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纳·弗里德斯多夫(Conor Friedersdorf)沈凝芬/译
美国人何以对伤害如此敏感?
康纳·弗里德斯多夫(Conor Friedersdorf)
沈凝芬/译
选自美国《大西洋月刊》2016年4月19日
一篇新近发表的论文解释了心理学领域里的“概念蠕变”(concept creep)如何重塑了现代社会的诸多方面。
一位妈妈把儿子留在车里,自己匆匆走进商业街的一家商店,她因此被指控对未成年人犯罪。一名高中生向脸谱网朋友们抱怨老师,随后因“网络侵凌”被休学。韦尔斯利(Wellesley)的学生们发起请愿活动,要求搬走一尊只穿内衣的男性雕塑,他们声称该艺术品给他们造成情感创伤。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塔莫尼卡(Santa Monica),声称需要情感支持动物(emotional support animal,指给人类作伴,提供精神支持的动物)的居民实在太多,当地农夫市场不得不警告人们不能欺骗服务犬。
图片来源:泽·费尔南多(Zeh Fernando)
美国文化何以走到今天这一步? 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心理学教授尼克·哈斯拉姆(Nick Haslam)在最近的一篇研究论文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当前事情进展的框架,该框架很有用,可与我以前见过的任何解释框架相比拟。在《概念蠕变:危害与病理的心理学扩展概念》(“Concept Creep: Psychology's Expanding Concepts of Harm and Pathology”)一文中,哈斯拉姆认为,虐待、欺凌、创伤、精神障碍、成瘾和偏见等概念现在所包罗的现象比以前宽泛很多,扩展的意义反映出对伤害的敏感性在不断增强。
他称意义的扩展为“概念蠕变”。
尽管批评人士可能认为概念蠕变破坏文化趋势,他却写道,“就像恐惧、心理治疗和受害者这些假想的文化一样,我所呈现的这些变化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然而他又补充道,“它们对社会和心理也有着潜在的、不容忽视的破坏性后果。”
接下来以两个故事说明概念蠕变如何成为一个好的或坏的力量。
故事1:在20世纪50年代,三年级的学生可以爬进父母的汽车里,不系安全带坐车四处逛。紧急停车时,爸爸或妈妈伸出右臂防止小孩子的头撞到仪表盘。这些孩子住在涂有大量含铅涂料的房子里,在充满浓浓香烟烟雾的客厅里度日。现在,法律不允许孩子不系安全带坐车外出,含铅涂料也被禁用,让孩子接触二手烟更被视为奇耻大辱,因此类接触而导致健康状况不佳的孩子变少了。社会对构成无法接受的风险、伤害或创伤的概念往一个更好的方向扩展。
故事2:在20世纪50年代,三年级的学生可以走路去上学,独自在公园玩,或骑10分钟单车到朋友家,只要他们能在晚饭或街灯亮起前回家就没有人会担心或反对。现在,尽管儿童绑架案同样很少发生,允许同样行为的父母却有被捕、甚至把孩子的监护权输给国家儿童保护服务机构的风险。社会对构成无法接受的风险、伤害或创伤的概念往一个坏的方向扩展。用汉纳·罗辛( Hanna Rosin )的话来说,“剥夺了童年的独立、冒险和发现——却没有让它更安全。”
伤害概念的扩展已让社会的许多地方发生或好或坏的转变。
为什么一位工薪阶层的母亲仅仅因为让9岁的孩子独自在附近的公园玩耍就要被捕,丢掉快餐店的工作,还暂时失去孩子的监护权?
“虐待”这个概念已过度扩展。
传统上,心理研究认定两种虐待儿童形式,即身体和性,哈斯拉姆写道。然而,近几十年来,随着新的虐待形式被确定或研究,虐待这个概念经历了“横向蠕变”(horizontal creep)。例如,“情感虐待”被添加为虐待的一种新的子类型。传统上作为单独一类的疏忽也被认为是虐待的一种。
与此同时,虐待的概念也经历了“纵向蠕变”。也就是说,被认为足以构成既定虐待类型的行为变得越来越没那么极端。现在有些人把所有的体罚都当成身体虐待。在心理学中,“疏忽的界限是模糊的,”哈斯拉姆写道,“后果是,疏忽这个概念可能包含过广,一些实质上比其他虐待形式更温和或更不明显的行为也被认定为疏忽。这不是要否认一些疏忽形式会造成极度伤害,而仅仅是为了表明这个概念的界限已足够模糊,被扩展到足以囊括那些不严重的形式。”
学哲学的学生会想起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即美德是极端间的中庸状态——每种美德都有不足与过度两种相应的罪恶。父母用言语痛斥、嘲弄和恐吓一个7岁孩子,或不送他去看医生、牙医或上学,但因为没有身体或性虐待就不觉得有不对之处,这就是不足的罪恶。
另一方面,想一想这种情况:一位母亲出于一时的愤怒朝13岁的孩子大嚷:“你的行为太自私了,我为做你的母亲感到羞耻!”把这样一个在原本温馨的家庭里发生的孤立事件理解为情感虐待则是过度的罪恶。如果因此导致孩子被儿童保护服务机构带走,或者由一位过度热心的心理学家来让孩子确信自己是虐待的受害者,这就会跟不足这个罪恶一样伤害了所有与此相关的人。
一位优等生参与了一项最古老的学生娱乐活动,他向同龄人抱怨老师,怎么就会以记录上打着“网络欺凌”标签而被休学告终呢?
“欺凌这个概念原初的意义已被延伸,所涵盖现象的范围变得更广,”哈斯拉姆写道,“它已经横向扩展到网络行为,到成人工作场所,以及各种形式的社会排挤。社会排挤不直接对受害者发起造成伤害的行动,有别于造成伤害的疏忽。”(例如,被一群朋友排挤出来就被认为是欺凌。)
欺凌也已纵向扩展。
“不像典型欺凌那么极端的行为现在也被纳入范围,”哈斯拉姆补充说,“在有些情况下,欺凌行为无需重复或故意,也未必像传统认为的那样发生在一个权力不对称的背景下。”比如说,如果一位“侵凌弱小”的大学生贴出一段“色情报复”视频,对象是他中学时交往、比他大几岁、很有影响力的流行明星,那么这类“概念蠕变”可能跟我们的直觉认知是一致的。
但是,同样的“概念蠕变”在《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报道的这个事件中就表现出过度的情况:
凯萨琳·伊凡斯(Katherine Evans)说,她的英语老师无视她寻求作业帮助的请求,在她缺课参加学校的献血活动时粗暴指责她,让她很沮丧。因此,当时还是一名高中高年级优等生的伊凡斯登录社交网站“脸谱网”,发表了针对该老师的激烈言辞。“那些不幸被莎拉·菲尔普斯(Ms. Sarah Phelps)女士教过或了解她和她疯狂行径的优等生们:这里是你们表达厌恶的地方。”她写道。她的帖子引发一些回应,其中不乏支持老师、批评伊凡斯的。“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讨厌她,这些理由都可能是非常不成熟的。”菲尔普斯女士曾教过的一名学生留言为她辩护。
几天之后,伊凡斯小姐从她的脸谱网上删掉了这个帖子,开始着手准备毕业和秋季学习新闻专业的相关事宜。但在网上发泄两个月之后,伊凡斯小姐被叫进校长办公室,并被告知她因“网络侵凌”被停学。她说她很担心记录上的这个污点会妨碍她考研究生或者获得梦想中的工作。
一番激烈言辞,相对温和,只有一次,一位十几岁的少年对抗处于权威位置的成年人。按这样的低标准,我大多时间都在推特和电子邮箱里被“网络欺凌”。
创伤原来指的是对身体造成的物理性损伤。在以往的战争中,许多被一战士兵称之为“炮弹休克”(shell shock)、现在称之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患者的病情得不到同情、护理和治疗。
多亏了“概念蠕变”,现在的退伍军人待遇更好了。同时,创伤这个概念总体上,尤其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正在不断扩展,以涵盖更轻的伤害。
哈斯拉姆写道:
近年来,创伤理论界和实践界已经提议,把分娩、性骚扰、不忠、被配偶抛弃或失去配偶或突然搬离、丧失家园等造成的情感缺失纳入创伤的范围。有时候,表明此类事件能突然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的研究能从实证上合理化这些扩展意义。但是,它们也代表着降低创伤性事件严重程度的门槛。
美国物质滥用与心理健康服务管理局(Substance Abuse and Mental Health Services Administration) 最近对创伤的定义提供了一个降低门槛的例子:
个体创伤是由对个体造成情感或身体危害或威胁,并对个体的机能和身体、社会、情感和精神健康造成持久不良影响的一个事件、一连串事件或一定环境所致。
该定义放弃了《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中A标准的大多数限制因素。
创伤性事件不必是一个分离的事件,不必涉及对生命或肢体的严重威胁,不必超出一般经历,不必可能给几乎每个人造成特别伤害,甚至不必给遭受创伤者造成特别伤害,他只需当它是“有害”的经历即可。根据这个定义,创伤这个概念的理解就比30年前更加宽泛和主观了。
确实,根据政府的定义,韦尔斯利的一名学生看到只穿内衣的男性雕像,感觉这件事对她造成“情感威胁”,同时对她的“精神健康”造成了持久的不良影响,那她就是创伤受害者。由于这一相同的名称也用来指酷刑和野蛮性攻击的受害者,以及那些经历像自杀这样极端不良影响的人们,这种“概念蠕变”的一个不可避免的影响就是,我们没法用语言区分出典型创伤,尽管单独区分出这些案例可能有用或有必要。
“精神障碍”这个概念的蠕变在基础教育中已饱受争议。难道男孩们在学校课室里表现出正常的烦躁不安就要被诊断为注意力缺失障碍(attention-deficit disorders)并被施以药物治疗,以便他们在老师面前更安静吗?
“童年的一般变化现都被安置在精神障碍这个宽泛的概念下,”哈斯拉姆写道,关于精神障碍的整体范围,“《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的近期版本都放松了区分正常与精神障碍界限的标准。这种定量宽松允许那些更温和、致残性更低的心理现象被认定为障碍。有时候放宽标准的形式是承认较轻微的“谱系”(spectrum)症状,例如循环性精神病(cyclothymia)这种躁郁症 (bipolar disorder)伤害程度较低的变异,以及阿斯伯格综合症(Asperger s Syndrome)这种孤独性障碍(autistic disorder)伤害程度较低的变异,该变异最近才被并入孤独性障碍诊断,从而在纵向扩展了它。”
再次,与“概念蠕变”的潜在好处同时而来的是重大的隐患。哈斯拉姆担心,“通过把正常的悲伤、担忧和恐惧歪曲为精神障碍,精神健康行业用药治疗过度,夸大人口中障碍患病率,并且转移了较严重病症的资源。”
心理学中的这些趋势已经影响了大文化,并因此引发了对“概念蠕变”的另一关注。对于世界上那些饱受煎熬的人们来说,情感支持动物确实是不可或缺的伙伴。但是,由于不质疑任何人对自己心理需求的主观评估,加上想跟允许一只珍爱的宠物陪伴他们的体系赌一把的人太多,新的伦理观难以为继。
帕特丽夏·马尔克斯(Patricia Marx)最能说明这一点。她在《纽约客》(New Yorker)中记录了她成功把一只“情感支持乌龟”带入上东区一家奢华艺术博物馆的尝试。
她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她有一封信:
致相关人士:
回复:帕特丽夏·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女士已经被诊断患有《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中认定的一种精神健康障碍。她的心理状况影响日常生活活动、应对能力以及其心理稳定。
她的身体状况也同样受影响。
马尔克斯女士的乌龟能提供重要情感支持,并减缓那些妨碍她履行责任和完成目标的日常能力的症状的严重程度。离开这只乌龟的陪伴、支持和关照,她的精神健康和日常生活活动都会受限。在我看来,拥有一只情感支持动物是治疗的要素,可以提高心理适应能力,有助于实际的生活活动和健康,提高履行工作和家庭责任时的能力,以及缓解她在一些特定的情境中所体验的心理问题的严重性。
她已为该宠物在美国情感支持动物管理局(Emotional Support Animal Registration of America)登记注册。本信进一步证明她的宠物是情感支持动物,她有权享有《公平住房法案》(Fair Housing Act)和1973年的《康复法案》(the Rehabilitation Act)赋予的权益。她被允许在原本不能拥有情感支持动物陪伴的住房和交通服务方面享有例外。
对美国“伤害的敏感性日益增加”的强烈反对与许多散乱、有时自相矛盾的事件相关,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与憎恨被骗有关。
追溯其在社会心理学领域的发展轨迹,偏见也许是哈斯拉姆应对的最具争议性的话题。根据传统的观点,“偏见者对外围团体的成员怀有敌意。”但这样的定义充分吗?
他写道:
早期的社会心理学研究者出发点都是把偏见理解为赤裸裸的偏执,调查验证对非洲裔美国人、犹太人或其他人充满敌意的、贬损性言论。然而,20世纪后期这些言论的支持率在降低,对偏见的理解也随之被拓阔。
麦康纳基(McConaghy)区分了以支持露骨偏见为例的“老式”种族主义和更微妙和更普遍的“现代”种族主义。现代种族主义者,比如所谓的“象征性”的种族主义者,并未表现出对传统偏见对象的直接敌意,但否定种族主义的继续存在,而且表明反对平权法案政策。即使不赞成对目标群体的任何贬损性评价,在现代种族主义以及后来的性别歧视问卷测量上得高分也是可能的。尽管如此,这些分数也被用以证实偏见的存在,因为它们已被认定可揭示默认的负面评价,与歧视性行为这样的其他偏见指标联系在一起。
在学术界,概念蠕变已让偏见的内涵“从直接、明确表达的反感”扩展到“推断出的反感”,随后这个概念又以另外两种形式扩展。“厌恶型偏见(aversive prejudice)这个概念适用于那些否认个人偏见但有时候不自觉地对异族之人心怀厌恶的开明人士,”哈斯拉姆写道,“这些厌恶并非基于敌对憎恶之上,而是基于恐惧、不安或不适。”而且隐性偏见的思想——即潜意识的态度和信念可以塑造行动——深深巩固了这种观点,即偏见包含人们持有的负面种族情绪,即使人们对此全然不知。
在另一演变中,偏见不再局限于群体的负面评价。“善意型性别歧视(benevolent sexism)这个概念把偏见扩展到涵盖至少表面看起来温馨、积极的群体评价。”哈斯拉姆写道。善意型性别歧视者把女性理想化为纯洁的尤物,她们太娇弱,道德太优越,不适合生活在男性喧嚣的公共世界里。
要完整理解学术界的偏见概念,就不得不提及富有争议的微暴力观的崛起:
某研究表明,偏见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存在于目标的眼中。对微暴力的研究就把目标对偏见的感知当作偏见存在的明确证据:假如某目标认为一次冷落是偏见的证据,那它就被认为是偏见,哪怕这个冷落很模糊不清,它的作者也拒不承认。
当然,大多带有偏见的行为都是确定无疑的,目标的感受也很准确,而且对偏见的否认也常常不能令人信服。
不过,把感知到的歧视和模糊不清的微暴力当作偏见的绝对证据就等于主观地处理该概念。除此主观性之外,微暴力这个概念还通过涵盖疏忽和那些反映焦虑而非敌意的现象在内而扩展了偏见的概念。
举的例子包括焦急的白人理疗师在跟少数种族客户探讨种族问题时结巴的讲说、颤抖的声音和单词的错误发音,以及在居住环境中“绝对排除代表各个种族群体的装饰和文学。”
以上追溯的每一步背后的学问都因产生的争论太多而无法概括,更别说在这里细述了。但似乎可以做这样合理的假设,即跟其他的领域一样,围绕着偏见的“概念蠕变”既包含理解上合理的改进,也包含存在危险的过度扩展。
就我在这个框架下书写的争议而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偏见的“纵向蠕变”未必是人们争议的核心原因。
绝大多数美国人认为经典定义的偏见应被视为奇耻大辱。如果你公然敌视一个种族或民族的成员,我就不要你进我的家、在我公司工作或者住在我的隔壁。跟我认识的大多人一样,没有什么群体比种族主义者让我更反感,也很少有政治事业能像反对偏见这样让我深有感触。
我也不反对那些研究较次要的偏见类型的学者。
有人“否认个人偏见但却心怀厌恶……不是基于敌对憎恶之上,而是基于恐惧、不安或不适”,了解和研究该事是有益的。我认为该现象具有破坏性,值得补救。
我也很感激那些正在研究隐形偏见的学者。
不过,一方面是挑起种族焦虑的三K党徒和煽动者,另一方面是参与测验的大学生们,虽然测验表明他们对一种族群体有稍微负面的联想,但他们却对该群体成员有没任何仇恨,没有恶劣对待该群体的任何成员,更没有提倡完全平等之外的任何东西,这两方面似乎应该有清晰可辨的词汇和概念。那些大学生可能被贴上“有偏见”或“种族主义者”的标签,但很少有人会把他们从家里或工作场所中驱逐出去。
当争取社会正义的进步分子在大学校园里呼吁在社交上或行政上惩罚同龄人的“微暴力”,例如,说“足球”时用西班牙语(fútbol)而不用英语(soccer),在龙舌兰酒派对上戴一顶小小的阔边帽(龙舌兰酒是墨西哥的国酒,阔边帽流行于墨西哥和美国的西南部——译注),在人行道上用粉笔写下“特朗普2016”(Trump 2016 ),我很好奇在这过程中是否有寻求惩罚的人在说“那是有偏见的”或“那是种族主义的”,言下之意是“那是种族主义,我们都赞成应该被当成最大耻辱的那类”。然而,他们的批评者却回应,“不,那不是种族主义的”或“你们错了”,其意思不是当下争论的行为在一种值得质疑的意义上是否始终该加以反对,而是说不管对错,那种行为都明显不属于我们所有人都赞成必须当成最大耻辱的那类事物的范畴。
在这次讲述中,“概念蠕变”导致沟通失败。
当一个概念被延伸去包含那些比早前所指涉的现象“更温和、更微妙或没那么极端的现象”时,关于如何最好回应该概念的任何早期的判断或共识都将不再适用。
如果社会想要充分利用新信息,概念蠕变是不可避免和极其重要的。但是为什么概念蠕变的方向,跨越这么多不同概念,却都朝着对伤害更大而不是更小的敏感性发展呢?
哈斯拉姆认可两种看法。
一种看法与心理学领域及其激励机制相关。“可以说,正如成功的物种开疆拓土、侵入和适应新的居住地一样,成功的概念和学科也会扩大范围、延伸进新的语义生态环境,”他推论说,“成功吸引研究者和实践者注意的概念比那些未能吸引注意的概念更有可能被以新的方式应用到新的语境中。”另一种看法假定的是一个观念形态的解释。“在对伤害的敏感性和对受伤害者的反应的自由主义议程中,心理学扮演了一个角色,”他写道,“它对负面现象的关注增加——如虐待、上瘾、欺凌、精神障碍、偏见和创伤这样的伤害——表明该社会议程的成功。”
我想到了第三种看法。
想想犯罪、欺凌和种族主义。随着打击犯罪、欺凌或种族主义的加强,骗子、恶棍和种族主义者努力隐藏他们的罪行;执法者反击——如果小偷开始“一时忘记给钱了”,就要痛击该战术。如果恶棍开始在桌子底下踢受害者,而不是捏他的脸,把欺凌定义为“公然侵犯”就显得错误与不足;如果种族主义者不再在公共场合使用种族主义的蔑称,但坚持使用狗哨(dog whistles,是澳大利亚牧羊人呼唤牧羊犬使用的一种高频口哨,其声音人听不到,只有牧羊犬能够听到。后用以比喻表面说一套,背后的真实含义却只有少数目标人群才能领会——译注),这后者就该被视为耻辱。但是包抄隐性不良行为的努力往往会瞄准越来越细琐的行为,而且更令人担忧的是,依赖不透明或主观的评估去逮捕的往往不是骗子、恶棍或种族主义者。越来越多无辜的人会因此被当作种族主义者和恶棍加以搜查、逮捕或打击。
这必定会引发强烈的反对,随之而来的争论也会以特定的方式乱成一团。当刑事司法系统和进步的反种族主义的批评者指出社会正在错误或过于严厉地惩罚一些人时,现状的维护者们则指责他们为罪犯或种族主义者辩护。分歧的核心实际在于概念蠕变是否过度了。
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认为已经过度了,并提出了第四种看法。“如果一所越来越左倾的研究院招聘的员工越来越敌视保守分子,那我们就可以想见,他们的概念将借助有动机的学术研究以有利于他们及其盟友(比如大学的行政管理人员)的方式转向对保守分子的控诉和谴责,”他写道,“我们可以想见,学术概念蠕变的方式是增加受害人数和加深受害者的伤害,是让所有的人在丑陋的道德指控面前越来越难以自我辩护。这些带有政治动机的学术研究有时候可能来自人文学科,而非心理学,但都大量运用心理学概念和研究,并反馈回哈斯拉姆所探讨的蠕变心理学研究的六股分流中。”
对于那些对此解释持怀疑态度的自由主义者,他补充道:
假定联邦调查局(FBI)跟多数执法机构一样曾经是一个右倾的机构。假定从1908年起到整个20世纪90年代保守派与自由派的人数比例为3:1。
但是,假定在乔治·沃克·布什(George W. Bush )执政期间,该机构开始进一步右倾。“9 · 11”恐怖袭击之后,该机构文化变得极端敌对自由派和民主党人,因为这些人被广泛地与国家最大威胁联系起来。到2012年保守派与民主派的比例为14∶1。你会不会假定这种变化影响了联邦调查局工作的方式,或你是否还信任这家机构执法不受政治干预的职业水准?
会不会该机构的资源就此倾向保守派的优先事项,比如打击恐怖主义和道德沦丧,而忽略自由派的优先事项,比如堕胎诊所爆炸事件、民事侵权、环境犯罪?我们是不是也会开始发觉执法概念向右蠕变,如越来越多的市民被怀疑欺骗津贴、教唆非法移民,或颠覆美国的价值观?也许我们甚至还能看到全新的法律概念被创造出来,例如“微叛国”(micro-treasons),被定义为“简单平凡的日常言语、行为和环境中的无礼举动,有意或无意地传递对美利坚合众国敌对、贬损或消极的态度”。
概念蠕变“通过把新体验定义为伤害、把新群体定义为受害人,以一种与自由主义社会议程相契合的方式扩大了道德关注”,哈斯拉姆写道,“而且它认定这些人需要关心和保护。作为道德圈向新的、更温和的伤害形式的延伸,概念蠕变可能表面看起来是道德进步、完全有利的迹象。它把之前能被容忍的辱骂、专横、差别对待行为定性为有问题的,并为身处逆境的人提供专业照顾。”
不过,他补充道,要担心对伤害过度敏感的理由有很多:
●“通过把虐待、欺凌和创伤的概念应用于那些不太严重、没有明确定义的行为和事件,以及通过越来越多地增加这些概念的主观因素,概念蠕变可能引发大量不合理的指控和诉讼,产生过度和比例失调的司法体制。”
● “概念蠕变可能产生一种语义稀释。如果一个概念被扩展去包含不太极端的例子,那么它的原型意义很有可能转变。例如,如果创伤不再专门指超出正常人类体验的可怕事件,而被用来指不太严重、更为普遍的压力,那看待它的眼光就会变得更加和善。”
● “通过增加被定义为道德受动者(moral patients)——指值得道德关注的人,依据是他们患病和受伤害的知觉能力——的人数,它有减少自认为能做道德能动者(moral agents)的人数的危险。”有一种倾向,“越来越多的人把自己当作受害者,而这种受害者是根据他们的痛苦、脆弱和无辜来定义的。这种受害感扩大的对立面可能是各种各样的道德小人的定型:虐待者、侵凌弱小者、偏执狂和创伤制造者。”
● 扩展精神障碍“可能把正常经历当成病态,导致过度诊断和过度治疗,并产生一种能动性被削弱的感觉。”
虽然在关于概念蠕变为什么在理论心理学(academic psychology )中产生却在社会中传播这个问题上,哈斯拉姆和海特的观点看似大相径庭,但在关于它的危害上,他们却有足够一致的看法,在《卫报》(The Guardian)专栏上联名探讨了该主题。
讨论围绕对伤害增强的敏感性如何影响了大学校园展开。
“当然需要对年轻人加以保护,使其免受某类伤害,但是过度保护也是有害的,因为这将导致脆弱,妨碍适应能力的培养”,他们写道,“正如纳西姆·塔勒布(Nassim Taleb)在《反脆弱》(Antifragile)一书中指出,肌肉要有抵抗运动才能发育,骨头要有压力和冲击才能强壮,发育中的免疫系统需要接触病原体才能发挥作用。同样地,他说,孩子天生都是反脆弱的——在他们学习从挫折、失败和对他们珍视的思想的挑战中恢复过来的过程中,他们变得坚强。”
他们继续写道:
一所试图不让学生接触他们认为不愉快、甚至恶心的言语、观点或涂鸦的大学对学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这会导致他们在离开大学、进入工作之后遭受更大的痛苦和失败。可悲的是,最需要力量来面对未来歧视的学生恰好是在校园里被受害者文化(victimhood culture)弄成最脆弱的那些。
大学校园里的不安不仅仅是由概念蠕变引起的。黑人和穆斯林学生尤其必须忍受别的学生极少面对的无知问题和其他侮辱。多元化很难,需要做更多的事情才能让每个人在学校里都有受欢迎的感觉。不过,大学都应该谨慎,不要鼓励受害者文化,导致效果与更大的脆弱循环往复。
虽然我认同哈斯拉姆和海特发现的潜在危害,但我不像他们那样倾向于把概念蠕变和对伤害增加的、有时过度的敏感完全当作是自由主义的现象。在美国警察部门内部,有很多例子说明可能被盘问原因的蠕变,在纽约市,成千上万的黑人和棕色人在警察说他们做“鬼鬼祟祟的动作”之后被反扑在墙上搜身就是说明。
与邮政员工和抄表员不同,害怕被狗伤害的警察每年以司法部(DOJ)所谓的传染病名义杀死了上百只甚或上千只狗。
2001年9月11日恐怖袭击之后,布什政府和众多美国人对恐怖主义造成的伤害,不管是真实或想像的,变得越来越敏感。比尔·马赫(Bill Maher)因为说了实施自杀式人物的基地组织劫机者不懦弱,而从他主持的脱口秀《政治错误》(Politically Incorrect)中被解雇了。迪克·切尼(Dick Cheney)宣称,“如果巴基斯坦科学家帮助基地组织制造或者开发核武器的可能性有1%,从我们做出反应的角度来讲,就必须把它视为一种确定的事情。这与我们的分析无关……这是我们是否做出反应的问题。”入侵伊拉克在一定程度上就基于这一观点,即“9·11”改变一切,而且美国再也容不下萨达姆·侯赛因(Saddam Hussein)。无人机作战就说明了所谓的“紧急”威胁(“imminent” threat)的概念蠕变。
在“9·11”之前,刑讯罪犯的主张是禁止的。布什政府的刑讯被公开之后,大众辩论的焦点是各种富有神话色彩的“定时炸弹”剧本,在这样的剧本中,除了刑讯之外的整座城市都可能被一抹而去。现在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提出对恐怖分子的刑讯可以更加广泛。同样地,刑讯也是心理学领域里人们推动概念蠕变朝着对伤害更不敏感的方向迈进的例子,因为该行业已跟布什政府力图逃脱“强化审讯”(enhanced interrogation)后果的努力串通一气。
概念蠕变可能是必要或不必要的。它可以使概念与基本现实或多或少地联系在一起。它可以让社会变得更好或更坏。然而,许多迫切要求对伤害增强敏感度的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过度敏感的危害。认识到概念蠕变既推动进步也同样催生问题很重要,尤其对于那些反对以对伤害敏感的名义制造伤害的人。
原文标题:How Americans Became So Sensitive to Ha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