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身影

2016-12-30 11:55鲍尔吉原野
鸭绿江 2016年1期

鲍尔吉 原野

山巅的夜色比平地薄,也许离星星近,夜被银河的光稀释了。脚下的石板仍清晰,缝隙像墨勾的线。树上的柿子深灰色,灌木如国画堆起来的焦墨,石板路留白,斜着通往上面的屋舍。太行山白天黑夜都像水墨。阳光下,危崖千丈是皴法,大笔皴出石壁和悬松。入夜,山村如晕染,纸上留了更多的水分。石屋石墙的棱角显出柔和轮廓,这是淡墨一遍一遍染的,树用焦墨拉一下就可以了。我在下石壕村转悠时脑子想这些话,好像我是个画家。然而我不懂绘画,借国画技法状眼前所见,说个意思。

夜空上,星星大又亮,一部分星星被山峰挡住。走几步路,星星从山后冒出来,它们好像在旋转。这么大的星星如白锡做的铃铛,本该挂在天马脖子上,如今藏在了太行山的身后。我暗想,即使最小的一个星星掉下来,落在山上,也会叮叮当当响一晚上。

坐在木墩远望,天黑什么都看不清了。山峦刚才在红和蓝的天幕下凸现轮廓,眼下色彩尽了,山退隐。仅存一点光线时,雾(实为云海)从山谷汹涌地挤过来,挤进村显得薄了,赶不上蒸馒头大锅的白气密集。雾待一会儿跑了,可能嫌村里太静。村里的石屋构造朴拙,一排房子在山的衬托下显得小,只是人手堆起的一处居所,山是老人。石屋如同山峰放牧的一群白羊。

村民从我身边走过去,去村口的大石亭。石亭能装十桌人吃饭,四面见山,亮着红灯笼。山村静久了,多亮一盏灯、多一个人大声说话,就添了热闹,何况石亭亮起十几盏灯笼,红纱官灯。从身边走过的是妇女和老人,这个村和中国所有村庄一样失去了年轻人,他们离开土地去了水泥地,遭长途颠簸和出租房的罪,赚现金。中国没那么多耕地让他们耕种。灯光下,妇女和老人站在家门口向外张望,越显出房屋院落的寥落。村里大部分儿童去山下学校读书。东奔西跑的精灵不在家,村里更静了。石亭的红灯笼一亮,村民的心活了,来看热闹。

夜色浓重,看山不是山,是深浅不同的墨色。头上一条小路是石片垒起的,七八米高,石片中间钻出树,直径超过五十公分,拐弯向上长。有的人家窗下横挂着木梯,这里家家离不开梯子,不是上山是上房,晒柿子、花椒和玉米。木梯子被风吹雨打变成白色。墙上标语隐约可辨,有一条是“生女也是接班人”,另外一条“女儿也传种”。这两条标语说得都对,尤其后一条。人种都从女人那里传过来的,没别的途径。

“呜哇哇——”音乐响起来,自石亭那边。这个音乐是CD放的,类似大型文艺晚会的开始曲。我想下面该出主持人了。果然,一个女声用央视春晚的声调说:“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晚上好!”

我一边往那边赶,一边在心里给她续下边的词:“中央电视台平顺分台下石壕支台春节晚会现在开始!首先宣读海外华人和驻外使领馆的贺电……”但大喇叭里的女孩子说的是另一番话:“九月太行,是丰收的季节,苍山披翠,大地金黄……”很有文采嘛。我趋近石亭,见亭里坐几桌游客,服务员化舞台妆,穿性感纱裙往上端煮鸡蛋、烤马铃薯、炖鸡和柚子大的白面馒头。端烤马铃薯还用化戏妆吗?服务员眼角画进鬓里,如花旦一般。后来知道,她们是演员,兼服务员。

主持晚会的姑娘个子不高,没化妆,像城里人。她流畅地把太行山的人文地理介绍了一遍,宣布演出开始。服务员如仙女般手转扇子跳起舞来,伴奏带是央视经常放的大歌。仙女跳完,主持人又把吃的东西介绍一遍,是一些在其他地方吃不到的山货,诸如鹅卵石炒鸡蛋,清蒸南瓜苗,酱伴花椒嫩芽。仙女们换了另一身衣服,再跳舞。刚才是水红色短衣短褂跳扇子舞;现在是白裙搭青罗条,跳贵妃舞。主持人再上来,说:“哪位嘉宾唱歌?”一位游客大咧咧上来,用闽南话唱“敢拼才会赢”和普通话的“天路”。仙女们换短打扮,唱上党梆子。

这家伙,小山村热闹啦,音响师用最大音量放音,唯恐群山听不到。村民们都来了,安静地站在石亭下面观看。他们全神贯注,表情十分满意。这时候你就知道文艺的重要,它是心灵上的银铃铛,有人摇一摇,心里才满意。演出很快结束了(节目少),音箱发出深情的“难忘今宵”。主持人用央视的口风说:“难忘今宵,难忘太行,星光为我们指路,友谊是最美的琼浆。”音箱转放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

村民对主持人的文雅词语很满意,有人说话他们就满意,都是吉利话。苏格兰乐曲在太行山巅回荡,我问主持人是哪里人、演员来自何方?主持人告诉我,她是大学生村官,担任村主任,服务员和演员都是这里的大学生村官。这些女孩子来自长治、潞城、太原,她们在这里服务几年,可以留下,也可以考公务员,给加分。她们有警校生、矿院生和师范生。问年龄都是十九、二十岁,刚刚来这里。我才来,已觉得雄浑的大山需要她们的漂亮衣服和容貌,这些活泼的小村官让太行山感受到了青春的感染力。

凌晨醒来,是因为屋里进了雾。昨晚睡觉我敞着门,听雨声,让雨制造的“负氧离子”进屋来,这东西的催眠作用比酒精厉害。

我住的这个石屋位于太行山百丈悬崖上面的下石壕村,坐车穿行凿崖公路几十里而后到达,辖属山西省平顺县。

山村奇静,我不知这里为什么没公鸡。村里的劳动力都下山打工去了,公鸡也下山了吗?日月升降无声,白雾来去也无声,这里只有雨声。昨夜有雨,敞门入睡如同听到一场雨在太行山顶的音乐会。其实雨也无声,人听不到雨丝划过空气的声音。耳边是雨敲击柿子树叶与核桃树叶的唰唰声,前一拨雨才落脚,后一拨雨又来了,雨水从屋檐滴在青石板上响声清脆。我仔细听其他“乐器”的奏鸣——雨打在倒扣的木盆上,滴在窗户的塑料布上,洒在菠菜叶上混成交响,落在门口的沙子里无声。

入睡后,一觉醒来窗棂微微泛白,我先回忆这是哪儿。每次出门睡醒时先回忆自己到了哪儿,也有回忆不起来的,起身到窗边向外看看才知道身在何处,在德国就是这样。看外边,雨停了,屋里进了雾,怪不得被子泛潮。床边的雾约有半尺,遮住了鞋,但床头柜的衣服还叠在那里。我大喜,吾榻拥云,有成仙迹象了。欲拍照——我躺床上,床下雾气缭绕,证明成仙并非自吹,照片在这儿——但我独宿,没人给我拍,可见成仙真不是容易事。洗完冷水浴,穿衣出屋,步入雾的世界。雾横着飘,一块块有锅盖或棉被大,相互牵扯,悬地二尺半,照顾你看清脚下的石板路。

在村里走,迎面来人从雾里现身,如有扛刀的坏人来到,近前三五米从雾里出现,人想跑也来不及了。这里没坏人,都是好人,他们朴讷淳厚。早上吃饭,四五个老乡拿着房客丢失的手机钱包送过来,房客瞪大眼睛感谢,说你们拾金不昧啊。老乡不以为然,他们在心里说,谁的就是谁的。

从雾中淡入的不光有人还有树,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雨早停了,但树叶还滴水。雾的分子在溜光的树叶上待不住,索性化为水打滑梯落到树根下。苹果和枣在雾里现身,它们红得不一样。苹果紫绿相间,枣鲜艳。拇指盖大的枣在白雾里鲜艳,像树上挂的红宝石。

村里的建筑全系石材,石板路和碾子在雨后黝黑反光,三个石碾子并列。到秋天,村妇在碾子旁碾谷说笑,是热闹地方。屋顶的石片白光错落,野草在石缝摇曳。人走在窄窄的石巷,身旁被雨浇黑的石墙垂下桃形的牵牛花叶子,绿得鲜嫩。带绒毛的花蔓依在石头上,如婴儿偎在祖父身边。可惜牵牛还没开花,喇叭花如开放在水淋淋的黑石旁会有多抢眼。人说心想事成,有时会灵验。再走几步,在墙头上见到一只大南瓜,它的橙红,比喇叭花和红灯笼还明亮。南瓜像一百个桔子堆成的果篮,只是外皮有几道绿痕。南瓜摆在这里,仿佛是为了美术的需要,扫去石屋的沧桑气,让雾不显得闷。

往前走,雾散了,或者说雾退到对面的山峰。山峰开始一点点清晰,笔陡的石壁白垩色,峰上存土的地方长出苍松。苍松沉黑,成了悬崖的冠冕。雾越消退越露出壁立千仞,脚下云海仍是见不到底的深谷,太行山更显雄峻超拔。有人说一座山是一处关,太行是万壑千关,只有云海相伴。云海上面藏着一个小山村,牵牛花在石墙上悄悄伸出蔓丝,枣在雾里微红,雨水洗干净石碾沟槽的米糠,树叶缓缓往下滴水……

傍晚,群山在白雾的包拢下退到了远方。刚才下雨,雨不知停还是没停。我的意思是说雨丝和雾汇合了,见不到成串的雨点,但树叶在滴水,雾气越发浓。

这里是山西省平顺县境内的太行山,我在下石壕村。村庄建在峰峦之上,我们坐车经过九曲二十八弯的凿岩山路才来到这座三十八户人家的村子。村名下石壕,像唐代的名字。几年前,有急于上位的领导把下石壕改为岳家寨。领导怕听到“下”这个词,越(岳)胜于下,更胜过下石和下壕。这是官员的迷信,虚妄之心没有不依赖迷信的。山村不大,往四面看都是比肩的山峰,才知自己立于山巅,此处乃太行之巅。

雾气徐徐侵来,缓缓消散,好像被吸进了地里。梨树、枣树从迷茫中渐然清晰,露出肥硕的绿梨和青枣,好像是雾让树孕育了梨枣。有只梨从枝头落在石板上,“啪叽”一声。我第一次听到熟梨落地竟然会“啪叽”,它躺在地上,绽开白果肉。让梨开绽的不是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是熟透了,像女儿大了要出嫁,果肉要坐在石板上看四外风景。枣倔,藏在高枝等着竹竿敲打。村里没人打枣,青壮劳力下山打工去了。

雾散了,我像迷路的毛驴一样在山村转。村里没有一瓦一砖,房子和道路全用石条石板造就。看不出房子盖了多少年,斑驳的石头搬来垒屋,依旧斑驳,说房子是明代建的也有人信。青石瓦片在雨后如砚台般细腻,含蕴花纹。一棵榔树直立云霄,树龄越千载,大人无法合抱,树身红铜色,遍布铜钱大的凹痕。村人视此树为守护神,他们的祖先已于唐宋元明清逝去,留下这棵树。此树曾和先人相伴,村人对树露出虔诚的笑容。这个村的街道有如迷宫,在巷里穿来走去,不知谁家挨着谁家。刚看到一个穿红衣的妇女在东边晾花椒,转一下又见她在西侧晾花椒,浑似双胞胎一齐晾花椒。

说话间,雾又来了,房子被童话一般的雾收走,只露出脚下的石板路。不出五分钟,雾又赶路了。一位老汉双手插兜站在一人高的石街上看我,没表情。他身后的房子用红油漆写着“八路军藏金银处”。八路军不光有作战处、政治处,原来还有藏金银处,在山巅。雾又来,再散,我已经走到一个大石亭边上。亭长方形,立八根石柱,似会议室,四壁皆空,可观八面山色。亭子下面有厨房,这里是村里的人民大会堂和国宾馆,开会开招待会用。在这上面吃饭,比菜肴更合口味的是环绕的山色。谁想吃太行山、吃云海、吃星辰月亮就上这来吧——平顺县下石壕村。还有什么吃的我不清楚,还没开饭呢。

再走,过小石桥,见七八岁儿童趴桥上,用树枝点水。我问:“干啥呢?孩子。”他不抬头回答:“练字呢。”啊?这排场太大了,在一条河上练字。我蹲下,看他用树枝在水面划横、划竖、划撇捺。人说划沙无痕,水痕比沙消失得更快。我说:“你写个太行。”小孩站起来,伸臂写“太行”。我只能说他写了好几层涟漪,看不到字。这时水面金红,这肯定不是小孩写的。抬头看,雾里涌出夕照,红光从黑黝黝的山峰肩膀迸射,洒在河上的只有一小部分。小孩的树枝一笔笔划破了金痕,我抢过小孩手里的树枝,在水上写个“人”又写个“大”。字没留下,树枝挑出一根水草,小孩哈哈大笑。

夕照里,村里的屋顶鲜艳夺目,白石房变成玫瑰红,黑石房有乌龙茶的金绿。一恍惚,觉得这里是仙境吧,我还没修炼已经成仙了?“开戏了!”孩子说。石台上那座方亭子亮起了灯笼,长而圆的宫灯,有演出了。

初秋,我站在巴彦汉山往下看,河道、河流和河畔的杨树都像沙盘模型一样。从山顶上看不清河里游的小鱼,就像上帝分不清人和蚂蚁一样。

巴彦汉山的松树和柏树都长在石缝里,不知它们怎么扎下的根。扁扁的柏树叶落下来,干枯后分解成花纹的颗粒,像蚯蚓拉的屎。我饲养过蚯蚓,它们吃土拉土,拉出的土带小花纹。山顶弥漫着松香味,琥珀似的松脂洒在树的鱼鳞皮上。从红铜柱子一般的松树望过去,是山上的白云,云朵好像是埋伏在松树脚下的大蘑菇。

走到悬崖处,人不能往下走了,可松树依然往前走,它们沿着悬崖的峭壁长下去,像挂在石头上。我想,假如有人从身后突然把我推下去,有两种结局。一是我张开双臂,喊道:“啊——”山谷回应无数“啊——”最后的啊还没啊完,我已像牛粪饼一样趴在谷底,在小溪边或什么边。第二种可能就是被松树的胳膊接住,即使上面几棵松树的胳膊没接住,我也会被离地最近的最粗的松树接着。坏人往悬崖下面推我的时候,我反手抓住他裤子,无疑,他也要跟我坠下悬崖。在接近松树的一瞬间,我松开手,他和他的裤子到下面玩去吧,拜拜。

我在山顶发现一只蝴蝶,咖啡色的翅膀镶着两只黄眼睛。它对着一块石头跳舞或采蜜,石头上有什么蜜?不懂。我小时候见到蝴蝶就箭一般跑过去捕捉,现在不这样了。这彩蝶好容易上了山,别把它们吓跑。几十只松鼠跑过来,它们首尾相连跑,我以为遇到了蛇群。跑着,松鼠上树,一眨眼到了树尖。实话说,我并没真切地看见松鼠怎么上树,只看见一根尾巴上树了,后来尾巴又下树了,在石上蓬松直立。松鼠吃什么东西都爱坐下来,双手捧着吃,像报务员拿话筒向后方报告前线战况,它的大尾巴是二战时期的步话机。松鼠的尾巴虽蓬松,拿来做大衣领子还是太小,做掸子更小。把它染黑了粘在眼睛上边,可以冒充冷战时期的苏共总书记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勃的眉毛太浓厚了,似有皮帽子的功效。人说,现在的科学家正研究把一切都变成转基因,那不妨把非洲鹦鹉的基因转到松鼠尾巴上。届时,树上飞蹿红、黄、蓝、绿之蓬松尾巴,我们还看焰火干什么?树林里有一切美景。科学家在转基因时假如剩余一点材料,就给我用上吧,把鹦鹉羽毛基因弄到我头发上,弄得像花盆一样绚丽。说实话,我太喜欢鹦鹉鲜艳的羽毛了,虽不能生,心向往之,估计转基因完全可以满足人类这个渺小的、无害于他人的美好愿望。

从山上往北看,是贺升格草原。那一片地方草长得高,中间藏着星星点点的湖泊,当地人叫“泡子”。有的泡子只有两三平方米,它不扩大也不缩小,倚着自己的草,拢着自己的小鱼和水中的小虫度日。有的泡子方圆几亩多,天鹅在上面游。这样的草原看多了,你觉得所有的草下面都有水,草只是水塘的伪装物。其实不然,那里土是土水是水,草里边野鸭蛋很多,走路别给“啪叽”喽。

巴彦汉山顶有一座房子。此房不知何人所盖,一尺厚的石板立成四面墙壁,上盖石板,没有门也没有窗。以现代计量单位说,每块石板都有一吨重。谁弄的呢?外星人?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有人想进屋里看看,没吊车拆开石板,只好作罢。乐观的人觉得屋子里一定有珍宝,悲观的人说里面是带暗器的墓穴。蒙古人不想知道或揭秘这些事,听其自然。某一天,石房的消息传到内地后,一定会有人把这五块石板搬开,看里边到底有什么。

里面一切乌有,这是我的判断,它可能是古人开的一个玩笑。论幽默感,现代人远远不及古人。一如论焦虑,古人不及现代人一样。

巴彦汉山腰还有壁画,画人、鹿、太阳和马(我纳闷,全世界各地的壁画为什么都是这几种图案,而且构图、笔触都差不多)。不知壁画用的是什么颜料,这么多年不氧化也不褪化。这些画壁画的古人均可爱,画几笔就走了,满手红颜料和白颜料,画完画跳舞去了。在山上画画比造建筑好得多,在山上建哪管一点点人造的东西——亭、台、阁或狗窝,都和山不搭调。山已经是自然里的建筑物,其上无须再建筑什么了。

沿着浩瀚的海面,风从千里万里跑来。

磊落的石壁被它所看不清的风撞晕了,身上却没有伤痕。山回头看风,风的身体透明。云是什么?那是风奔跑时的呼吸。

山扎根海边,比内陆的峰岭更简约、结实也更黑,跟渔民差不多。它身上没有一点浮夸的饰物,零碎都被风吹走。山眼前,海浪像卷心菜层层叠叠地开放。山的背后是山的背篓,里面的草木大棵如罗汉松,小片是山花野草。

如果把这座山看成一条鱼,脊背这一侧草木葱茏,另一侧裸岩光洁。

——光洁的石壁上开着花,一片又一片的野菊花。

这不是做梦。假如去福州的东京山顶峰一游,此景顷接眼底。在被海风劲吹的疏阔的山坡上,野菊花片片开放。

平地的野菊花,每株可以长几十个、上百个花苞。东京山的野菊每株只开一朵花,叶子也精简到两片。

野菊花紧紧贴在山坡上。它用了多大力量才在这里生长?如果是人,早跑到了避风的地方。东京山的菊花对海风说:“不!”

说“不”的花有钢铁般的力量。什么叫搏斗?什么叫坚持?它们都知道。

野菊放射炫目的黄,像大桶的颜料洒在褐石板上。也如凡·高的向日葵,葵花聚合强烈的日光……

看到这片花,我本想说“心疼”,尔后收回了这个词。它们一定不允许我使用这个貌似温情的词。大自然不需要温情也没有温情,生命体把美和力量裹在了一起。

在野花的种属里,只有它们见过海浪,仰面接受赤裸的太阳的照耀,它们悉知悬崖孤松的心境,有一副松树的情怀。

山顶上,我不忍采集如此顽强生长的花。曾想采一束送给那些吃苦如饴、面朝大海的人们。他们虽然吃苦,虽然卑微,却长在临风的山梁。

一次,到羊胡沟去——这是一个山区的村子,看到孩子们在村里唯一的街上骑竹马而来。竹马即胯下的一根柳条,还带着新鲜的叶子。孩子们奔跑的时候,腿分得很开,趔趄着,摇晃着,模仿着一队骑兵。

其可喜处,在于他们认真,且流了多么多的汗,比一匹真马流的汗还多。

幼时,我也热衷于这种游戏。队伍多达二三十人,跑起来可谓旌旗蔽日,当然也看出家属院太干燥了。领军的小孩在驻马之际,常常转几个圈,表示屁股下面的柳条不肯停下来,口喊“吁——”其后随员纷纷“吁——”有人的“马”还会跳起来,主人纵高把它勒回地面。

那时,我们不仅有竹马——竹马分别是柳条、枯枝、捅鸡窝的木棍。小瑞骑着他奶奶描着金龙的拐杖。我们还有鞭子,带红缨的,可以在空中甩响的皮鞭,这点比羊胡沟小孩正规得多,跑起来风驰电掣,跨越沟壑,包括谁家准备盖房用的红松木垛。有时,我们把鞭子掖进腰里,手里举着寒光闪闪的(这是想象的)战刀(木头的)。那时,只恨唇上未生出夏伯阳式的黑而带尖的胡子,否则,更加凛然。

——为了列宁,冲啊!

冲上去,我们把小卖店堆积的南瓜杀得血肉横飞,把他们的带鱼挑起来扔到屋顶上。使小卖店的人见到我们都像见到了塔利班一样。在我们看来,小卖店像美国一样,是一切富足优胜之物的囤积地,如糖块、点心、罐头、篮球和花布,而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每次袭击小卖店都获得相应的快乐。

我们的骑兵队在扬扬得意之时,倘遇到真正的敌人——如小卖店的转业军官,则丢弃了竹马刀枪,撒开双腿飞奔,然后站在墙头和他对骂。

可见,儿童们的追求如京剧一样,是一种程序美,讲究意会。小小的道具,可舟可马,又可弃之落荒而逃。

看羊胡沟小孩骑竹马自娱,觉得城里的孩子少了一样生动的游戏。城里的孩子知道什么是竹马吗?他们只知道骑扫帚飞行的是巫婆。羊胡沟的孩子健壮善奔,对每个外来的人都报以亲切的微笑,在离你不远的地方追随而走。

我在羊胡沟的街上观看村民的石板猪圈、晾蘑菇的松木棚子,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后面跟着。若回头,会看到一张张红润的笑脸。

我常常怀想那个情景:一个人在空气清香的村路上走,后面跟着衣衫褴褛的孩子。停脚与之对视,他们相互推搡,羞涩,人人都有明亮的眼睛。这些竹马的骑者有多么可爱。

山里面,张家界显得最突兀。看到这里的山相,无由想起黄永玉、谭盾,这些人就是这种相貌。从山顶往下看,峰峰如悍将骂阵,如藤甲兵士向外冲。一座峰和另一座峰不挨着,各怀腰刀睽视。这些山,看了半天,想起两个字:造反。这是一帮伺机造反的山,被玉皇大帝发配到湖南来了。此处耕地那么少,苗人、土家人从古到今活下来不容易。山看到生民艰辛,日久天长表情带出恨意。我看此山,刚好和九寨沟相反。虽然一样莽莽苍苍,但九寨丰腴有女性气息,张家界全是男丁,荷锄的、打猎的、砍柴的,浩浩荡荡,灌满湘西。

这里的居民——我是说当地做买卖的人,面貌与山连相。说不上哪儿像,黝黑、矫健、颊上少肉,乐观而凶戾,能走能担。说像,是气质与山达成契合,或者叫配套。人山如兄弟,在其他地方少见。没见北京哪个人像香山、玉泉山;也没见安徽人表情如黄山。这里放眼望去,天人合一啦。

上一回赴张家界顶峰,我考虑登山汗大,穿短袖短裤上路。到了山顶,天降雪。穿毛衫的人脸上青紫,我脸是什么颜色无人告知,自己也没带镜子。山上见朱镕基题字“张家界”,隶书,于右任风格。一看就是胸臆饱满之人所写,气大。还看过朱镕基为珠海会计学院题校训——不做假账。他题字少,我只见过这两种。山顶上,雨雪接力,雨之雪之,不定性,落在我胳膊腿上,今吾凉矣,却见游人瞪我。好像我穿这么少是在炒作自己,是二百五,冻死活该。我认为游人藐视我已经足够,像毛主席说在战略上藐视敌人,用不着瞪。我穿这么少我妈都没生气,你生什么气。今天我是大意了,出于平常搞冷水浴等玩闹活动,没觉得冻怎样,左右看胳膊色比原来新鲜,接上地气了。

下山,旅游团队的导游向我们传达山情山况。我伺机把小贩的整捆报纸连绳全买下,分四叠,绑在左右腿臂,跟变形金刚差不多。山民们(连男带女十多人)哈哈大笑,放射崇拜目光。有人推女的往我身上撞,女的假意不爱撞,撞了还想撞。一男人喊:把她们带回家做老婆吧!推四五个女人进我怀里。

我说早有老婆了。

男人说一个不够,你这么好的身体要有六个老婆。

我说好,今天就选几个民女弥补挨冻。上前拎她们,长得俊的不动窝,丑婆娘躲闪尖叫。越叫越擒尔等村妇,掐着她们的脖梗带走,一手一个。这两女一脸快活。这时,旅游团的导游发话,呵斥:你搞什么呢?

我说没搞呢。

导游:你这是干什么?

我指山民沸腾笑脸,说:我们开联欢会。山民说,对,对,这个大哥太好了。

旅游团来自上海,也算一个笔会。这些上海人说,这么快你就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我说我们是一伙的。

这几个上海文化人不懂什么叫“一伙的”。即,可以沆瀣一气(瀣字太难写,顶写三个字),玩呗。人到外边来干吗?你以为看山,看山干什么?实话说渺小的人仰脖看山多么可笑。有趣的只有人。但他们理解不了我的打打闹闹,认为低俗,穿短袖短裤绑四捆报纸跟山区女同志打闹尤其低俗。他们觉得旅游必须听讲解,肚里才能增进文化。

有一次,我随“重走长征路”采访团到了大凉山。山路上停车,我下车走二十几步跟一个锄地的妇女拉呱。我说三句话,这个妇女爆笑三次,手撑后腰(她怀孕了),笑得表情痛苦。

上车,人问,你说什么话这么快就和她打成一片?(又是打成一片。),我没言语。事情是这样,这个妇女三十多岁,身边有四五个三四岁的孩子,手里还抱一个。

我指群孩:都是你生的?

她仰脖笑,摇头。

我说,再给我生一个呗?

她笑,摇头。

我指她肚子,说别笑了,要不生了。

她嘎嘎笑,摆手。

瞎闹呗,说不上打成一片。乡人看你跟她闹,觉得你们城里人也是人,坐汽车里的人也是人,并不像录音机那样讲话,感情接上啦。

再说我,跟张家界山下的农夫农妇嬉闹,你推我搡就差入洞房了。一个最丑的女人抱着我胳膊(隔着报纸)说,你们城里人爱找情人,带我回去吧,省得出去搞破鞋。

谁搞破鞋?我像那样人吗?

丑女手指我,你还说你不像?你身体这么好,相貌堂堂,怎么会不搞破鞋?

我说,那也不跟你搞,容易吓着。

丑女跺脚,吓什么吓,老娘跟定你了!

我说,那我就做变性手术。

丑女哼一声,你做我也做,做成男人。

我说,挖坑容易栽树难,你变不成男的了。

丑女招呼她同伙,过来,把他裤子扒下来,给他做手术。

吵吵归吵吵,她们谁也不敢上前。我掐她们小细脖梗,就跟掐小鸡似的。

跟这帮人闹得正欢,有个女人抱个孩子从远处匆匆赶过来,扒开人堆走到我跟前,说,这孩子卖给你吧。

卖孩子?

她语调平静,脸上甚至带有期待。

山民们去掉嬉闹气氛,规劝我:买吧,带家去。

我……这回窘了,不知怎么应对。

五百卖你,这个女人说。她抱的女孩,被女人勒肚子抱着,长的基本上像猴,手上摆弄树叶玩。

哪有卖孩子的?我说你这是犯罪。

女人说,我赚不了多少钱,为给孩子找个好人家。我看你是好人。

一眼看不出好人坏人,我做的坏事多了。卖的是你孩子吗?

是。

你卖了,不想孩子吗?

再生。

我说你真是浑蛋母亲。卖了女孩再生男孩?

对。

我抱过这孩子。大伙儿以为我要买了,说五百元便宜,快买吧。这孩子身上柔软,骨头和肉的接缝一抱就知道。她脸上脏,但从耳后和眼皮能看出粉白的皮肤。眼睛漆黑明亮,嘴唇像花瓣一样噘着,很可爱。怎么抱,她都不认生也不看我。手里树叶蔫了,小孩常常就这么静默着。儿童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把孩子掂了掂,问女人:够秤吗?

这女人糊涂了,说,够。这么大了,够秤。

够什么秤,也不是猪肉。我从兜里拿出一百元给她,说,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吧,多好的孩子。我不买,你也别卖了。

这女的抢过钱,手举着,用当地话叽叽呱呱说一通。

我说,还有孩子呢。把孩子递她。

这帮人用当地话争议起来,好像女人不该得这钱或此钱均分。我走了,想给我当老婆那两个女人也没跟过来,什么记性。

这一次赴张家界,与当地女导游谈方言。女导游说张家界的女人对自己丈夫的爱称是“砍脑壳的”“剁肉沫沫的”。

这些话,往里面一想,爱得真深呀。指向终极——死亡。爱到深处,人常以死亡(消灭,占有)譬喻。但这些关于丈夫的指代词并不仅是“该死的”,还有行刑过程——砍脑壳,古代留下的刑罚。“剁成肉沫沫”之爱比“砍脑壳”更深入琐细。导游还说,这里的丈夫倘若不服妻子管教,还有另一种惩罚:下蛊。被下了蛊的男人恍如行尸走肉,客死他乡。导游说这就是包二奶不听话的下场。导游还说,如果丈夫在性事上不尽职责,也会被下蛊。这就有点不讲理了,好在我没把那俩村妇领回家,她们身上不知带着多少蛊药。我四下望,山壑里仿佛有一层阳痿早泄者的尸体,都被蛊过。

从天空看,张家界的山峰像一根根钉下的楔子,如尖桩阵。这一片山,好看是真不好看,只是倔强顽强。群山之巅好像被火烧过、被雷劈过,如一群绝不投降的战败者。从另一方面说,山里面不知藏有怎样混沌未开的风貌,有人们看不到的奇石奇兽、奇草奇花。但进山无路,想象不出怎样才能进入山的深处。居住在这样的山里,如果遇到昏暝、雷电,一定骇人。而这里的人被骇出来了,对万事万物都无所畏惧,浪荡达观。卖个小孩、当个老婆、下个蛊,算不上什么事。张家界的女人强硬。女人硬,逼男人更硬而且不许退缩,活得就像这些巉岩峻峰。

我和云登骑马在草原闲逛,我骑亚麻色白鬃的黄马,他骑杂花马。今年雨水好,草原一下子把五年的草都长出来了。我俩互相看,像各自坐在马的小舟游在草海。马头一颠一颠,草叶和野花划过马肚子。草香从鼻孔钻进身体,在血里溜达,人的脸色看着红扑扑的。这是青草汁液与阳光调和的香气,有舒缓广大的甜味。呼吸吧,让肺在这儿享享福。

前面的草丛摇动,走近,见到一队人拨草前进,有男有女,像一家人。他们手里拿着小煤气罐、折叠桌,牵着羊。草没过了他们肩膀,两辆越野车被草遮掩。一问,知道他们野餐来了。再交谈,我吃一惊,他们从北京开车来的。北京——河北——赤峰——阿鲁科尔沁旗,有雅兴。

一位头顶大铝锅的北京男人说:“我们找有泉水的地方支上锅,炖肉。遍地野葱野蒜野花椒,采点往锅一扔,齐活。”他做个陶醉的表情,拍拍衣兜,里面装着扁瓶小二锅头。

太阳升高,小黄马脖子上沁出汗珠。我们来到一座树木蓊郁的山下,云登说这个地方叫百兴图,蒙古语为有房子的地方。房子不稀罕,我在山脚下看到两口辽代古井,石砌的六楞形井口,这个稀罕。拿辘辘舀点水饮之,没想到在这儿喝到了辽水,甘洌。井边有三块长方形石头砌沿的菜畦子,云登说这是辽代留下的菜地。啊,人家辽代就开始吃菜了。我揪一片碧绿的小白菜叶丢嘴里,没吃出辽代味道,还是菜味。在这个旗的博物馆,我见到辽代白釉穿带瓶和紫釉鸡冠瓶,从本旗耶律羽之家族墓出土,被定为国宝。手抚辽井和辽菜畦子的石头,想象契丹人汲水收菜。大野苍茫,觉得这里比文物更有古意。

马拴榆树上,我们俩登山看洞。云登说山腰有九个洞,他领我进的是凉风洞。进洞底,身上凉意澈彻。云登从防雨绸兜子里掏出一把鸡毛,取一根放地下,那有自然形成的石孔,鸡毛飘飘乎乎飞走了。云登说,这地方自古以来就冒凉风。我拿一根红鸡毛试之,鸡毛扶摇上举,也上天了。想起毛泽东为河北省一家农业合作社写过的按语——“谁说鸡毛不能上天?”真上天了。他一根我一根,我俩蹲着把一兜鸡毛全吹跑了,好像这个洞里来过狐狸。昨晚上,云登特意杀了一只鸡。

出洞绕到山的西边看,山下风景太美啦!无边的大草甸子,分布几十个湖泊,大的约几亩,小的一间房子大。草绿湖清,鸟群翔集,湖面浮着小块蓝天白云。云彩从这个湖飘到那个湖,越洗越白。丰饶的地河在草原底下牵着手,举起这么多湖泊,吸引小鸟飞来跳舞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