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灸

2016-12-30 11:55李广宇
鸭绿江 2016年1期
关键词:假肢老头院长

李广宇

小舞仰靠在椅子上,自己拉起长裙,绑在右腿的假肢触目惊心。我蹲下去,帮她打开假肢边缘的铁扣,她轻轻一提,再一推,假肢脱落。断肢的地方有些出血,被假肢磨的。我提着假肢说:“该换新的了。”她微笑,说:“还能用,等明年吧。”我端来消毒药棉蹲在她对面,给她腿上的伤口消毒,消毒棉落下,她吸了一口凉气。我没有犹豫,继续擦。她说:“你的手真狠。”我笑,没说话。她穿一条白色棉内裤,前面印着一只卡通小熊。我一分神,手抖了一下,她看出来了,对我坏笑。

我取了纱布,裹住伤处。我说:“等会儿再装假肢吧。”说完把她的长裙放下来。她用力伸开左腿,很舒服地斜躺在椅子里,像一个残破的布娃娃。我给她开了些消炎药。下午病人很少,她可以长时间和我聊天。

小舞说:“美丽死了,你知道吧?”我摇头。小舞说:“留下个女孩。”我问:“孩子呢?”小舞说:“早以前离了,孩子归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说:“怎么没再嫁?”小舞说:“怕别人对孩子不好,前面那个就打孩子,喝多了疯子一样。”我哦了一声,想起美丽的前夫,一个脸色阴郁的男人。

又说了几句闲话,小舞说要回去了。我帮她装上假肢,假肢碰到了伤口,她又皱眉,我扶了她一把,她的身体自然地靠过来,她的乳房很柔软。我扶她出来,走廊里一个护士盯着小舞看。小舞的目光锐利起来,拿眼睛瞪那个年轻的护士。护士顶不住小舞的瞪视,转头向窗外张望。

我对小舞说:“等回家还是用双拐吧,少一点摩擦,伤口恢复得快。”她摇头,说:“这几天我都在学习针灸,用拐很不方便。”我问:“针灸?”她点头,说:“我站不了太长时间,所以按摩学不了,前几天报名学针灸了。”我点头,说:“那你要多休息,如果伤口化脓赶快过来处理。”她点头。

在外科门诊值班的日子很轻松,我不喜欢手术室里的紧张,或者说是完全厌倦。三天一个门诊,每个日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心里盼着。

几个门诊之后才想起小舞很久没来,不知道伤口怎么样了,正想着打个电话问问,后面急诊手术的张医师跑过来,说:“有个孩子被车撞了,你去看看?”我说:“今天我有门诊,轮不到我手术。”张医生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你还是去吧,人已经不行了。”我说:“人不行了,我去更没用。”张医生几乎在哀求,说:“求你了。”我还想说点什么,院长出现在门口,张医生好像见了救星,说:“舅舅,帮我。”院长嗯了一声,对我说:“你去搭把手吧。”

我跟着张医生往手术室走。张医生刚刚大学毕业,留着长发,被白帽子箍住,泡成气球顶在头顶,很滑稽。越近手术室,人越多,一个老妇人在哭,原本大声号,护士过去厉声制止,冷冰冰的面孔让人心寒。老妇人放低了哭音,有气无力地靠坐在椅子上。

进手术室大门,护士长已经准备好无菌服,一声不吭地帮我套上,我洗手,转身,护士长帮我戴上橡皮手套和帽子。护士长戴了大口罩,只有一双眼睛空洞地看着我。我几乎被她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台上,横躺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身体的一半是完整的,另一半血肉模糊,脸别向一侧,看不到面目。一条断腿平放在病床边的木凳上。我看看监控设备,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我回头看着张医生,他也看着我。我拉下口罩,冷冷地问:“让我来做什么?”没人回答。我摘下手套,扭头就走。张医生拦住我,递来一个夹子。确认死亡。我犹豫了一下,签了字。

从手术室的窗子看出去,一群人的眼睛正向里张望。那么多人,却沉寂无声。护士长贴近我的耳朵,说:“从后门出去。”说完,她飞快地帮我脱下手术服。我跟着她穿过黝黑的走廊,后门隐藏在某个难以被发现的角落里。我没有回门诊,直接从逃生楼梯跑到街上。在街上,我迎面遇到几个提着棍棒的男人,其中一个表情阴郁。我认出来,是美丽的前夫。

那时美丽很年轻,和小舞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去海边游泳。小舞那么热爱游泳,那时她的身体还是完整的。海水里,小舞仿佛一条美丽的鱼,在澄清碧蓝的海水里上下浮动,白皙的双腿熠熠发光。我和美丽在沙滩上等她。我对美丽说:“跟我去南方吧。”美丽摇头说:“我妈妈不同意。”她的表情很无奈。我说:“生活是你自己的,选择也是你自己的。”美丽摇头,妈妈对她很重要。她说:“你去吧。”我问:“我走了,你不难过吗?”她想了想,说:“会难过。”

美丽满嘴谎言,我却从没有拆穿过。我没有去南方,留下了。但我和美丽并没有因此而越走越近。她很忙,是这个城市里匆匆来去的女白领。

那时美丽是我和小舞共同的话题。美丽恋爱了,美丽结婚了,然后她从我和小舞的世界里消失了。小舞对我说:“你太傻了。”我笑,觉得她不理解我。小舞结婚的时候,我去帮忙,最后一次见到美丽,她挺着大肚子,很兴奋地和我说:“我有孩子了。”我问:“是男是女?”她很得意地说:“男女都喜欢。”

院长给我打电话,说:“这几天你先不要过来了,医院比较乱。”我说:“好。”同事刘医生也给我打电话,说得更详细。他说:“孩子死了,家人来闹,说要告医院。”我说:“抢救这种事总会出意外。”刘医生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可以抢救过来。”说完这句他就不肯再说什么。我没追问。我说:“我先休息几天,反正也累。”

小舞听说我在家闲着,劝我跟她一起去学针灸,她说:“反正都是医学上的东西,相通。”我想了想,答应了,约她一起去听课。

针灸院在城西,背靠山,前有海,风景极好。教针灸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人瘦,手却有力道,技术也十分精道。初学就是认穴,不难却要耐心。我和小舞对着蜡封的铜人用银针找穴位,老头就在一边打瞌睡,每十分钟准时醒来一次,见我们找不到某个穴位,便走过来,抄起银针轻松刺入铜人身体,只一次就见针入水出,非常神奇。

中午我和小舞一起去吃饭,然后她换了泳衣,卸掉假肢,一蹦一跳地冲进海水里,好像一只跳鱼一样,引得周围的人都看。我问小舞:“怎么那么喜欢大海?”她说:“在海里,不会感觉到自己没有右腿。”我信她这话。

美丽又成了我和小舞共同的话题。小舞说:“美丽的丈夫酗酒,喝多了还乱性,找小姐,在宾馆裸奔,故事多了。”说着,她笑出声来。我说:“遇人不淑。”小舞说:“那时美丽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哭一通。后来美丽自己也开始找男人。”小舞这话让我心里疼了一下,又一下。小舞盯着我看,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说:“我已经把她忘了。”小舞笑,说:“骗人,你最不会骗人。”

下午院长打来电话,说:“孩子家属要告医院,我们找律师调解,他们同意赔偿,你是主治,要扣一部分工资。”我问:“多少?”他说了一个数字。一听我就急了,问:“要按这个数目扣,我还怎么过日子?”院长叹息一声,说:“没办法啊,医院党委的决定。”说完也不等我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我心里憋着火气,却无处释放。我给小舞打电话,她没接,过了一会儿又打,她接了,带着哭腔,说:“快来接我。”

小舞说:“他先用手掐我的脖子。”她边说边指着脖子,有一道青紫的掐印。小舞说:“他妈妈听见我们吵架也跑过来,骂我,我挣扎,他们一起把我按倒在地上,她妈妈拿刀砍我。”小舞拉起裙子,她的金属假肢上有很多道刀砍的痕迹,金属翻开了,支起倒刺,挂住了裙子。我帮小舞解下假肢,用一张砂纸帮她打磨。

小舞说:“他妈妈一直恨我。”我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小舞说:“我嫁给他之前,都是他妈妈照顾他,他也习惯了,现在我来了,他妈妈指桑骂槐,怪我插到她和儿子之间。”我说:“这是一定的,他是瞎子。”小舞不服气,说:“她太过分了!晚上当我的面帮他儿子换短裤,还有啊,我们做爱她会突然闯进来!”我笑了一下,却没抬头,继续打磨假肢。

小舞说:“还有钱!他妈妈把钱看得比儿子的命还重,最近他妈妈在炒房子,买了四套,还嫌不够,前几天又来磨他儿子,要把诊所抵押,贷款再去买一套。我不答应,就吵。”小舞总算说到关键地方了。我抬头看着小舞,她的脸有些变形,眉头立起来,咬牙切齿。我劝,说:“你吵有什么用,当儿子的一定会听妈妈的。”小舞不以为然,说:“都多大的男人了!有老婆了,还要听妈妈的?以为自己还在青春期?”

结婚以后,小舞很少说起她的丈夫。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采访她和丈夫。她的丈夫很老,满脸皱纹,她却年轻,额头光滑。电视里,小舞说她很爱自己的丈夫,为了他,她可以放弃一切。小舞的丈夫只是笑,墨镜很大很宽,几乎挡住了半张脸,看不出更多的生动表情。那男人开着一家盲人按摩院,很出名。

小舞凑近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针灸吗?”我摇头,她说:“我就是想要开自己的店,哼!让他妈妈看看,我也能行。”她表情天真。我笑起来,说:“你本来就很厉害啊。”小舞跟着笑,用手轻轻打我的脸,说:“你少来,肯定不是真心夸我。”

小舞说她要在我这里住,我摆手,说:“你还是回去比较好,我接你出来已经很不好了,还要住这里,那你们夫妻以后还怎么相处?”小舞哼了一声,说:“处什么处!离了才好。”听语气,已经有些软了,我说:“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我让出租车在离小舞家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我扶小舞下车,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马路对面,然后转身看着我,我摆手。路边的商店灯火通明,她的脸是黑的,身影被灯光勾勒出美丽的线条。

小舞还有心事,我知道。那个男人想要孩子,但小舞一直没有生育。我们都小心地保留着这个话题,藏起来,不想触动更深的心事。

我独自去针灸院学针灸,小舞没来,老头也没问,让我一个人认穴。腰下的某个穴位怎么也找不到,我耐心顿无,嘴里骂了一句。老头刚好睁开眼睛,悄悄走到我身后,突然握住我的手,用力一推,银针准确地插进那个穴位。我回头看他,老头睡眼惺忪,鼻音很重地说:“静!静!”我点头。

下课了,我要走,老头喊我的名字,我回头,他问:“你是医生?”我点头。他指着条凳说:“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顺从地坐在他对面。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问:“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我没说话,他似乎怕我疑心,解释说:“你的事我不管,只是针灸术要心静如石,乱心起异动,容易出人命。”我连连点头,说:“师傅说得对。”他笑,说:“看你有医科基础,不如做我的弟子,怎么样?”我赶忙摇头,我说:“我只是散心才来学习,不求太大的造诣。”老头笑,说:“好,有些事不可勉强,但我看你有天分,却太懦弱,个性消沉,太过忍让,这是人生大碍。”我无言以对。

从针灸院出来,我直接去了医院。刚进办公室,院长就跟了进来,说:“上午我约了律师,谈你的事。”我问:“不是已经解决了吗?”院长摇头,说:“哪有那么简单。”我说:“好吧。”

等院长电话喊我,已经是中午时分。

王律师很胖,心脏不好,他心脏里装着两个支架,是我帮着联系去北京做的手术。见我,他很客气,递给我一份报告,调解协议。王律师说:“有一条,要去当面赔礼道歉。”说完看着我。我摇头,说:“这个我不同意。”王律师为难起来,劝:“只是一个形式,走走过场。”我摇头,问他:“抢救到底是不是事故?”王律师看看我,又看看院长,不说话。我说:“如果是事故,我会去道歉,如果不是,我没有理由道歉。”王律师还是不说话,院长开口了,说:“是事故。”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我问:“怎么?”院长说:“我那个外甥没经验。”他说了一个药名。我想到了,用量过度,心脏骤停。我对院长说:“这个责任是张医生造成的,他应该负责。”院长为难地说:“他年轻,怎么承受得了,他以后的路还长,有了这次事故,怕是难在这个圈子混了。”我冷笑,反问:“那就要牺牲我?”院长说:“怎么叫牺牲?只是让你帮他。”我说:“想都别想!我签字确认死亡已经是帮他,现在要扣工资,我也认了,让我替他道歉,哪有这样的道理?”院长脸色阴沉,用力地吸烟。

王律师在一边劝,说:“事情出来大家就要想办法解决,你现在不出面,家属告了医院,大家都跟着受牵连。”王律师没往下说,院子站起来,来回走了两圈,站定,说:“这样,医院也让一步,你的工资只扣一半。”我想了想说:“我先考虑一下。”院长蹙着眉头,说:“考虑什么!你再考虑就没有机会了。”他的话里满是威胁,我冷笑,说:“现在是我给医院机会,给张医生机会,院长你别搞错了!”院长冷着脸,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不想干就直说!你知道现在像你这样的医生有多少吗?”院长这话让我的火气顿减,但我还是坚持考虑一下。

晚上小舞过来看我,带了一些水果,人很憔悴。她说:“我去美丽家了。”我给她削苹果,没说话。小舞说:“美丽真可怜,自己刚走,孩子就跟着去了。”我的手停在空中,心凉到底。小舞继续说:“那个男人真不是好东西,现在还喝呢,喝多了就砸东西,把孩子从棺材抱出来哭,别人不敢说,我就不在乎,我说,你当初干什么了!一个大男人,守不住老婆,守不住孩子,还算什么男人!”

小舞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尖细。我给她拿了毛巾,她抓住我的手,脸贴着我的身体,哭得身体打战。我蹲下去,帮她擦眼泪,她突然抱住我,亲我的脸。我推开她。她哭得更厉害了。我说:“小舞,算了,人都没了,还哭什么。”小舞呜咽着,说:“我是为自己哭。”我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舞的腿是我亲手锯掉的。小舞哭着问我:“以后,以后,我怎么办?”我说:“和以前一样,会有人关心你,会有人爱你,和所有女人一样幸福。”她问:“你会吗?对一个残缺的女人?”我说:“会。”她相信了。那时小舞很想自杀,她不愿自己是残缺的。

我找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碗,把苹果切碎,把香蕉切碎,又撕了几块面包,混在一起,用沙拉酱调匀,放几分钟,用一个小碗盛出来,递给小舞。小舞看呆了,接过来吃了一大块,连说好吃。她的快乐那么真实。

我说:“我相信命运。”这话说得没来由。小舞摇头,说:“我不相信。”我说:“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是交错而过的,多看一眼,或者多说一句话,就认识了,成了朋友、恋人,这是命中注定。”小舞说:“这不是命运,是偶然。”我笑,小舞很固执。那时一味地要自杀,咬住我的胳膊,用狼一样的眼神看我。几年前的事,如在昨天。

小舞说:“美丽走了,你不用等她了。”我说:“我真的没等她。”小舞坏笑,说:“你就装吧,我不信。”我说:“我告诉你,我真难受的时候,不是她得病死了,而是看到她的女儿,她的身体被撞得四分五裂。”小舞吃惊地看着我。我说:“是我在她的死亡确认书上签的字。”

我拒绝了院长的条件,院长气哼哼地说:“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关系到你以后的生计。”我说:“别用来威胁我,大不了收拾东西走人。”院长阴沉地笑着,说:“那我当你这话就是辞职。”我反问:“辞职又如何!”听这话,院长转身离开我的办公室。

没多久,王律师过来,面有难色,说:“对不起,院长让我给你这个。”说着他递来一个声明,即使我辞职,仍然要负担全部赔款,我不拿出赔款,医院将采取法律手段追缴。我点头,王律师四下张望,然后拉我到窗前,低声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我点头,他说:“我也是没办法……”他面有难色,边说边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名片:“如果真的打官司,你去找这个人,他会帮你。”我接过,说:“谢谢。”他叹气,却没再说什么。

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想着心事。几个熟悉的医生过来,聊几句,一起骂骂院长安慰我,这些无济于事。人都走了,手术室的护士长进来,回身关了门。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走过来,口罩摘了,是个面容普通的女人。她问:“真的不干了?”我勉强笑,问:“还舍不得?”她似乎没听出我的玩笑,冷着脸,问:“听说还要打官司?”我想了想,说:“有可能。”她问:“有胜算?”我摇头。她说:“多做准备。”我说:“真要打官司,也要拼一次,忍了太久了。”听这话,她点头,脸上终于有点笑意,说:“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你说这么硬气的话。”这话让我有点尴尬。想起平时总在手术室里默契配合,却很少真的说过什么话。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说:“回去看吧,对你有用。”

下午小舞约我一起去针灸院。那天老头教我们找生死穴。老头说:“生穴是救命用的,死穴可以一针致命。”我有点不相信,老头看出来了,说:“生死穴是存在的,我这辈子见得多了,如果只存救人之心,那我只教你们生穴吧。”小舞却摇头,说:“那可不行,生死两穴是相对,只学其中之一,怎么才能完满呢?”老头笑,看着我,我说:“我不是怕学,只是觉得好像江湖传说。”老头大笑,边摇头边说:“无风不起浪,死穴当然可以致人死亡,但武侠书里写得太玄了,反而假。”老头用手各捏我和小舞的手,在我们身上的某个穴位停住,按下去。我只觉得浑身酸麻。老头说:“我找的是你们两个人身上的同一个穴位,位置却有一些细微相差,假如针刺的力道不同,那所达到的成效就更加不一样了。”小舞轻轻叫了一声,挣脱了老头的手,边揉穴位边说:“我明白了!这叫因人而异。”

院长来敲门的时候,我正对着人体穴位图发呆,密密麻麻的穴位如我混乱的心情。我拉开门,院长点点头,自顾自地进来。我也没拦着他。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找了椅子坐下,掏出烟点上。院长说:“你的邮件我收到了。”我看着他,等他往下说。他反问:“你怎么搞到监控视频的?”我笑,问:“我会告诉你吗?”他丧着脸,不觉得我的问话可笑。冷场。

院长问:“你有什么条件?”我沉吟一下,说:“三点,撤销对我的起诉,给我办理辞职手续,赔偿款由医院负担。”院长低头抽烟,烟雾里,看不清他的脸。

我说:“如果都办到了,我会把证据原件交给王律师,如果你坚持起诉,我会把证据复制发到网上。”他抬头盯着我看,那曾是一对让我心寒的小眼睛。我面色坦然,说:“如果你想考虑,我给你时间。”院长很坚决地摇头,说:“没什么好考虑的,你的条件我都答应。”

我站在窗前看着院长走到街道上。秋天来了,街道上铺满落叶。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开过来。张医生下车,和院长说着什么。两个人一起抬头,我下意识地躲开。再看,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下雨了,路上湿成浓黑色。

我给护士长发短信,两个字:“谢谢。”护士长好半天才回,两个字:“收到。”我笑,和她平时的风格一样。

我对针灸院的老头说:“我现在想好了,要拜你为师。”他乐呵呵地看着我,说:“好,好。”我说:“那就按规矩来吧。”他说:“也好,最近我生日快到了,几个徒弟都会回来,我们就搞个拜师仪式。”这么说,老头有些兴奋,从高桌的抽屉里掏出一瓶酒来,转身吩咐我:“中午,别走了,去搞几个小菜,咱爷俩喝一杯。”

其实我没告诉老头,认他做师父,是因为他很像我的爷爷。爷爷是乡下医生,治病用的都是草药,他不相信西医。细菌感染要了他的命,如果他不那么犟,一支抗菌素就救得了命。父亲说,那就是命。我信了。每个生命都是因缘际会。

小舞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喝多了酒。小舞听说我拜师,替我高兴,也要喝酒,谁也拦不住。小舞去盛饭,老头拉我,说:“这女人身上有杀气。”我愣了一下,想追问,小舞已经回来,老头摆手不提这个话头。后来我再问,老头反问:“我说过这话?”看他表情,真假难辨。

美丽的女儿下葬那天,小舞问我去不去?我说,去吧。我们约好一起去火葬场。那个男人没在,美丽的妈妈也没在。其他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送了点钱,心意。照片里的女孩很阳光,眯着眼睛,咧着嘴巴笑,缺了一颗牙齿。

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雨,我们找了一个屋檐下躲雨。小舞穿得少,瑟瑟发抖。我把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小舞感叹:“要是美丽嫁给你就好了。”我摇头,说:“那不一定的。”小舞说:“一定的,她没有眼光。”我不想和她争论。

小舞说:“我要开店了。”我问:“找到房子了?”她摇头,说:“看了几家,太贵。”我说:“没关系,再找找,我也帮你一点。”她摇头,说:“不用你的钱。”我被她的话逗乐了,说:“怎么了?嫌我的钱少?”她说:“还不知道你啊。”看表情,根本不屑跟我探讨。她说:“我已经说服我老公了,让他掏钱。”我问:“你怎么说服的?”小舞犹豫了一下,说:“我答应他,给他生一个儿子。”我吃惊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问:“怎么?以为我生不出来?”我说:“是啊,一直以为你们谁有问题。”她哼了一声,说:“你才有问题!”顿了一下,她语气幽幽地说:“我一直吃避孕药。”我心里啊了一声。

做了老头的关门弟子以后,我搬进针灸院住。老头手把手教我。小舞还经常过来。她针灸门诊一直没有开起来,问她,都是敷衍的话。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什么时候要孩子?她冷冷地说:“不想生了。”我问:“怎么了?”她说:“后悔了呗!”她总是让人难以捉摸。

针灸院的师傅每年定期去各地弟子那里巡诊,这一段时间就要关门停业,这一年有我在,针灸院正常开业,我也有资历成为治疗医师。小舞来的次数多了,帮我忙前忙后,对我说:“我就在你这里当医师吧。”我说:“没问题。”真的帮她买了医师资格考试的书籍,她也认真准备起来。

偶尔聊天,她说她现在在给老公针灸,治他的眼睛。我说:“他天生致盲,恐怕不行。”小舞不以为然,说:“即使治不好,也当保健。”我点头,但还是叮嘱她:“头上的穴位比较多,排列复杂,要多当心。”她乱点头,看不出听没听进去。

小舞丈夫死的那天,她给我打电话,说:“你过来,给我壮壮胆,他们家人要把我吃掉了!”我过去,果然男人的家属很多,围着小舞,唇枪舌剑。小舞面色坦然。我挤进去,把小舞拉出来。小舞不愿意走,说:“不能走,我走了他们就要搬东西了。”

男人的妈妈闹得最凶,追着骂道:“就是你!你这个丧门星!是你害了我的儿子!我要杀了你!”说着抓起一把菜刀就往小舞身边冲,有人拦着,小舞怒不可遏,叫着:“说话要有良心!要不是你逼着他抵押房子,他哪会这么拼命干活?一天按摩十个客人,超人也会被累死!”男人的妈妈听不进这些,继续骂着、叫着,一次次想冲过来。小舞怒到极点,突然跳了起来,一个前扑,越过阻拦的众人,扑到那个老女人身上。

两人纠缠在一起,在地上滚。老女人的刀砍在小舞的后背上,鲜血四溅。所有人都呆了,手忙脚乱地去拉,小舞不松手,掐老女人的脖子,掐得老女人直翻白眼。我从后面抱起小舞,她挣扎,我说:“听我的,松手!”她听见了,愣了一下,果然停止动作。我抱起她,她背上的血染红了我的衣服,好像我们一起受了伤。

我横抱着她去医院,出租车见了都不敢停,我只好一路跑着。小舞很瘦,很轻,我像抱了一团棉花。她两手吊在我的脖子上,眼睛看着我,等我低头看她,她还笑,她说:“真好,你抱着我。”

学针灸的时候,小舞拿着银针对着我的脑袋,说:“这个穴是你的死穴。”我笑她乱说话。她自己也笑,说:“我就没有死穴。”我问:“为什么?”她说:“我都死过好几次了。”我“哼”了一声,说:“那不是一回事。”小舞语气忧伤地说:“一样的。”我说:“不要总想着死的事情。”小舞说:“为什么不想?有些人一定要死的,死了,才会真的从此消失。”她的话让我心里发凉。她盯着我,问:“美丽死了,你才会完全忘掉她,对不对?”我躲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一团火。

小舞被送进手术室。

第一次成为病人的家属,我焦虑地来回走。反光玻璃里,我的脸有些变形。我捏紧了拳头,突然发现小舞对我是如此重要。

手术室的护士长推门出来,见我,走近,小声问:“怎么不送二院?”我问:“怎么?”她凑近我的耳朵,说:“今天是张医生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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