讯社和《国闻周报》等,特别是前后两次领导《大公报》数十年,是中国新闻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将中国报业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如他自己所说抓住了舆论的牛耳,一言而为天下重。1941年5月获得美国密苏里新闻学院给予的荣誉奖章,可以视为《大公报》的巅峰时刻。当时正在艰苦卓绝的抗战岁月,对于新闻界的鼓舞是可想而知的。他与老搭档张季鸾联名发表对美国广播致辞,郑重指出:
“中国将来一定行民主政治,绝不会成一党独裁政治或阶级独裁政治,想来执政的国民党,战后一定履行宪政,断不私于政权,因为孙中山先生的教训如是,因为人民的愿望如是。”
当年9月张季鸾去世,没有看到抗战胜利之后接着内战。胡政之参与斡旋和平的努力失败,对蒋介石和国民党颇为失望。他出入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府上,对时局有所主张。司徒雷登日记记录了与他交往的一些痕迹。他的态度也很快被蒋介石获知。蒋介石一方面想拉拢他为国民政府效力,一方面在私下日记中对他充满了愤怒。1948年1月初,李宗仁促请胡适出来竞选总统的消息传出后,又出现美国政府主动要蒋下野,由张群负责当政,以期打开局面的传闻,蒋得这是他对司徒雷登的建议,1月19日在日记中大骂:“胡本阴险之政客,不料其卑劣无耻至此,是诚媚外成性,不知国家为何物。然一般知识分子与所谓名流,大都均以洋人为神圣,国事皆以外国态度为转移,民族自信心志丧失至此,若不积极奋斗图强,何以保种与立国也。对于此种阴谋,惟有置之不理。”
他未必知道蒋的态度。到1949年春天,他在病中已看清蒋的失败已不可避免,他时儿子说:
“这个世界终究要归共产党,理由很简单,贫穷的人最多、最齐心,有钱人是极少数而且越有钱越自私越坏,个人如此,国家亦然。”“蒋介石必然要垮台,以后再政府要员全是新的绝不是报纸上的那些人。”
他说自己一生是搞政治的,当然不是指狭义的从政,而是广义的政治,办报也可以说是论政为业,所以他认为是危险的事业。虽然《大公报》成为那个时代的舆论柱石,但他已预感到前途不妙,1948年再次去香港恢复《大公报》,其实就是为大变局作预备,不料一病不起。他在病床上的交代,最沉痛的莫过于不愿子女从事他所从事的新闻业,对于儿子学农业他感到安慰,他说,“要老老实实地工作,不要当新式官僚,更不要出风头逐名利,自己没有真才实学而名声大,生活享受高,是非常危险的,迟早要跌下来的。”
“命运是很重要的,很多事强求是不可的,运道好做事顺手些,运道差做事棘手些。一个人的人生很短促,糊口不难,但总要做对社会有益的事才不枉此一生,要自己努力,生活要简朴,切不要贪图享受。”
这些话是他病重时说给他儿子的,句句实在,也句句沉痛。面对大环境和人生的终点,曾引领过时代潮流的一代报人,流露出深入骨髓的无奈和无力感。他对儿子的临终交代,无非要让儿子平平安安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