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
这个叫『霾』的春天
王开岭
荐读人:江 春
媒体人士,教育学博士。
喜欢看书、写评论。
我不认识王开岭,但他喜欢史铁生,喜欢史铁生的人我也喜欢。
果然,上百度一查,他年轻时写过诗。其实,不查我也知道他是个诗人,否则,谁会关注史铁生的离世,并将这场告别写得如此百转千回,把沉郁、凄婉渲染得如此唯美?
这是一个很懂文字、很会玩文字的人。早一点遇见他,就能早一点洞悉方块字的秘密。
王开岭有很多漂亮的文章,《这个叫“霾”的春天》并不起眼。之所以把它挑选出来,是因为觉得特别好玩,没有人会这样去描摹一个雾霾天,不讲颗粒的直径、口罩的厚度以及对人体的伤害,而只说那些看到的、听到的和想到的。
如果你认为这是一首诗、一篇微型小说、一部散漫的默片,我也不反对。有才情、有诗性的人都这样告诫或宣言,那是他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方式。
现在,中国已进入雾霾高发期,人们开始慢慢体会到“呼吸之痛”。那么,对于被“霾伏”,你有什么感受?你会怎么把那些零碎的体验写下来?
这个发霉的早晨,连公鸡都不会为它打鸣。
你只能用“沦陷”来形容。
诸如“黎明”“晨曦”“曙光”之类的词,和它一丁点关系没有。这只是时间意义上的早晨,它的应有之义、美学特征,荡然无存。
你想起老电影里“旧社会”的天色,那种一看就痛苦就悲愤、那种专为“剥削”“压迫”服务的色调。
捂着口罩,我在公园里跑步。看上去有点弱智?像个犯罪嫌疑人?或者,像围栏里的猎物?
这种厚厚的防PM2.5的口罩,已非普通意义上的护具,它是武装,它把你拖入了一种战备状态。戴上它,你就有了斗争的心态,你对天空充满敌意,对周围一切有了一种冷蔑和诅咒……这太糟了,这心境对一个无条件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人来说,简直是欺侮,是凌辱。
这个春天交给我两项任务:运动和戒烟。
可怜的是,我选择了这个春天,它让上述任务变得异常艰巨,因为,支持户外活动的天数实在太少了。
据北京气象局统计,从1月1日到29日,雾霾天数为24天。能见度最低的那天,有人发了条微博:“世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你站在天安门前,却看不见毛主席。”并配了幅广场照片,一片灰,啥也没有。
敏于保健的人,常年会听到两种“专家提醒”:一是“开窗通风,防流感,除甲醛,减少室内污染……”,一是“老幼不宜外出,一般人群减少户外活动,闭门窗,御尘霾……”。
悲哀的是,这两种指令,指的往往是同一天。
我对恶劣天气的定义,早不是刮风下雨落冰雹,相反,我酷爱它们,只有一场大风才能把雾霾吹走,只有一场大雨,才能将天地洗净。尔后卷土重来、再度沦陷,再盼风雷惊彻、喜迎解放……
如今的“好天气”,全靠传统的“坏天气”来赎回,有点像黑市交易。
现代人的生存有个特征:社会性太强,自然性不足,过多地纠缠和沉溺于社会性事务,而和大自然疏于交往。我本如此,但如今变了,这个春天,对我来说是生理的春天,是感官的春天,它最大限度唤醒了我的生物身份和自然属性,让我意识到一个动物的真实处境:空气、水、土壤、食物……
于动物而言,这个时代的天然环境和生存待遇实在太恶劣了,堪称亘古未有之变局。这很可悲,我们强调社会人的权利和福祉,却忽略了作为一个普通生物的本初诉求,对水的诉求,对空气的诉求……连这些基础的生理渴望、自然待遇都被辜负、都不及格,你增殖再多的社会性成就、产品和福利,又何能何德?
这个早晨,我并不孤独,一位遛狗的人,迎面走来,他戴着口罩,而狗没有。走近了,我认出了狗,也知道了主人是谁。两个蒙面人,谁都没打招呼的意思,狗也一声不吭,垂头丧气……这是个好主人,他每天赶在上班前来公园,不是为自己,他要释放掉狗一天的体力和激情。
我突然回头打量那狗,它的鼻孔,它的肺,完全裸露在毒空气中,它没有拒绝和逃避的能力。
这么肮脏的天气,桃花竟然开了,像群不谙世事的少女。
树林拐弯处,猛然撞见她们,我惊呆了,惶惶然,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她们依然笑靥娇羞,依然腮红欲滴,依然粉颈婆娑,和一千年前的姐妹一模一样。
那袭幽香,来自同一个香囊,来自同一首“桃之夭夭”或唐诗宋词。
她们若无其事,一副陶醉的样子,一副专心致志、憧憬出嫁的神态,似乎从不考虑嫁给谁,哪怕是个流氓,是个歹徒、浑蛋。
她们脸上的幸福感染了我。
我仰起脖子,艰难地笑笑。
桃花,才是绝对的花痴。她们是春天的新娘,每年都要出嫁,嫁给春天里某种汹涌的物质。
我羡慕她们,没心没肺,不用呼吸。
我参加了她们的婚礼。
凝视良久,我依依不舍,向肮脏春天里的娇艳告别。
犹如乱世情人的永诀。
出公园时,瞅见墙上贴张纸:“通知:自今日起,本园开始喷洒防虫剂,药物有效期十五天,此间请不要在园内久留,不要采摘或挖食野菜,否则后果自负。”
我想起那群天天讨论挖野菜做饺子的老太太。
可那些鸟儿怎么办?谁通知它们?
这时,我听见几声枯哑而愤怒的狗吠。
狗会骂人吗?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