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田田
到了诺邓,你才会知道,倘若只带着眼睛与耳朵,即便是一次轻浅的出游,也是远远不够的。
在大理,依山就水的去处不可胜数。单是云龙,沘江、怒江、澜沧江偎云岭与怒山萦回曲折,星罗棋布播下众多鬼斧神工般的人间胜景。一路走来,只觉山有山的纵横清奇,水有水的娟秀畅美。反正,你记忆的内存有多大,这里美景的供应就有多足。
但诺邓不一样。她如一位山栖谷饮的隐者,在天开图画般人与自然共筑的佳境中,从容淡立,敦厚悠远,过着日月人怀的自得光景。你来了,没扰着她什么;你走了,没牵着她什么。
但对她历史与韵致的解读,无论你是谁,从走出她视野的那一刻起,都难免会吹竹弹丝般地泛起,如吟了一曲被岁月雕琢的诗意民谣,虽不刻意,却持久而绵长……
品不够的滋味
两千多年前,一支白族游牧部落来到澜沧江支流沘江河谷。
风中的咸湿味儿,引发了他们的关注。于是,那些地层深处的卤水泛出地表后凝成的盐粒,成为他们生存繁衍最自信的理由。
千百年来,这取之不竭的盐粒,滋养着诺邓的男男女女,演绎着诺邓的生生息息。因为盐的富足,一时间,诺邓成为滇西一大商贸中心,东向大理昆明,南至保山腾冲,西接六库片马,北连丽江西藏,商贾云集,百业昌盛,物尽其美,货畅其流。
山间铃响马帮来。那深深浅浅的马蹄窝里,印证着多少盛世的喧哗,又留存着多少人间的旖旎。
在村口那间千年盐井房里,诺邓先民以人工汲水的方式从井下取卤,再分给各家“灶户”煮盐。由此,家家户户取卤煮盐的日子,便成为诺邓人最喜庆的时光。那白花花的盐粒,经由四通八达的盐马古道运往各地,换来白花花的银两,换来肥硕的马匹,换来名贵的药材,换来绫罗绸缎、锦衣华袍,也换来诺邓人殷实富足、有滋有味的生活。
就像诺邓山下那幅变幻莫测的太极图一样,天下之事,盛衰无常。上天垂爱的诺邓井,白海盐大量开采以来,逐渐走向沉寂与落寞。
然而,作为生活必需品的盐,以及煮盐腌制食品的传统,依然伴着诺邓人的生活起居沿传至今。有意思的是,诺邓人用原始方式腌制而成的诺邓火腿,居然在“味蕾”文化异常多姿的今天,又一次让这个山间乡村进入人们的视线。
与千年前巧合的是,这一次,促成诺邓与外界联通的桥梁,依然是那种醇厚的咸味儿。你说,这是巧合,还是轮回?
细究一下诺邓火腿的做法,我们兴许能悟出点儿生活之道、生存之道乃至生命之道。
每年隆冬腊月,诺邓人宰杀年猪,将新鲜猪腿晾干,挤出血水,用自产的包谷酒抹匀,然后再层层撒盐。边撒边搓,边拍边压……腌制火腿的繁复工序完结后,诺邓人将自己对生活的念想也一并窖藏。一年、两年……窖藏愈久,入味愈深,味道愈醇。
就着那天赐良盐,诺邓人似乎生来就是生活的调味师,将一个个凡常的烟火时日,打理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这是享尽繁盛的诺邓人笑纳八方来客的豁达。也是历经沧桑的诺邓人静观风云变幻的淡泊。
是的,在诺邓,品尝生活与品尝美味,都一样需要能咀嚼出历史劲道的牙齿呢!显然,那种浸润着技能火候与节气交合的味道,可是诺邓人经年的窖藏,看似原汁原味,但纹理中却发酵着沉淀千年的雍容哩。
撇不开的老家
在崇山峻岭间绕过九曲八弯,当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爬满山坡的上百间民居赫然出现在眼前时,你也许会在心里说:哦,到家了!
在诺邓,这种回到老家的感觉,来得毫无征兆,却真切可触。
来到诺邓,就像来到了一座中国乡村博物馆,寺庙、牌坊、祠堂、府第、桥梁、民居,举凡古村落里能够见到的,这里几乎都有。这不是老家,又是哪里?
炊烟起处是故乡。大家共同的老家,自有它挥不散的烟火味,吹不尽的乡土风。
踏着光滑的石板路,踩着清晰的马蹄窝,穿长街,进窄巷,迎面撞上驮着货物经过的“马帮”。赶马人一声吆喝,马儿便乖乖让路,擦着马鬃毛侧身而过的刹那,马一扭脖呼出的热气,撩拨着你按捺不住的乡情。那一刻,好想做一回赶马人,在这千年古道上潇洒走一遭。
穿过古桥,漫步在沘江边上,循着哔哔剥剥的柴火声和扑鼻而来的饭菜香,来到岸边支起的一口大锅前,看到白花花的盐粒从沸腾的卤水中慢慢析出,那份喜悦无以言表。热情的白族小伙将一颗颗裹着盐粒的洋芋和鸡蛋直往你手心里塞,你贪婪地品尝着这世间绝好的美味,也享受着白族人家满滋满味的款待。一边的白族老婆婆那笑得满是皱褶的脸庞,让你感觉亲如家人。
老家是什么?老家是一个人的心灵家园,可以安放浮躁,可以抚慰伤痕。那是村口石阶上叼着烟斗的老伯,那是道旁榕树下跳跃撒欢的幼犬,那是沘河古桥边汲水洗菜的阿婆,那是街角石梯上追逐嬉戏的小妹……那是你阅尽千山万水之后的心灵归宿,那是你何时归来都不觉得陌生的老家。
诺邓是热情的、好客的,也是散漫的、从容的。她已在这世间行走了千年,步履不紧不慢,从从容容,以你感知不到的节奏,揣摩不到的心绪,坚韧着她的坚韧,从容着她的从容。
形形色色的人来了又走了,诺邓依然畅饮着山间的风,挥洒着云中的雨,荡游着藤桥上的岁月,横卧在银河与诺水中间,诗意而安然地品读岁月的清露。
有时,她也像入定的高僧,在世态万象中畅然达意,随心入定。你说她麻木也好,固执也罢,她依旧坚守着本色真纯,传承着儒雅厚重。看看那被时光磨得锃亮的石道,那逼仄却依然畅行的台梯,还有那街巷里追逐打闹的孩童奔跑的样子,多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恬淡,一样迅疾。
剪不断的传承
诺邓不是州县驻地却建有孔庙,这在古代礼制中是个特许。
级别上的特许,或许与盐业的兴隆不无关联。但诺邓的特别之处,还不仅限于此。
与多数孔庙不同,诺邓人供奉在大殿“至圣宫”的是尊“布衣孔子”,而非着帝王衣冠的孔子像。那尊“布衣孔子”,看上去少了几许威仪,却多了几分和蔼与亲近。
信奉耕读传家的诺邓人,看重的也许不是儒家道统赋予孔子的那些外在的头衔与名号,而更看重孔子的师长风范。以及他所布道的文化学说与思想精髓。
翻看诺邓史,有些现象叫人感喟。诺邓区区一村,在清代居然出了两名进士,举人贡生秀才不胜枚举,仅从几户人家族谱上查实的贡生就有60余名,秀才500多人。这,是一个世世代代被书香之气浸润的村落呈展给世人的人文大观。
一入诺邓,无人提示,你也会自重地定神静心。在这里,不论走进哪一户人家,随便翻出哪一件物什,哪怕一枚瓦片、一个摆件、一页书稿,都透着某种记忆,都刻着某种遵循。不做一番功课,你就很难读懂其前世与今生,更难翻晒其谱系与密码。
诺邓就像一座原生态的文化博物馆,每一种文化遗存,都有其独有的脸谱与标识。倘不经意间触摸到了她的脉络与细部,你自会惊觉,诺邓的文化吞吐量竟如此大得惊人。诗礼传家的儒家思想,乐善好施的佛家教义,阴阳五行的道家学说,连同白族先民的本主信仰,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此外,还有白、彝、苗、傈僳族的音乐、山歌、舞蹈,以及雕刻、刺绣、编织等等。可以说,三教九流,五花八门,都能在诺邓容身并留存。
博杂吗?琐细吗?开放而温良的诺邓,对一切外来文化都不排斥、不抵触,只要你来,都会是一副敞开着的胸怀,悦纳你、容留你,交集你的根茎,繁盛你的枝叶。
夕阳山风里,诺邓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似乎都深烙着某种连根带枝的独特意象与基因。这种传承,如同流淌了数千年的沘江一样,渗进了山石,透入了草木,深深融在了每一个诺邓人生生不灭的骨血之中。
离开诺邓的时候。突然想回头定格原先凝视过的每一处细节。没想留住些什么,但总怕忽略了什么。是什么呢?也许是一曲孤独而忧郁的山歌,抑或一尊被风雨擦拭千年的图腾,深深隐藏在诺邓每一个不被关注和翻晒的角落,静观着人来人往,日出日落。
一路上,那些飘飞的诗意与音符在夕阳里相互交织,似乎也在耳边叮咚作响。别了,诺邓,你这浸润着岁月光色的唯美浮雕,你这谱满了生命华彩的诗意民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