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活

2016-12-27 03:37苏金鸿
大理文化 2016年8期
关键词:豆粉小吃店小美

●苏金鸿

小生活

●苏金鸿

五更时,“呜呜呜、呜呜呜”,报时的鸡叫了。

其实,用不着鸡打鸣,他和她准时醒了,这是人的生物钟闹的,天天如此,早已习以为常。

他翻了个身,说:“天快要亮了。”

她一下子从床上翻起身,说:“嗯,天要亮了。”

他又说:“今天是街天呀。”

她顺嘴说:“是啊,是街天哩。”

他和她,在靠近十字街的街口,开了一爿小吃店,卖米线、面条、饵丝和豆粉。四张小方桌,摆在小吃店里。小本经营,也就混得下三口之家的日子。幸好铺面是自家的老房子,不必交房租,钱赚到一分就是一分。每天,她都比他起得早,天还不亮吧,她就得起床,开了灯,打开店门,生火、烧水、熬骨头汤。请的小工小美也起床了,在打她的下手。炉子里的火,是昨夜封好的蜂窝煤,换一个,掏一掏,那火苗就噗一下,上来了。那只养了多年的哈巴狗也醒来了。其实,它一夜都没有睡,蜷缩在小小的窝里,听到她起床的声音,就钻出窝,翘着鼻子,哼哼唧唧,绕着她转圈,然后,就出了小店,排泄去了。这哈巴狗,是有一身卷毛的那种,算不上金贵,也不是一般的哈巴狗。过去,一条街家家户户看家护院养的是清一色的土狗,现在土狗成为好狗,少了,餐桌上供不应求,就很少见到它们的踪影。哈巴狗则不知什么时候就多了起来,这种宠物,一开始,在小街上是稀有品种,一只可以卖到几百元、几千元,甚至上万元,但繁殖得实在是太快了,一眨眼的功夫,小街上满地跑的全都是廉价的哈巴狗。终于,他起床了,去和她打了声招呼,就去蹲厕所。他有便秘的习惯,排便有些困难,就多蹲了点时间。烟抽了两支,他这才出了厕所,然后,他随便洗了把脸,卷了卷衣袖,开始剁肉。“啪啪啪、啪啪啪”,剁肉的声音有力而富有节奏。剁这肉,是炒杂酱用的,一天买五斤,卖完了,生意就算可以了。这杂酱,肥肉相对要多些,山里来的人,不肥腻呢,吃着不香哩。因此,买肉的时候,他就得买三线肉,或者肥瘦相宜的部位。肉剁好了,他就往锅里放了点香油,开始烧锅,接着,将肉末放进去炒,然后,再放进去豆瓣酱、盐巴、花椒,一盆肉杂酱就做成了。起锅前,他伸出食指沾了点尝了尝,觉着盐巴有点不够,就又加了些盐巴在里面,又尝了尝,这才满意地笑了。肉杂酱油嘟嘟的,辣乎乎的,色香味俱全,看着就让人想多吃一点。多年了,他和她做这些事,就像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早就分好了工,谁该做什么,是从来也不会说和相互提醒的。他和她做完了这些准备工作,就专等吃客登门吃早点了。钱一律由她收,早点也由她煮,小美只负责清理顾客吃过的碗筷和桌子的清洁卫生,然后,把碗筷洗干净放好。这些事,他和她、小美都做得有条不紊,井井有条。小美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是一个来自山区的小姑娘,朴实,肯干,生着一张漂亮的脸蛋,讨人喜欢。在吃客没有到小吃店吃早点前,他和她、小美得先把早点吃了,否则,到时吃客一多,忙起来,就得饿肚子。她就煮了满满三碗面条,一人一碗,只要把这三碗面条吃了,就算到十二点才吃早饭,也就不会肚子饿了。干活的人,都一个样,别人不吃的时候,就得先吃个饱,吃饱了,然后,好做事。

藏在深山里的这个小街,有点像悬挂在峡谷的十字架,南北东西,四通八达,每逢属狗的这一天,就是街天,因而这个街也就叫狗街。这一天,到这里来赶集的人很多,大多都是附近村寨和从四面的山头上下来的山民。赶集的人,就着这十字街,摆上货物,就做起了买卖。

其实,小街就在清顺江的江边。两边对称的小店铺,总共也就几十个铺面,顺着十字街缓缓铺开。平时,赶街的人,熙熙攘攘,买的卖的,摩肩接踵,蚂蚁搬家一样。街天呢,人一多,人挤人,街场就向着四边蔓延。远远望去,十字街好似交叉的彩带,在崇山峻岭间,非常显眼。

他和她开的小吃店,做生意是不用大声叫唤的,来吃早点的人,都是一些熟客、常客和回头客。

冬天的太阳出得有点迟,第一个吃客在太阳还没出山时,进的小吃店。顾客是个汉子,穿着羊皮褂,一脸的疲倦,看得出来,烟酒有些过度。汉子拿了放在墙角的烟筒,换了水,就“咕噜咕噜”抽起了烟。这汉子昨夜就下山来赶集,住在路边客栈里,刚刚起床,就过来吃早点了。

“老板娘,好早呀。”

“你早。”

“哪有你早呢。”

“吃点什么?”

“老样,来碗饵丝。”

她开始为这个吃客煮小锅饵丝。液化气被“啪”一声点燃了,蓝幽幽的火苗“轰轰轰”响着,一小会儿,那锅里的骨头汤就开了。她往锅里放了点豌豆尖、新鲜肉、配料以及肉杂酱,这才往锅里放饵丝。碗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煮得烫呼呼的饵丝,倒到碗里,小美也就马上将它端到了那汉子的面前。那汉子本来就是一个吃货,张开大口,“呼呼呼”吃起来。这小吃店卖出的第一碗早点,她每次都会多放一些肉杂酱,这是惯例,也是一种特殊。不为什么,只因进到小吃店的第一个吃客,是一天生意好做不好做的开端,她很相信的。如果第一个吃客,是个爽快人,那么今天的生意就会做得非常顺利。如果第一个吃客,是个斤斤计较的人,那么,一天的生意就会不好做。她的小吃店门口,有一个算命先生,瞎眼,由老伴陪同,风雨无阻,每个街天,都会准时出现在街头。来算命的人还真不少。每次收入不定,就看来算命的人有钱还是钱少。有钱人,一次给一百零六块,或者更多。钱不多的人,就会给十六块六角,或者更少些。她每次找算命先生算命,都会给三十六块,再加两碗免费的煮饵丝。她算命不多,在最顺利的时候,或者不顺利的时候。她总是照算命先生说的去做。比如,按照算命先生的要求,她会到附近的飞来寺去敬香、磕头和许愿。每一次,算命先生都会问她的“四柱”,然后,算命先生就会说一些顺藤摸瓜的事情。她对算命先生说的,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迷信,因为她信佛,心地善良,初一和十五,她都会在小吃店门口点一对香,吃素,不杀生。

这时,小吃店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吃客。有的要吃面条,有的要吃饵丝,有的要吃米线,小吃店有限的桌子,几乎被坐满了。这个时候,往往也就是小吃店最忙碌的时候。几乎一刻不停,他和她、小美,伺候着每一个吃客。吃客里,多数人,都会将碗里的饵丝如数吃完,可仍然有少数人只吃了三分之二,就不再吃了。吃剩下的这些东西,都成了泔水。她有心计,就养了几头猪。那猪圈就在小吃店的后面院子里,总共有六头猪,其中有三头是肥猪,一头足足有三百斤重,最多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出栏了。三头肥猪,卖给屠户,就有几千元的收入。出栏三头,再集中催肥三头,这样循环,一年到头,就会有肥猪不断卖出。

一个小时的忙碌,卖出了一百多碗早点,到十点多钟,吃客渐渐少了下来。当然,吃客一天到晚或多或少都会有,早上这一波过后,零零散散的吃客,还会陆陆续续地来。

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的女儿也快放学了,她开始张罗早饭。四个人的饭,三菜一汤,够吃和可口就行。腌菜炒肉、鸡蛋炒蕃茄、炒洋芋丝,外加一个青菜汤。把电饭煲里的饭焖上后,她开始切肉。切好了肉,她就往碗里敲了三个鸡蛋,调了调,就放在锅边。他就择了几根葱,洗了洗,切碎,然后,拿了两个洋芋削皮,接着就切洋芋片。青菜是昨天就洗好的。做完这一切,她就开始点了电磁炉的开关,“滴——”一声长音,电磁炉接通了电源。眼看锅烧热了,她就往锅里倒了点香油,开始炒腌菜炒肉。炒好了,就接着炒鸡蛋蕃茄,再炒了洋芋。青菜汤刚煮上锅,她的女儿就放学回到了家。女儿一进家,就说,今天期中考成绩下来了,考了个第三名,奖金呢?她一把抢过女儿手里的成绩通知单,在看。看后,她说,奖励你十块钱。说完,就给了女儿十块钱。这是她和女儿之间早就说好的事,现在兑现了。给了女儿钱,她的心里高兴。她这辈子上学时书没有读好,常常抱怨自己命苦,吃苦力饭,就将希望寄托在女儿的身上。只要女儿以后有了出息,将来有个拿工资的活儿做,自己就跟着享福了,老景也就会好。他知道女儿学习又有了进步,就夸了女儿几句。过去,他也不是读书的料,在班里,排名一直在倒数十名内。现在好了,女儿读书读得好,这就是希望。过去,最怕开家长会,家长去了,常常被老师奚落和批评。如今,开家长会,他和她都争着去,全是表扬的话,谁不爱听呢?坐在那里,脸上有光哩。

这时,小吃店里正好没有吃客,一家三口和小美就一起就坐在了桌子边吃早饭。如果是晚饭,他是会喝上二两小酒,就算是一个人,他也照样喝上一盅。午饭时,他是从来也不喝酒的,他怕一旦喝过头了,做不好小吃店的事。就在这时,一个乞丐进了小吃店,不用说,是来要点吃的东西。这乞丐,她知道,不是本地人,听说是河南人,到这里行乞两年了。她说:“你这人真是不要脸哩!一天到晚,你要进来小吃店十多次,你找死路呀!”乞丐并不发怒也不离开,嘻嘻笑着:“老板娘,和气生财嘛。”骂归骂,她还是往乞丐的那个破口缸里舀了点饭和菜:“走走走,真是烦人!”乞丐要到了吃的,说还要钱,她找了点零钱,给了乞丐。那乞丐一声谢谢也不说就转身就走出了小吃店。

吃完饭,女儿上学去了。上学前,女儿说,老师说了,要家长在成绩通知单上签个字,她就签了。她的那个名字签得歪歪扭扭的,可她得签,如果让他签字的话,那字就会签得更难看。小吃店里,暂时还没有吃客,小美在洗那些使用过的早点碗,她就拉了个小凳子,坐在店门口晒太阳。他则有一把躺椅就放在门边,只要往上面一趟,舒服了。他躺了上去,闭上眼睛,想舒服一会儿。刚躺在躺椅上,他就哼起了小曲。这时,正是正午,阳光有点温暖,晒着、晒着,他就来了瞌睡,打了几个懒洋洋的哈欠,曲子也停止了,他就睡着了。几乎每天都这样,热天也如此,只不过变成了纳凉。到时,他的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既赶苍蝇又扇凉风,一举两得。这样的日子,他过得有滋有味。老婆能干,操持小吃店和家里的大事小事有几刷子,女儿听话,学习成绩又好,小吃店每个月的收入虽然不是很多,但稳定,细水长流,也能发财。白天虽然辛苦些,可晚上有热炕头,他很满足。

这时,她没有睡,她在数票子。她的手里捏着花花绿绿的票子,一门心思在算,刚才卖早点卖了多少钱。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五三十、三五四十、四五五十……”她的嘴里在发出轻轻的声音。早点五元一碗,五元的票子最多,加上她将卖得的钱,全都放成五元一叠,数起来就好数多了。这样一数,差不多卖了六百元,也就是说,除去成本和人工工资,刚才,她的小吃店纯利润可以有两百元。她瞅了他一眼,他睡得正香,转回头,她自己偷偷笑了。她原本要将这一喜讯和他分享,可她不忍心叫醒他,就罢了。

这时,他醒来了,揉了揉眼睛,说是去买些肉回来,现在肉价该回落了。说完,他冲她笑笑,走了。

她起身回到小吃店,将钱收好在皮箱里,就见一个最熟悉不过的吃客,笑嘻嘻地进小吃店来啦。

那人直接进了里屋,不由分说,就一把抱住了她。她并不吃惊,也不挣扎。

“想死我了,”那人说,“小心肝。”

“大宝,你个死鬼,你恐怕吃了豹子胆了吧?”她挣开了大宝的手,“你不见他刚才还在店外呐。”

“我见了,他刚才睡得就跟死猪一样。这不,去猪肉市场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哩。”大宝说着,就坐在了桌子边。

“原来,你躲着看到了。想吃什么呢?”她问。

“想吃你。”大宝说。

“神经病呀,你!”她说。

“吃碗豆粉吧,”大宝吸了吸鼻子,“我最喜欢吃你做的豆粉。”

她将一碗豆粉,放在大宝面前:“吃了赶紧走,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好,听你的。过两天,你会回里村里做客,我等你。”大宝说。

“嗯,说好了。”她说。

“是啊,你可是有半年没回村了。”大宝说。

她探出头,往街上望了望,说:“别说废话了,吃快点。可别被他回来撞上,像前次一样,揍你一顿。”

名叫大宝的男人,不再说话了,低了头在吃豆粉。她刚才说的一点没错,前久,就在这小吃店里,他出手打了大宝,打得大宝鼻青脸肿,灰灰溜溜,不顾一切地逃走了。他看着大宝的身影,吼道:“看你再敢来勾引我老婆?别让我再看到你,不然,见一次,打一次!”她原本以为,这回要被打了,可出乎她的意外,他反而对她更好,他说,他不打老婆。其实,他和她心里都明白,大宝和她一个村,自小青梅竹马,做姑娘时,她原来和大宝谈过恋爱,快要结婚了,不知为何,或者说,鬼使神差,不仅结不成婚,反而嫁给了来家里提亲的他。可她旧情难忘,就一直和大宝藕断丝连,偷偷来往。这事,他隐隐约约听人说起过,就对大宝怀恨在心。再后来,有人暗地里指给他看大宝其人,他这才反应过来,大宝常常来小吃店吃东西,目的是为了来看他的老婆。于是,瞅准机会,就对大宝大打出手。

大宝吃完了,也就匆匆和她打了个招呼,走了。小美见大宝不开钱就出了小吃店,就追上去拦住了,叫了起来:“哎,你没开钱哩?”大宝扭回头说:“开了,不信你去问老板娘。”她对小美说:“开过了,让他走吧。”

大宝刚刚走,他买肉就回到了小吃店。回来的路上,他遇到了便衣警察抓小偷。最近一段时间,集市上常常有人的钱包被小偷偷了。丢了钱包的人,就到派出所报案,警察就化了装,每逢街天就在人多的地方监视,抓小偷。这小偷,有一把医用的镊子,瞅准了对象,就悄悄靠上去,用镊子就会轻而易举将钱包夹出来。这些都是辛苦血汗钱,被偷的人,往往很心疼。警察抓这小偷,会在小偷出手的时候,也以最快的速度出手,将小偷逮个正着。在回来的路上,在拐角处,他似乎见到了大宝的身影。他有些恍惚,不确定。但大宝却对突然见到的他,心虚得很,一眨眼就走远了。她见他回到小吃店,就急忙迎上去,接过肉,说了声:“辛苦了。”他还在心里想,在拐角的地方遇到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大宝呢?

他问她:“刚才那个狗日的大宝,是不是来过小吃店了?”

她惊了惊:“没呀!”

“我好像已经见到他了,就在刚才,”他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可是好像只是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背影。”

“你的眼睛一定是看花了。”

“也许吧。”

她舒了一口气,正想去忙该做的事,突然,街上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吵架,其实,也就是骂大街。

吵架的是两个女人,不为什么,只为争摊位。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原来长期在一个位置上卖豆腐,可那个年轻一点的,却占用了最好的位置,卖香火,这样,就引起了一场谩骂。街场上,常常为一小点事,互不相让,也能爆发一场打骂。

“不要脸的,烂女人,”年龄稍长的说,“这是我的位置,让开!”

“是你的吗?笑话,谁早来,就是谁的。”年轻一点的说。

然后,俩人开始骂出互相知道的各自的那一点点隐私,话越说越难听。骂着骂着,俩人就互相揪住了长发,扭打在了一起,最后,滚在了地上。

他和她留下小美在小吃店里,去看热闹了。

她有些看不下去,就上前去拉架:“算了,算了,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打了。”

其实,打架的两个女人也吵累了,打累了,见有人出面劝架,就停了手。两个女人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又开始忙着做生意,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和她见一场风波过去了,就回到小吃店。这样的事,在街场上,常常发生,有时,一天要发生几起。谁知,她不经意间一摸自己的衣兜,钱包不见了:“钱包呢?我的钱包不见了。”她想起来了,就在刚才,她见一个“提包子”在人群里转悠,自己的钱包一定是被那人偷走了。幸好钱包里的钱不多,只有几十块钱,这是她卖早点,找零钱用的零头。她一直在人多的地方很小心,也听说,最近,便衣警察一直在抓小偷,还真的抓了好几个,可这次是怎么了,会被偷了钱?

“我的钱包,被小偷偷走了。”

他听了她的话,吃惊不小。就在刚才,警察才在大街上抓小偷呢,怎么自己老婆的钱就被小偷偷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呢?”他问。

她说:“刚才,就在刚才。”

“钱多吗?”他又问。

“不多,零钱,也就几十块钱吧。”她说。

“几十块钱,也是钱,不是草纸呀。就你大方呐?”他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故意的,一点小钱,丢了也就丢了,你叹什么气,骂什么哩?”她有些生气了。

他见她生气了就赶忙堆着笑脸,一再向她赔不是,说钱是身外之物,丢了也就丢了。他是怕老婆的料,平时最怕的就是老婆发脾气。记得有一次,他尝到了她的厉害,从那次开始,他就怕老婆了。他记得,那天阴雨绵绵。那天,是街天,他照例要到街上去采购做杂酱的猪肉。他在路口的屋檐下,见有几个人在那里蹲着,在看一盘棋。他有些好奇,就凑上去,想看个究竟。其实,这是一盘赌局。有人在下注,有人已经赢了钱,正往兜里装。平时,他有闲暇的时候就有下一盘棋的嗜好,地上摆着的那盘棋,他一看就明白了八九分。这么简单的棋局,赢点钱,就如同吃一碟小菜。他也蹲了下去,开始下注。他一下子下了一百元。他开始走棋。谁知,那棋子,却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错乱。他被将死了。他揉了揉眼睛,怀疑是不是看花了眼呢?他不服气,又下了一注,心想这次一定会赢,就又下了三百元的注。没走两步棋,又输了。这次,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他得扳本,不然可交不了差。买肉的钱被自己输了,对于他来说,这事可有点大。他又下了五百元的注。这钱是他偷偷存的私房钱,是血本。不用说,这一次他照样输了钱。他已经身无分文,只好站起身,苦笑着,无可奈何地走了。他能够去哪里呢?去买肉吧,钱已经输了,身上已经没钱。回家吧,他怎么面对她和如何交代。他只好在街上像一个流浪汉,在街上瞎逛。就这样,他一个人在街上磨磨蹭蹭了一个多时辰。不回家,他能够去哪里哩?最后,他慢慢挪动脚步,回到了家。一回到家,他就被她劈头盖脸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你个死鬼,买点肉,去了这么半天,你被鬼迷了路呀?”他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在那里发呆。她气得上前打了他一巴掌,他这才清醒过来,开始说话,但说了半天,语无伦次,遮遮掩掩,再怎么说也说不清楚。

她有些疑惑,又见他去买肉,可连一点肉也见不到,就问:“你买的肉呢?”

他哭丧着脸,说:“买肉的钱被我给输了……”

“什么?”

“我见有人在街上摆棋局赌钱,就上去玩,就把钱给输了。”

“输了多少钱?”

“就你拿给我的买肉的四百元钱。”

“全输了?”

“嗯。”

她又问了一些情况,他都照直说了,就差没说出自己输了的那五百元私房钱。

这回,她真的急了,就问在什么地方输的钱,是些什么人,问完了,她就拉上他急急忙忙去了。

到了刚才他输钱的地方,那几个摆棋局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她只好又掏出钱,和他一起去买了杂酱肉。气冲冲的她回到小吃店后,就又骂开了。到了晚上,她的气还没消,让他跪在床头几个小时,直到承认了错误,发誓今后不再弄出丢人现眼的事,她这才让他上了床。从那以后,他对她服服帖帖。她说一,他就不敢说二,对她言听计从,就连她放个屁,他也会说是香的,好闻。她叫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她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成了她的跟屁虫。

这次,她丢了钱,他只是一声叹息,就遭来她的骂,他只好选择不吭声,当缩头乌龟,逃避了。可他又突然想起自己的一个江湖上的小兄弟,知道小偷,就本着一试的想法,想去把钱给要回来。她同意了,因为,钱倒是不多,但她突然想起来了,钱包里有身份证和信用卡,要再去办身份证和信用卡,这就是一个难题,非常伤脑筋。

“便衣警察常常抓小偷,可又有了小偷,这小偷咋就这么多哩?”她说。

“都是小毛贼,听说有团伙呢。”他说。

“这些人也是,正事不去做,尽做一些缺德事。”她说。

“不说了,我先打个电话问问,把丢了的钱包找回来。”他说。

他马上给那个小兄弟打了个电话,电话的那头,那个小兄弟说,小事一桩,马上去办,让他稍等。不过一会儿,那个小兄弟打来了电话,说钱包已经拿到手了,很快就会送过来。

钱包送回来了,钱分文不少。她看到身份证和信用卡失而复得,脸上露出了笑容,说这么多年,他终于办了一件让她满意的事。

这时,时辰已经是中午,到小吃店吃东西的突然多了起来。进店的大多是山里人来赶街的,他们自带的冷饭或者粑粑,吃的时候,就要吃一碗酸辣豆粉,这已是多年的习惯。这酸辣豆粉,是自家做的,准确点说,是她亲手做的。用料是鸡眼豆,做工也简单,将鸡眼豆磨成粉,过滤,下入滚水里,然后,放入簸箕里的包袱里。鸡眼豆粉没有加进任何色素,可颜色却有些黑,吃起来却比其它豆粉要香得多。配料也不多,就盐巴、辣椒、花椒和葱蒜,再就是一点酱油,其实最提味的是醋。这醋,是她亲手做的。做这醋,用的是梅子干,放在土罐里,加一些清水,三天就可以吃了。醋罐的口子上塞着一个玉米骨头,中间被捅通,醋就从那里倒出来。这醋,闻起来有些酸臭酸臭的,但就像臭豆腐一样,闻起来臭,吃起来可香了。来小吃店吃豆腐的,大多就冲着这醋来。吃客先将冷饭或者粑粑拿出来,摆在桌子上,买了碗豆粉,就着吃起来。一碗豆粉三元钱,其它的东西自带,这就是山里人赶街的午餐。也就这简简单单的吃食,山里人吃得津津有味。吃了东西,就用碗舀了碗凉水,喝了起来。吃饱了,又解了渴,吃客打个招呼,就走了。前客走了,后客又来,小吃店里非常热闹。一波下来,已经卖出了一百多碗豆粉。

她正在忙得不可开交,突然手机响了。电话是自己的哥哥打来的,说娘得了急病,住在镇卫生院了,让她赶快来看看。她接了电话,就急了。她对他说,自己得马上去医院看看自己的娘、他的老岳母。说完,她急急忙忙赶往医院去了。

小吃店里剩下了他和小美,幸好吃客少了下来,这才勉强对付,可以正常经营。他平时不会算计,就只会使憨力,做些力气活。这小吃店里里外外全凭她在操持。她有急事走了,他的心里还真有些没底。

她到了医院,见娘也没什么大病,急性肠胃炎,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心就放下来了。娘说,今天是街天,你来了,那小吃店的生意咋办?她说,没事,现在已经是后午,吃客不会多了。她坐在娘的床边,和娘闲聊一会儿。她起身要回小吃店,她也没什么要表示的,就放下给娘五百元钱,说是让哥给娘买点营养品,补补身体。这些年,娘苍老多了,白头发已经很多,脸上的皱纹,就像一层层的山地一样。她刚才多看了娘几眼,心里很不是滋味,鼻子一酸,泪水差点流出来。娘这一辈子,在地里劳作,风风雨雨几十年,落下了一身子的病,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现在三天两头就生病,一生病,就去住院,一住院,就得花钱。人一旦衰老了,毛病就会多起来。记得过去,娘的身体棒得很,一百多斤的东西,去赶街,可以背一个来回,一点也不辛苦。可去年,娘上台阶时,一不小心,跌了一跤。她回到家看娘,见娘已经手持一根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她的心不是在流泪而是在流血。爹早过世了,娘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她能不伤心吗?在回小吃店的路上,她的心里一会儿是娘年轻时候的形象,一会儿是娘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她是怎么回到小吃店的,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她一回到小吃店,他就将她走后卖豆粉的钱交到了她的手上。当然,他截留了十元钱,做了自己的私房钱。她当家,这钱得由她管着,平时买包烟抽,也得要向她要钱。这时,小美在洗碗,小吃店里已经没有一个吃客了。只要到了后午,这小吃店里,就是最清静的时候。街上赶街的人,也渐渐少了,嘈杂的市声,也渐渐散去。她开始盘算晚饭该吃些什么了。

她提了个提箩,上街去买菜。她买了两斤野生鱼,当然价格有些贵,但这钱花得值得。市场上,饲料鱼多的是,价格也便宜,可吃了会对身体有害处,那肉也不好吃。接着,她去买了两斤猪排骨,想吃个油炸排骨,再就是买了点莲根,炒吃。然后,她又去买了把青菜、一点葱、芫荽和一块豆腐。这豆腐不是煮在青菜汤里,而是放进鱼里。晚饭就吃三菜一汤,这样的生活已经不错了。

回到小吃店,日头已经偏西,她就开始做饭。小美打她的下手,在刮鱼鳞,洗青菜、葱和芫荽。

这时,有屠户来买她家的肥猪。她对屠户说,照原价,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如果这样,就上秤称猪。屠户说,好,照老样子。三头肥猪,买了六千多元,把她的嘴巴几乎笑歪。屠户一走,她又忙开了,饭还没有做好,她得赶快做哩。

晚饭快要做好的时候,女儿也放学回来了。她就开始张罗吃饭。三菜一汤已经摆上了饭桌,热气腾腾的,一家人加上小美全都坐在了桌子边。她照样给他倒了一大杯白酒,这是每一顿晚饭不可少的。他嗜酒,已经是积习。他今天多喝了几杯,已经有些醉意,为的是在街上输钱的事,在心头不痛快,久久不散。

晚上,小吃店打烊后,他早早就去睡了,照他的说法,是为她去暖被窝。女儿明天要上学,也去睡了。小美辛苦了一天,也熬不住,躺到床上去了。

只有她,还在桌子边算账。算什么账呢?算今天的收入支出账。她有一本笔记本,是用来记账的。一年一本,记得非常仔细,大到上千元,小到几分钱,都明明白白记录在本子上。一天一小结算,十天一大结算,到年底再做总计算,做到心中有数。她一直很细心,从小就这样,算账算得精明,也就是算盘珠子打得精。她心算很快,几乎是马上就说出结果的数字。这还不算奇。她还可以连续同时算许多许多的账,算得分毫不差。加减乘除,她上学时是学过的,可用作心算,她运用得得心应手。在这镇子里,她可是出了名的。算出来的账,她都一一记录在了本子上,就是一本流水账。其实,在她的心里,生活就像一本流水账,一辈子虽然有点长,但日子得一天一天过,慢慢过,一分一秒地过,来不得半点的急躁。白天和黑夜,交替着,表面上看,天旋地转,可却慢慢腾腾,不慌不忙。会过日子的人,都是精打细算的人,紧紧张张的日子,冷冷淡淡过,不紧不忙过,她就是善于精打细算的人,急火毛躁的日子,被她安排得有声有色,过得有滋有味。

她借着小吃店里的灯光,开始在本子上,记录今天的收入支出流水账:

支出:买杂酱肉、买菜及配料300元,娘住院给500元,女儿考试奖金10元,给叫花子6元,共计816元。(原本被小偷偷走了43.2元,可拿回来了,在此不计)

收入:卖早点、豆粉收入1015元,卖肥猪收入6160元,共计7175元。

收支账:7175元—816元,结余:6359元。

记录完了,她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她已经很疲劳了。再疲劳,她也还是到小吃店四处看了看。电呀、火呀,可大意不得。一旦出事,将酿成大祸。

她“吱呀”一声,悄悄推开了卧室的门。她听见老公很响的呼噜声。她脱了衣裳,掀开被子,钻进热乎乎的被窝里。

老公已经睡得像一头死猪。她躺在被窝里,又放电影一般,回想了今天所经历的事,然后,张开嘴巴连续呼出几个哈欠,迷迷糊糊中,她这才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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