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2016-12-27 06:53柏祥伟
当代小说 2016年12期
关键词:表叔相框公鸡

柏祥伟

这个阳光明亮的正午,我家的屋子里突然进来四个人,屋里显得拥挤了。那个神情寡然的中年男人坐在靠近窗户的木椅子上。他跷着二郎腿,左手里捏着一根燃烧的烟卷。他不时把烟卷塞进嘴巴里,猛吸一口,丝丝袅袅的青烟笼罩着他糙黑的脸。他偏头打量我,黑白分明的眼珠缓缓地移动,让我感受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坚硬。倚靠着中年男人身边的那个男孩子,应该有十几岁的样子。自从进屋之后,这个男孩子就饶有滋味似的啃着自己的大拇指,一言不发地打量我家的墙壁和房顶。他的视线与我相对的瞬间,突然伸出舌头,瞪大眼睛对我做了一个鬼脸,又快速地恢复了近乎呆滞的神情。

“你爸爸还在青岛打工吗?”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吐出一口烟。他的声音从烟雾里弥漫出来,听起来模糊又嘶哑。我愣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问我,我连忙对他点点头。

“你妈妈也没在家吗?”

“我爸的腿受伤了,我妈妈去青岛看他了,”我低声说:“明天我妈妈就回来了。”

“怎么这么巧呢。”男人噢了一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偏头扫了一眼木桌上的那个白色塑料袋。“这是我在超市里买的苹果,你拿着吃。”男人指着塑料袋,他突然咧开的嘴巴,让我觉得他像是在对我笑,又像是他也要张嘴吃苹果。

我摇头说不吃。男人显出了有些失望的样子,他又抬起了捏着烟卷的手指,把烟卷塞进嘴巴,发出了嘶嘶的声音。

院子里的公鸡发出一声高亢的叫声,坐在木椅上的男人受惊似的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挪起脚尖踩灭了烟卷,伸直了腰板看着我。

“你知道吗?你应该叫我表叔。”

我对他点点头。这个中年男人刚才进门的时候,就让我叫他表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重复说这句话。我站着的位置与他相隔四五步的距离,分明闻到他嘴巴里散发的烟草味儿。

“我比你爸爸小三岁,咱们两家是老辈的亲戚了。你爸爸喊我妈妈叫大姑,所以呢,你应该叫我表叔。”表叔清了清嗓门,嘶哑的声音显得清晰了一些,他指着坐在门口抱着孩子的中年女人说:“这是你表婶子,她抱着的那个是你最小的表弟。”

靠近门口坐着的那个中年女人,脸上蒙着一层尘土,蓬乱的长发从她的额头上耷拉下来。阳光从院子里透进来,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软塌的鼻梁看起来有着虚无的线条。那个孩子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哭啼,中年女人挪了挪屁股,换了一个姿势,轻轻拍着包裹孩子的棉被。她对我抽了抽嘴角,又转头面对着坐在木椅上的表叔。

“真快,这几年没见,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这个叫表婶的中年女人抬脸看着我,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她的嗓音尖细,像是从嗓门里挤出来的声音:

“我都忘了,你叫什么来?”

“他叫宋小宝啊,你怎么忘了呢?”没待我回答,表叔侧身拽了一下他身旁的那个男孩子,提高嗓门对表婶说:“小宝比咱这个儿子小一岁,那年表哥家添这孩子的时候,咱们还来喝喜酒呢。”

表婶像是猛然醒悟了似的噢了一声,指着表叔身旁的那个男孩子说:“这是俺家大儿子,叫马竿,你按亲戚叫表哥就行了。”

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这突然闯入我家的一家四口人,让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我从没听我爸爸妈妈说过他们的亲戚。现在面对他们的盘问和介绍,我也懒得仔细听个明白。我只想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开我家。再过三天暑假就要结束了,我的暑假作业才做完了三分之二的课程,这才是我焦急万分的事。

我妈妈是昨天去青岛看我爸爸的。在青岛跟我爸爸一起打工的老乡,给我妈妈打来电话说,我爸爸在建筑工地上,一块从高空落下来的砖头砸伤了他的左腿。我妈妈不放心,才临时舍下我去青岛看我爸爸。我妈妈临走时叮嘱我,三天以后,她回来就会检查我没做完的暑假作业,不然她就会扣除下一学期给我的所有的零花钱。

自从这四口之家面色疲惫地敲开我家的大门时,我就心不在焉地对付着他们。我没给他们沏茶倒水。虽然我懂得一些招待客人的人情客礼,但是我不想这么对待他们。我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学生,我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习好课本上的知识。成人之间的交往,我不感兴趣。他们坐在我家屋子里快要半个小时了,我犹豫着想张口让他们离开我家,可是还没等我张口,我却听到表叔身旁那个叫马竿的男孩大叫了一声:

“我饿了。”

这个男孩子的叫声尖锐,就像栖息在树杈上收腹振翅的乌鸦,吓了我一跳。表叔偏头看了一眼马竿,他伸手摸了摸马竿的头,抬脸问我:

“是啊,我们都饿了,你家有什么吃的吗?”

我立即对表叔摇头。表叔愣怔着看我,足有老大会儿,他揉了一把鼻子,对坐在门口的表婶说:

“表哥的家就是咱们家,咱也别客气了,咱们自己动手做饭吃。”

表叔说着站起来,指着正在院子里低头觅食的那个公鸡说:“先把那个公鸡杀了炖吃吧。”

这个叫表叔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伸长了胳膊舒服了一下身子。他胡子拉茬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变形的O型,突出的眼泡也挤在一块儿,随着一声粗粝的哈欠,他的眼窝里挤出了泪花。他擦了一把眼,径直朝门外走出去。马竿跟在他身后,影子一样尾随。院子里的阳光淹没了他们父子俩,顷刻,我听到了霍霍的磨刀声。这样刺耳的声音从密不透风的阳光里戳进我的耳朵里,在这个酷热的中午,却让我感受到了冰冷的疼痛。

“小宝,快出来帮马竿逮大公鸡。”表叔的声音接着从阳光里穿过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快活,丁丁当当的,石子一样打在我身上。

“小宝,快出来。”马竿的声音听起来气喘吁吁,“快点,大公鸡飞上墙头啦!”

他们真要杀了我家的公鸡吗?他们凭什么杀了我家的公鸡?我忿忿地瞪了一眼怀抱婴儿的表婶,她似乎不在乎我对她的敌视,她垂下头,轻轻地摸了一下她怀里看似熟睡的男孩子。我冲出屋子,一脚迈进院子里,暴雨一样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斜裹在我身上。我每迈开一步都像是费劲地踢开阻挡我的力量。走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边,我看到表叔正蹲着用一块磨石磨我家的菜刀。他的屁股朝上撅着,随着胳膊在磨石上的收缩,我闻到一股铁腥味儿。我真想朝他圆滚滚的屁股踢上一脚,就像踢开一只球一样让他滚蛋。

马竿的声音从槐树后边传过来,他伸长着脖子,噘起嘴巴,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脸,朝墙头的公鸡发出吱吱的呼唤。他的手掌心里摊着一把黄澄澄的米,他扭头看到我的时候,立即板起脸对我说:

“赶紧把你家的公鸡哄下来。我们要杀了吃它的肉。”

我对他摇摇头,我听到自己的上下牙齿的磕碰声:

“不。”

“快点,现在我命令你!”我的拒绝让马竿逼近了我,他把手掌里的米举起来,昂头斜视着我:“我数一二三,再不我就揍你了。”

我站着没动,任凭马竿数出了一二三。他从一数到三的时候,每数一个数就停顿一下,再嗓门催促我。马竿数完三个数,抬手把手里的米粒撒在我脸上。我听到身后表叔哈哈的大笑声。在表叔的笑声里,墙头上的公鸡叫了起来,我揉了一把眼,从模糊的视线里,墙头上的公鸡尖叫着振翅俯冲过来,那一刻我家那只公鸡的动作真像一只天空的雄鹰,英姿飒爽,它扑棱着翅膀,撞在马竿的脸上。马竿痛叫了一声,他朝槐树后边歪了一个趔趄,摸到了靠在槐树上的一根木棒。他抓住木棒,挥手朝公鸡砸下去。我赶过去拽住了他的胳膊,马竿扭身又把木棒朝我挥过来。我看出他只是对我做出姿势威胁我。在我和马竿争执的瞬间里,表叔夺过马竿手里的木棒。他朝公鸡追过去,在墙角里跟公鸡绕了两个回合,我听到公鸡剧烈的叫声,木棒砸在地上发出的噗噗声。表叔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的左手里提着公鸡的翅膀。那一刻,他的样子开心极了,公鸡在他手下振翅挣扎,红头涨脸地咕咕叫着。

表叔提着公鸡走到我面前,喘着粗气问我:

“小宝,我们大老远来你家做客,我们想吃鸡你就得痛快杀了它。”表叔挥舞着手里的菜刀说:“一只公鸡算什么呢,还是咱们亲戚关系重要啊,你想想是不是呢?”

“我家就这么一只大公鸡,我喂了它三年了。”看着表叔手里明晃晃的菜刀,我几乎快要哭出了声:“每天早上这只公鸡打鸣的时候,我就开始起床上学……它是我的好朋友,它肯定不想死,求你们放过它吧……”

“少废话,吃你家一只鸡算什么?嗯,你说,我们大老远来你家做客,吃一只鸡算过分吗?”

表叔愤怒地打断了我的话,他把菜刀扔在磨石上,一手捉住公鸡的脖子,揪着公鸡的头,让公鸡的脖子突兀出来。公鸡在他手里挣扎着,扑棱的翅膀和乱蹬的鸡爪,翻着白色的眼珠儿,就像溺水濒死的样子,接连不断地发出咕咕的哽咽声。表叔腾出左手,他忿忿地揪住了公鸡脖子上的鸡毛。他的动作熟练,鸡毛从鸡脖子上挣脱的时候,发出噗噗的声音。拔掉鸡毛的鸡脖子露出了灰白的鸡皮,一丛细碎的血珠儿从鸡皮里冒出来,染红了表叔的手指。表叔骂了一声,弯腰摸起菜刀,朝鸡脖子上割下去,一股粘稠的血从鸡脖子里涌出来,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表叔扭头对马竿说:

“快去厨房拿个碗,盛着鸡血待会儿一起炖熟了。”

马竿折身朝墙东边的厨房跑过去,他轻车熟路似的拿着一个空碗返回来,弯腰放在表叔脚下。公鸡抽搐着身子,脖子里冒出的血淌进碗里。随着鸡血流淌得越来越少,公鸡停止了挣扎。表叔抬手把公鸡扔在地上,他擦着满手的鸡血,指着在地上抽搐的公鸡对我说:

“你去烧热水,赶紧烫毛开膛,剁碎了下锅。”

我站着没动,我的眼已经被淌出来的泪水糊住了眼睛,看不清正在地上慢慢死去的公鸡。

“别磨蹭,快去!”表叔厉声对我说着,又指着他身旁的那根木棒说:“把这根木棒折断烧了它,木柴炖笨鸡,才是原汁原味。”

我擦着眼泪,看着地上凝滞不动的公鸡,忍不住哭出了声。我不知道我是心疼死去的公鸡,还是被突然闯进来的表叔这一家人吓坏了。我实在是不明白,这个自称是我表叔的男人,怎么就带着他的家人擅自闯进了我家,在未经我容许的情况下,理直气壮地杀了我家的公鸡。我抽抽搭搭地哭着。我想跑到大街上喊人,我想找人帮我制止表叔这一家人的强盗行径。我哭着朝大门口的方向跑过去,听到表叔在我身后发出的怒喝:

“老实点,别出去,不然我把你家猪圈的肥猪一起杀了!”

表叔的话像一团扬起的绳索绊住了我。

“快回来,老实劈柴生火。”

我转过身,擦了一把泪,我冲他喊:“我不!”

我说:“你们等着,我妈妈明天就要回来了!”

表叔的鼻孔瘪动了一下,他哼了一声,提着菜刀撵到我身旁,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朝屋里连拽带拖。

“不干活就别想吃鸡,你在屋里老实待着,不然我用绳子把你捆起来。”

我被表叔拖进屋里。表婶已经把熟睡的孩子放在墙东边的沙发上,那孩子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熟睡的脸庞看起来就像一个熟透的地瓜。表婶面对孩子的神情看起来温和慈祥,就像我妈妈看我的眼神一样。她转头看我的时候,就显出了冷漠的样子。表婶搓了一把手,边挽着衣袖边轻声对我说:

“你在这里看着你这个小表弟,我去烧火炖鸡。”

表叔跟表婶走出了屋子,暴烈的阳光瞬间就把他们照得像影子一样单薄。我听到院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劈柴声,从灶膛里冒出的浓烟在阳光里四处逃窜。铁锅里热油吱吱啦啦响着,像是一群蝉在比赛着高亢的欢唱。马竿的身影在烟雾里窜动,他张着胳膊,做出鸟儿飞翔的样子,围着灶台转圈。表叔已经剁碎了公鸡的尸体,他甩着手里的血,走到南墙根的井台前,弯腰拧开了水龙头。他草草地搓了几把手,又摸起井台上的肥皂,在手里反复揉搓。一群灰色的麻雀从墙头上振翅飞起,在一瞬间里烟雾一样遮掩了表叔。表叔直起身子仰脸望着飞远的麻雀,他凝神不动,身子僵直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喷嚏。他哆嗦着身子,边朝厕所门口走边解着腰带。他走到厕所门口就掏出下身的那团东西,对着厕所的水泥墙撒了一泡尿。他闭着眼,兀自沉浸在哗啦啦的撒尿的快感里,显得很享受的样子。灶台前的表嫂朝他模糊不清地喊了一句什么。表叔慢腾腾地系上腰带,大踏步朝屋里走过来,他走到门口,我才发现他满脸大汗,看上去就像一个被仔细剃完毛的猪头一样油腻。他探进头来,冲我喊:

“辣椒有吗?生姜在哪里?”

我憎恨地对他摇头。他瞪圆了眼:

“你家的菜园子在哪里?”

我拒绝回答他,我只是觉得眼里已经掩饰不住地冒出了怒火。表叔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我,他冲我哼了一声,扭身离开了。我知道,他肯定进去厨房翻腾他想找的东西,辣椒和生姜就在厨房门后边的塑料袋子里,是我妈妈前几天赶集买回来的。那是我妈妈打算腌制准备过冬用的。这个莫名其妙来到我家的男人,他凭什么用表叔的身份来杀了我家惟一的公鸡,在我家里随心所欲,胡作非为,他有什么资格这么做?他们一家四口人,理直气壮地闯进了我家,让我要独自面对他们的压力和破坏。

我不知所措地打量着屋子,谁能帮助我一起抵抗他们呢?往日的时候,父亲总是在耕田回家以后,脱掉鞋子,坐在我对面的木椅上,端着茶壶乐滋滋地喝茶。母亲则坐在父亲身边搂着我,一起听父亲对家庭未来做美好的规划。那时候,父亲的喜悦总是挂在眉梢,他的嘴巴因为高兴咧得像碗口一样大。他打算养猪,喂鸡,在河边开垦一片空地当菜园。卖掉吃不完的玉米和小麦,在房前屋后全部盖上青砖绿瓦的院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把马棚里的马喂饱了,骑着马在田野跟春风来一场没完没了的赛跑。

那些年里,父亲一直在朝这些愿望努力。他忙碌得像一只老鼠,勤劳得像一只蜜蜂,执着得像一只扑进火光里的蛾子。他每天都要披星戴月去田地里劳作,指望能实现他的愿望。然而一年下来,他的忙碌和勤奋,只是换来了外出打工的那些邻居们的讥笑。那些回村里过年的邻居们穿着鲜亮的衣服,握着呜哇乱叫的手机,骑着马儿一样高大的摩托车,趾高气扬地从我父亲身边穿过时,我父亲羞愧得低下了头。

那年过完春节,父亲就跟着邻居们去青岛打工挣钱了。他不得不相信那些在大城市里见过世面的邻居们说的话:打工一个月挣的钱,就比你在土里忙活一年挣得多。父亲背着装满被褥和煎饼的蛇皮袋子,神色凝重地离开了家门。他发誓挣不到大钱不会回来,我和母亲都以为他能挣到大钱,可是他那么倒霉,突然就被一块掉下来的砖头砸伤了腿,要在医院里花掉他辛苦挣来的钱,母亲眼泪汪汪地去青岛看他。

然而比父亲更倒霉的是我,母亲刚走,家里就来了这几个自称亲戚的强盗,我该怎么对付他们呢?我想到了厨房里的菜刀,想到了门后面的木棒,想到了我放在床底下的弹弓。可是我却没有使用暴力的信心。我抬头看见窗台上边的墙上,奶奶在相框里安静又慈祥地看着我。五年以前,奶奶因为一场大病,在病床上折腾了一年多,还是被装进了这个相框里。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张口喊过奶奶。有时候,我会看着相框里的奶奶默念奶奶这两个字,只是我很久没有喊出这两个字了。

我记得父亲临去青岛的那天,跪下对着相框里的奶奶磕了三个头,他喊了一声娘,他说父母在,不远游,现在您和俺爹都去世了,我可以放心地外出挣钱了。我挣钱养活咱们这一家子人。父亲站起身来的时候,擦着眼角问我,听到你奶奶的答话了吗。我说我没听到。父亲很失望地看着我说,你怎么没听到呢,我都仔细听到了。你奶奶让我出门,让你在家里听你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那天我的确是没听到父亲和奶奶心灵暗语的短暂交流。我只是记下了父亲和奶奶交流之后,他欣喜的模样。

我对着镜子喊了一声奶奶。

我的确是喊出声来了,我听到自己的喊声从耳边像一阵风一样,朝着相框里的奶奶飘过去。我听到奶奶哎了一声,她的声音还像以前那样笑吟吟的,缓慢悠长,让我想起东墙根下盛开的丁香花。

“奶奶,咱家里来强盗了。”

“我看到了,我会让他们离开咱们家。”奶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我想对着奶奶笑,又想对着奶奶哭。我正不知道是笑是哭时,我又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喊:

“滚出去,离开我的家!”

这喊声是嘶哑的,翻滚的,就像沉闷的炮声,却又带着强劲的力量,就像一团骤然爆发的狂风一样碾压着我的耳朵,横冲直撞地窜出了屋子,把院子里的阳光撞击得支离破碎,这喊声飞沙走石,在院子里爆炸。瞬间的巨响之后,院子里寂静下来,表叔手拿一个瓷碗呆怔在灶台前。拿着铁勺正准备伸向铁锅的表婶也愣在原地。那个马竿保持着像刚才飞翔的姿势定格在槐树底下。我迟疑着朝相框里的奶奶张望时,听到了床上那个孩子尖锐的哭叫声,这个正在熟睡的孩子显然是吓坏了,他嗷嗷的哭声显示了他对刚才那一声吼带给他的恐惧。他的脸色涨红,手舞足蹈,哭声从他粉红色的嘴巴里滚出来,听起来就像噼啪作响的鞭炮。表叔和表婶从灶台前跑过来的时候,我再次听到了奶奶的声音:

“你们为什么要吃俺家的鸡?”

我寻找着奶奶声音的来源,奶奶的声音是从我身边最近的地方发出的,躺在床上的孩子停止大哭的瞬间,我看到他张开嘴巴的同时,发出了奶奶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讲理?”

表叔和表婶奔过来,他们惊恐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孩子,面对我奶奶声音的质问,表叔瞪圆了眼,表婶的手捂住嘴巴,她的手朝床上的孩子伸了伸,又缩回怀里,紧紧地搂着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中邪了吗?”

表婶的声音哆嗦着,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表叔:“老天爷,咱孩子这是怎么了?”

表婶看着表叔,又盯着我。她的眼神充满了无助的哀求。我抬手指着窗台上的相框说:

“是我奶奶,我奶奶在说话。”

表叔惶恐的眼神跟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他的视线与相框里我奶奶对视时,表叔双腿一弯,跪在地上。

“您老人家别生气,我只是饿了,我们全家只是饿了,我们只是来走亲戚的,大娘,我真的只是饿了。”表叔朝相框里的奶奶磕着头,他把额头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您别这么吓唬俺们了,求求您,别这样折腾俺孩子,俺们现在马上就走……”

表叔一边哀告,一边侧身把表婶拉在地上跪下。他们两个人对着相框里的奶奶,头如捣蒜。我听到相框里的奶奶叹息了一声,躺在床上的孩子停止了哭泣。

片刻的工夫,那个自称是我表叔的男人带着他的老婆孩子,离开了我家。表叔和表婶走的时候,拿走了他们放在木桌上的那一塑料袋苹果。他的脚步踉跄,神情沮丧。马竿垂头丧气,他甩动着两条胳膊,就像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一样。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表叔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的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要再对我说什么,然而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很费劲地瘪动了两下嘴巴,低头走出了大门。他们的身影在大门口越来越短,转眼就看不见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院子里只留下一片狼藉。正午偏西的阳光照在院子里,显得稀薄暗黄,灶膛柴火已经熄灭,余烬丝丝袅袅,像一片片灰色的羽毛在院子里回荡。我起身走进院子里,摸起扫帚打扫院子里的木屑,溅在地上的鸡血,把那些垃圾拢成堆。

有风刮起来了。刚开始是一股小小的旋风,从我脚下滋生起来,打着旋儿追随着我的脚步。这一小股旋风像是有着强劲的磁场,在地上盘旋着把尘土和灰屑斜裹在风窝里。旋风的漩涡越来越大,随着它的旋转越长越高。眨巴眼皮的工夫,就蹿到了我的头顶,斜裹着我的身子。我感觉到这股旋风蛮横的力量,像一捆绳子一样捆住了我,让我瞬间迷离。旋风推动着我的身子,我感觉我的双脚正在拔离地面,左右摇摆,我感觉我就要飞起来了,就要随着这股旋风飞起来。我感到了恐惧在风声里窜动,像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听到自己大叫了一声,我不知道我喊出了什么。随着整个身子在空中摇摆了一下,我被旋风摔在了灶台边,溅起的灰烬呛进我的嘴巴里,一股烟雾扑在我脸上。我挣扎着爬起身,院子里的旋风消失了。阳光依旧稀薄透明,仿若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揉了一把眼,走到井台边洗干净了手和脸,然后返回灶台前。我掀开锅盖,热气扑在我脸上。我摸起铁勺,舀了满满一碗鸡肉,端着走进屋子里,我把盛满鸡肉的碗放在桌子上,面对相框里的奶奶,我说:

“奶奶,您吃鸡肉吧。”

我听到奶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

“你吃吧,我教给你,你先把碗里的鸡头挑出来,你认真听我说话。”

我摸起筷子,把鸡头夹出来。听到奶奶说:

“你看见鸡头上的眼睛了吗?要记住,它的眼睛不只是会看东西,它还会流泪。”停顿了一下,奶奶又说:“还有鸡的嘴巴,你看见了吗?你要记住,鸡的嘴巴不只是会吃东西,它还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说:“我记住了。”

“你再把鸡爪子夹出来。”

我按照奶奶的指示夹出了一只鸡爪子。

“你记住了,鸡爪子不仅仅是用来走路的,它主要是用来刨食,填饱它的肚子。”

我说:“我记住了。”

奶奶叹了一口气:“你碗里还有鸡翅膀呢,你千万要记得,鸡翅膀不仅仅是用来飞的,它还用来保护它的爱人和孩子,不受别人欺负。”

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对我这么说,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要记住奶奶说的这些话。半晌,我听到奶奶又说:“小宝,你把这些鸡肉都吃了吧,你吃完这些鸡肉,你就长大了。”

我对着相框里的奶奶点点头,夹着一块鸡翅膀塞到嘴巴里,我逼着自己的牙齿咀嚼的时候,泪水突然从我眼里涌出来,滴滴答答地落进碗里。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孤单又漫长的正午,十二岁的我第一次尝到了眼泪的滋味。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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