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何处是童话

八蟹

1

我叫念桐花。

之所以叫桐花是因为我出生的那一天家院子里那棵年代久远的桐树居然开出了一朵蓝色的桐花。父母认为是吉兆，便为我起名“桐花”。

我常常坐在大桐树底下写作业或是看书。看安徒生的童话书。童话，桐花，我觉得这两个词发音像极了。

妈妈在里屋喊我去巷口买瓶酱油回来，我蹦跳着进去拿了钱又蹦跳着出了家门。厨房上方飘出白色的炊烟，袅袅。

我并没有带回酱油。酱油变成了一只蓝色的小鱼气球，被我牵在手上，飘在半空中。妈妈站在我面前，手插着腰，微微弯下身问我，怎么回事？

我在靠近巷口的杂货店时看见了不远处一个老爷爷在卖气球。他很年老，身上的衣服虽然整洁也明显穿了有些年头了。些许驼背。没有人买他的气球。背影看起来很是孤独。

我买下了一只蓝色的小鱼气球。他将手中的线递给我，慈祥地笑着对我说：抓紧咯，别让它飞走了。

妈妈没有责备我，而是摸了摸我的头。那天晚上的鱼没有酱油少了些味道，我们却吃得十分香。蓝色小鱼被我系在桐树的枝干上，从房间窗户看出去可以看见桐树。睡前就看着那只小鱼在深色的夜空中游来游去。

我帮老师把作业搬到办公室去，下楼梯时作业本不小心洒了一整条楼梯。我边往下走边捡，发现有个男生边往上走边帮我捡本子。我们很靠近的时候他便把手中的本子递给我。我抬头看他的样子。平头，穿着很质朴的白色粗布衬衫，大眼睛，炯炯有神。我接过，对他说谢谢。说完便要走，他却突然叫住了我。

我很吃惊他知道我的名字，回过头看他。他眼神向下了一秒，而后又抬眼看我，很认真地说：“你记得几年前你买过一只蓝色气球吗。”我嘴巴微张，点了点头。他说谢谢你。我有些不解。他又说：卖气球的是我爷爷。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这次是我叫住了他。我说你叫什么。

他站在楼梯口，手放在扶梯上，回头看我。

“我叫顾小川。”

2

当你不认识一个人，你便很难在人海里发现他。当你认识了一个人，你就会发现，小小的校园里常常能看见他。

升旗时，在无意地四周环顾时就这样看见了顾小川。他站在那里，不与周围的人打闹，仰着头看着飘动的红旗，眼神坚定，嘴角似有倔强意味。

放学回家时也这样巧地遇见了顾小川。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见满眼笑意的我有些吃惊。我问他他爷爷还在卖气球吗，他说偶尔还是会出来，但次数很少了。“爷爷老了。”他低着头，踢掉脚下的小石子，石子一咕噜滚到了前方。我跑到前面继续踢那个石子，然后回过头对顾小川说我想去看看你爷爷，可以吗。

男孩子手指微曲了一下，说下次吧。他和我说再见，跑进了一条巷子里。

我再碰见顾小川是离学校有些距离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大中午的，他在路边捡空瓶空罐子。我站在不远处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过去。咬了咬牙还是向他走去。

他看见我，脸一下就塌下来了。男孩子自尊心强，别过头继续走，并不理我，仿佛我不存在。我却一路跟着他，帮他一起捡瓶子。

“念桐花，你要干吗。很脏，你别捡了。”他嘶哑着嗓子对我说，眉头紧皱。“我不嫌脏。”我一脸轻松的样子。他突然叹了口气。

我们就坐在街边的地上靠着墙休息。顾小川家里只有他和爷爷。必须帮爷爷分担，这是顾小川不得不出来捡瓶瓶罐罐的原因。他也不愿意因为困难而放弃学业。顾小川的成绩很好，当我知道原来这世界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时，我才在红榜上注意到名列前茅的顾小川的名字。

“虽然生活困难，但至少还是能吃饱穿暖。我还有爷爷。”顾小川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眺望着远方，似乎看见明媚的未来，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3

因为同情，所以我帮他一起捡瓶子。但并不是因为同情才坚持和他当朋友。我喜欢他身上美好的品质。他家境困苦却不向生活低头，不因贫穷放弃学业，努力帮家庭分担。坚韧，坚强。许多年后我向别人说起顾小川时就是这样来叙述的。

我跟着顾小川的脚步来到了他的家。院子里，爷爷在劈柴。看见顾小川，爷爷笑起来，放下手中的活去洗了个手。顾小川向他介绍：爷爷，这是我的好朋友，叫念桐花。听到他说我是他的好朋友，心里很是满足。我笑得很开心，说爷爷好。爷爷慈祥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和爷爷说起我曾经在他手中买过气球。他用旧旧的碗盛了水给我，笑着说是吗，买过的人太多了，都想不起来啦。

我双手捧着碗喝水，清清凉凉的。

顾小川的家不大，家具很简陋，但是可以见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和爷爷闲聊，顾小川在旁边静静地听。三个人坐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度过了一个惬意的黄昏。

4

我邀请顾小川来我家里玩，他很礼貌，但有些拘谨。我们在一个餐桌上吃饭，说到了书，父亲和他都来了兴致，两个人竟然大聊起来。父亲爱读书，而顾小川虽然买不起书，却常常去岛上最大图书馆借书看。一顿饭下来，父亲显然很喜欢顾小川。

我和顾小川在屋顶一起看星星。漫天的繁星，漂亮极了。我转过头看顾小川，他的眼睛里仿佛也有星星，一闪一闪的。他突然转过头问我，桐花你有愿望吗。

我笑着说有啊。他好奇地问是什么。我说我想改名字。

我想把名字改成童话。虽然桐花和童话发音很像，但是童话的寓意比桐花好太多了。我很喜欢童话故事，也愿意相信这世界上真的会有那样美好的故事发生。

我反问他，你呢。

“愿望的话，我希望爷爷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我好好读书将来赚很多钱让爷爷享福。”他看着星星，嘴角笑着，眼眶却湿了。他背过身抹了抹眼泪。

我们在我家门口分别，他说今天很开心，认识你真好。

我说我也非常开心能认识你。

5

我跑去后院收衣服进来，看见妈妈坐在桌边眉头紧皱。她看见我便喊我过去。我把衣服抱进房间后出去到她旁边坐下。

“你看见在柜子上的那五十元了吗。”她问我。我摇头说没有，又问她怎么了。她说钱找不到了。她说，明明一直在，结果昨天晚上就找不到了。我说是不是放哪忘记了。她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说不会的。她别过脸说，一直在，结果那个顾小川来了之后竟然钱就没了……

我头脑发蒙。妈妈的意思显然是怀疑顾小川偷了钱。我说不可能，顾小川才不会做那种事的！她急了，说那你说钱去哪了，你也说了顾小川家里很穷，所以他偷钱也不是没可能啊。

她脸都被气红了。我只能重复着他不是那种人他不是那种人，然后跑出了家门。

我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一直循环着妈妈的话。发觉自己竟然也有点怀疑顾小川了，我使劲地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这不可能。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顾小川家附近，毫无预兆地碰见了顾小川。他看见我很是欣喜，说你怎么来这了。我搓着手说随便逛逛就到这了。他说出现得正好。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说你在这等我一下。说完就跑向远处的一家便利商店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盒雪糕。

他说我记得你之前一直说想吃冰淇淋。呐，请你吃。

我愣愣地看着那盒雪糕，我觉得我看见的不是一盒雪糕，而是现金。顾小川哪来的钱买雪糕？他从来不乱花钱啊。

我不敢接过去。我说顾小川，我家里丢钱了，就在你来我家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语气和表情说出这句话的。但是我知道顾小川听完这句话之后拿着雪糕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

他听出我的话里话。“你怀疑我？”他说这话时一脸不可置信。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声地说我本来觉得不可能，可是……说到后面就没了声。

“我没有偷你家的钱，我不会做那种下三滥的事！我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用双手挣来的！”顾小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他差点要把手中的雪糕砸到地上，却还是停住了。他把我的手掰开，把雪糕放在我的手上。“念桐花，我看错你了。”他拳头紧握，青筋突起，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松开了拳头，悲伤地转身离开。

我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雪糕盒上。

6

我一个人慢慢地做完了值日，回家时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

我在巷子里走，遇见了大狗。

我本是不怕狗的，可是那日我却僵硬了四肢，完全动不了。野狗就在我的前方，盯着我，不停地狂吠。

我就是在这样的窘境下再次遇到了顾小川。他总是出现得突然而又及时。

当顾小川站在我的身旁时，我感到了安心。他让我把头低下，跟着他的脚步走。他的话像是有魔力，我照做，眼睛看着他的脚。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直到快到我家，他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到了。我向他道歉，关于那件事。他说那天他经过一个工地，正好缺个临时工，他便打了一个下午的工，赚了一点钱。“从来没有请你吃过什么，就想着用打工的钱给你买个雪糕。”他低着头。

钱在消失几天之后就被妈妈在柜子的缝隙间找到了。可是我一直不敢去找顾小川，我伤害了他的自尊，我没有脸去请求他的原谅。

他说他已经不怪我了。但他表情还是很伤心。

他说桐花，我爷爷生病了。

7

顾小川的爷爷病了，治病需要很大一笔钱，但是他们家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爷爷并不是顾小川的亲爷爷。顾小川是被抛弃而被爷爷捡来抚养的。他的亲生父母回来寻过他，但他执意不离开爷爷也不接受他们的钱。对他来说，所有的困难都一定可以解决。可是现在爷爷病了，这个费用，他实在承担不起。

顾小川第一次拨打了那个一直被爷爷保存着的电话号码。

顾小川和爷爷都要离开。他们将要离开小岛，爷爷的病要去大医院治，岛上的医疗技术不够。而代价就是顾小川终于要去到亲生父母身边。

他们离开的那天我去渡口送别。

轮渡发出鸣笛声。我忍着不让自己掉眼泪。他还穿那件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的粗布衬衫。

他说桐花，你知道吗，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那时候我被嘲笑是没人要的孩子，难过地在街上发疯似地跑起来。我在巷口看见了爷爷和你。我看见你买了我爷爷的气球，还抱了一下他。那个时候，我难过的心情就消失了。

他拥抱了我。

“桐花，我很喜欢你。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8

后来我也离开了小岛去大城市读书。离开前我如愿改了名字，成为了真正的童话。

我和顾小川失去联系，但我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在轮渡上对我喊：桐花，将来考到A市去，我在那里等你！

A市是我们共同喜欢的城市。

我真的考去了A市。我考上了A市最好的大学。我还是没有见到顾小川，但我坚信我们会遇见。

我的同学给了我一本很有名的杂志，说里面有一篇文章的女主角和我同名。

我接过。文章的名字叫《江南何处是童话》。

文章里写的正是我们的故事。

文章的末尾，男生站在轮渡上喊：“童话，我在A市的江南路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