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骥
张爱玲是中国现代享有盛名的女作家,爱情是其笔下的重要主题之一。本文拟以张爱玲为研究对象,以张爱玲最具代表性的爱情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为研究范本,探讨小说女主人公的形象特质,以及在此之下张爱玲的创作特色与女性意识。
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惊艳文坛,此后更是凭借《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作品奠定了其小说大家的位置。爱情,是张爱玲笔下的重要主题之一。然而,不同于传统书写中的爱情礼赞,面对爱情书写,张爱玲比他人要清醒、犀利。本文拟以张爱玲为研究对象,以张爱玲最具代表性的爱情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为研究范本,探讨小说女主人公的形象特质,以及在此之下张爱玲的创作特色与女性意识。
一、《沉香屑·第一炉香》:以身谋爱的摩登悲剧
作为张爱玲的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炉香》一经发表便受到大众欢迎。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葛薇龙从求学香港的单纯女学生到以身谋爱的风月交际花的沦落过程,展现了战前香港民众的生活状态,以及在此环境下饮食男女的爱情悲剧。
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上海女孩子:“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而与葛薇龙的古典相对,走近姑母家,映入眼帘的却满满都是某种中西夹杂的气息:“山腰里这座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
应该说,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呈现的中国,更多的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古老的、神秘的、理想化的。而这一阶段的葛薇龙,面对这样的中国,更多以旁观者的角色出现。她以一个外来人的视角打量这个世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与不真实。
然而,连葛薇龙都不知道的是,其实此时的她,骨子里便已经有了中西夹杂的气息。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袴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换言之,在殖民地的文化漩涡中,葛薇龙不自觉地已成为“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的“东方韵味”来自于她的“普通无异”,然而她的“普通无异”却并非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浑然天成,而是一种殖民视野中的异化与再次塑造。
就此,当“东方”的葛薇龙走进姑母“中西夹杂”的客厅,除了感受到“像吐出的蛇信子”般被异化的危险,也感受到一种“鬼气森森”的诱惑——同类的诱惑。她以《聊斋志异》中的书生自比,自以为一身正气就可无惧魑魅魍魉。殊不知,《聊斋志异》中的书生大都深陷温柔乡,因为爱情与欲望,故而心甘且情愿。
然而,这一切还不足以让葛薇龙沦陷。作为接受了“五四”洗礼的现代女性,此时的她如年轻时的张爱玲般笃定着“知识改变命运”的人生信条。此时的姑母家对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暂时”的“栖息地”;此时的交际,也只是为了换取学费、求得住宿,“不得已为之”。在她看来,自己终究是那个敢于走出家门、追求自我与自由的娜拉,当学业有成、羽翼丰满,就可以不再“忍辱负重”,转而追求属于自己的海阔天空。
但是这一切,在葛薇龙遭遇乔琪乔之后发生了改变。作为张爱玲笔下“中西杂种”的代表,乔琪乔有着一张让所有女人为之疯狂的脸:“嘴唇……和石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美貌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人是高个子,也生得挺匀。”然而,外表的衣冠楚楚并未让乔琪乔拥有同样美好的内心:“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本人又不肯学好……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
应该说,葛薇龙和乔琪乔的相遇、相识、相爱并不纯粹。对于葛薇龙,乔琪乔一方面是她“同仇敌忾”的“战友”,对姑母梁太太相似的不喜,让她不自觉将其划入“同类”的阵营;另一方面,乔琪乔也是葛薇龙人生道路上爱与情欲的启蒙者,他的外表,他的轻浮,他的手腕,他的甜言蜜语,都让她感到冲动甚至沉溺。更有甚者,葛薇龙把乔琪乔当作了自己离开姑母家的契机——在她看来,作为爵士之子的乔琪乔可以给予她不再做交际花的生活。
而对于乔琪乔,葛薇龙只是他众多女伴、追逐对象的其中一个:葛薇龙的示好,让他感觉到一种手到擒来的满足,而葛薇龙的女学生身份,也让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与尝试欲望。但是,被葛薇龙当作“拯救者”的他并没有拯救葛薇龙的力量:“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他自认为是一个不婚主义者,而究其原因,不外乎是缺乏责任与担当。
可是,就是面对这样的“爱情”与“男子汉”,葛薇龙选择了牺牲一切、飞蛾扑火。面对乔琪乔“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的无耻言语,以及“我没有钱,又享惯了福,天生是个招驸马的材料”的厚颜,葛薇龙依然激起“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选择“以身谋爱”。她将自己卖给了姑母,做了一名彻头彻尾的交际花——她甘愿用自己的身体和自尊去换取一个男人承诺给她的“快乐”,即使这个男人“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即使这个男人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吃软饭的工具。
毫无疑问,从葛薇龙身上,我们看到的是所谓“五四”新女性在“新潮”之下与传统社会女性如出一辙的爱情想象与枷锁。在她们看来,爱情是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使命与本能,是一个女人生命的中心。于此,爱情成为她们的信仰,尊严与事业成为信仰的祭品,而她们,则沦为彻头彻尾的爱情动物。与此同时,张爱玲也指出了爱情这一名词内涵的复杂与多样性。葛薇龙爱上乔琪乔,“对爱认了输”,除却少女情动的懵懂使然,更夹杂了情欲、利益等诸多因素。换言之,当传统文学文化中不食人间烟火只有花鸟缠绵的爱情遭遇饮食男女的现实考量,爱情不复曾经的光鲜亮丽,却露出了更加真实的样子——爱情,不仅仅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美好,更有“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的无奈。
二、《倾城之恋》:以爱谋生的两性游戏
作为张爱玲唯一一篇以“恋”为题的小说,《倾城之恋》对爱情的探讨更为直白。小说讲述了出身旧式大家庭的小姐白流苏,历经离婚,备尝冷眼,最终与洋场浪子范柳原演绎出一场倾城之恋的故事。小说看似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却从普通处入手,呈现出了乱世之中女性的卑微、爱情的功利以及真挚的艰难。
与葛薇龙出场的“女儿”身份不同,《倾城之恋》开篇,白流苏不是未被染指的一张白纸,而是一个已经拥有了一定两性经验与社会经验的“女人”。“她……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磁,现在由磁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上颌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的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28岁,离异,此时的白流苏带给人的不是如葛薇龙般“处女”的诱惑,而是在传统“不是天使就是魔鬼”的视野中,独属于魔鬼的诱惑。也就是说,白流苏的魅力来自于她的离异与成熟。
与此同时,作为走出家门的娜拉,白流苏也并没有成为“五四”知识青年想象与书写中的现代女性。“没念过两年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离婚走出家门之后,白流苏没能如同“五四”描摹那般迎来独立自主的“现代人”生活,反而让娜拉出走之后或者堕落或者回家的预言一语成谶。
就此,白流苏在小说开篇的遭遇,其实成为一代娜拉历经“出走”故事序列之后最真实的写照。走出父门,走进夫门,走出夫门,回到父门……“五四”并未为娜拉出走之后提供相应的社会语境、社会地位、社会职务支撑,娜拉们的生命就此打上死结。她们只能在出走之后迎来回归,回归以往的生命轨迹、女性身份,以物化、依附换取生存。
在白流苏和范柳原的故事中,白流苏持有的态度与目的非常明确——“以爱谋生”。“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面对生活的压力,白流苏把爱情与婚姻当作了一场交易,而交易的目的只是生存。
然而,作为情场老手的范柳原,并不愿意就此成为白流苏以爱谋生的猎物。“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范柳原一早便洞悉了白流苏在这一场爱情中的不纯粹,以及如此不纯粹背后的文化根源。
曾几何时,范柳原也是留洋归来充满抱负的现代知识分子,满怀着社会改革、民族复兴的梦想。然而,回国之后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中西夹杂、满目疮痍,让他找不到民族情感可以寄托的想象中的“真正的中国”,以至于“是多么的失望……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渐渐地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就此,范柳原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他看到了在不中不西的文化氛围中,人性的异化、爱情的功利化,他渴望的是去文化塑造后人还原为人。中国还原为中国。
面对白流苏的以爱谋生,范柳原虽然洞悉一切,却依旧愿意陪她玩这一场两性游戏。究其原因,是他在白流苏身上看到了老中国的影子。他希望白流苏“懂他”,其实是希望自己热爱着的“老中国”“认识从前的我……原谅现在的我”。
但是,白流苏终究不是“老中国”,她只是一个被时代诱惑走出夫门,却最终不得不回到“父门”,需要“以爱谋生”,将自己作为商品从而换取生存的女人。而与此同时,面对这样一个不完整的“老中国”载体,范柳原也只会把白流苏当作情妇,而非妻子。他们的爱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两个人别有用心的感情游戏:一个是为了生存,一个则是为了回忆。
然而当香港沦陷,这样的两性游戏却获得了升华:“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她也只有他”,“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战争,解构了以往的一切文化,人性、爱情、民族、国家,在这一刻统统回到原点,露出了最简单纯粹的样子。此时,白流苏不再是那个需要以爱谋生的阴谋家,范柳原亦不再是那个放浪形骸的洋场浪子。他们作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和一个真正的男人重新遇见,“把彼此看得透亮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张爱玲说,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然而,战争之后,倾城之恋终究还是归于庸俗。我们的社会依旧缺乏为女性提供支撑的担当与力量,白流苏依旧还是那个需要依靠男性生存,需要以爱谋生的女人。唯一不同的,只是那个男人从虚情假意变得有了些许真心,而白流苏也就此拥有了一个合法的身份。
三、以身谋爱与以爱谋生
不管是葛薇龙,还是白流苏,不管故事结局是痛彻心扉的嚎啕,还是倾国倾城的传奇,在《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中,我们都看到了在那样一个社会里女性生存的艰难。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然而女性依旧停滞在几千年前的文化刻板印象中,或成为商品换取爱情,获成为商品换取生存。以身谋爱与以爱谋生,其实折射出的是女性身份之惑:什么是女人?什么是爱情?女性,应该如何作为“人”去追求爱情?又应该如何在爱情中不失去“人”的身份?
(重庆三峡医药高等专科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