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凌叔华笔下的女性世界

2016-12-28 14:48张培
名作欣赏·下旬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婚恋观女性意识

张培

摘 要:凌叔华笔下的女性人物既有偏处于世态一角的高门闺秀,又有受时代新风微醺的知识女性,这些女人之间存在着内在的联系,共同组成了一幅女性世界的春夏秋冬四季图。细览这幅意蕴深厚的四季图,不仅可以发现一代女性留下的历史印痕以及艰难的成长之路,还能从中窥见凌淑华的女性意识与婚恋观。

关键词:凌叔华 女性世界 女性意识 婚恋观

在“五四”风潮中,崛起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代女作家。与庐隐、冰心、沅君等具有鲜明“五四女儿”特色的作家不同,凌淑华的风格自是一家。她笔下的女人们绝不是那些理想的“娜拉”,而更多是一些不被时代重视甚至被遗弃的高门巨族的小姐、少妇、太太、婆婆等这类人物,即使是写到新式家庭的知识女性,也不是一腔热血地表现她们无所畏惧地追求独立和新生,而是在新旧文化的裹挟下龃龉前行。无论旧式女子还是新女性,她们之间有着斩不断的内在联系,共同串联起了女人一生最美好也最忧伤的岁月——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恰是一幅耐人寻味的女性世界春夏秋冬四季图,不仅展现出那个时代另一面的历史真实,还隐约可见作者的女性观与婚恋观。

一、女儿伤夏图

四季变换是自然现象,本无起点和终点之分,所谓的春始冬末无非皆是人定。因此,笔者将不遵循常识的春夏秋冬之序,而是按照作品的内在联系并沿着女性一生的发展轨迹及成长之路的顺序来细品这幅女性世界四季图。以《绣枕》为例,小说中的大小姐便生动地展现了女儿之夏。在天气闷热的夏季,大小姐“脸热的酱红,白细夏布褂汗湿了一背脊”{1},却依旧低头刺绣,只因“绣枕”关系到她的婚姻大事。然而两年光阴逝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唯有大小姐依然在深闺中刺绣,当她在“小妞”无意的闲话中得知自己的绣枕被送出的当晚便被污染、践踏和抛弃时,一切对婚姻的希冀全部成了无望的幻境。“女人在婚姻里被赠送、在战争中被掳走、被用来交换恩惠、被作为贡品献出、被买进、被卖出。”{2}大小姐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绣枕”成了对她绝妙的隐喻,大小姐只是联姻的工具,被当作“物”一样拿来交易,等待着被赠送、被评价,随之又被无情地忽视和践踏,因为“被交易的女人只是将男人联系起来的导管而不是伙伴”。未嫁的大小姐正值人生盛夏,本该有如花一般美丽绽放的人生,然而现实等待她的却是死寂沉闷的灰暗天地。这鲜明的反差深刻地揭示出旧式女子毫无自身价值的卑微地位以及对自己命运无从把握的尴尬——逝去了“黄金时代”,便再没有生路。

《吃茶》和《茶会以后》可以看作是《绣枕》的姊妹篇。《吃茶》和《茶会之后》中的小姐较之《绣枕》中的大小姐,有了走出闺房并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然而当她们传统保守的内经验与时代新风气相遇时,产生的却是让其更加无所适从的局面。《吃茶》中的芳影对爱情的想象是“水晶帘下看梳头”的传统企盼,当她接触到异性的殷勤礼让时,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其对自己有意,直到被邀做伴娘才得知那些会错意的礼节只是“外国规矩”。芳影的迷惑在于两套文化符码的冲突,传统文化符码将男性的拜访、邀请、殷勤与婚恋相联系,而现代文明却将此只作为交往的礼仪。对于身处社会变化中的芳影来说,她失去了习以为常的两性关系判断标准,在两种文化符码的夹缝中只能成为旧秩序的牺牲品。而《茶会以后》中阿英、阿珠姐妹二人虽已开始参加“外国规矩”式的聚会,却并不能真正地融入“文明男女”之列。她们走不出传统闺训“男女防闲”的牢笼,对“文明男女”既羡慕又蔑视,表现出一种既渴望又恐惧的心理,最后只能在对未来的憧憬中茫然失语。依此看来,阿英、阿珠俩姐妹面临的问题与芳影并没有实质性的差别,“古已有之的人际关系标准和女子行为规范一旦坍塌,她们这些不知爱情、自由、个人信念为何物的少女,反而发现别无选择地独自面对一个似乎将自己拒之门外的社会”{3}。

新社会打开了闺房之门,却并未解开闺房女儿们的心锁。于时代而言,像大小姐、芳影、阿英和阿珠这样的旧式女子注定会被抛弃,她们受到的传统教养已毫无现实意义,而新的生活和意识形态又是如此陌生,她们在新风旧雨的对流中被搁置在半空之中,无着无落,前途未卜。作为正值盛年的女儿,她们本处于一个充满希望的花季,然而面对阴云滚滚、雷雨滔滔,她们只能毫无防备地迷失和暗自凋零。这幅“女儿伤夏图”以冷静又悲悯的情调道出了旧式女子“需要被救”却“无人愿救”,亦“无法自救”的凄凉和尴尬境地。

二、女人悲秋图

如果说凌淑华对于闺中女儿们持一种“哀其不幸”的同情之态,那么她对那些已为人妇的妻子们的态度则更多的成了“怒其不争”的批判。《女儿身世太凄凉》中的婉兰在夫家逐渐被打磨成了一个屈从“夫权”和“婆权”的奴隶。虽然婉兰从表姐那里领略到了“追求自由”的新识,也看清了“女子已经叫男人当作玩物看待几千年”的现实,可悲的是她却不敢有半点逾越“封建雷池”的实质行动。她所做的只是发出“似这般飘花坠絮,九十春光已老,女儿身世原如是”的哀叹,又似悟不悟地道出“人为万物之灵,女子不是人吗?”的追问。对于已受启蒙新风吹拂的婉兰来说,如此顺从的选择实在让人叹惜。而《中秋晚》中的太太则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愚妻”。她在第一次与丈夫共度中秋节时,因为丈夫把吃了一口的“团鸭”吐出,节日里说死人,又把供奉过神的花瓶打碎,便将这一切视为导致其婚姻不幸的噩兆并把感情的破裂归之为噩兆的应验。敬仁太太无法用自己的心智来认识和处理自己与丈夫的关系,她只会以“命中注定”的迷信理论来解释夫妻关系的失败,其麻痹与无知既可笑又可气,然而社会上又何止这一个愚昧太太,即使是略有新识的婉兰不也将身世的凄凉归之为命吗?她们只是被规训的众多女性的缩影。

凌淑华笔下还有一类“寄生虫”式太太,她们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也不是时代新女性,而是社会转型期产生的一个特殊女性群体。《太太》中的女主人公一心只贪图赌钱的虚荣,而对孩子的生活、丈夫的工作不管不顾。《送车》里的两个太太只顾飞短流长,说东道西,结果耽误了送车时间,还与租车司机耍赖并拒付出车费。她们的做派将资产阶级特有的唯利是图的吝啬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在对其他女性的贬斥中又尽显“等级名分”的封建意识,她们得意于自己的“明媒正娶”,通过这种“阿Q精神胜利法”来获取虚伪的自我优越感,这也正表明她们潜意识中对已经失去了的传统社会性别角色优势的惧怕心理。在新旧社会夹缝中产生的特殊“太太”阶层集中体现着封建和资本主义两种生活方式、两种文化意识中最具消极性、寄生性和没落性的糟粕,她们身上既长着封建主义的毒瘤,又吸收着现代文明的溃脓。她们本都有成为“新式太太”的条件和可能,却对“独立自强”的新女性观倍加排斥,任由自己不思进取、腐化堕落,成为那可鄙的劣根性国民的一员。

无论是以“宿命论”躲避婚姻不幸的婉兰、敬仁太太,还是庸俗虚荣的“太太阶层”,她们都面临着不和谐的“夫妻关系与生活”,却没有勇气做“我是我自己的”的娜拉式女人,也不愿意去学习新文化改变现实窘况。如果说盛年未嫁女儿们的可怜是找不到救自己的出路,那么这些已为人妻的女人们的可悲却是有路却视而不见、止步不前。她们的苦恼与选择无不说明着女人的天空是低而狭窄的,她们犹如秋风中飘摇的落叶,为女人的青年和中年涂上了一层悲凉的灰色。

三、老妇寒冬图

夏秋逝去,人生的暮年转瞬即来。《有福气的人》可以看作是闺秀故事的“老年篇”。小说中的章老太太被人们认为是“有福气的第一名”,她年近七旬,夫妇双全,儿孙满堂,子女孝顺,她曾是身份尊贵的朝廷“命妇”,因为“才德并长”被公婆夸赞、丈夫敬服、后辈爱戴,总之章老太太的福气是“谁都赶不上的”。如果作者的叙述仅止于此,我们或许真的就会认为那些闺阁女儿们迎来了美好的晚年。然而与之形成反差的,是作者笔锋一转后的尴尬与梦碎。在一次偶然的“听墙”事件中,章老太太才得知儿子、媳妇们的孝顺乖巧,只是为了从她那里哄骗些嫁妆私储,她的“好福气”便瞬间变得虚无缥缈。末尾佣人的一句话:“这个院子常见不到太阳,地下满是青苔,老太太留神慢点走吧。”一语双关,表面上是在提醒老太太慢些走路,而更深层的意思似乎是在告诫老太太,要当心这个表面光鲜的大家庭里实则藏着虚伪、险恶的另一面。

章老太太一天之间从“家庭权威”变成了被儿子、儿媳欺骗和剥夺的对象。命妇、贤德、子孙等,这些曾让章老太太骄傲的“福气”象征,在历史进程中已经褪去了昔日的光彩,在一个新的以金钱利欲为核心的价值网络和人际关系中,她成了一件别人牟取到利益后便会被抛弃的工具。历史的变迁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还改变了既有的社会关系和意识形态,章老太太所面临的复杂和尴尬处境,正是一场深入到家庭——母子关系、婆媳关系以及人与自我形象关系的历史变迁的反映。章老太太的风光和“福气”是旧式女子的终极梦想,然而在新社会这个终极梦想已经变得毫无价值和滑稽可笑。

站在时代与历史必然性的高度而言,章老太太作为封建女性的典范,其所代表的老来完满的人生观和封建的文化价值体系无疑是作者的嘲讽对象,“有福气的人”这一称呼便是对章老太太最鲜明的讽刺。然而细读文本可以发现,作者的嘲讽语调是轻而弱的,其中还混杂着同情和温情的叙述声音,而且这种声音更加强烈。年轻时的章老太太奉承“贤淑之道”,宽容丈夫的花心,对待姨太太一体同仁,虽落得“贤内助”称号,可背后却深藏着女人有口难言的痛苦与屈辱。年老的章老太太有着慈祥的笑貌和对后辈们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之情,从中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可接近的老年人形象,然而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受到的却是来自子媳们虚伪的“孝顺”。从人性的、个体的角度而言,章老太太无论是在年轻时还是老年期,都成了一个裸露在历史中的弱者——个体——女人。

失去了旧有意识形态价值优越感的章老太太实际上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她在女人一生中最脆弱也最需要爱的时候却饱受着寒冬的烈风暴雪,体会不到半点真情暖意。章老太太的故事为旧式女子的寥落天地画上了一个让人战栗心寒的句号,这幅老妇寒冬图也令人不禁为女人一生的卑微、弱小而唏嘘不已。“作为一个老去的时代,这个时代注定是灭亡,但作为需要拯救的个体,闺阁中‘大小姐们难言的悲戚,绝望的处境,也是妇女解放不应该忽视、需要关注的问题。”{4}毕竟这是只有女性自身才能深刻体悟到的窘境与翻身迫切性。

四、女性早春图

凌叔华笔下的另一类女人——从旧家庭走出来的新女性,不仅使凌叔华笔下的女性世界更加丰富,还让妇女解放看到了春天的希望。《酒后》中的妻子采苕在酒醉后向丈夫提出希望可以亲吻一个异性朋友的要求。在小说的人物之间形成了一种“看与被看”的三角关系,永璋看采苕,采苕是一个被看的客体、被欣赏的对象,这符合传统意义上对女人角色的设定。而采苕却始终在看子仪,在这层“看与被看”中,采苕成了看的主体,她凭自己的情感去欣赏向往的对象,打破了对女人的传统角色认定。在“看与被看”的关系中,采苕同时是一个爱与被爱者,展现了发自女性自我的主体意识。另外,从丈夫永璋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他对妻子的理解、尊重和信任。而采苕最终因为丈夫对自己的认可而情绪得以释放,亲吻行动也便未真正实行,从中体现出采苕对丈夫感情的顾及和对婚姻的呵护。从这场夫妻关系的阐述中流露出作者具有现代意义的相互理解、尊重与婚姻平等的婚恋观。《花之寺》中的女主人公是“新式妻子”主动解决爱情与婚姻问题的典范。妻子燕倩发现丈夫烦闷后,便以陌生女人的口吻给丈夫写信,约丈夫到花之寺幽会。在燕倩亲手导演的这出浪漫“艳遇”中,她不仅调侃和试探了丈夫,做起了婚姻中的主角,还让丈夫重新认识到她不仅是一个妻子,更是一个可以扮演她人的“第三者”。这样一个有主见的女人展示出了“新式妻子”的多面性——有思想、有主见、有情趣,具备面对生活和改变生活的勇气与智慧,将新女性的主体意识表现得淋漓尽致。而燕倩对婚姻的调适与管理也正体现了现代意识中“婚姻需要经营与维护”的观念。

《酒后》和《花之寺》中的“新式妻子”是女性解放的先锋,她们身上闪现着的女性意识客观上顺应了“五四”新文化的潮流。然而凌叔华并不是简单化地迎合妇女解放之潮,而是从女性现实出发并发微烛隐,客观呈现女人世界的复杂。就新女性而言,凌叔华不但看到了她们自我的成长一面,还看到了她们的尴尬和危机处境。如《绮霞》中因事业而丢了家庭的高绮霞,《转变》中的因为经济与社会重压,由自立自强的职业女性转变成了“寄生虫”式太太的宛珍,她们的尴尬境遇道出了新女性想在社会立足并得到认可的艰难。

凌叔华笔下的新女性主体意识和性别意识已经觉醒和萌动,她们代表着女性之春的苏醒和新生。只是在这条新生之路上既有采苕、燕倩类的爱情与家庭的幸福和希望,又有绮霞、宛珍式的事业与家庭的矛盾和危机。张扬的前进、略带失意的彷徨、沮丧的复归,这些不同的选择构成了一幅真实生动的女性早春图,其中既有女性小有成就的“春风得意”,又会偶然领略到女性遭遇的“倒春寒”。

凌叔华笔下的女性人物构成的四季图中展现着不同女人的可悲可怜、可鄙可恨、可敬可赞的生存本相,印证着“女人不是生就的,而是逐渐形成的”{5}这一箴言。她们代表着一代女性留下的历史印痕,反映出时代的新风旧雨中另一面不曾被人注意的历史真实和文化真相,同时也展现了女性作为一个性别群体,其主体意识和性别意识从无到有、从被动到主动的发展过程,表现出女性成长之路的艰难,提醒我们妇女解放的工作仍然任重而道远。而在这幅四季图中反映出的婚姻平等与婚姻需要经营与维护的观念也相当具有当代意义,从中我们可以领略到凌淑华女性意识与婚恋观的超前性。

{1} 凌叔华:《绣枕》,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2} 盖尔·卢宾:《女人交易——性的“政治经济学”初探》,王政、杜芳琴:《社会性别研究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9页。

{3}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4} 常彬:《中国女性文学话语流变》,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36页。

{5} 波伏娃:《第二性(Ⅱ)》,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09页。

作 者:张 培,河北大学文学院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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