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德林
我是在西京的一棵树上学会抽烟的。这个习惯不好,我为此后悔一生。
我抽烟时被呛得很厉害,嗓子咳得火辣辣的,头晕目眩。咳得那棵树,黄叶飘落,树枝乱颤。没错,时令已序深秋。我感到头很晕,并且要把什么吐出来,但是我吐了半天,只吐出了几滴亮晶晶的口水。
香烟是最劣质的,没有海绵嘴,焦油会直接流进我年轻的肺,我看到它们一层一层地在血管壁上安家,我给它们洞开了方便之门,因为我没钱买有海绵嘴的香烟来阻止它们。我确实是个穷学生,后来我无数次想戒烟,但是一次也没有成功。我对小羽说,这次我一定戒了。小羽鼓励我说:最好戒了,我可不想抽二手烟。小羽的这个话里藏着暧昧。
我有躺在树上的习惯,只有躺在树上,我才感到安全。现在我就在这棵老槐树树杈上决定去看小羽。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我溜到学校门口的翠华商店买了几支香烟,只有这个商店,香烟是可以论支卖的。
我是到西京半年后才知道小羽也到了西京。小羽和我是高考补习班同学。到了大学,我给班主任寄去感激的信,班主任寄来了通讯录,在通讯录上,我发现了小羽的名字。小羽眼睛大大的,充满活力,当时走进了全班许多男生的梦境,而我和小羽几乎没有说过话,是隔岸风景。现在这风景在和我不到5000米的地方真切呼吸。想到这里,骚动溢出皮肤,我睁着眼睛想,我得去看看小羽。
开始下雨了。我的咳嗽声,刺破雨帘。走入秋季以来一直干干的,心里早就盼望着这场雨,猝不及防中它就下了,起初羞羞答答随风飘,然后就止不住了,开始砸地,地面很快出现了一片一片晶莹的亮色,最后,终于变成了一条河流,霸道地切割着路面。
下雨天,小羽应该在宿舍。我想。
我落汤鸡一样站在Y学院女生宿舍的走廊上,接受那些女生的注目礼。箭镞般密密射来,我浑身发毛。守门的是一个胖女人,她傲慢而警觉地看我两眼,才从抽屉里掏出一个白花花的本子,上面用圆珠笔鬼画符地写着一个个莺歌燕舞的名字。从一片模糊的蓝色中终于拽出了小羽,后面果然拖着个宿舍号码。我本想兴高采烈地蹦上楼,胖女人一眼洞穿我的企图,说:你不能上去。然后,开始用破喇叭喊话。喊话粗狂,喊得我心惊肉跳。我认为找小羽是个比较隐秘的事,现在通过她的喇叭告诉全世界,显得摊上了大事,我想说,你能不能小点声。
喊过了,不在。胖女人根本不再理我。
后来的学生就是好,有手机,有网络,不管在哪个角落里都能一把定位。现在我只能怏怏地等,伸长脖子,一任那些箭镞洗礼,就当个草人吧。我窝着手抽了一支烟,这支劣质香烟,是我今天抽的最后一根香烟,也就是下面再无烟可抽,我得憋死自己。到傍晚,还不见小羽的影子。我到录像厅看了半夜录像,从头打到尾,没有任何理由,打得录像厅里空气一波一波地抖动。
我深夜回到宿舍的时候,我的上铺兄弟白眼迷迷糊糊地对我说,一个女孩傍晚来找你,冒着雨,也不怕被雨淋着。长脸,眼睛蛮大,扑闪扑闪。呵呵,亏得戴了顶大帽子,淋不着雨。
那是小羽。我激动得沉默寡言。我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激动,哇哇直叫,我激动,没声音,快速地走,楼上楼下地跑。我在家乡杨树村是习惯走圈子的,围绕屋子围绕田地兜圈子,但现在条件不允许,屋子尽是破袜子,乱七八糟横躺着的脚盆。我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楼道里黑魆魆,没有一点人声,我心里亮如白昼。
终于和小羽见面了。
这次很顺利,那个胖女人一看到我,突然露出了笑脸,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又来了,小羽刚上去。我讨好地喊了声阿姨,麻烦您了。阿姨说:没事,谁叫你长得像我儿子。小羽果然戴上了一顶帽子。在这个校园里,小羽是唯一一个戴帽子的女人,女人们都把头发千姿百态地展示出来,脸蛋是爹妈给的,而头发却可以自己打理,它是女人的另一张面孔。我虽然很困惑,但她进了大学,对我突然热情起来。小羽说我到你那去过了,10号楼620室,一排爬爬凳,像扣在床边的哈巴狗。我俩对着眼睛笑了,我看到小羽眼睛深处的亮点快速抖动。现在自然要说补习班。小羽向别人介绍我是她同学,自然要说学校的事,但是我们说不出母校的名字,没人明白成人学校是个什么学校。我们有的是一个令人窒息的乱糟糟的院子,但现在在我们嘴里是一座百花盛开的花园。后来能够被人听见的话都说完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小羽给我削了一只苹果,我扭捏地咬了一小口,捏在手上,不好意思再吃,后来捏着捏着,塞进了口袋。回到自己的寝室,才想到它,我放在床头,一直到它发黄发黑,干瘪成一只核,才扔进垃圾桶。这时走廊里传出阵阵暗香,一个个清脆婉转的声音传出来,走廊里一群百灵鸟在唱歌——去舞厅呀!
这次见面,我感到不懂音乐多么遗憾。我上学几乎没有学过音乐。小学时没有能教音乐的老师,中学时音乐课全部让位给数理化,补习班恨不得梦里都做试题。音乐是被遗忘的奢侈品。
不懂音乐就不知道有鼓点,踩不上鼓点就迈不成舞步,不会迈步只能站着,从头站到尾。我不好意思告诉小羽,听不出哪里有鼓点。我知道小羽二胡拉得非常好,可以把瞎子的月亮拉得全世界欲哭无泪,也可以在弦上把奔马跑得黄沙蔽日。这时候,舞曲一曲接着一曲,有的人把自己走成一只朝天叫的鹅子,有的人永远是鸡子,只知道低头觅食,有的人变成了一只狐狸,在昏暗旋转的灯光里,龇牙咧嘴。小羽的帽子吸引了许多人的眼光,不时被邀请去池子里展示一番,小羽总要看我一下,我咧嘴,点点头,然后,跳后一步,面露微笑。我心里是苦的,我诅咒自己的笨腿。我看着小羽被人带着旋转,小羽穿条黄色的裙子,旋转得非常夸张,像一枝硕大的向日葵,迎着音乐的风,疯狂抖动。我紧张地看着她的帽子,非常害怕旋飞。我探寻着舞池里的女生,感觉自己在拼命摇着一罐子好骰子,这些女生在里面转呀转,我以为我一定会获得一个,其实她们一个也不属于我。
每到休息日,我忍不住要向Y学院跑。白天黑夜,满脑子盘旋着小羽的眼睛。这个星期六,我梳妆整齐,脖子上挂个黑色相机又匆匆赶到小羽的学校。然后一起坐公交车,在5路车的终点站下车。我说:就这儿了,反正我们哪里都不熟悉,都是好风景。
我们在一起,说的还是普通话。家乡的语言复杂,村与村的口音都不一样,口音就是一个人的身份证,跑不掉的,一些特殊发音,用的人也许只有半个村。小羽来自县城,我是杨树村的,语言相差太大,还是说普通话找到一点感觉。我感到自己的杨树村话很卑微。
下车地方是个河滩,我们找了个草丛,摊下来喝酒。我拎了啤酒。小羽不喝,我对着瓶子吹。汉斯啤酒泡沫多,一口下去,满嘴冒泡。汉斯啤酒,矮大肚子,比一般瓶能装。我喝着喝着,醉了。头旋起来,一会儿入云端一会儿落地狱,身子进入一个奇妙的隧道。看小羽的时候,有云彩在晃。我们坐在河滩上,共同怀念补习班的点点滴滴。但是,我们口中的补习班有着不同的姿态。
我说:补习班让我知道什么是机会。你知道,机会,对我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我举起手中的啤酒瓶对小羽说:来,干一杯。
我们抬头看天,天上是白云,地上山峦如黛。看,这河什么名字?
我突然叫起来,被酒精熏蒸的脑袋好像突然亮了。
灞河,这是灞河!出了这里,就西出阳关无故人了。我说。
我们不是故人?
是呀,在这个几千年风尘的城市,只有我俩是故人。
我们何止是故人,我们一起遭过难,有共同的伤疤。不过,我要纠正你,这是向东,潼关,东出长安,灞陵伤别。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羽说。
灞河已经瘦得只剩一根盲肠了,河水浅得包不住一条鱼,但水是清的,清得能看到绿绿的苔藓没心没肺地晃悠,全然不知随时会被太阳晒死。我看一眼小羽,小羽鲜鲜的,像水蜜桃,后来我又盯着她的帽子看,她今天戴的帽子淡蓝色,帽檐很宽,蕾丝边很俏皮。我在回想,她补习班是否戴帽子,应该是不戴帽子的,她齐耳的短发,脸色绯红,但是为什么现在就戴上了一顶莫名其妙的帽子,难道是补习班过度劳累,让她掉光了头发?我希望有一阵大风来,吹掉她头上的帽子,不管她的帽子下面是否掉光了头发。但是我不能对她说,我还没有那个资格。后来我对灞河水照着影子,说了一段我自己都认为莫名其妙的话,我说:时间就是一只碾肉机,把那些光鲜的面孔碾成尘埃,把爱碾成油盐酱醋的庸常,想想我们的长辈,他们有爱情吗,他们恋爱过吗,他们为彼此心跳过吗,呵呵,一定有的,不然我们的存在就是悲剧。
我知道我在胡言乱语,我在小羽面前总是胡言乱语。
春天来了好,春天这里柳絮如雪。现在的柳已经败落,成迟暮美人。明年春天我们再来。小羽说。听了这句话,我突然很感动,好像是某种期待的暗示。
我开始胡乱拍照。我的相机是半傻瓜,拍出来的相片就是纯傻瓜。我举着相机,永远对不了焦距,照片模糊一片。翠华商店有个彩照冲印点,一卷胶片30张,只洗出来两张,还漏光,小羽所有的表情都浪费了,只剩下那顶淡蓝色帽子。小羽的牙齿很白。在帽子的阴影下,这个白越发突兀。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她对世界的态度似乎都躲在这顶帽子下,随时准备逃逸。
一个补习班的男生在这个冬天追到了古城,他追的是小羽。我想起,这个男生曾经和小羽一起学习过。有天晚上,我正在宁水邮亭买书的时候,他们从我身边按着自行车铃匆匆而过。现在这个男生站在我的面前,气咻咻地说:小羽甩了我,有新欢了,是你吗?男生指着我的鼻子。我笑了:你提醒我了,但是我们——不可能。男生说:你说的,你可要记住!我心慌慌地点了一下头。我说:你记得小羽补习班时戴帽子么?男生根本不理我,转身去Y学院找小羽去了,这是一个悲伤的背影。我突然想到,小羽并没有逃离男生追逐的目光。原来,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只有我们俩到了西北,似乎我有了某种专属,但是现在发现,其实不是。
我有了一种紧迫感,甚至自卑感,想见又怕见小羽。
再和小羽聚会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元旦,空气中透着节日的喜气,学校食堂也贴出了加餐的喜报,喇叭里不断唱“难道是冬雨即将来临,即将来临……”我买了一把吉他,铮铮有声,但是不成曲调。
小羽几乎和我一样高。我特意穿着半高跟的皮鞋,走起路来,咚咚有声,笑纹紧张得瞬间即逝。我几乎没有与女生接触过,也几乎没有对女生的记忆。我是在学生人群中光鲜不起来的人,关键我不知道怎么表现,止不住地惊慌失措。现在,有小羽相伴,幸福无法抑制。我很紧张,咬着烟,吸烟频率很高,吸一口,嘴里烟还未吐完,又吸一口,夹烟的手,不断举起,不断放下。
小羽说:你不是说要戒烟嘛。我努努嘴,果然人行道上几个男生夹着烟卷,匆匆走过。抽烟现在是我们共同的习惯,它不断地熏黑我们的牙齿,让我们的脸色灰暗。但是,我总想,它肯定在帮我们表达着什么。为了这种表达,我乐此不疲。
我们在南门吃了一顿砂锅排骨。南门是个夜市,各种小吃排列着,它们或红或白或绿,在炒锅里热烈地扭动着身子,伴着锅铲的碰撞声和冲天的热气,上桌,为南门外赢得夜市一条街美称。炖排骨的是个红鼻子,宽脸,像所有吸了太多油烟的厨师一样,长个胖手,一晃,像只馒头在不断跳。只是从脸上肉堆里挣扎出的两只眼睛,贼亮。我对那个长着贼亮小眼睛的师傅没有兴趣,我的眼里只有小羽。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注意她吐出的每一个字。砂锅排骨是啥滋味,并不重要。我拖小羽到南门外吃砂锅,纯粹是别有用意,我要看着她的眼睛,准备说一句话。但我不知道何时说出口,所以只能不怀好意地拖延着。我约她到南门,因为南门有雁塔,雁塔远远地隐在树丛后面,只留一柱伟岸的影子,它会为我作证。我老子说,重大的事,要找个人给你作证,哪怕是棵树,心里就有了依靠。这座城里的树随时会被砍掉,只这塔,屹立千年。小羽吃得少,筷子在砂锅里挑来挑去,我也吃得少,最后撕纸,肮脏的纸在我的嘴上蹭了好长时间。我不愿提那男同学的事,小羽也不说。后来小羽和我开始讨论是否吃得惯馒头,是否吃得惯牛羊肉。我说:我不爱吃馒头,爱吃米饭,只吃猪肉和鱼,不吃牛羊肉。小羽说:你要改变习惯,不然饿死你。我嗯啊点头,像个啄食的鸡。我想我吃羊肉串,我还卖羊肉串,不能告诉你。小羽眯着眼睛看我一眼,然后指了指那塔说,你知道那塔尖上有风铃么?我说不知道。小羽说,风铃随风发出的声音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是塔在说话。我点头附和。塔知道,我从来没有听过它发出的声音。现在更没这耐心听它说胡话。你知道风铃是什么浇铸的么?铜还是金?我想:这跟我们有关系么?没关系嘛。但我不能说,我不能扫她的兴。我说:这有区别么?有,应该是银子,纯银。只有纯银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纯粹、优雅。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我给她夹了一块红红的排骨:尝尝,味道怎样?
你知道为啥叫雁塔么?小羽挑着粉丝,定定地又问我,不理那块红红的排骨。
我笑笑,你吃,吃完了告诉你。
其实我不知道。
那个冬天,我经常一个人在街头踯躅。我常坐在公交站台上,看着公交车一辆辆驶来,穿着鲜亮的男女,相拥着上车,刚才他们还在他的身边呢喃,女的钻进男人的大衣里,男人低头咬她的耳朵。更多的男女,一脸木然。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想着小羽,我多么希望她和我一起看公共汽车来来去去。我有时候感到自己是兵马俑复活,压抑了几千年的情感要像火山样喷发,火焰会吞噬一切。
但是我见了她的时候,一句正经话也说不出,只能胡言乱语。
我想不到,不久,又要在南门请客,这次请的客人是小苏。
小苏是翠华路卖烤羊肉串的,浑身散发着膻味。有一天我郁闷,一个人在小苏摊上吃了100串肉,便和小苏成了朋友。后来,只要有时间,就去小苏的出租屋串肉,挣钱。然后,我把这些钱,化成烟雾,从鼻孔里冒掉。干了几次以后,目睹羊肉串的卫生状况,实在不能挣这昧心钱,辞掉了。
但我们是朋友,小苏义气。他不嫌我的香烟没有过滤嘴,并且还不断给我塞上一包有嘴的,害得我不断要给他帮忙,不断给他的烤肉扇风点火。
现在不得不请上小苏,是因为我要为小羽出一口气。我在这座城市茫然无助,能贴心贴肺帮我忙的,我想,只有小苏。
还是以前那个红鼻子,贼亮的小眼睛,此时给油烟呛得眯成一条线,脑袋钻在一堆烟里,突然抬起头看到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绽放笑容,只是在脸上浅浅浮个笑纹,瞬间即逝,职业性的。原来他只是记住了小羽,只是记住了小羽的帽子。我看远处的雁塔,说神啊,你看到了,这家伙就是这么俗气,没有了小羽,我就成了一摊屎。
请小苏他们吃晚饭,我这个月的生活费只够一天吃三个馒头。我是不吃馒头的,但为了小羽,即使咽着馒头,也值得。小苏坐在我对面,那只肮脏的塑料凳子,小羽曾经坐过,我看着小苏晃动着身影说话,我脑子不时跳出小羽明亮的眼睛和翘起的嘴唇,以及在夜色里浮动的帽子。小苏呼呼地吞完一碗面,用尘土洗礼过的纸巾擦一嘴,很响地唾了口唾沫,说:兄弟,有啥用得着哥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指了指中间一排左边第三个人,这家伙是个胖子,皮肤很白,阳光打在脸上留下一大块亮斑。我说:就是他。小苏皱着眉头,咧嘴说:小子很文气么,怎么欺负人家小姑娘,看不出来。那女娃是这个?小苏又指了指照片上的小羽。我点头。小苏眼睛亮亮地说:好俊的女子,把帽子除掉,肯定更好看。我遗憾地点点头,又不无得意地说:会拉二胡呢。小苏的眼光散淡开来,看着远处的雁塔说:你娃好福气。我愁眉苦脸地说:福气也是负担呀。小苏吹吹照片的灰尘,宝贝似的揣进白衬衫口袋里。
娃叫个啥?小苏抬起头,又问了我一遍。她女娃家的,怎戴顶帽子呢?
我回答不了他,敷衍说:你要找的是胖子,不要找女娃。
小苏嘿嘿笑。
这件事起因是小羽一天哭着对我说,为争羽毛球场地,一个胖子男生欺负她,说她老戴顶帽子,就像个土包子,甚至用羽毛球拍挑她的帽子说:看看这只土包子是不是个斑秃?小羽惊慌失措护着自己的帽子,羞愧难当,泪洒当场。我说他才是只洒了白面的土包子呢!
这时候,我已邀请小羽看电影了。我先借了辆28自行车,骑到Y学院楼下,仰头看511宿舍,如果灯亮,我把手变成喇叭套在嘴上喊。如果灯不亮,小羽肯定没回来,我就站在进出口处抽烟,看着那些女生楼上楼下地跑。接到小羽,她安静地坐在后座上,我们一路铃声向电影院狂奔。电影院在南门外那条街上,扭头便可以看到雁塔黑魆魆的身影,我边骑边对雁塔说:神呀,你看到了,我是多么快乐。可有一次看完一部内参电影,我的脑子里尽是说不出的哀伤,我匆忙骑车回Y学院,骑了半条路也没听到小羽讲话,一转头,车上竟没人。回头找,小羽正坐在路上抹眼泪,原来她上座时,28自行车后座高,根本没坐好,我就骑得飞奔,小羽一个趔趄坐在地上,也不喊,眼看我狂奔而去,气得抹眼泪。后来,她很不解:一个大活人丢了你都不知道?从此不肯坐我28型自行车,后来我买了辆26型的二手自行车,故意买个没后座的,小羽只好坐前面大杠上,这样她就只能在我怀里了,我时时能闻到她身上少女的青春气息。当然,我是君子,现在都没碰过小羽一根手指头。可小羽被人欺负了,我不能不管。上次已经丢尽了面子,我一直恨自己没长双翅膀,飞上塔尖看看风铃是金的还是铜的。我看完左手看右手,看完右手握左手,自忖手无缚鸡之力,最后想抓桌上一只目中无人的苍蝇,它嘲笑似的转了两个圈,飞得没了踪影。
我白天跑到那座塔下,我对塔说话,向塔表决心。
小苏揣上照片,向他的哥们歪歪头。小苏的板鞋走得沙沙响,手上多了一条明晃晃的锁链子,像条游动的亮晶晶的蛇。小苏说就用它。今天他还带了两位光头朋友,所以我非常担心他们这副德性能不能走进Y学院,这些门卫早已炼成了火眼金睛,是学生还是闲人,一眼洞穿。小苏咧着薄薄的嘴唇,露出两只黄黑牙齿:放心,我们爬Y学院的墙,我溜达时看过,有个小门,一翻就过去了。这时天空很阴沉,几只归巢的鸟在头上的树杈间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远处的雁塔静默,像天地间放下的一副悬梯。我说,你们可以爬树。小苏他们很响地笑起来,你学生娃甭担心我!
天上开始飘雪花,风一阵比一阵紧,我说:春天了,还下雪,这天真反常。就别去了吧。小苏睨我一眼,吃了你的排骨,怎能不为你办事,下雪正好,到宿舍堵他。
他们后来跟我挥挥手,晃晃悠悠地向Y学院出发,自行车链条声响成一支舒服的曲子。
学校公安处的王老师很威严,学生们都躲着他。这天早上,他出现在我们宿舍门口。我看了一眼宿舍外面,一天的雪。王老师的头上也有薄薄的雪,雾化的雪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流下来。
王老师问:小苏你认识吧?
我点点头说,浑身冒汗。王老师说:他死了。他爬树,前几天的一个夜里,风特别大,一阵风来,摔死了。后脑勺磕在石头角上,流了很多血。他的朋友说这个事跟你有关。他要从树上跳进Y学院,据说是你指使的。
我哆嗦成一团。我知道雪后更冷,更寒。
王老师要我配合公安处调查,我被关在一间黑黑的屋子里反省。
小羽来看我,哭得很伤心。我注意到她,戴了一顶白色的橄榄球帽,帽檐很尖,这是我看到她戴的第九顶帽子。这次我终于有点悲壮地问她:你为啥总戴顶帽子?小羽无辜地看着我说,我戴帽子就是个习惯,怎么不对吗?军训时戴的,后来习惯了,不戴帽子,头发乱飞,浑身不自在,感到少了什么。不好看么?
我们竟然笑了一下。
戴帽子是无辜的,可搭上了小苏的一条命。
但是,我对小羽无话可说,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小苏这个人。
我点起一根烟,小羽有点愠怒地说:在这种地方,你的烟还戒不掉?
我想,我再也戒不掉它了,就像她永远要戴一顶帽子一样。
遗憾的是,我再没能力向她表白。学校开除了我。我又灰溜溜地回到了我的杨树村,再也走不进她的世界。后来,彻底失去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