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祖父

2016-12-27 20:43苏薇
当代小说 2016年12期
关键词:浪子凤蝶马头琴

苏薇

1

祖父年轻时曾养过一匹马。一匹汗血宝马。一匹来自土库曼斯坦的纯种汗血宝马。

我没有见过祖父,也没见过那匹神奇的汗血宝马,但它经常会跑到我的梦里。栗色,流着和血一样颜色的汗。它很高,眼神温柔,身上的毛又滑又亮,像披着一匹缎子。梦中,这匹马经常从森林深处闪出,飞刀一样划破沉寂的空气,从山下的小路飞驰而来,四蹄轻盈起落,马鬃肆意飞扬,嘚嘚的马蹄声,轻得像花瓣上的露珠滚进陌生人的梦境。

祖父对我来说,也像个陌生人。我知道家里有只大木箱子,里面藏着祖父的画像。也偷偷看见过祖母在灯下将画像看了又看。可祖母从未提起过祖父,父亲也是,他们似乎已经把他给忘了。

我对祖父的了解,是从村里一位古董级的老阿婆那里听来的。阿婆说,我祖父叫苏远山。这个,她不说我也知道。在老阿婆的眼里,苏远山是这样的:浓眉大眼,俊得能挡住太阳。黑色的风衣,栗色的宝马,腾云驾雾一样从远处飞奔而来,从她身边经过时,总是喊一声“阿婆”,或丢给她一兜山里的野果子。苏远山枪法极好,可以百步穿杨。榆树庄周围杨树那么多,我看着阿婆布满皱纹的脸,很想让她告诉我,哪棵树上有祖父的枪眼。苏远山还会功夫,一人多高的墙头飞身而过。曾经在榆树庄年轻小伙子们的数把铁叉下,影子一样闪转腾挪,毫发无损地坐到墙头上,漫不经心地笑。小伙子们非要拜苏远山为师,苏远山没答应,他说他喜欢独来独往。苏远山不但会功夫,还胆识过人。他曾经孤身一人,在一帮土匪的手里成功地救走了两个江湖艺人。那帮土匪的头儿找到祖父,说,要么入伙,要么消失。祖父既没入伙,也没消失,依然活得熠熠生辉。

有一次,我看见祖母对着一幅画像喃喃自语。秋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飘进来,正好落在她的耳朵上,那个有着一点红的玉耳环发出幽幽的荧光。我躲在门后,看见祖母的肩膀在一上一下地抖动,那条斜斜的光带里,无数灰尘在忽上忽下地乱飞。最后,她说了一句,该死的苏远山,你滚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祖母说的时候,还擦了一下眼睛,我想,她一定是哭了。

祖父年轻时,是个彻头彻尾的浪子。他去过很多地方,从大漠到草原,从塞北到江南。那匹栗色的宝马跟着他走南闯北,阅历也是相当的丰富。一天,祖父漂到了江南一个小镇,他听说郊外有个清泉寺,寺里的方丈是位世外高人。祖父骑着马飞奔而去。当时祖母正走在乡间小路上,打着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粉色的伞面上大片大片的山水,在阳光下婉约地流动着。祖父的马从她身旁飞驰而过,马鬃飘逸,俊美异常。马上的祖父也丰神俊朗,在祖母抬头的瞬间,祖父也正好回头,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狭路相逢了。祖母的心开始飞沙走石。浪子祖父调转马头,在马背上一弯腰,像捞鱼一样将祖母抱上马,宝马四蹄凌空,带着祖父和祖母来到清泉寺。

清泉寺隐在一片浓荫中,幽静异常。浪子祖父一进入寺院就变得中规中矩。住持果然是位高人,他和祖父相谈甚欢。他说,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他还说,要随心,随性,随缘。

半个月后,祖父和祖母结了婚。祖父将一对儿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玉耳环送给祖母,耳环是一朵花,中间有一点红,祖母很喜欢。

婚后,祖母随祖父来到榆树庄。这位娇小玲珑的江南女子在大山里也能将日子过得活色生香。祖母喜欢画和茶,她从江南带来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一套精美的青花瓷茶具。不忙的时候,午后醒来,黄昏还远,祖母就泡上一壶茶,开始画画。祖母擅丹青,她对丹青的痴迷和祖父对马的痴迷相得益彰。

祖父有把马头琴,他经常坐在马厩里,披着苍茫暮色,给宝马拉琴。琴声似万马奔腾,让他想起辽阔的草原,呼啸的北风,悠长的嘶鸣。

祖父说他爱马胜过爱女人,马是他的兄弟。祖母不生气,温婉地端着茶杯,笑得很古朴。饮完,心平气和地看着祖父,说,那你娶妻干什么?祖父笑,生子啊。祖母扔下画笔,将那幅画了一半的牡丹推到一边,说,我看哪,你还是和你的兄弟浪迹天涯去吧。声音让祖父感到凉幽幽的,祖父不说话了。

几年后,祖父真的去浪迹天涯了,和他的兄弟,那匹栗色宝马。祖母整日戴着玉耳环,一个人将日子过得清清楚楚。

2

一千多天后,祖父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个女的,叫凤蝶。

是啊,祖父那张举世无双的俊脸,能迷住祖母,自然也能迷住其他女人。

马儿欢快地冲着祖母咴咴地叫,四肢不住地抖动。我祖母沈慈儿站在温柔的夕阳里,看着马背上的女子。沈慈儿脸色清冷,眼神在薄薄的暮色里挣扎,她转回屋,手指麻利地将两只玉耳环摘下,对着光仔细地看了看,又放到手心里,耳环在她手心里不安地跳动。沈慈儿“啪”地一下打开箱子,将耳环扔了进去。

沈慈儿回头,看见苏远山站在门口,黑大衣,马靴,手里还拿着马鞭。他的脸黑了,远方粗粝的风沙将他的体魄铸造得更加强壮。沈慈儿看见一座山。可是,这座山顷刻间就轰然崩塌。浪子苏远山静静地盯着沈慈儿,眉宇间隐着淡淡的愧疚。他目光落在沈慈儿的耳朵上,眼神立刻被烫伤,他放下马鞭,大步走了出去。

沈慈儿的泪在眼眶里左冲右突,就是没有掉下来。分别了这么久,苏远山和沈慈儿竟然没说一句话。

当晚,凤蝶住到了厢房里。半夜里,苏远山敲着窗棂,唤着沈慈儿的名字,慈儿,慈儿,你开开门,我有话讲。

沈慈儿躺在黑暗中,叹息声像熟透的果子,沉闷地落在松软的泥土里。她没有回答。风吹着窗棂哗啦啦地响,将苏远山的声音藏了起来。

秋叶已经落光,地里的蚂蚱不再徒劳无功地蹦跶了。沈慈儿每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喝茶画画。她不见苏远山,那间屋子成了一座坟墓,将祖母沈慈儿的青春一点点撕成碎片。

那段日子,沈慈儿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拉开窗帘,将月光放进来。她枕着月光,听着忽远忽近的马蹄声,嘚嘚嘚嘚,嘚嘚嘚,像踏在去清泉寺的路上。

有一天,沈慈儿和凤蝶在院子里“碰”上了。当时,沈慈儿正站在马槽旁喂马。她将草料拌上细碎的黄豆饼,均匀地撒在马槽里,一只手搅拌着,一只手抚摸着马头,温柔地和马说话。她问马,这几年,你们都去了哪儿?马儿像听懂了一样,抬起头,也温柔地看着沈慈儿。沈慈儿就说,吃吧吃吧,吃饱了再回答。马儿继续吃草。沈慈儿又问,他和她是怎么认识的?马儿不说话,用头蹭了下沈慈儿的手臂。沈慈儿接着问,他们在一起好吗,你说呢?马儿还没回答,沈慈儿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脚步声有些笨重,凤蝶是带着身孕来到苏家的,那天黄昏,沈慈儿一眼就看出来了。

马儿抬起头,动了动四蹄,沈慈儿拍了下马头,刮了下马脸,绕过那个有些笨重的身体,回到自己屋里。

在这个家里,沈慈儿只跟马说话。

下雨的时候,沈慈儿打着那把江南带来的油纸伞,伞上撑着一段灰色的岁月。她站在马身旁,将伞高高举起,罩住马头。如果雨太大,她就搂着马脖子,和马相依在雨中。

慈儿,回屋吧,雨这么大。苏远山站在沈慈儿身后,隔着雨帘子说。

沈慈儿更紧地搂着马脖子,说,你回去吧,我喜欢和马在一起。马通人性,它还记得我。

我没有忘记你。如果忘了你,我就不会回来。

沈慈儿笑,笑声被大雨敲出无数个洞,沈慈儿的声音就从洞里挤出来,她说,我问过马了,江南到东北有多远?马儿说,很远。我又问它,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想家?马儿说,会!

苏远山走过来,拉沈慈儿的手,沈慈儿甩开他的手,回头,眼神像暗夜中突然闪出的两把刀,苏远山的手僵在半空中。

慈儿,我没有忘记你。苏远山又说。

沈慈儿又笑,笑声零零碎碎的,完全没了江南女子的婉约。沈慈儿回到屋里,隔着窗户看见苏远山站在雨中。她一扭头,又看见凤蝶站在厢房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苏远山。

沈慈儿嘴巴动了动,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凤蝶从不出门。有人问沈慈儿,她是谁?沈慈儿笑,说,我妹妹。

凤蝶比沈慈儿好看,但没有沈慈儿端庄。见过她们的人都这么说。

沈慈儿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凤蝶的样子。沈慈儿歪着头抖着手在摘耳环,看见苏远山将凤蝶带到厢房。

凤蝶一身蓝色衣裙,款款地跟在苏远山身后。她的脸白里透红,像成熟的庄稼。身段苗条,沈慈儿看见一片云飘在风里。

凤蝶来了后,从不到沈慈儿屋里,两个女人就像两座很有个性的山,固执地孤立着。凤蝶也很少出门,顶多在院子里走走。院子里有两只沈慈儿养的大白鹅,它们见到凤蝶就嘎嘎嘎地乱叫。沈慈儿像没听见一样,依旧在喝茶画画。她一有空闲就没日没夜地画,她的画画水平短时间就突飞猛进。沈慈儿从没问过苏远山,凤蝶多大了?家乡哪里?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抑或是再问一句,苏远山,你打算怎么样?

苏远山似乎也收起了浪子的心性,频繁出入城里的中药房。苏家是中药世家。苏远山的父亲,也就是我曾祖父,留下一个很大的中药房,一直交给一个老伙计经营着。那段时间,浪子苏远山似乎想将苏家的中药房做大做强。

那对玉耳环被沈慈儿锁在箱子里。一天,沈慈儿找东西时,突然看见了它们。沈慈儿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眼神迷茫,似乎早已忘记了。耳环花瓣上那一点红有些褪色,她找出画笔,点上朱红,圆圆的,像一滴血。这次,沈慈儿没有随便一扔,她找了块帕子,仔细地包起来,放在初见苏远山时穿的那套紫色的衣裙里。

以沈慈儿的个性,没有立即收拾包袱下山,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直到凤蝶的儿子出生,她才像刚从梦中醒过来。

3

凤蝶的儿子出生在春末夏初的一个上午。那天,沈慈儿听了一夜的风雨,正迷糊着,突然听见孩子的哭声。这哭声像一闷雷,准确地炸响在她心上。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披了件衣服,鬼一样爬出她的坟墓。

沈慈儿来到厢房,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她的血液瞬间逆行,她晃了晃,枯树枝一样倒下来。

沈慈儿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看见苏远山的脸。慈儿,苏远山将她扶起来。沈慈儿有些恍惚,像回到了他们新婚的那段日子。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将沈慈儿拉回现实,她苦笑了下,说,我没事,你过去吧。苏远山没走,他低声说了句,慈儿,是我对不起你。

婴儿又开始哭,像一声声呼唤。沈慈儿冷冷地推开苏远山的手,说,你去吧。

苏远山静静地站着,沈慈儿不理他,苏远山走了出去。

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怎么也哄不好。苏远山没办法,竟然取出马头琴。婴儿听到琴声,居然不哭了。从此,浪子苏远山没时间去浪荡了,他成了御用琴师。琴声悠悠,在暮色中穿行。琴声一响,沈慈儿就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朵花,落到了苏远山的琴弦上。

孩子的名字居然是沈慈儿给取的。我祖母沈慈儿晕倒后,也像做了个月子,一个月后,身体才慢慢复原。苏远山站在沈慈儿身后,看沈慈儿作画。病好后的沈慈儿画的画很抽象,苏远山有些看不懂。她画的明明是榆树庄四周的大山,可是,通往山上的居然是青石板路。山下还有大片大片的水,水里,乌篷船在细雨中穿行。乌篷船里有个女子打着一把二十四骨的粉色油纸伞,伞斜斜的,看不见女子的脸,只看见女子戴了对玉耳环,耳环上有一点红,像一粒朱砂。

苏远山终于看懂了。这个浪子落下泪来。沈慈儿笑了,画得不好吗?

好!苏远山声音有些抖,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吐着烟雾,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沈慈儿的画笔不争气地掉到了地上,苏远山替她捡了起来。

叫苏谨吧!沈慈儿淡淡地说,继续作画。

这个苏谨,就是我的父亲。

凤蝶也出了月子,黄昏时,她抱着孩子坐在厢房门口。孩子睡着了。凤蝶靠着墙,眯着眼睛,安静得也像睡着了。夕阳残留的一点黄飘忽着落到她的脸上,沈慈儿心底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如归去——

但最后,促使沈慈儿下定决心离开的,不是人,是马。

那天,小苏谨三个月了。进入秋天了,除了正午阳光暖一点,早晚都有些冷。沈慈儿生在江南,很怕冷。

中午的时候,沈慈儿打开窗户,让暖暖的阳光照进来。隔着窗户,她突然发现自己那颗死了的心又动了下。她看见,暖暖的阳光下,苏远山和凤蝶站在厢房门口,苏远山的手轻轻地在凤蝶的头发上拂了下,就这么一下,沈慈儿的泪就下来了。沈慈儿还看见,他们的身后,小苏谨睡在大大的摇篮里。摇篮糊着彩纸,很漂亮。沈慈儿还看见,那把马头琴待命一样放在摇篮旁。

沈慈儿走了出去,她来到马厩,发现马不见了。苏远山在家,马自然也应该在家。早上的时候,她还给马添了饲料,还跟马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她说,马儿,我是不是应该走了?这里不是我的家。马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它抬了抬头,似乎看着那条小路。哦,我明白了,沈慈儿说,我的家在江南,我本来就不该来,对吧?马晃了下头,像听懂了一样,眼里满是不舍。

沈慈儿一看见马没有了,像丢了魂一样。她走出村子,站在一块高岗上。突然,她看见那匹栗色的宝马朝她飞奔而来。沈慈儿挥着手,冲下山岗。马温柔地站在她面前,沈慈儿骑上马背,马带着沈慈儿风一般冲向那条小路,冲进大山。

那个下午,沈慈儿很快乐。她在马背上竟然唱起了《采莲曲》。江南多好啊,日出江花,春来江水。江边那棵老树还在不在?母亲做的绿萝鞋还在不在?沈慈儿,她真的要走了。

黄昏的时候,沈慈儿和马慢慢往回走。远远地,就听到了马头琴声。马站住了,原地转着圈,沈慈儿拍拍马头说,我们今天晚上就走。

回到家,苏远山站在大门口,看见她回来,走过来,将她扶下马,问,去了哪里?随便走走,沈慈儿露出一个以假乱真的笑。

进了院子,沈慈儿看见厢房里的大摇篮,坦然地走了过去。苏谨躺在摇篮里,似乎刚刚睡着,小手还不安分地乱动着。

沈慈儿将他抱在怀里。凤蝶站在旁边,不安地看着她。苏远山走进来,沈慈儿脸上是露珠般清澈的笑,说,好可爱的孩子!

沈慈儿回到房里,打开箱子,从她那个江南带来的包裹里找出一对翡翠玉镯,套在苏谨的手上。玉镯太大,沈慈儿将它放在苏谨的枕边。

凤蝶始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来了这么久,沈慈儿和她几乎没说过话。这时,沈慈儿突然说,凤蝶,苏谨和我有缘,你看他,在对我笑。梦中的苏谨果然在笑。凤蝶说,名字还是你给取的呢,自然有缘。

当晚,月色透过窗棂落在沈慈儿戴着的玉耳环上。沈慈儿将她从江南带来的东西都放在包裹里。对着月光,她又慢慢地将玉耳环摘下,放在窗台的帕子上。

玉耳环发着莹莹的绿光,像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4

沈慈儿悄悄地牵出马,马像懂她的心事,走路的声音轻得像踏在云彩上。沈慈儿骑上马,马儿四蹄凌空,美丽绝伦。沈慈儿轻拍了下马背,马儿就轻灵优雅地跑了起来。

沿着山间小路,翻过那座大山,已经到了后半夜。沈慈儿在马背上冷得直发抖。她只好趴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马儿不住回头,四蹄忧伤而迟缓地起落,踏在厚厚的枯叶上,嘚嘚的声音在山谷间回旋不休。

突然,马停了下来。沈慈儿直起腰,拍着马脖子,催促着,马儿,快走,天亮了就找地方喂你。

马儿对着天空悲伤地嘶鸣了一声,沈慈儿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

马儿,快,快走!沈慈儿使劲拍了下马背,马儿又嘶鸣了一声,扬起强壮如铁的四蹄,栗色马鬃烈烈如风,快得像浮在半空中。

可是,这到底是苏远山的宝马,一会儿,蹄声又寥落下来。而另一匹马的蹄声却越来越近。沈慈儿调转马头,月光下,一匹马四蹄生风,卷起的落叶四下飞散,苏远山端坐在马背上,很快到了沈慈儿面前。

苏远山和沈慈儿像阵前的将军一样互望了会儿。

沈慈儿说,我要走了。

浪子苏远山说,我和你一起走。

沈慈儿说,你有凤蝶,还有孩子。我什么都没有,自然是我走。

苏远山说,苏家不能无后。

沈慈儿不说话了。她的脸色越来越青。

还你的马!沈慈儿下了马,背着包袱就走。苏远山像当年一样一伸手又将她抱上马。沈慈儿坐在马背上,她的眼里柔弱中带伤。天上的弯月惨白惨白的,像要把往事都勾出来。苏远山像当年一样将娇小的沈慈儿拥在怀里,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浪子苏远山,此刻也沉默着。是啊,自凤蝶进了苏家院子,苏家立刻就气象万千了。这种感觉,就像隔着厚厚的冰层,能看得见却摸不着。

沈慈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明明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却在苏远山的面前都成了飘忽的幻影。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沈慈儿后悔万分。

两天后的中午,苏远山突然告诉沈慈儿,凤蝶走了。骑着宝马走的。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苏远山从外面回来,发现凤蝶的一切都不在了。小苏谨睡在摇篮里。

还不去追?!沈慈儿说。

不追了。苏远山眼神迷离地看着远处,早晚会走的。

那孩子怎么办?沈慈儿抱起孩子,心里从没有这么难过过。这一刻,她脑子出奇的好,她想起江南,想起宝马,想起清泉寺,想起玉耳环,想起马头琴……

沈慈儿静等宝马将凤蝶带回来。可是,一直等到黄昏,等到第二天早晨,宝马回来了,马上没有凤蝶。

凤蝶走后,苏远山更频繁出入中药房,他似乎什么都没变,依然给小苏谨拉琴。有时候,他还会坐在马槽旁给马拉琴。他的琴声越来越像马在叫。他和沈慈儿的生活似乎也回到了从前。只是这个小苏谨,让沈慈儿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感到像做了一个梦。

沈慈儿记得,凤蝶临走前的那天早晨,沈慈儿走出屋子,看见凤蝶站在厢房门口。凤蝶没有转回屋,而是对她露出一个日暮般苍凉的笑,沈慈儿的心被笑得东倒西歪。

那天,风也吹得心平气和,沈慈儿看见两片枯黄的叶子在风中无助地抖动。

后来,沈慈儿终于知道凤蝶来自西北,善骑马。

凤蝶走后一个月,浪子苏远山也走了。他的马靴、马鞭都在,似乎将灵魂留在了这里,走的只是一个壳。

沈慈儿没落一滴泪,似乎对这种结果早有预料,像已经等了很久了。她不惊不扰,依然将日子过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个和她毫无关系的小苏谨,让她束手无策。她没有奶给他吃,也不会拉马头琴。就算会拉,琴也不在。苏远山什么都没带走,只带走了马头琴。

沈慈儿只好抱着小苏谨去找奶娘。谁家有吃奶的孩子,沈慈儿就送人家几块绣花帕子。沈慈儿绣的帕子非常漂亮,谁见了都喜欢。那段日子,沈慈儿就坐在摇篮边不停地绣帕子。有人问她,你妹妹呢?沈慈儿就说,回老家了。那苏远山呢?去送妹妹一程。那孩子呢?孩子为什么还在这儿?沈慈儿是聪明人,她知道,话越多越漏洞百出。她不做声了,用一个模糊的笑将这些问题都模糊过去。

日子羽毛一样在空中飘。沈慈儿又戴上那对儿玉耳环,耳环上的那点红永远亮如水晶。

一天,沈慈儿突然发现她从江南带来的那把油纸伞不翼而飞了。她曾怀疑是祖父带走了。可是她的理由大多软弱无力,没血也没有肉。后来,沈慈儿就放弃了,不再寻找了。

等那把油纸伞再次出现在沈慈儿面前时,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5

十年后,我父亲苏谨已经十岁了。他早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和祖母沈慈儿的感情和别的母子没什么两样。

一天黄昏,祖母听见一阵熟悉的马蹄声,蹄声零零散散。祖母慌慌张张跑到大门口。夕阳如血,天已秋。那匹栗色宝马歪歪扭扭地跑过来,看见祖母,一下子跪倒在祖母脚下,口中慢慢流出血来,身上也流着血一样的汗,将夕阳都染成了紫红色。

马老了,眼里没了当年的神采,它忧伤而温柔地望着祖母,嘴巴动了动,它不会说话,它只用嘴巴触碰祖母的手,一张口,又吐出一大口血。祖母的泪直流下来,她蹲下身,抱住马头,失了魂,抖着手不停地抚摸着马鬃。

祖母知道,马回来了,浪子苏远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祖母解下马背上的包裹,祖父的马头琴露了出来。马头上有斑斑血迹,祖母彻底崩溃了。她不停地抖,搂着马脖子的手像在弹曲子。好半天,祖母不抖了,那眼神就像死了又刚活过来,成了铅灰色。

在包裹里,祖母还找到了她那把失踪的油纸伞。伞光洁如新。

马死了。死在一个深秋。死在祖母怀里。

四周大山安静如一幅画,村边的小河流得不急不缓。风过耳畔,祖母的泪被吹得七零八落,祖母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祖母和父亲将马埋在祖父经常出没的大山里,在一条小溪旁,溪水清澈而欢快地流淌。溪边,孤单的野菊花开得正艳。

当晚,祖母一夜没睡,她在月光下梦游一样走来走去。她将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天亮的时候,她在擦马头琴,将琴擦得雪亮,马头上那片血迹却没擦。在清晨透亮的霞光中,像开着朵火红的芍药。那晚,祖母耳旁一直低回着低沉婉转的马头琴声,像从遥远的大草原飘过来,风尘仆仆的。

祖母看见祖父坐在草地上,花在摇曳,苍凉的马头琴声在草尖上飞。

祖母还听见了马的嘶鸣,翻山越岭而来。

此后那段日子,祖母的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还掉了两颗牙齿。但祖母依然沉静如一方湖水。没事的时候,她就找出祖父的马靴,一遍遍地擦,似乎想将她的日子都祭奠在这双马靴上。

擦完,祖母笑了,她又看见了当年的祖父,将她捞鱼一样抱到马背上。

我听这个故事的时候,脑子老是开小差。我想,祖父和凤蝶祖母一定跑到玉门关外去策马牧羊去了。像祖父这样勇敢无畏的汉子,一定不会在小山沟里度过一生的。他是浪子。

祖父走后,祖母一直不动声色地打听祖父的下落。她画了无数张画像,托那些江湖艺人和天南地北的杂货郎,让他们帮忙打听,有消息,定重谢。因此,祖母从江南带来的家当,就这样各奔东西了。关于祖父的下落,版本很多,有人看见祖父在大草原,拉着马头琴,身边坐着一个女子。也有人看见祖父住在一茅屋里,种田烧饭。我想,这种可能很小。还有人说祖父当了和尚,法号“了然”。唉!这个可能性就更小了。原因还是,祖父他是个浪子。

关于这些,祖母总是一笑了之。她从不打听祖父具体在哪儿,也从未动过找他的念头。似乎在她的生命里,祖父只是路过。她只想知道祖父是否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在马儿回来的第二年,祖母给祖父筑了个坟。坟里有个棺材,棺材里放着祖父的马靴和马鞭,还有,祖母的油纸伞。祖母将祖父的生日当成了他的祭日。

从坟地回来,祖母鼓了一辈子的勇气,才跨进家门。祖母的脸色是青灰的,多病的,忧伤的。祖母的世界里只有祖父,当年被祖父抱上马的那一刻,这个江南女子的心就离开了肉体,不属于她自己了。

祖母以可见的速度在苍老,她的牙齿一颗一颗往下掉,她的头发梳着梳着就白了。祖母一直固执地、一厢情愿地认为,在祖父的心里,最重要的,是马。

祖母经常梦见祖父,祖母问,这么多年是不是连酒香都忘了?祖父说,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你和孩子。祖母看见祖父骑着马站在呼啸的风中,身旁,树叶片片往下掉。

祖母好久不去祖父坟头了。有人路过告诉祖母,坟头都看不见了,全是草。祖母只轻点了下头,将目光送上高远的天空,追着那群大雁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苏谨慢慢长大,他有着祖父高大的身材和凤蝶祖母的眼睛。奇怪的是,苏谨每次问祖母,明天会不会下雨?祖母总是回答,明天是个大晴天。

祖母很会讲故事,她的故事里,总有一个穿黑风衣,穿马靴,手背上有一道疤的男人。骑的马也总是栗色的。他可能是个飞贼,一个首领,或是一个少爷,但从来不是个浪子。我怎么听都觉得这个人就是我的祖父。

我问她,祖父去哪儿了?

祖母说,他老死了。

我又问,他长得什么样儿?

祖母喉咙咕噜一声,说,人样!

说完,她就闭上眼睛,安详得像睡着了。

这时,我的耳边就会响起马头琴声,还有嘚嘚嘚的马蹄声。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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