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静
广播站大喇叭响起时,老牛正搁房后起土豆。村长嗓子哑,越使劲,声越小。通常,为了引起村民注意,发布重要精神之前都要放段《好日子》,替他打嗓。
今天没放。呼呼?呼呼,敲敲话筒,村长开播了,村民注意了,现……土豆地边有棵大栗子树,一树知了喊得比村长响。老牛一锅头捶过去,树干比水缸粗,知了没反应。老牛从手指尖麻到肩膀头,一屁股坐下,抓块土坷垃砸上去,知了轰一下,起哄似的飞走了,土面撒下来,老牛眼睛迷了。没等睁开眼,知了呼一下又飞回来了,提个调,接着唱。
村长播了五遍,老牛甩了半篮土豆才听清:秋底,牛村要推行火葬了。
没心思起土豆了,老牛回屋抽老旱烟,一袋接一袋。知了唱得更卖力,也更乱糟。俩老母鸡溜进外屋,蹬翻搪瓷洗脸盆,当嘟嘟一通转。盆底磕掉一块瓷,蛋黄那么大,老牛划拉起碎渣,按上去,又掉下来,手还扎了。母鸡扑棱着膀子,咕咕叫着往外跑,像是害怕,也像是幸灾乐祸。老牛抓过菜刀追出去。
搁大门口逮住鸡时遇着村长。村长瞅瞅母鸡,好生活啊老牛,用我帮褪不?老牛说,你一天忙得嗓子都哑成那样了,连毛吃了,也不敢麻烦啊。村长嘎巴嘎巴嘴,伸脖子咽两口唾沫,走了。
搁村里,连村长都高看老牛一眼——老牛儿子是牛县民政局长。老牛一人住三间大瓦房,儿子一礼拜回一趟,西屋米面油常年堆半炕。村里人面上都夸老牛教子有方,背地里直叹人家祖坟冒青气。老伴走得早,老牛也觉得,自个儿只是体力上当爹又当妈,儿子能出息,全仗祖坟占得好——先辈保佑有功啊。以此推理,等他进了祖坟,孙子比他爹还得强。
现在看,祖坟风水再好也没用了,不能土葬,自个儿魂灵都不安生,咋保佑子孙?老牛六十刚过,侍弄五亩地,二十来只鸡,一天二两小酒三大碗饭,好好的日子,叫火葬给祸祸了。咋办?想土葬,难不成只能自杀?老牛倒想早点跟祖宗当面道谢,可又没做亏心事,糊里糊涂就死了,叫儿子搁人前咋抬头?再说了,赶上好日子,谁不想多活几年。
宰了鸡,炖半锅土豆,老牛想透透儿子口风,合计来合计去,条文搁那摆着,还能改?鸡汤热到第三遍,老牛还是打了电话,只说回来吃鸡肉。这鸡肥得快走不动道了,蛋却像玻璃球,还不勤快,隔三差五挤一个。儿子总劝老牛宰了得了,干搭粮。老牛舍不得,吃肉就一顿,蛋长远。打了两遍,牛局长才接,说盖火葬场,建公益墓地,样样得操心,忙过这阵儿再回去。
老牛想找村长唠唠,不该跟人家撒气,精神又不是他定的。左寻思右寻思,村长也帮不上忙,白搭肉,还落个笑话,里外里亏大了。
两碗鸡汤四两酒进肚,老牛躺下。月光像饭米汤,浸透窗帘.糊老牛一脸。老牛翻过来又掉过去,多二两,咋还睡不着呢?
村口原来有个砖厂,烧黏土砖,村里人不管老弱,能拎动五斤分量,都去上班。关停后,老大一块黄土地,从坡抠成坑,汪着臭水。老板跑掉了,还欠不少占地费和工钱,村民天天堵村部跟村长嚷嚷,打那往后,村长的嗓子就哑了。
还清占地费和工钱,火葬场就盖臭水泡子上,村长天天搁大喇叭宣传,火葬好处多,节约耕地……火葬场一砖砖撂高,老牛的心一截截往上堵。眼不见心不烦,天一亮,老牛就出村,不黑不回来。
挂锄了,大田地没活儿,老牛转来转去就转到老坟,一待一天。几天后,一伙人山上山下来回晃,比比划划,老牛还都不认得。盗墓?白天踩点?老牛干脆住到墓地。连着三晚,没人来。第四晚,竟等来了儿子牛局长。儿子说这片山要建公益墓地,老坟得迁走,等规划好了,想再埋回来,得火化——墓地只能埋骨灰。
跟风水比起来,老牛觉得,留全尸更重要。老坟迁得足够远,隔道壤沟,就到罗县地界了。
老牛天天背一大包香烛纸火,跪坟前磕头谢罪。第五天,香还没着,老牛就昏过去了。
醒来时,一个老头儿坐旁边。老头儿说他姓罗,住山根底下,老牛一天号到晚,吵吵得鸡都不下蛋了。老牛说扯淡,谁家鸡不歇伏。老罗劝老牛想开点,日子还得往前过,八成是饿晕了,叫他到家吃一口。
出溜出溜下了山,两碗大米粥下肚,老牛精神了。老罗就问有啥不痛快。老牛可摸着倾述对象了,一顿嘟囔。老罗乐了,不就想土葬么,放屁工夫就解决了。老牛摸摸上嘴唇,那为啥还救我,掐生疼,都肿了。老罗说,死啥呀,罗县还是老政策,兴土葬,户口迁来不就完了。老牛不信。老罗说,一个地方一个令,咱俩压根就不一个市,明白没。老牛还想喝粥。老罗端走饭盆,别再撑着,哪天请我喝酒吧。
老牛打听明白了,只有搁罗村买房,户口才能迁来。老罗叫买他的。老牛没看中,山墙豁着大嘴,还草房。胆也够大,不怕砸里头,倒修修啊。哪有闲钱,儿子搁里头蹲着呢,攒点儿都填补他了,老罗说完,就哭,肩头一耸一耸的。老爷们的哭,让人受不了。老牛一叹气,我买下了,再一摆手,过完户,你还住着,多久都行。
房产部门说,一户一宅,老牛不可以再买房。
要卖了三间大瓦房,老牛两宿没睡好。后来,干脆睡不着了,房价一压再压,还是没人搭茬——厢房搁着棺材,人死前不能动。老罗说他买,等儿子出来了,得有地方住。老牛说,原来你有钱啊。老罗说草房不卖你了么。趁火打劫,十个草房也不够啊,老牛瞪了老罗一眼。老罗装没看着,货卖用家,互相帮忙呗,还不都为了儿孙。
过户前,老罗说,各住各的。过户后,老罗变卦,要老牛交房租。
仨月后,老牛听说,明年开春,罗村也要推行火葬了。
老牛想要回房子。老罗不给,还要涨房租。
老牛不吃不喝躺到第三天,儿子来了,进门就喊,爹,报——,看报纸——。老牛迷迷糊糊就听着个“纸”,喊啥,还没死呢,烧啥纸。牛局长说,爹,我上报了。老牛瞪开眼睛,心里一惊——犯事啦。牛周长摊开报纸,火葬推行特顺,咱们县被省里树为“殡葬改革示范县”,上报啦,看,这是我。老牛闭上眼睛,轻点嘚瑟,上个报就乐那样?牛局长说,省报啊,谁想上都能上么,不光上报,还有电视呢,一会《新闻联播》就放,特意回来跟你一块看,爹你高兴不?老牛刚说完“高”,老罗推门进来。老牛不高兴了,咋又来了?老罗咕咚坐下,装病也没用,不给房租就搬走。牛局长听得云里雾里,问老牛咋回事。老罗拽牛局长到外屋,嘟囔了好一阵。
牛局长再进来,老牛脑袋蒙上了被。牛局长喊两声,老牛没答应。
老牛老伴先前总保不住胎,生牛局长时又难产,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老伴说保孩子。牛局长结婚后搬到市里,要接老牛一起住。老牛不去,三十多年了,不管刮风下雨,哪天都得去老伴坟上待会儿,拔拔草,唠唠嗑,我要走了,谁陪她呢。再说,利手利脚啥都能干,也清静惯了,这么早拖累儿女干吗。
牛局长拉下被子,没事爹,住我那。老牛搁枕头下摸出个存折,都你给的,我没花。牛局长挡回去,爹,你这是干吗,先上医院,病好了再说。老牛不去,病好了,房子就能要回来?牛局长说不可能。老牛说,病好了能土葬?牛局长说有可能。
老牛通一下坐起来,晃三晃又倒下,真有招?牛局长搬屁股给老牛拿鞋,露出瞌囊囊的后腰,老牛啪啪两巴掌,那还去啥医院,烧火,你不老想宰那老母鸡么,咱爷俩喝两盅。牛局长直起腰,你忘啦,不都宰了么。老牛一拍炕沿,别提啦,宰错啦,滥杀无辜啦。
牛局长给老罗办了低保,老罗就不收房租了。
一天半夜,牛局长来了,说土葬有办法了。老牛光着膀子坐起来。牛局长爬向炕里,一边划拉老牛的衣裤,一边说,明天一早有人替你火化,完了就能开火化证明,拿着证明销户口,你就假死了,到真老那天就能土葬了。老牛哦了一声。牛局长又说,虽说是假死,但丧事得真办,得出去躲三天。老牛问替他火化那人是谁呀,家哪儿的,帮了大忙,得感谢感谢啊。牛局长说人都死了,还感谢啥。老牛说烧纸啊,得写谁谁谁收吧,还得画圈吧,家哪儿出口就冲哪儿。牛局长说,等办完丧事告诉你。纽还没扣上,老牛就被拽出屋。
牛局长给老牛拉到罗县一个小旅馆。临走,嘱咐老牛,不能出屋,不能接电话,饭菜有专人送。
第三天晚上,牛局长拿回两样东西。一是老牛的火化证明,二是替死者的身份证——杨吉祥,四川绵阳人。老牛算算年纪,三十七,属羊。姓杨还属什么羊倒是,十羊九不全,还绵阳绵羊的,早早没了吧。老牛问咋死的呀。牛局长说没必要知道,反正我没害人。瞅瞅火化证明,老牛又问,那你跟人说我咋老的。
心梗,没抢救过来。
老牛摸摸心口窝,这几天憋得真挺难受,就不能说别的病,时间长点,没治好才走的,你也落个好名声。
无所谓了,丧事一点马脚没露,往后可不能叫熟人看着。村里肯定不能待了,这回得搬我那了。
我得回去拿点衣裳啊,那天走得急,裤衩都忘穿了。
拿啥,都烧了。
败家子,好几套都没上身呢。
牛局长把熟人分两大块。一大块是老牛的熟人——村里人。闷一个小沟筒子里,相处几十年,不用面对面,打个喷嘘,咳嗽两声,就知道是谁。但这些人一辈子也没出过几回村,回避他们很简单,只要不回村就行。另一大块是牛局长的熟人——同事和朋友。他们都参加了老牛的葬礼,老牛的照片,菜板那么大,有几根长眉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伙人平常愿意到牛局长家走动走动。但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牛局长家房门朝哪儿开——牛局长媳妇不让来。所以,只要不搁家里撞上,牛局长都可以不承认——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这么一分析,老爷子只是换个新环境,开始另一种新生活,隐姓埋名都不用。等到学会了用手机,老牛外出活动就不受限制了。
其实老牛就想给杨吉祥烧点纸。
这天是杨吉祥的头七,天刚擦黑,老牛就出来了,穿过两条街道,拐上护城河边的南路。南路挺宽,铺着长条形火烧板,老牛选中了一个地场,南路当央缺了四块火烧板,露出锅台那么大一块空地。
准备画圈时,老牛犯愁了,出口冲哪儿呢。老牛问过牛局长,四川搁哪儿,绵阳离这儿多远。牛局长指着地图,说搁我们的西南方向,好几千里呢。老牛仰脸看天,想找北斗星的钩把子,天灰得像耗子皮,啥也看不着。周围的楼房,哪个朝向都有,老牛找不着北了。咋办,四下瞅瞅,南路挺长,白刷刷,像条孝带子。就顺着这条道来取吧,水往低处流,人得往高处走,老牛把出口冲向河上游。
老牛蹲下,捏起一摞纸,抖成扇面,点着。也不知道你是咋走的,早晚也都有这天,我呀,倒不怕死,就怕不能土葬,谢谢你帮我啊。老牛又抖搂出一塑料袋金元宝。叠了好几晚,脖筋梗生疼。烧完两大捆纸,老牛说,够花一阵子了,想要啥就托梦吧。蹲久了,膝盖回不过来弯,老牛手拄膝盖,搬了好一阵才直起腰。
烧完三七,老牛知道了杨吉祥咋死的。殡仪馆承包给当地小铁矿老板大脑袋,矿工都外地人,出了事故,拉火葬场偷偷火化。老牛问牛局长,赔杨吉祥多少钱。牛局长说,赔钱就不用偷着化了,一年就那么几个死亡指标,根本不够,超了就得关停,老板也得进去。老牛越听脸越白,最后像川剧变脸似的,唰啦一下就黑了,人命关天啊,这帮浑瘪犊子,心咋比石头还硬呢。骂完,老牛还要找大脑袋讨说法。牛局长不让去,说老牛不是家属,大脑袋也不能承认。
寻思了两天,老牛还是去了。大脑袋很客气,点烟倒水,削苹果递瓜子。脑袋大,脸盘大,肚子也大,一点儿不计较老牛“无中生有”的责骂,只是结果跟牛局长预想得一样。末了,大脑袋还劝老牛,最好待家里少出门,免得被熟人认出来。老牛反思,他奶奶的,要是不那么冲动,心平气和地商量,兴许效果能好点儿?
心平气和了,老牛认定他们爷俩当了大脑袋的帮凶,杨吉祥化妆成自个儿的模样,化得正大光明,开了火化证明,还办了丧事,谁再敢说偷偷化了,不是造谣是什么。先前不知情时,老牛对杨吉祥只是感谢,往后,还得加上赎罪。
存折上有四万多块钱,销户口前,老牛都取了。再存得用牛局长名儿,岁数大了,手里没钱心不落底,牛局长就让老牛先收着。老牛左一层纸右一层布,扣铝饭盒里,塞床底下。每晚都得翻腾出来数几遍,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就没数对过。数钱,占去老牛晚上大部分时间。现在,老牛决定,分一半给杨吉祥。
最初,老牛想亲自去四川走一趟。细琢磨,不行。他得假装成矿山小老板啊,主动送上门,打不死也得落残疾。还是电话里说吧,怨也好,骂也好,受着就是,总得让人家出出气。
查杨吉祥的电话,花了老牛三天的时间。从大脑袋那里弄来了身份证地址,114查着了对方派出所的电话,终于把电话打到了杨吉祥家。一个女人接的,说是杨吉祥媳妇。老牛问了杨吉祥的长相、住址,身份证号。答得都对茬儿。老牛就说他是铁矿老板,杨吉祥搁矿上出事了,打算给两万块钱私了。老牛做了两手准备,要骂叫她骂个够,要哭陪着一块哭。料不到,杨吉祥媳妇没骂也没哭,就说孩子得上学,婆婆身体又不好,用钱地方太多了。想想也是,拉扯小的,伺候老的,这点钱真也不够干啥,我一个糟老头子,有吃有喝,还要钱干吗。老牛咬咬一口假牙,都给了吧。
这些天,老牛的神经绷得紧紧的,钱给出去了,心情一放松,反倒觉出乏了,不分昼夜睡了好几天。牛局长担心了,叫老牛跟着老头儿老太太们晨练,有运动量,还散心。
头两天,牛局长陪着。后来就由胡主任代劳了。胡主任做过好些年居委会主任,退休后大伙还这么叫。胡主任住前楼,俩人有暗号,电话响两声,老牛不接,出门,到指定地点会合。再后来,胡主任陪老牛逛公园、超市。
一有空闲,老牛就会想起杨吉祥。想着想着,杨吉祥媳妇就来电话了,婆婆听说儿子出事,一下脑出血住院了,那四万块钱花了了,大夫说还得住院观察,她已经借不着钱了,押金下月就不够了。杨吉祥媳妇没说老牛,是老牛觉得,老太太要是有个好歹,对不起杨吉祥。
老牛想卖了草房,不住人,怕倒了。牛局长说老牛没远虑,别管倒了还是站着,卖的都是那块地,宅基地越来越难批,将来肯定增值。老牛心说我有近忧啊,但也不好再坚持,三间大瓦房折腾没了,儿子都没说啥,草房就留给孙子当个念想吧。先前那四万,说到底是儿子的钱,作为半个帮凶,也算负了责任了。反倒是自个儿,说是赎罪,一点辛苦也没付。
老牛决定出去找活干。砌墙盘炕,拆洗缝补,煎炒烹炸,一身本事还怕挣不着钱?工地、洗衣店、饭馆,老牛都去了,都没录用。理由是岁数太大,形象也不好。嫌老,老牛能理解。说形象不好,老牛不服,干活靠力气,又不卖艺,跟长相有屁关系。事后跟儿子诉冤,儿子从另个角度劝老爹,干一辈子了,能干动也不干了,晨练的运动量足够了,该歇着享福了。
老牛晨练的时间就越拉越长,从两小时到半天,从半天到一天。有一天,天黑透了,还没回来。牛局长打电话,关机。问胡主任,胡主任说她早回家了,老牛有日子没练了。不敢报警,两口子找了半夜,回来时,俩警察站楼门口,身后蹲着老牛。
警察给牛局长好顿数落,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还痴呆,出去也得搁人领着啊,真就忙得连爹也顾不上了?牛局长想给警察鞠个躬,大肥腰怎么哈也哈不下去。
老牛起得早,牛局长困得晚,爷俩三两天能照回面。眼前的老牛,牛局长都快不认得了。一身蓝劳动服,纽扣串了,裤腿挽着,一双黄胶鞋,一脚高帮,一脚矮帮。脸起皮了,指甲也劈了。
牛局长蹲老牛对面。老牛开始淌清鼻涕,牛局长擦着擦着,自个儿也吧嗒吧嗒掉眼泪。老牛又给儿子擦,哭啥,真合计我痴呆啦。没痴呆咋找不着家。闭眼睛都能,我啥都不说,怕漏身份嘛。牛局长站起来,怕漏身份不早点回来,急死人了,咋这身打扮呢,拍戏啊?
其实这些天,老牛没晨练,也没闲逛,翻垃圾筒捡破烂攒钱呢。有时为了捡个空瓶,见人家拿着饮料,老牛就跟着,最远跟出二里地,人家没喝,上车走了。只是,忙乎了这一通,老牛的铝饭盒才三百多。怕是连床费都不够吧。快十五了,灰淘淘的月亮,像病人的脸,胖胖胀胀,没有血色。
牛局长两口子上班都通勤,起早贪黑,一天扔道上就得俩小时。老牛说往后饭他做。心疼孩子是一方面,得给老太太攒住院费呀。咋攒,做饭得买原料吧,菜啊肉啊啥的,明明花了五块,就说十块呗,一斤就说二斤呗。采购点定在城边的早市,周围不少农户也来摆摊,土豆有虫眼,小米白不呲咧,跟主人一样不耐看,可心里健康着呢。不像超市里的,花哨,水灵,中看不中吃。
老牛跟着电视学做药膳。黄茂陈皮粥啦,荷叶冬瓜汤啦,当归炖排骨啦,只要能买着原料,都试着做。不到一个月,牛局长的大肥腰小了一圈,媳妇脸上的蝴蝶斑也浅了不少。当然,收获最大的还是老牛——已经攒两千啦。钱汇走了,老太太的情况也不错,上回说还不能吃东西,得扎脂肪乳维生素啥的,这会儿能喝稀粥了。
得包顿饺子庆祝。
一大早,老牛去早市割了猪肉,捧手里还热乎呢。晚上一家人吃得那叫一个香,蘸了半瓶酱油。半夜,老牛肚子疼,冲到卫生间门口,儿子早等上了,不一会儿,媳妇捂着肚子出来。一家人上吐下泻,折腾大半宿。原以为吃咸了喝多水闹肚子,医院说,食物中毒——猪肉来自地下屠宰场,没经过卫生部门检疫。
出院后,老牛一闻着油烟味就吐,做不成饭,更吃不下了,眼坑塌了,腮帮子也瘪了,胡子钻出肉皮就打卷了。牛局长叫大夫开点药。大夫说,脾胃功能都正常,可能跟情绪有关,注意调控心情,别上火,药补不如食补,有条件吃点保健品。
牛局长记住了最后一句,买了一大堆保健品,嘱咐老牛按遍吃。卖肉的死胖子,坑人也不分个时候。冰箱里还剩一块,作为证据,老牛一直没扔,拎去找胖子算账。连去三天,没见着人影儿。细想,肉不能退,胖子要再卖了,还得有人中毒。保健品能退啊,保质期还有一年多呢。外包装袋上印着药店地址。老牛找到药店,药店说,只换不退,调高不调低。
老牛闷头往回走,搁小区门口差点撞上胡主任。胡主任问,咋又不练了。老牛脚步没停,胃口不好。上医院看看呀。去了,大夫说没事,儿子非叫吃保健品,我不想吃,药店还不给退。胡主任追上来,身在福中不知福,摊上好孩子,偷着乐吧,保健品嘛吃不好也吃不坏,退啥退。胡主任倒是真有胃病,自打搬过来,没少受人家关照,一直也没个表示。老牛停下,一转身,俩人差点又撞上,要不你拿回去吃吧,没准管用。胡主任连连摆手,我可受用不起,你要实在不想吃,我有亲戚收药,但得瞎一半钱。老牛没嫌少,我要吃了,就全瞎了。
两天后,胡主任送来一千块钱。往后,胡主任每天中午送碗小米粥。没几天,老牛的腮帮子鼓溜了,也有亮光了。胡主任开始往粥里加莲子、红枣和鸡蛋。牛局长买了保健品的升级版。其实那天一千块钱到手,老牛立马觉得上下就通了,等胡主任走了,放几个屁,当晚一碗饭半碗红烧肉。
一天晚上,牛局长从冰箱里端出半碗小米粥,说碗不是自家的。老牛说胡主任送的。
第二天,有人送牛局长一盒螃蟹,牛局长知道胡主任孙子爱吃,她又舍不得买。牛局长怕搁到下班死了,中午特意送回来,想给胡主任几个。刚要下车,胡主任从楼门出来,拎一大包东西,走近细看——升级版保健品。牛局长以为扔空盒,老头儿吃得也忒快了,当饭了这是。但从拎的状态看,挺沉。果然,胡主任经过垃圾筒,没停,回家了。
晚上,六个螃蟹下肚,老牛说保健品没了。牛局长瞪着一桌子残胳膊断腿儿,半天才说,脱销了,等等吧。牛局长本来想说,食补不如神补。
老牛开始偷家里钱。
一天半夜,牛局长两口子吵吵起来。媳妇数落牛局长,你给爹钱,我从没拦过,更没不乐意,大大方方给呗,干吗偷着拿。牛局长反驳,兜里就那俩钱儿,你还总没收,咋叫乐意呢。我没没收,媳妇叉上腰了。我也没偷着拿,牛局长攥上拳了。遭贼了!俩人同时叫。媳妇害怕,搬家吧。牛局长说,换把锁就行了,往后现金不搁家。
老牛里里外外又翻了两天,就搁沙发底下划拉出五块钱,裹了一层蛛网。实在没招,倒出了半储蓄罐钢镚,拿走书房一套纪念币。
媳妇埋怨牛局长,都盯上了,还不搬?牛局长纳闷,媳妇的首饰和纪念币搁一个抽屉里,一个金手镯就得万八的,贼咋不拿。佳能单反相机挨着储蓄罐,也好几千呢,没拿。牛局长推断,要么半大孩子,要么脑瓜子有问题,破案难度不大。
牛局长搁楼下埋伏了三天,想象的目标没露头,迸出楼门最多的是胡主任,平均一天两趟。牛局长认为能结案了,证据是,事先搁家的几百块钱,又丢了。
晚饭,都是老牛爱吃的菜,溜肥肠、炒肝尖、水煮排骨、干煎马口。酒是当地产牛录散白酒,五十度。呼,杯一碰,一口下去两指。牛局长说,待习惯了吧,城里是不是比农村好。老牛说还是农村好,街坊邻居像一家人。牛局长给老牛夹了一块肥肠,处长了都一样。一样啥,一家一个小铁门,像蹲小号,人影儿都看不着,老牛喝了一口酒,咧咧嘴。牛局长说,市里闲散人多,不安铁门进贼呀,咱家都叫人偷了,你丢啥没。老牛说没。
没丢就好,那几万块钱存上吧,搁银行安全,还有利息,你啥时用,我啥时给你取,也挺方便。
不行,银行抢得才厉害呢,连保险柜抱走,放心吧,藏妥妥的。
要叫虫子嗑了,就成残币了,再兑换得瞎钱,拿出来,我瞅一眼才放心。牛局长摞下碗筷,直奔老牛屋,老牛慢腾腾地跟过去。爷俩上蹲下跳找了半宿,抽屉拽出来了,床垫子也划开了,一屋子家什横躺竖卧,只搁铝饭盒里翻出一千多块钱。
牛局长坐窗台上倒气,哪个贼能下这么大功夫?别说,还真藏住了。老牛拍拍脑门,那就是丢了。气倒匀了,牛局长说,别收拾了,早点睡,明儿还得上坟呢。上啥坟?你忘啦,妈的忌日啊。这时,老牛的电话响了,是杨吉祥媳妇,老牛没接,直接关机了。老牛想回打,就撵牛局长回屋睡觉。牛局长不走,要跟老牛挤一宿。
爷俩摸黑抽烟。牛局长问,想我妈不。老能梦着。都跟你唠啥了。老牛不吱声。牛局长又问,你才说一家一个小铁门见不着人影儿,那胡主任你天天见吧,咋样。心眼挺好。比我妈呢。眼睛小点儿。牛局长一乐,呛咳嗽了,我也觉得胡主任挺好,就是儿子吃喝嫖赌啥都干,离了婚,孙子她带着。一直劝你找老伴,我也想有个妈,可是爹,胡主任不行,大坑,多少钱够填,没卵子找茄子提溜么?老牛一口烟喷牛局长脸上,兔崽子,胡咧咧啥。牛局长咳得更厉害了,就别藏着掖着了,早看出来了,那么贵的保健品,你都舍得送,还有那些钱,真丢了?老牛替胡主任叫屈了,好心帮忙反惹一身骚,不能说实话,也不能由着浑小子乱扣帽子,找啥老伴,这些年都过来了,就盼着早点见你妈呢。牛局长说,得找……老牛打断,不早了,天要亮了,睡吧。
第二天吃完早饭,老牛说昨晚挪箱柜抻着了,腰脱犯了,上不了坟了。牛局长叫上医院。老牛说医院也没好招,躺几天就好了,叫牛局长该上班上班,不用管他。
忘了忌日,牛局长挺伤心。昨晚那个电话肯定是胡主任,什么事比给妈上坟还重要呢。牛局长越想越生气,班也没上,搁楼下埋伏着。老牛呢,真得过腰脱,但那些箱柜再搬十个来回,也不至于犯病,后半夜一直合计那个电话,一早回打,关机。半夜三更打电话,准定是老太太又大发了,自个儿能做的就是尽早汇钱。晚上一天坟,老伴不能怪我。
半小时后,老牛跑出楼门,一溜儿小跑,牛局长呼哧带喘地跟着。
老牛去了银行。
晚上,牛局长搁老牛兜里翻出汇款凭条。抖着凭条,牛局长的声儿都变了,给胡主任儿子汇的?老牛摇头。她女儿?老牛摇头。牛局长没耐心了,到底谁,你不说,有卡号也能查出来。老牛说杨吉祥。
杨吉祥?跟胡主任啥关系?牛局长俩眉毛都要拧折了。
跟胡主任有啥关系,死大脑袋矿上,替我火化那个。
烧纸不就行了,往银行跑啥?
给他媳妇汇钱,他老妈住院了。不等牛局长再问,老牛从找杨吉祥媳妇开始,一直说到偷拿家钱。
你没见过她本人,也没派出所证实,她说是家属就是了?上杆子给钱谁不要?给出去那些也别指望要回来了,往后不能再给了。老牛说,不要钱了,拿回骨灰就行。牛局长说倒了。老牛说,咋不搁棺材里呢?得入土啊。牛局长说入也不能入咱家坟啊。老牛说,为啥不寄存?牛局长说,他是替你老的,要存得存你名,有祖坟不进,一边撂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叫村里人咋看我。老牛瞪眼,少废话,倒哪儿了。牛局长说二道沟。老牛又瞪一眼,滚。
二道沟离老坟不远,老牛从罗村绕上去。经过老罗家时,特意往院里瞅了瞅。咧豁口那面山墙,倒了。不用说,老罗搬牛村了,没准正趴热炕头做美梦呢,死老罗。老牛从柴火垛上拽了一根杨木棒子,拄着上了山。
山大树也大,叶子都掉光了,戳在山梁上,远远地从侧面看,就像脑瓜子长满硬直的头发,四下扎撒着。今年冬天特别暖和,一直没下雪。骨灰倒在阳坡,连灰带土,老牛搂了满满一布兜子。
抱着骨灰,老牛上了老坟。拜过祖宗,祭杨吉祥。倒满一杯白酒,老牛说,总算能回家了,来,暖暖筋骨。以臂长为半径,酒洒成一道圆弧,像画了一条长长的眉毛,土面很干很细,酒没渗进去,被包裹成一个个小圆球儿,四面滚去。老牛怎么看怎么像眼泪。倒满第二杯,老牛掰馒头,尝尝,我做的,高级面点,县里发过证呢。馒头黄得跟烧纸一个色,还不软乎,好几下才掰开。老牛不习惯用酵母,起得太早,怕面不发,碱搁多了。又倒满一杯,老牛说,我岁数大了,往后看你怕是难了,早点投胎吧,最好投咱家,我好好待你。好了,走吧,先带你认认门。
杨吉祥媳妇到那天,正好阴历小年。老牛早早包了饺子。杨吉祥媳妇不吃,说婆婆等着回去呢,老太太觉得自个儿活不了几天了,叫儿子快点回去,娘俩三年没见了,杨吉祥答应老妈,今年回家过年。老牛装了一饭盒饺子,给杨吉祥媳妇带上。
腊月二十八,杨吉祥媳妇来电话,说婆婆走了,没看着儿子。
腊月二十九,杨吉祥媳妇又来电话,说杨吉祥没死,回家了。老牛瞅瞅钟,半夜两点,唉,半年工夫,俩亲人没了,不疯也得傻。这种事劝皮劝不了瓢,非得自个儿走出来不可,老牛叫了声闺女,说往后有啥事吱声。大叔,他真没死,杨吉祥媳妇哈哈乐一通,挂了。老牛哭的心都有了,明儿还是劝劝吧。
大年三十,杨吉祥媳妇又来电话。一宿没睡,先说啥后说啥,老牛都想好了,接通电话,先喊闺女。电话那头是个男人,说是杨吉祥,早就搁老牛那走了,一直没跟家里联系,是因为给人骗到一个鞋厂,连厂区都不让出,电话啥啥信号也没有。后来鞋厂着火死了好几个人被查封,他才回家。钱倒是一分也没拿着,庆幸一点伤没受。老牛愁了,身份证从哪儿来的。替他死那人到底是谁呢。
牛局长说,身份证是大脑袋给的,工人的身份证他都扣着。牛局长没看着替死者本来模样,化妆后倒挺像老牛,所以不知道身份证和死者是不是同一个人。牛局长担心,老爷子要是跟杨吉祥打听死者情况,还得惹麻烦。
牛局长担心的事发生了,比他想象得还严重。杨吉祥主动提出帮老牛找死者家属。
一个礼拜后,老牛接到一个男人电话,说哥哥马闯死老牛矿上。哥俩从小没了爹妈,马闯带大弟弟,供他上学,自个儿还没成家,再有半年弟弟大学毕业,马闯也就准备回家了。弟弟说哥哥拿命换的钱,他没法花,叫老牛资助几个孩子,他就想拿回骨灰,好好安葬。
老牛冲杨吉祥要骨灰。
杨吉祥说,媳妇回来坐火车,连包丢了。
老牛急得牙花子疼。牛局长搁火葬场捡了一盒骨灰。没把握说服老爷子,牛局长精心准备了一桌酒菜。老牛没想到儿子敢整假的糊弄,哥俩感情恁深,化成灰都认得呀,干缺德事,不怕折寿?牛局长委屈,骨灰是你弄丢的,我替你积德添寿呢。不用你积,也不用你添,我自个儿出去找,一口杯白酒,老牛一仰脖,干了。牛局长又倒满,要是找不着呢,想叫他弟弟心里好过,这比说丢了强,都多大岁数了,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找不着骨灰,死了也不能安生。老牛想夹菜,拿起筷子又撂下。一桌子都是汤,大白菜汤、小白菜汤、土豆汤、萝卜汤,还一碗面疙瘩汤。牛局长搁老牛面前摆了五个小碗,一样一样往里盛,找着又怎样,死那人要不是马闯呢?就算是,马闯弟弟要是假的呢?赶明儿爹妈姊妹又来要,还搁啥给?那就找大脑袋问准了再给,他要不告诉我,我就告他!老牛撒了一下汤碗,两根萝卡丝飞出来。
不想土葬了?
不想了,才整明白,心安魂才能安,土葬火葬都一样。牛局长就劝,人都化了,死无对证,告也是诬告。老牛不听,那公安局法院都干啥吃的?牛局长说,查我咋开假证明销户口呗。老牛闷头喝汤,这几天牙花子越肿越厚,假牙戴不上了。
我还就不信了,老牛决定自个儿出去找证据。
白天去矿上,要逮着大脑袋,先扇他俩耳刮子。连着一礼拜,屁股都没看着——门口有保安,还一条大黑狗,二百米外就拦住了。黑天去殡仪馆,大脑袋再拉死人,立马报案。头几天老牛猫大门外草棵子里,人倒不少,可是出来进去都坐车,别说死人,活的也没看清几个。后来老牛进院,扒门缝,爬窗台。一天后半夜,遇俩老邻居,老牛上前打招呼,俩人吓昏了。
一天半夜,老牛回来了。
楼下单元门的锁坏了,一拽就开。到门口,浑身上下摸了好几遍,没找着钥匙。除非打炸雷,敲门是敲不醒两口子的,再惊着邻居,问这问那,老牛懒得编瞎话。出去转转吧,进屋也睡不着。刚要转身,门开了,牛局长站门里。老牛一愣,咋知道是我?听脚步声。你没睡?电话也不拿,半拉月没个动静,哪睡得着?
鞋也没换,老牛直接回屋了。牛局长熬了一碗小米粥端过去。老牛说吃不下。牛局长撂下饭碗,找着证据了?老牛说没。
这回该死心了吧。明儿赶紧恢复晨练,胡主任……
没死,要是不封了大脑袋的铁矿,往后还得出冤死鬼。没证据咋封?再说了,这事儿不归我管,我说了也不算啊。老牛说,火葬场不叫他干,你说能算吧。牛局长说,有合同呢,没到期,也没违约。
没少拿人家好处吧。老牛的声调低了。
也没多少,帮帮忙,给点儿辛苦费。牛局长更低。
喝凉酒花脏钱,早晚是病,赶紧交了吧,要够判,爹替你蹲,老辈们辛辛苦苦地保佑,不能毁我手里。老牛的假牙还是戴不上,空空的嘴巴没有假牙撑腰,就受下巴的欺负,给挤成一条线,紧贴着鼻子。脸一扁,牛局长觉得老爷子整个人都抽抽了。
还是给你留着吧。
叫我多活两年吧,宁可要饭,睡觉踏实。
没钱,你才睡不踏实呢,杨吉祥帮你找死人家属,肯定打听了不少工友。以前出事的家属会来找你,往后再出事,家属还会来找你,你有钱赔么?老牛说,杨吉祥答应还钱。牛局长说,咋好意思要,要不是你报错信,老太太也不能走。
细瞅儿子,团乎乎的双下巴没了,脸又方正了。老牛端起碗,骨灰咋办,还捡啊?牛局长摇头,就说人埋里了没找着,反正也入土了。老牛舀了一匙粥,腮帮子一鼓又一瘪,咽了下去,那我跟马闯弟弟都说有了。
几个小米粒儿顺嘴丫子溜出来,牛局长伸过袖头擦了擦,我帮你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