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湾真相

2016-12-24 08:47刘太白
长江丛刊 2016年10期
关键词:村长

■刘太白

南湾真相

■刘太白

刘太白,男,小说写作者。曾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余万字。中篇小说《幸福像花儿开放》、《或许你选择了理想》、《野棘坪》、《高音》被《作品与争鸣》转载。《高音》获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优秀奖。湖北作协会员。

韩英梅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轻轻地问道,少敏,你能保证我的采访可以一举成功吗?

陈少敏说,成不成功我不敢讲,但我能够保证你获得真相。

获得真相还不等于采访成功啊。尽管心里这样想,韩英梅还是叮上一句,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那就行。韩英梅说着,在陈少敏的脸颊上很响亮地亲了一口,然后松开手,一甩那清水挂面的长发,转过头去,自顾自地用昨天才买到手的单反照相机去对准大巴车窗外不断后移的油菜花铺就的金灿灿的沃野。

他有些不好意思。到底是身处公共汽车上,陈少敏用手捂着被韩英梅亲过的右脸颊,偷眼看了看周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亲昵举动。年轻一点的乘客大都低着头,用手指点画着手机屏幕。年纪大一点的乘客则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打瞌睡。现在这时节,没有谁愿意去搭理与自己无关的闲事。

略微尴尬的情绪稍纵即逝。陈少敏的心头又恢复了男儿的骄傲与自豪。近些天来,这种让人提气的情绪一直弥漫在陈少敏周围。还有比为自己心爱的恋人办理人生大事更能够体现男儿的英雄气概的吗。

半个月以前,《荆襄都市报》举办了一次采编人员招聘洽谈会。这是正面临毕业的江城大学新闻系应届毕业生韩英梅参加的一次非常重要的社会活动。在这之前,韩英梅虽然也多次向各类企事业招聘单位投递过应聘资料,参加过多次招聘会,甚至和个别单位签订过就业意向书。但真正让韩英梅动心的还是加入一家报社,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记者。毕竟,她上大学前就已经立志,要当一个无冕之王。毕竟,她学的就是新闻专业,学以致用是莘莘学子最简单的梦想。《荆襄都市报》的本部就在江城。韩英梅的家也在江城,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在居住地工作,能够就近照顾渐渐老去的亲人。更何况,陈少敏在她父亲韩重一教授的名下正攻读近现代史博士研究生,经韩教授和江城大学领导协商,已经内定准备将他留在江城大学任教。韩英梅要和她的小傻瓜在一起。能够进《荆襄都市报》工作,将会遂各种愿,让方方面面都看上去功德圆满,由不得韩英梅不心动,不努力。初步面试以后,韩英梅参加了笔试。到底是名校毕业,韩英梅技压群芳,拔得头筹,得了第一名。但接下来的关口让韩英梅犯了难。《荆襄都市报》的一个领导接见了全体入围人员。领导讲了一大堆套话后,出了一个题目。领导说,经过考核,可以认定,你们都很优秀。但我们需要的是一进门就能够为报社挑大梁的优秀人才,所以,给大伙儿加试了一道题,限时给报社交上一篇通讯稿。恰逢明年是我国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你们就以纪念抗战为题,或采访一个人,或采访一件事,也可以是某个地点,甚或是某件器物,只要不离开主题就行。我想,抗战是每个人都应该熟悉的历史,为体现公正公平,报社不派人员为你们作指导,也不为你们提供采访器材和其它物质条件,只为你们提供一份单次使用的介绍信,你们就各尽所能,在给定的时间内交稿吧。

拿到了那份报社出具的采访介绍信,韩英梅立即兴奋起来。亲身体验一把当记者的感觉,这是让她渴望已久的事。不需要和谁商量,韩英梅就开始自以为是地采购采访所需的各类用具。一个多功能的采访包,一件时髦的口袋马甲,还有录音笔、专用记事本。这些算是文具。另外,一双军用帆布质地的登山鞋、一顶遮阳帽,还有防晒霜等女性用品。这些都是必备的。总不能因为采访损伤了身体吧。只是想到还要买一架单反照相机时,韩英梅发现自己的经济状况实在不能支撑如此大的开销。她只能回家向自己的教授父亲求援。

对于女儿提出的经济要求,韩教授倒是支持的。照相机不是一次性消费品,当不当得成记者都需要。在书房里,父女俩通过网络银行办理转款手续,韩英梅叽叽呱呱地给父亲讲述着自己应对这最后一关所做的各种准备。韩教授听着,突然就把鼻梁上的老花镜向下扒拉了一下,像一部老电影里的账房先生一样瞪着两只让人感到吃惊的大眼珠对韩英梅说,梅子,实地采访,你选好题了吗?想好了完成任务的路径了吗?这可不是在大学课堂里写一篇作文,你干得过人家吗?

教授的轻言慢语如一颗炸雷在韩英梅的头顶炸响。韩英梅头皮一阵发麻,连头发根都发红了。是啊,自己那些对手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据她了解,这些人中,除了和她一样的大学应届毕业生以外,还有一部分是早就已经有过工作经验的人,有的甚至就是长期在报社打工的编外人员。他们坚持在岗位上,干的就是正式采编人员的活儿,等待的就是这样一次考试的机会,只待通过考试,自己的身份就可以转正。如果说到理论考试,韩英梅还有一定的优势,一旦进入采访实践,这些人无疑就成了她的劲敌。

怎么办呢?韩英梅办完网银手续,抬起头来望着父亲的两只黑眼珠问道。

这是你自己的事。教授的语气完全没有温度,就像面对的是自己一个完不成学习任务的学生。韩英梅感到了一丝寒意。教授站起身来,就抬腿出门。要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教授又回过头来说,梅子呀,不是我说你,你要多向少敏学习。

少敏有什么办法?又不同专业。韩英梅心里嘟囔了一句,没有说出声来。

虽说不相信少敏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有了烦心事不向恋人倾诉又去说给谁听?所以,当天晚上两人一见面,韩英梅就把自己的烦恼全部泼洒到陈少敏的耳朵里。末了,自然而然地娇嗔一句,少敏,你看人家怎么办呀?

有办法呀,没有想到陈少敏一推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韩英梅竟轻呼了一声,倒是把韩英梅吓了一跳。

什么办法?咋咋呼呼的。

南湾呀,到南湾去采访呀。

那有什么好采访的?你的老家,不过一个平原小乡村而已。

英梅,你忘了我的硕士毕业论文了吗?

南湾惨案?

是的,南湾屠村案。

那还真是对了路子咧。韩英梅如释重负,兴奋起来。

对了路子就马上行动。仅仅过了一天,韩英梅和陈少敏就登上了这辆从省城开往襄南的大巴车。年轻人就是风风火火。何况,报社已经规定了采访任务的完成时间,时不我待啊。

和韩英梅的恋爱,除了通常意义上的甜蜜之外,陈少敏能够体味到骄傲与自豪这种感觉的时候并不多。相反,在这场看上去并不对等的恋爱中,他内心里时不时冒出来的情绪竟是庆幸。当初,陈少敏从襄南市东荆镇这么一个偏僻的江汉平原水乡小镇里考入名校江城大学的时候,那种天之骄子的神情也曾在他脸上昙花一现。就如一颗耀眼的流星划过天穹,它只是被愿意关注它的人们所看见,末后,它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浩瀚的夜幕下。上大学以后,陈少敏看到了太多的富裕与高贵、浮华与辉煌、艳丽与壮观,而这些,大多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一个由乡下种田的寡母供养的穷学生,而且还是最冷僻的历史专业的学生,前途是那样的不可捉摸。好在陈少敏从不作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在陈少敏老是把握着自己的长处。这长处就是勤奋与聪敏。勤奋就不必说了,乡下来的毛头小子,不勤奋读书,你想干什么?想滑向深渊吗?聪敏,这就不仅是会读书了。那还要看你如何待人接物。一个大学生能接触到的除了同学就只有老师。同学作为预期的人脉还要等到若干年后,大家都进入了社会才能发挥作用。而老师,则是现阶段社会关系的全部。和老师搞好关系也是一门学问。成绩好是基础,找到一个有分量的和自己投缘的导师则是重中之重。陈少敏很幸运地找到了江城大学人文学院的著名历史学家韩重一教授。

陈少敏读硕士时就是韩重一教授的学生。因为勤快,因为思维敏锐,他渐渐就能自由出入教授的家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韩教授正上新闻系的女儿韩英梅竟在陈少敏这种频繁地在家中出入的过程中,看上了这个不同专业的学霸师兄。而韩教授作为韩英梅的父亲,也许欣赏门生的学术上的慧根和悟性,但对他的诸多外在条件则心存不满,他对他们的恋爱并不表态。

事情之所以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还在于陈少敏写了后来作为硕士论文的《南湾屠村案初探》。那还是研三的上学期,他和韩英梅的关系刚刚有点眉目。初秋的一个周末,两个人在校外著名的北湖风景区游玩。划完船后,两个人都有些慵懒。坐在柳荫下,韩英梅靠在陈少敏的后背上假寐。陈少敏则翻看着刚刚买来的一张都市报。一则有关于故乡襄南的消息吸引了他。襄南市发现千人坑,侵华日军的又一历史罪证。这样的报道时不时都有。吸引陈少敏的是一个地名,一种说法。地名是南湾。那正是陈少敏的老家东荆镇南湖边上的一个湖村。陈少敏家虽在镇子里,他在那里度过了全部的童年少年时光。南湖,他经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去那里摸鱼踩藕。但他从没听说过,几十年以前,侵华日军竟然在离他家不过上十里地的地方残酷屠村。所谓说法也是报纸上的一句话:我抗日军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襄南地区开展了可歌可泣的民族解放斗争。陈少敏学历史以后,很有兴趣地看过襄南地区的地方志,知道抗日战争时期家乡活动的中国军队主要是国民党的一二八师,师长王劲哉。共产党的军队只有新四军李先念的部队短暂地到过襄南。地方志上明确说我党在抗战时期曾努力在这里建立地方政权,但没有成功。这和领导抗日说显然有一定的差距。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了日寇屠村?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陈少敏心思一动,又摇醒发出微微娇鼾的韩英梅,说自己打算回襄南一趟。

韩英梅揉了揉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问道,回去干什么?

陈少敏说,我请假回去调查这个千人坑,也许我可以写一篇论文呢。说着,陈少敏把报纸上的内容指给韩英梅看。

韩英梅接过报纸仔细地看了那则消息,就微笑着说,少敏,我觉得你好好可爱哟。我也要和你一起去。说着就在他脸上吧了一口。

陈少敏得到了鼓励,想了想说道,这是第一次,我没有经验,你不能去。以后我搞出个子丑寅卯来,再带你去。

仅仅因为这个想法,陈少敏当时也很是兴奋了一阵子。借着这股兴奋劲儿,陈少敏真的回家乡实地调查了一番,真的搞清楚了南湾屠村案的真相,真的写了一篇题为《南湾屠村案初探》的论文。这篇论文写成以后,不仅当即被《襄南日报》率先发表,而且多次被省市级文史刊物转载,后来,又被陈少敏作为自己的硕士论文。在硕士论文答辩的总结会上,韩重一教授当众表扬了陈少敏。说史学研究就是要像陈少敏这样从点滴做起,从真实做起,要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要人云亦云,不要好大喜功,不要天下文章一大抄。答辩过后,陈少敏不仅明确了自己保送博士生的导师就是韩教授,而且,韩英梅告诉他,他们俩的恋情也得到了老头儿的首肯。

后来,陈少敏私下里总结到,自己的庆幸来自于自己的聪敏。这一次,为了韩英梅的这份工作,这种聪敏又要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了。

车到襄南,已是午后。一对恋人找到一家旅馆住下,洗了一把脸,吃过中饭。按照陈少敏的意思,两个人应该在旅馆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由他通知几个当地的同学见见面,晚上搞个同学会,让老同学们认识一下韩英梅,喝喝酒,聊聊天。采访的事,明天再说。陈少敏的想法刚刚冒了一个头,韩英梅就表示坚决反对。我们干什么来了?不是旅游来了,更不是在你同学面前炫耀你的女朋友来了。你在旅馆歇着,我还有事。韩英梅说着就拿了采访包要出门。

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市委宣传部去。要保证采访成功,没有当地宣传部门的支持不行。

陈少敏伸了伸舌头。他没有料到韩英梅为了这次采访,也是做足了功课的。他立马转变了态度,说道,那我陪你一块去,我给你带路。

不必,我查过了,市委大院离这里不远。韩英梅站在门口坚决地说,你也有任务,把南湾屠村案的有关史料整理好,晚上交给我。

借着房门口斜射进来的光线,陈少敏看了看身穿多功能马甲,肩挎采访包,足蹬登山鞋的韩英梅,颇有些资深记者的神款。他挥了挥手,不再说什么。韩英梅一扭身,甩一甩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大义凛然地出了门。

其实,陈少敏对韩英梅的做派没有丝毫的反感,相反,他认为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学人,身处信息爆炸的时代,很容易先入为主地被植入某种观点,因此,做学问,必须亲力亲为才能够找出真相,取得某种成就。他自己那次到南湾,也只是一个普通学生,既没有什么详细的计划,也没有过多的准备,只是带了一份江城大学人文学院出具的从事社会调查的介绍信就来到了南湾。但正是这种较真的姿态,让他获得了成功。就像一个人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单独出行的经历一样,陈少敏永远记得第一天到南湾的情景。

那天,陈少敏从公交车上一下来,就发现南湾的气氛不对。村里的人一簇一簇的。人们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往村北口走。北村口外是汉宜铁路的建设基地。那里人更多,却没有人干活。所有人都或站或蹲,聚集在一个大土坑周围。陈少敏想,这一定就是那个千人坑了。

陈少敏来到坑边,果然就看见,那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个个白色布袋。看样子,里面装着的都是一具一具不大成型的骨骸。大坑里面,也还剩有零星的未曾收拾干净的遗骨。试着找人问一问,这里果然是一九四四年侵华日军制造的南湾屠村惨案的遗址。因铁路施工无意中被挖掘了出来。但当陈少敏要了解南湾屠村案的细节的时候,被问的人则大多语焉不详。更有不耐烦的人有些带气地回答,这些我们不知道,你要问,去找当官的问去。

费了一番周折,才有被问者说,我们要补偿呢。这些遗骨被铁路建设部门翻出来,要改葬,要占用我们的土地。我们村都是靠土地吃饭的人,是弱势群体,铁路部门有钱,是大老板,当然要给我们一些经济补偿。不然,我们怎么活下去?这个问题太复杂,陈少敏听得一头雾水,弄不清是非。看看周围的人都是清一色的青壮年男女,料定也不一定知道将近七十年以前发生的惨案。陈少敏就转身按照原计划向村委会走去。

经人指点,陈少敏在村委会找到了被另一群人围着的村长。这是一个黑红脸膛的中年汉子。他正对围着他的那一群男女发脾气,你们围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铁路公司,我也不是政府,更不是财神爷。我拿什么钱来给你们解决问题?

人们纷纷说道,你是我们村长,要为我们做主。

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还能给你们做主?他说着用左臂挡一挡离他最近的一个妇女,右手不耐烦地挥了挥,走进了离得最近的一间办公室。

那群人没有跟着他进屋,但也不离开,聚集在村委会门口,兀自纷纷攘攘。陈少敏瞅了个空子踅进了那间屋子。村长正靠在办公桌上一边抽烟一边生闷气。陈少敏掏出早就准备好了的香烟,弹出一支来递给村长,自我介绍说,我是省城......

没等陈少敏说完,村长就手一摆拒绝了他递过来的香烟,不耐烦地说道,又是记者,又是记者!都是你们这些记者坏的事。

记者怎么了?陈少敏好奇地问。

村长愤激地说,要不是你们这些记者,村民们哪里知道这乱葬坑里掩埋的就是当年日本鬼子杀害的先人们?看看,看看,现在又是停工又是移葬又是圈地又是补偿的,真是搞得人头都是大的。现在谁也不管,村民们只是缠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村长的话头绪众多。陈少敏分辨不清。到底怎么回事,您能讲给我听听吗?

村长一激灵,警觉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少敏说,我是江城大学的学生。

一个小屁孩,管那么多干什么?村长不耐烦了。

眼看着事情要黄,陈少敏大着胆子说,我虽然只是一个学生,却是江城大学派到襄南市委宣传部去的,兴许有什么话,我可以给您带过去呢。说着,陈少敏真的拿出了一张盖有大红印章的纸片来,正是江城大学人文学院出具给襄南市委宣传部的介绍信。上面明确写着兹介绍陈少敏同志一人前来调查南湾屠村事件公干云云。

村长这才接了陈少敏再次递过来的香烟,拉了两把椅子,两个人相对坐下。村长开始介绍一些情况。原来,当年日寇制造了这起惨案以后,幸存的村民逃得远远的,好几天不敢回村。鬼子为毁灭证据,命令伪军在村外挖了一个大坑,将所有被残杀的村民集体胡乱埋了进去。幸存者回村以后,由于村子被烧毁,财物被抢走,也无力再行开掘这千人坑,重新辨认亲人予以改葬。久而久之,这里竟成了一座衰草连天的荒冢。随着年代久远,荒冢作为南湾血腥历史一幕的象征,竟然在现实中也成了一个人们避之不及的所在。不仅在小孩眼里充满了神秘的恐怖,即使在大人们的心目中也不愿被触及。这次铁路施工,千人坑被施工人员无意中挖掘出来,经都市报记者报道,算是打开了那段被尘封已久的往事。南湾村的人竟一时不知所措。

对于这些先人的遗骨如何处置,政府部门一时也无法决断。事情是市委宣传部门捅给媒体的,目的是对全社会进行一次爱国主义教育。但事务处理却应由市民政部门归口管理。先是有人出主意,对这些遗骨全面进行DNA鉴定。鉴定完了由政府责成铁路部门提供一部分经济补偿,由各自的后人们将遗骨领回安葬。但马上有人指出这个主意出发点虽好,却不一定具备可操作性。首先,对每块遗骨都进行DNA鉴定,工程就过于浩繁。资金和时间要求都过高。其次,南湾屠村案中多有村民全家被害的,还有的家属已永远离开了南湾。这些受害人如何鉴定?如何收葬?再者,让后人们收葬,葬在哪里?用什么样的收葬方式?这些都是疑问。果然,刚有人要准备到南湾去收集DNA样本,村民们都不愿意配合。把自己身体上的东西和死人配型,说起来都是那么瘆得慌。一个办法行不通,马上就有了第二个办法。在南湾村由政府出资兴建一个南湾村屠村惨案死难者陵园。每一个受害者一座坟茔,植一棵松树。陵园大门口勒石立碑。碑的正面请重量级人物题写园名。背面则在全面调查核实史实的前提下,请历史学家撰写墓志铭,并刻上每一个受害人的姓名。以示永记历史,警示后人。这个说法刚有点风声,南湾村立即就炸了锅。建陵园肯定要大面积征地。征地必有经济补偿。那一定是非常丰厚的一大笔钱。本来,南湾村远离市区,历史上就是农耕之地。即使改革开放多年以来,由于地理位置偏远,也不见有人来这里办工业企业。但南湾人早就听说襄南市近郊的农民因为城市扩张征地,一个二个都变成了城市人,而且发了大财的故事。况且这次铁路从这里通过占用的土地,南湾人是眼看着自己的隔壁邻居因此而揣进了大把的钞票的。怎能不眼红?建铁路是事先划好了红线,征谁家的地不征谁家的地是早有定论,无法争持。建陵园则不同。现在还没有规划。所以大家都扯出各种理由要把自己家的土地征出去。况且建铁路是搞建设,那是面向未来。建死难者陵园则是把阳地变成阴地,怎么说都有点晦气。那经济补偿金应该发得更高一些才好。于是,一连多天,参加铁路施工的村民们都自动停工了。田里种庄稼的妇孺也不安心了。但这事究竟政府还没有行动起来,没有动静。村民们主动要求政府征地建陵园发征地款到底是说不过去的。因此,无所事事的村民们只能整天围着村委会,让村长给拿个主意。这么大的事,谁都没有定准,村长能有什么主意?满腹怨气的村长絮絮叨叨地讲,初次接触社会的陈少敏血脉贲张地听。

陈少敏把村长的话都记下来,在自己的活页记录本上满满地记了十几张纸。陈少敏一会儿觉得村民们的生活境遇很悲惨,他们的弱势地位应该得到同情。一会儿,他又觉得南湾屠村案的制造者日本鬼子的确可恨。一会儿,他又觉得那些死难者的境遇是如此不公,生前遭虐杀,死后直到今天灵魂也不得安宁。最后,他又觉得政府也难办,左右为难。陈少敏很着急。着急眼前的现实与自己在书本上看到的历史竟有如此大的区别。区别在哪里?自己又无从分辨。作为一个读书人,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理清这团乱麻。学习历史,不是为了温故而知新吗?这叫什么温故而知新?最叫人着急的是自己的脑子竟然这么笨,搞了半天,自己到这里来的初衷——调查南湾惨案的真相,还一点眉目也没有。

果然,陈少敏再递了一支烟给村长,问道,那您知道当时日本人究竟为什么要制造这起屠村惨案呢?

村长眼睛一翻,那谁知道具体原因?侵略呗,杀人呗,我们又不是那时候的人,谁搞得清?

陈少敏对村长这句话最为失望。但为什么失望?他却弄不清楚。毕竟,村长说的是大实话呀。说实话还有错吗?急切之际,陈少敏只有简单明了地判断,无论多么厚重的历史,都是要为现实中活着的人去服务的。既然如此,那就必须站在道义的高度看待村民们现实的诉求。陈少敏决定要为民请命一回。他对村长说,我这就回襄南去找市委宣传部,把村民们的要求反映上去。

村长说,那就谢谢你了。说着还伸出手来和陈少敏握在一起。陈少敏放下村长的手,感觉到自己肩上有了一些重量。这可是他第一次亲自参与处理社会事务。他有些怯怯地对村长说,不过,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人微言轻,不知道我的话能不能起到作用。

村长豁达地说,不能这么说啊,能为我们老百姓说话就是好人呐。

陈少敏是带着满腔的义愤来到襄南市委宣传部办公室的。南湾村村长的好人论还在他耳边回响。因此,他就觉得他的行为有了几分使命感。有了使命感的人胆气豪迈,说起话来气息就粗壮了许多。陈少敏回到市里以后,直奔市委宣传部。进了宣传部就想当然地闯进了第一个办公室。陈少敏不顾当时宣传部的外宣办主任正在接待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从他的挎包里拿出他的介绍信递给主任,自我介绍说,我是江城大学人文学院派来的。

外宣办主任看了他的介绍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下颏上那一绺因激动而不断抖动的柔黄的胡须。

陈先生有什么公干呢?

陈少敏一愣,被人称为先生,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他似乎能听出主任语调里的调侃之意。但对方是官员,自己现在有求于他。陈少敏压抑住了心中的尴尬和不满,平静地说,来向你们反映一个情况。

什么情况?

陈少敏就开始说起他听说政府要在南湾建死难者陵园的事。听说要圈很多的地,这是死人与活人争地,必须给予村民们足够的补偿。现在南湾村群情汹汹,铁路建设也停了,生产生活也停滞了。

外宣办主任这次耐心地听他说完,还端来了一杯凉白开递给他。等陈少敏一口气喝完了那杯凉白开,主任才说,谁告诉你要建陵园了?谁告诉你要征地了?请注意你的用词,听说。

陈少敏立马窘得脸色通红。那杯刚喝进去的凉白开猛地一下翻了上来噎得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嗝。主任拍了拍陈少敏的肩膀,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扭头对那老者说,这就是所谓的针尖大的眼,棒槌大的风。

不过,主任还是拿起电话给市政府值班室打了过去。说收到了南湾村铁路建设停工,群众聚集的信息,请他们关注。政府值班室表示早已得到了信息,现在正由一名副秘书长带着一个专班下乡处理。

转过头来,主任又问陈少敏,小陈,你到襄南来是另有任务吧?

陈少敏这才记起自己最初的使命,说道,我是为写一篇论文来调查南湾屠村案的。我是江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的学生。

哦,主任说,你运气真好,你看你见到谁了?主任指一指那老者向陈少敏介绍说,这位龙晓飞老先生可以算是南湾屠村案的当事人了。

当事人?

是的。主任说。

是这样。那老者说,南湾屠村案的缘由大约是因为我父亲的原因。我可以算是半个当事人吧。

主任介绍说,小陈,龙老先生以前是我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的副主任,是南湾屠村案主角、抗日英雄龙于飞先生的独子。你要了解这段历史,正好找对了人。

陈少敏失声叫道,您的父亲真是南湾屠村案的当事人?而且,您本人也是研究历史的?

龙晓飞老先生笑笑说,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倒是你小陈朋友为写一篇论文就肯深入实地调查,其心可嘉。

陈少敏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只在衣襟上搓来搓去。龙老说,想知道我对此事的看法吗?不待陈少敏搭腔,龙老又对主任说,李主任,我对南湾铁路停工事件有两个感慨,其一,凡事以利益为先,此风断不可长;其二,历史真的是不容忘记啊。

李主任颔首微笑。陈少敏却像是挨了一闷棍,站立起来望着龙老。龙老和李主任告别,却抓住了陈少敏的手。

陈少敏问,您要带我走?

龙老说,是啊,小友,先和我到市档案馆查阅相关的文史档案,过一两天我和你一道再访南湾,争取厘清全部的历史真相。你也好完成一篇出色的论文呀。

陈少敏说,龙老,您肯教我,您能收下我这个学生?

龙老说,你愿意的话,老头儿陪你几天。

当天下午,龙老带着陈少敏在襄南市档案馆查阅了所有关于发生在一九四四年的南湾屠村案的全部资料。有当事人的回忆文章,有当时国民政府处理事件的有关公文函电,还有大大小小报纸的新闻通讯稿。连著名的《扫荡报》也发了一篇长达三千多字的襄南特稿《立此存照:日寇又添新血债》。可见这一事件当时在鄂省甚至全国都一时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在档案馆提供的一个小单间里,陈少敏边看资料边说观点,龙老则答疑解难。

最吸引陈少敏眼球的是抗战时期,襄南东荆镇一带活跃着一支由龙于飞领导的保安大队。此人是国民政府的襄南市参议员,东荆区区长。东荆镇虽远离城市,却是连接东荆河,长湖,汉江,长江的一个水利枢纽。南湾正是东荆河与南湖之间的一个湖嘴,也就是出水口。龙于飞和他的保安大队就长期驻扎在这里,理民政,收厘金,决官司,俨然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

陈少敏说,您的父亲龙于飞先生这不是搞国中之国吗?

龙老说,抗战时期,山河破碎,有很多偏远地方,日本鬼子的侵略势力达不到,国民政府的统治力也够不着。多有这种地方实力人物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帜,实则是相当于地方自治的。我父亲龙于飞恐怕就是这种人。但他们最起码名义上是接受国民政府领导的。

陈少敏说,恐怕还不止于此,资料上说,龙于飞定期给一二八师支应粮草,所决案犯也移交到第八专区管辖。

龙老说,这说明我父亲还是奉了国民政府的正朔的。

陈少敏说,南湾毕竟只是东荆镇下属的一个偏僻小湖村,离城市又远,怎么就招来了鬼子一个大队的进攻呢?

龙老说,不然,南湾虽小,却是战略要地,在交通不发达的上世纪上半叶,这种地方尤其重要。你要是看看襄南全部的抗日战争史料,就会发现,围绕东荆镇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次战斗,而南湾,正是东荆镇的核心地带。保卫大武汉、历次长沙保卫战、鄂西战役,这些大型战役都与东荆镇有关。我父亲的这个保安大队还真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这个枢纽上。

陈少敏说,鬼子这次派一个大队来,对东荆镇和南湾是志在必得。

龙老说,是的,攻下东荆镇和南湾可以说是鬼子发动的豫湘桂战役的重要一环。他边说边拿出一张陈旧得发黄的战时地图。你看,东荆镇、南湾被攻下,鬼子的兵锋则背靠武汉,南向直撄常德,西向威胁国民政府的东大门宜昌。事实上,南湾陷落不久,常德就被日军攻陷,宜昌也发生了较大的战事。

陈少敏说,自从一九三八年武汉保卫战失利以后,您父亲竟然在鬼子的眼皮底下带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在南湾坚持了六年之久。客观上对抗战后方起到了屏障作用。鬼子是下决心要剿灭这股抗日力量,故派重兵进犯东荆镇,而此时一二八师王劲哉部先行覆灭,龙于飞的地方武装在外无援兵的困难境地竟坚持了两天之久。东荆镇失守,部队被打散以后,龙于飞逃入南湾村。鬼子害怕抗日武装死灰复燃,对龙于飞志在生擒,因而围村搜捕。在抓获龙于飞并当场枪杀后,为打击襄南地区军民高涨的抗日热情,实施了血腥的屠村,制造了人神共愤的惨案。

龙老说,你说的大抵不差。

陈少敏说,从已知的史料上来看,您的父亲龙于飞怎么说都是一个抗日英雄,但正式出版的史书上却看不见这个人的名字。

龙老不做声,半天才说,明天我们到现场去看一看吧。

晚上,陈少敏在招待所里睡不着觉。他觉得自己第一次离一段重要的历史那么近。他一时为历史人物龙于飞的遭遇而感慨,一时又为自己深入到历史的深处感到欣慰。他觉得自己已不再只是一个学生,而更像是一个采掘工、淘金工一样的角色,注定了要为现实的人类端出什么值得一观的宝贝出来。

再次和龙老一起来到现场的时候,这里机器轰鸣,参加汉宜铁路建设的人们挥汗如雨。那些遗骸已不知去向。陈少敏问了一个工头模样的人。那人说铁路施工单位已同南湾村达成协议,不再征地建什么陵园之类的了,而是买了一处村里废弃的工屋,由铁路施工单位出资改造成村里的公墓。这些遗骨则由市民政部门集中火化后安置在公墓里,今后由村里出资每年祭祀。由于不再征地,也就没有所谓经济补偿。村民们也就自动上工了。

陈少敏对龙老说,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快得到解决。只是不知道以后的所谓每年祭祀会不会得到落实。

龙老默然,半天才说,只要有这么个地方,总会有人记得这件事这些人吧。还有,就是看你的文章写得如何了。

陈少敏一凛,身上仿佛增加了一副担子似的。

陈少敏又随机找人打听屠村的事,却大多无从知晓,只是当他提到龙于飞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有的人说他是大地主,有的人说他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官,也有人说听说他是被日本人杀害的,也许是条汉子吧。但大家都是听老辈人讲的,具体情况语焉不详。

龙老带着陈少敏来到村里四处探访。也许是那次接待了陈少敏的村长对他有了好印象,最后在村长的帮助下,找来了两个年近八旬的老汉。一干人等来到村委会大院里,大院中间有一棵大槐树,村长端来几把椅子,提来了茶水,大家坐在树荫下叙话。

陈少敏只开头说了我们是为调查南湾屠村案而来。一个老汉就开始解自己的衣服,一下子就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并半褪下了裤子。村长说老汉姓梁。梁老汉一边解衣服一边流泪。他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己的后背说,七十年了,七十年了才又有人来问啊。

几个人争看他的后背,那里横七竖八的竟有十来道伤疤。有的还划过屁股,直到大腿。

梁老汉哭诉,狗日的日本鬼子像拿刺刀在我背上划着玩儿,一边划一边狂笑。啊......他涕泗横流,很快就说不下去了。

另一个白色络腮胡子的李姓老汉接着说,十二个,全村就剩下我们老幼十二个人了,南湾惨啊。李老汉也流出了眼泪。

村长和陈少敏好一阵安抚,两个老汉才平静下来。李老汉说,狗日的日本鬼子,以前就多次攻打过东荆镇,每次都被龙于飞的保安大队挡住。这一次鬼子发了狠,竟派了一个大队的鬼子,还有大几百人的二鬼子打龙于飞。龙于飞挡了两天,实在挡不住。没有重武器呀,又没有援兵。王劲哉也早就垮了。最后龙区长只带着一个护兵逃到了南湾。过去他常来这里。这次来是战败,他想到湖里搞条船,想办法逃到沙市去。到了沙市就有办法到宜昌了。那时再图东山再起。

陈少敏问,龙于飞来找的是谁呢?

李老汉说,当然是找保长了。以前他来,都是找保长的。他们是上下级嘛。不过,保长最后也死了。龙于飞到底在南湾是如何安身的,也搞不清楚了。日本鬼子狠呐,听说龙于飞在南湾,就派来了一个中队,把南湾围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几百口子全部赶到村里公用的禾场上,就是现在建公墓的地方。

陈少敏问,有人逃脱吗?

李老汉说,少,有两个走亲戚的,还有几个在鬼子进村之前就发现了村里过鬼子,躲在野外没敢回村。还有我,我是小孩,趁乱钻进了禾场上的草垛里。再就是他了。李老汉说的是仍然流着泪的梁老汉。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背上被刺刀捅的像烂豆腐,流血过多,昏死过去,倒在地上没有挨到枪子。

陈少敏说,您给我们说说现场的情况。

李老汉说,惨啊,鬼子围住了人,就叫一个翻译官喊话,让大家交出龙于飞。大家都不做声。大部分人是完全不知道龙于飞到村里来了。那些知道的,有的是不愿意交,当然还有的是不敢交,交出来了就是事后没人追究,那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啊。没人交,鬼子就开始杀人。杀小孩,杀老人,杀女人,他们闹着玩儿一样随便就拉一个人。听到被杀的人的惨叫,死者亲人们的惨叫,他们就哈哈大笑,就像一群疯子,一群杀人狂。

陈少敏说,就没有人反抗吗?

李老汉说,没有,谁要是动一动就杀谁。其实龙于飞就在人群里,一直被人拦着。杀到后来的时候,龙于飞实在忍不住了。就是捅他的时候,李老汉指了指梁老汉继续说,龙于飞从人群中冲出来,大声说,有狠的就对着老子来,杀小孩算什么狠?龙于飞身手好,那么多鬼子拦他,他还是一出来就抓住了一个,可惜只是一个翻译官。龙于飞摁住那个翻译官就去抢他腰间的枪。旁边一个鬼子一刺刀捅在他身上。他一哆嗦,但还是抢过翻译官的枪来,甩手一枪打中了那个开枪的鬼子。现场开始混乱了。人群躁动。龙于飞以翻译官作掩护和鬼子周旋,不断有鬼子倒下。有个鬼子官急了,他一声令下,鬼子不管不顾,用乱枪打死了龙于飞和翻译官。

陈少敏说,要抓的龙于飞死了,为什么还是有屠杀?

李老汉说,不知道啊。当时我们也以为没事了。只见那个鬼子官又哇哩哇啦地说了一大堆话。另有一个鬼子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龙的,住什么的?好像是问龙于飞住在谁家。又是半天没人说话。那鬼子官不停地哇哩哇啦。没人搭理他。也没人听得懂。后来是全场的鬼子都哇哩哇啦。照旧是没人搭话。鬼子官就又急了,一挥指挥刀。鬼子们的枪就响了。几挺机关枪胡乱扫射。人们开始乱跑。哪个跑得赢枪子儿哦。不一会儿,人就死光了。那真是血流成河啊。鬼子杀了人还不过瘾,又折回村子里开始抢东西,鸡鸭鱼,猪狗羊,什么都要啊。抢完了东西就烧房子,把全村都烧成了一片白地。我躲在草垛里,吓得不敢出声不敢哭。看着眼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真是害怕他们来点燃了草垛。李老汉一边说身体一边抖动,好像鬼子兵就在眼前一样。

这次访谈在陈少敏和村长对两位老汉的安慰声中结束。

临出门前,络腮胡子李老汉对龙老说,我们的话一定要写上啊,再不写就没有人晓得了。

回襄南的路上,陈少敏和龙老都没有说话。陈少敏心里一边恨着,一边打着论文的腹稿。下了公交车,陈少敏送龙老回家。

要分手的时候,龙老问,小陈,今天有什么感想?

陈少敏说,很震撼,几百条人命被一个杀红了眼的日本小军官说灭就灭掉了,太血腥恐怖了。那些场景历历在目,只是主要人物是我过去没有想到的人物。

历史上没有想到的事多着呢。龙老不经意地说。

陈少敏突然意识到今天在南湾,龙老几乎就没有说话。他想安慰一下龙老,又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只是说,今天让您又伤心了。

龙老微微一笑,说道,我没有伤心,他们讲的情形,几十年来,别人给我描绘过无数次,我自己也想象了无数次。每一次都大致相同。要是伤心的话,我已经伤透了心。

对呀,您父亲被日本鬼子杀害的时候,您应该还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您是怎么走到今天来的?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龙老居住的小区。龙老说,你有兴趣,我就一并给你说一说。两个人就在小区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陈少敏又拿出了自己的记事本。

我当然是一个受害者。我这一生都是一个受害者。龙老这样开头讲他的故事。你知道,我父亲在南湾被日本人杀害的时候,我才两岁。父亲死后,母亲被迫改嫁出走。到今天我也不记得我的父母是什么样子。我是由父亲的一个部下养大的。那可以算作我的养父。养父抚养我的那些年算是我的好日子,因为他在解放战争中参加了战场起义,算是起义投诚人员。但好日子不长久。解放后的第一场运动就让养父抛弃了我。抚养恶霸地主、反动军官的狗崽子的恶名他实在是负担不起。我不怪他,他那一大家子也要活下去。

陈少敏问道,后来,您如何长大?

龙老说,养父家要划清界限,死活不要我,当然也没有别人要我。也没有任何一家机构可以代养我。恰好襄南市试办工读学校,算是给我找到了一个好去处。

陈少敏说,那不是把您当成了失足少年了?

龙老一笑,是啊,你一出生,就失足了。是谁说过的,你已经打上了阶级的烙印。

陈少敏把这句话记在了记事本上。后来呢?他问。

后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吧。龙老说,工读学校毕业,我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的代表安排到街道上班,也就是在清洁队里挑大粪。即便如此,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我都要受到大大小小的冲击。没有娶到老婆,没有孩子,算是活了下来吧。

龙老似乎不太愿意说的那么仔细。但陈少敏到底是学历史的,他已经能够猜度出龙老的一生到底受到了多大的委屈。

不过,我还是得益于我的父亲。龙老话锋一转,接着说,改革开放以后,渐渐有人来寻访我。这些人有的是我父亲的朋友,有的是我父亲的部下,有外地的,有本地的,有的来自台湾,还有的来自国外。后来,就有人让我写回忆文章,写文史资料。写着写着,就有负责人把我调到了政协机关,专门做文史工作,算是改变了我的命运,有了今天这样还不错的晚年。

您为什么不写写南湾惨案,不写写您的父亲呢?

写过。不过,只能写回忆文章,不能下什么结论。至于我父亲,我更不能给他下结论。我是他的儿子,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龙老突然握住陈少敏的手说,小陈,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陪你去调查南湾屠村案的原因呀,我巴不得像我父亲这样的人,有一个公正的历史结论。我更巴不得这样血腥的历史永远不要被后人忘记。你说我这是私心也罢,是公心也行。我就是这样想的。

陈少敏说,龙老,我这次调查有一个感觉,好像南湾当地人除当事人外,并没有多少人要刻意记住这段历史。还有,当下的日本人又好像要故意记不住犯下的罪恶。我有些困惑。

龙老说,不必困惑,这就是治史学的意义所在。明白了这个,你的那篇论文就有了着落。听龙老说这话,陈少敏发现路灯映照着的龙老的眸子精光四射,心中又是一凛,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要在似睡非睡之间被惊醒一样。

分手的时候,陈少敏提出还要送一送龙老,龙老说不必,距离不太远,不过几分钟的路程。陈少敏到底是不放心,远远地跟着龙老。龙老初时脚步还稳健,不久就越走越踉跄。这时,天色已晚,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身影真如一支风中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好在路程真的不太远。陈少敏一直看着龙老走进了他居住的那栋楼的门洞,才转身返回客栈。

襄南的街市是热闹的。一大早,马路上的各类车辆就排成了长龙,蜗牛般地缓缓爬行。人行道上,一对一对俊男靓女旁若无人地手挽着手,拿着手机一边刷屏一边喁喁低语。沿街的门面毫无顾忌地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小苹果或者清平调。间或有一个门店开业,那里就搭好了喜庆的大红气球拱门,一个整齐的制服女方队在拱门旁吹打洋鼓洋号,惹得路人驻足观看。陈少敏无心观赏这与省城毫无二致的繁华与俗艳。他要到市委宣传部去找李主任。

昨天晚上,韩英梅很晚才回到宾馆。一下午,陈少敏虽然都在整理南湾屠村案的资料,心里却一直担心韩英梅的采访是否顺利。韩英梅一进门就止不住脸上的笑。她把采访包一放下就拉着陈少敏的手说,我成功了,成功了。她一边说还一边双脚一蹦一蹦的,就像一个刚刚得到了大红花回家正向家长炫耀的幼儿园小朋友。陈少敏也兴奋地向她表示祝贺,顺手轻轻地刮了刮她那秀气的鼻子。韩英梅娇嗔地叫了一声,讨厌,把人家弄痛了。

韩英梅确实获得了成功。市委宣传部接待她的正是两年以前接待过陈少敏的外宣办李主任。韩英梅在外宣办坐下来以后,简单地说明了来意。李主任拿着她递过来的介绍信看了一眼说,你是《荆襄都市报》的实习记者吧。

我是应聘记者。现在还是江城大学的学生。韩英梅老老实实地回答。她觉得只有诚恳才能获得对方的帮助。

哦,江城大学。两年以前,我也接待过一个江城大学的学生,也是调查南湾屠村案的。李主任不经意地说。

那是历史系的陈少敏。韩英梅脱口而出,觉得已经大大拉近了自己和李主任之间的距离。。

是的,那一次,我们合作的很愉快。果然,李主任不动声色地说,说吧,你现在需要什么?

我需要您给我介绍一下襄南市在庆祝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方面有些什么安排部署。

接着,李主任就详细地给韩英梅介绍了襄南市庆祝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纪念活动的总体安排和部署。包括市内报纸、电台、电视台如何安排纪念版面和文艺节目,市内各厂矿学校如何召开会议,档案馆、博物馆,展览馆如何安排展览,防空部门如何拉响防空警报,民兵预备役部队如何安排训练和演习等等。

韩英梅一边听一边在记事本上记录,脑子里还一边想象着各种活动的场景。李主任介绍的差不多了,韩英梅又问,那南湾事件呢,有没有什么相应的安排?

李主任说,南湾那个地方也是安排有重头戏的。市里准备立项建一个南湾惨案纪念馆。馆内要通过出土的实物和声光电技术反映南湾惨案的真实场景,还要勒石立碑,也要给南湾屠村案的主要人物龙于飞塑像。当然,我们还要请你们江城大学的专家学者来我市做好进一步的考察论证工作。

那我明天到南湾村去采访,不妨事吧。

当然,你要有什么困难,可以打电话到宣传部来找我。

谢谢您,到时候恐怕还真是要麻烦您呢。然后,韩英梅愉快地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手和和蔼可亲的李主任亲切握手告别。

有了这些作为铺垫,韩英梅就认为自己已经拿到了此次采访所需要的干货。宾馆里有陈少敏在为她整理历史资料,自己只需要到南湾实地去看一看,采访几个有观点的当地人,再照上几张照片,一篇有关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纪念活动的前瞻似的通讯报道就呼之欲出了。写完后,给陈少敏看一看,给父亲看一看,让他们提一提意见,自己再多加一点水磨功夫,不怕它质量不高。

所以,早晨,当陈少敏提出要陪着韩英梅一起到南湾去采访的时候,她一口就拒绝了。你以为是要带我去那里摸鱼踩藕?去寻找你儿时的记忆?去寻找城里人的野趣?这是我的工作。韩英梅收拾好自己以后,站在房门口回头对陈少敏说,昨天,你不也没有去吗?

陈少敏拗不过韩英梅,低头想一想,东荆镇那地方应该还算是民风淳朴,再抬头看一看韩英梅全副武装,英姿飒爽的样子,只好说,不要我跟着你,你可要注意安全啰。

知道。韩英梅头一仰,得意地一笑,又说,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走了哈。她咣地一声关上门,就走了。

韩英梅一走,陈少敏就想着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想起韩英梅说的这次接待她的依然是外宣办的李主任,谈话中还提起了他的名字,就想着自己可以去验证一下韩英梅的采访内容。以防备她因为风风火火冒冒失失而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况且,他还要了解一下龙老最近到底怎么样了。这样一个人物,在隆重纪念抗战胜利的日子里,不应该被人遗忘。

在市委宣传部外宣办,陈少敏果然找到了李主任。李主任非常热情,又是敬烟又是泡茶的。弄得陈少敏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暗暗诧异这位领导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一个普通学生印象深刻。

还是李主任自己揭开了这个谜底。李主任说,小陈啊,我要感谢你呀。你那篇关于南湾惨案的文章给我们帮了大忙啊,不瞒你说,你的那篇论文,在《襄南日报》发表以后,多次被外地报刊转载,甚至有海外媒体也予以引用。这下可不得了。流落在海外的华人,多有参加过东荆镇战斗的,有的还就是龙于飞的部下。这些人年龄虽然老了,但能量却很大,他们商量要捐款建立一座南湾惨案死难者纪念碑,还有纪念馆。这样一来,省市领导也重视起来,决定借助纪念抗战七十周年这个契机,马上立项,一年建成。

陈少敏说,没有想到,一篇小文章,也还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李主任说,起了大作用了。你这次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江城大学找你呢。

您找我,有事?

是这样。我们市里要建这么一座纪念碑和纪念馆,还要完善相关的历史资料。江城大学的韩重一教授是我省抗战史方面的权威。我们要去找他帮忙,得知你这个襄南人是他的博士研究生,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帮忙引见引见。

那没有问题呀,您什么时候去,给我一个电话,我来帮忙牵线搭桥就是了。陈少敏想了一想又说,不瞒您说,昨天下午来采访过您的那个《荆襄都市报》的招聘记者,就是韩教授的女儿。

哦,那太好了。看来,我还真是和你们江城大学有缘,和你们韩教授有缘啊。李主任笑了起来,又说,我昨天可是竹筒倒豆子,把她想知道的全部告诉给她了哟。不过,我们不光是对江城大学,最近,我们市对宣传南湾都很重视。

谢谢,谢谢李主任帮忙。

韩教授的那个女儿是你女朋友吧。李主任用手指点一点陈少敏的鼻子恍然大悟,你行啊,把导师的女儿都追到手了。

陈少敏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为了岔开话题,陈少敏问道,李主任,龙晓飞老先生现在还好不好?如果有可能,这次,我们还想采访他一下。

唉,李主任叹一口气,顿了顿,说道,龙老去世了。

去世了?

是的,今年年初去世的,他年纪大了,心脏病又一直很严重,家里也没有其他人照顾,这次发了病,还是邻居送他到医院去的,但已经晚了,还没到医院,人就已经走了。好在市里面很重视,市政协出面为他办理了丧事,还算体面吧。只是,龙老一去世,我们少了一个南湾屠村案的活档案。

陈少敏听了不说话。李主任也不再说话。两个人似乎在为龙老的去世默哀。后来,李主任又说,这次立项建立南湾惨案死难者纪念碑,我们已经准备给龙于飞先生塑一座雕像,关于他的抗战事迹,我们也正在加紧收集资料,将在展厅辟专栏展出。

这样,也许可以告慰龙氏父子仍然漂泊的灵魂吧。陈少敏的声音很细小。

是的,龙晓飞先生一生也是为了他父亲的一个说法而活着吧。

两个人正沉默着,陈少敏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掏出手机,是韩英梅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韩英梅的声音很急促,少敏吗?你快来,我困在南湾了。

什么,困在那里了?

是的,不让采访,不让拍照,给钱也不行,现在还不让走了。

陈少敏一听事情紧急,先对电话里说,你先别急,你等着。我马上打的到南湾,我很快的。挂了电话,只是匆匆对李主任说道,对不起,我有事走了。陈少敏抬腿就走。

李主任问他为什么这么急,陈少敏匆匆说了原委。李主任骂道,南湾那个臭老倌子,又发了犟脾气。又说,小陈,你先去,你到了以后,我会给南湾村的村长打电话,叫他好好配合你们。

陈少敏又匆匆忙忙回头驻足,要了李主任的手机号码,也不及致谢,再次冲出门去。

陈少敏在村委会门前找到了韩英梅。她正提着采访包,站在那儿焦急地等待着他。看上去,她并不是陈少敏想象的披头散发的样子,可见在这之前,她并没有和人有过什么激烈的冲突。但村委会四周有着成群的小孩逡巡着,还有三三两两的妇女聚集在一起,不时看她一眼,然后小声说点什么。看得出来,这里分明还是发生过一点什么的。

你怎么才来呀。陈少敏一下车,韩英梅就迎了上来,委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了?

韩英梅开始半是疲惫半是娇嗔地诉说起自己的遭遇。

早晨,韩英梅很顺利地搭上了去东荆镇的公交车,然后,又按照陈少敏提供的经验,在镇头拦到了一辆到南湾去收购小龙虾的手扶拖拉机。憨厚的手扶拖拉机司机递给她一只半旧的坐垫,让她坐在空空荡荡的车厢内,一路上给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介绍着南湾的出产和风景。手扶拖拉机虽然颠簸,但韩英梅感受到了农村淳朴的民风,加之平原春天的风光是那么赏心悦目,她的心情大好,不觉对自己的采访活动更加充满期待。她心里盘算着采访计划,先找到那个用工屋改建而成的千人公墓,找到那个千人坑遗址,实地看一看,拍上几张照片。再找几个当地人采访,问一问他们对惨案的看法,对抗战纪念活动的看法。最后,再去采访村委会。这样,自己就拿到了第一手原汁原味的采访资料,回去后,结合陈少敏整理好的历史资料,就可以披沙拣金地写出一篇好的通讯稿了。

韩英梅的计划进行得很不顺利。她先是找村里人问那个千人坑和公墓的地址。不料,被问到的人一律回答不知道,就好像早就被人统一了口径一样。没人说不要紧。村子毕竟只有那么大。她开始自己寻找这两个地方。她想象,那个千人坑应该是开挖出来的比较大的水坑了。但她走遍了村子四周,却毫无踪影。韩英梅不知道的是,她这样一个打扮时髦,提着采访包,挂着高级照相机的年轻女孩在村里走来走去,早就成了村里人在这个早晨关注的中心。

后来,还真让韩英梅在村西找到了兀立在田野之中的一座庙宇似的建筑。她判定,那就是那座公墓了。但当她要走进这栋外表雕龙画凤却又色彩斑驳的房子时,来了两个白发老头拦住了她的去路。

丫头,干什么去?一个白色络腮胡子的老汉问道。

进去看看。

看什么?

看看南湾死难者的坟墓。

不能进。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我们南湾人的家庙,不能进去参观。

韩英梅不知道还有家庙一说,但依稀觉得,这里是不是变成了南湾人私下里祭奠祖先的地方。既是如此,不让参观,也不无道理。但这就更需要弄清原委了。所以,韩英梅就又说,我是记者,想采访一下您二位。不是说这里是铁路上出资建设的南湾惨案死难者的埋骨之所吗?是南湾村把现在所有离世的人的骨灰都集中埋在这里了吗?

哪来这么多话,记者就更不能进去了。我们年纪大了,说话都不利索了,不懂什么叫采访。你快走吧。

韩英梅从脖项上取下照相机,还想照几张相。不料,另一个眼里老像是半含着眼泪的老汉颤颤巍巍地说,不......不要照......相啊,照相对死者不......不敬。一边说,一边吸溜着快要滴下嘴角的口水。

韩英梅想到,这个样子,自己这一次的采访行动岂不是要泡汤,心下一急,就说,让我进去吧,我就照几张相。我出钱行不行?

你出钱?那白色络腮胡子老汉说,你能出多少钱?你的钱能把全南湾的人都养活吗?你的钱能让我们都脱贫致富吗?

韩英梅听出了老汉话里的怨气,还想解释一下什么,白色络腮胡子老汉说,村长来了,你跟村长说去吧。韩英梅一回头,就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后已经站满了一大群人,一个黑红脸色的中年汉子正分开众人向她走来。

村长......韩英梅刚一开口,村长就问她,你是记者?

是的,《荆襄都市报》的记者。

你要采访南湾惨案?

是的。

对不起,我们南湾人不喜欢别人提这件事。你走吧。

我是经过襄南市委宣传部同意之后,才来采访的。韩英梅还要拿出自己的介绍信来给他看。哪知他摆一摆手说,哪里同意的都不行。我们南湾人不同意。

这......

你快走吧,要不走,等一会儿还走不走得脱,那就不知道了。

韩英梅抬头一看,聚集到自己周围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只是自己人之间窃窃私语,议论着眼前这个显然与他们有着巨大差别的年轻城市女孩。想一想自己身处偏僻的小湖村,看一看面前这一大群面无表情的男男女女,她真的有些害怕起来。那村长说完话,转身走了。韩英梅想,这人毕竟是村长,是干部,跟着他,总不至于挨打吧。她心念一动,脚步就跟上了村长。村长也由她。这样,韩英梅就一直跟着村长来到了村委会。村长进了大院,韩英梅可不敢跟着进去。现在要到村口去拦手扶拖拉机,她也不敢了。她不知道南湾人还会不会搭载自己这么个激怒了全村人的外地记者。韩英梅只能站在村委会门口给陈少敏打电话,然后,一直焦急地等待着陈少敏来解救自己。

陈少敏带着韩英梅走进了村委会大院。听着韩英梅梨花带雨的倾诉,陈少敏真切地体会到了我见犹怜这个成语的深刻含义。他心疼过了,颤栗过了,遗憾过了,愤怒过了,现在,他得冷静。这不光是折不折损男子汉的骄傲与自豪的问题,甚至不光是这一次的采访任务能不能顺利完成的问题。如果说前些年来南湾调查,写出了那篇至关重要的论文,使他的人生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一次陪韩英梅来南湾采访,对他来说,就是非要跨过去不可的一道坎。台阶不上,人生的路可以继续走下去。坎要是跨不过去,难道还能折返回到过去?

陈少敏走过那棵支撑着一大蓬新绿的槐树,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村长的办公室。村长正坐在一张硕大的老板台后面,眼睛盯着桌上的电脑。陈少敏知道他一定在玩着斗地主之类的游戏。

村长好。陈少敏不知道自己的笑脸好不好看,但应该是笑出来了。他被自己的笑声弄得自信起来,掏出香烟盒,抠出一支烟,递给村长。

你有什么事?村长的脸没有离开闪烁的电脑屏幕。

我是陈少敏,江城大学的陈少敏啊。几年前,我来南湾作学术调查,是您给我安排的。您没忘记吧。

哦,是小陈啊,我记得你。你现在还在江城大学,应该成了大学老师了吧。

嗯嗯。陈少敏不置可否,拿出打火机,给村长点燃了香烟。

吸着烟,村长黑红的脸膛露出了笑容。她是你什么人?女朋友吗?

是的,是我女朋友。她也是江城大学的。

不是说是记者吗?怎么又成了江城大学的了?

是江城大学的,也就是做一个调查吧。陈少敏知道村长不喜欢记者,刻意模糊着韩英梅的身份。

好吧,不管她是不是记者,你是我的老熟人,还为南湾做过好事。你们想知道什么?问我吧。村长狠狠地吸着烟。

请问村长,南湾人为什么反感记者呢?韩英梅显然还有些委屈的情绪。

记者有什么好?记者只会利用南湾这个屠村案吸引海外华侨的注意,然后在报上吹嘘,又给襄南引进了多少个亿资金,又是建商贸城,又是开发了什么新的房地产项目,最后归功于市里的那几个主要领导,这些和我们南湾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我们南湾人为什么要接待这些记者?村长憋足劲儿吸了最后一口烟,扔掉了烟屁股头,脸更黑了。

村长非常气愤,但硬梆梆的几句话却让陈少敏和韩英梅一头雾水。陈少敏又给村长递了一根烟。村长再次点燃了烟,烟雾弥漫在四周。他开始慢慢讲述南湾人委屈情绪的由来。

原来,陈少敏那篇《南湾屠村案初探》的发表,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虽说是,在史学界公正评价国共两党共同抗战的历史功绩早就形成了学术风气,但具体评价某个为抗战作出过贡献的小人物,则要牵动许多与之有关系的尚活在人世的人的心。至于南湾惨案的主角龙于飞,这个具体职位仅为东荆区区长兼保安大队长的地方实力人物,竟然和王劲哉一二八师、余程万五十七师、何基沣七十七师,以及川军杨森部都有密切的联系。这些老部队活下来的人还很多,在港台、在海外政商界有一定成就和影响的人也不少。这些人看到龙于飞被大陆公开宣传,也牵动了他们一颗爱国爱乡的心。纷纷打听大陆的有关政策。有的还亲自返乡,故地重游。为了充分调动这部分人的力量为繁荣襄南经济作出贡献,襄南市委市政府花了很大气力在这个人群中组织招商引资。功夫不负有心人,时间不长,就真正引进了两个投资超百亿的大项目。

这不是很好吗?陈少敏说。

有什么好的?这两个项目,一个是开发一座商贸城,一个是开发房地产,都是建立在襄南经济开发区。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实体企业,不过是人家借此机会在襄南圈地赚钱罢了。而我们的市领导不管这些,他们只要GDP上去,他们能搞好政绩升官就行。村长依旧很愤激。

韩英梅早就拿出了记事本开始记录。她见村长并不反感,又趁机举起照相机给村长拍了几张照片。

陈少敏说,客观上,这些好像也说不上是坏事呀。

村长说,确实不是坏事,但南湾呢?市政府仅仅只是准备在南湾建设一座纪念碑,还有一个惨案纪念馆。建设面积不过十几亩地,征地款非常有限,受惠的不过几家农户。所以,大家都不乐意。

陈少敏明白村长所说的大家都不乐意的含义,也就是说村里面顺着村民们的意思,消极对抗市政府的决定,还组织了一些老弱病残人员来阻止记者采访。看来,弄不好还准备妨碍纪念碑和纪念馆的建设。

韩英梅停下了手中的笔,说道,村长,照您这么说,应该怎么办,对南湾人来说才算是公平呢?

我们乡下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村长说,屠村案发生在我们南湾,怎么也应算作是我们南湾的资源吧。就算招商引资,也应该引到南湾来呀。

陈少敏和韩英梅吃了一惊,相互对视了一眼。陈少敏说,可能南湾过于偏远,不适合工业开发吧

村长说,不一定,我们南湾也具备很多招商引资条件。我们这里出产鱼米虾荷,特别是小龙虾,我们这里是主产区,可以开发水产资源嘛。我们这里还是水网湖区,田园风光秀美,可以和纪念碑纪念馆配套,开发旅游资源嘛。唯一的缺点是我们这里有些偏远,但风景好的地方不都是偏远的吗?

陈少敏和韩英梅听了,都不说话。陈少敏觉得村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却又有些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一时间也说不清楚。韩英梅还想问点什么,陈少敏抢先说,村长,我还是那句话,您要是信任我,我可以传个话,把您的想法告诉他们。我看未必就不能两全。

好啊,那就麻烦你,南湾的事是因你而起,你传话给上面是再好不过了。我先代表南湾人谢谢你。

那您让我们去那个死难者公墓去看一看吧。我们不掌握全部情况,怎么去给上面汇报呢?韩英梅说。

那有什么好看的,那有什么好看的?村长喃喃说道。

正在这时,村长的电话响了。村长拿出手机,低头一看,是市委外宣办李主任打来的。村长说,我要让你们听听,看这些市委领导是怎么给我们施加压力的。他说着,打开了手机的免提键。

电话里,李主任大声斥责村长一贯违抗市政府的政令,只顾局部利益,不顾全全市招商引资的大局。这样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村长嘟嘟囔囔地回道,要是不能给南湾人带来什么好处,那才没有好结果呢。

李主任后来又苦口婆心地劝慰村长,说道,南湾项目,借重江城大学的事还有很多,无论如何,陈少敏和他的女友的要求,你们都不要拒绝。不能再犯政令不畅的老毛病了。

好好,我答应。他们不就是要去看看那些死人吗?看看就看看。村长挂了手机,就领着陈少敏和韩英梅往公墓那里去。

公墓门口,那两个老汉仍然守在那里。陈少敏认出这两个老汉正是两年以前他来南湾调查时,给他讲述南湾屠村案亲身经历的李老汉和梁老汉。两个老汉见村长和两个年轻人一起来公墓,也不再阻拦他们。韩英梅听了陈少敏的介绍,就以公墓作为背景,给两位老汉照了一些照片,还让陈少敏给自己和他们一起照了合影。两个老汉豁着没牙的嘴嘿嘿地笑着,很高兴的样子。

村长说,你们要进去看,你们自己进去吧。我就不陪你们了。

进了大殿,一眼就可以看出里面的陈设很简陋。大殿的中间,矗立的是一块写有南湾惨案死难亲人安息的金属牌匾,大约是有些灵牌的意味。大殿四周陈列的是南湾千人坑出土的图片,幸存者的照片,南湾惨案的事实经过,死难者的姓名。由于作为背景的白色粉墙被破碎的门窗漏进来的风雨剥蚀,这些图片和文字说明就有了斑驳陆离的感觉。配殿里陈列了一些实物,主要是南湾地区出土的侵华日军留下的军用品,钢盔、子弹壳、炮弹皮什么的。也有龙于飞的保安大队留下的生活工作用品。但大多缺乏文字说明,且锈迹斑斑。

陈少敏和韩英梅看了一会儿,出了后门。那里有一个硕大的坟堆,看样子,南湾死难者所有的遗骨都埋葬在这里。看得出来,那坟堆也曾经过修葺,但现在,围绕坟堆的砖头和石条已经被人拆走,剩下的也是横七竖八,不成样子了。坟头上也是杂草丛生。

怎么可以这样呢?我要去问一问村长。韩英梅愤愤不平地说。陈少敏想要拦住她。她已经三步并做两步走,来到了公墓前面。

村长,怎么会是这样?公墓也太简陋了,里面的建材物资都被人偷走了。这可是犯法的行为。

知道,我知道简陋,知道有人犯法。但有谁出钱修缮了吗?有谁派人来守护了吗?南湾惨案的历史遗存让南湾人自己来守护,我们没有这个能力。这只能成为活着的南湾人的负担。

村长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他一边说话还一边慢条斯理地抽着烟。韩英梅却像被一粒子弹击中。她摇晃了一下身体,手上的照相机也几乎要拿不住了。

告别了村长和两位老汉,陈少敏把韩英梅带到了那个千人坑的原址。那里已经完全面目全非。已经通车的汉宜铁路横亘在填埋好了的千人坑上。铁路两旁,种植着江汉平原常见的水杉树,只是因为树种下去的时间还不长,树林还不成气候。更远处,南湖的湖水碧波荡漾,一眼望不到边,给人以烟波浩渺的感觉。

陈少敏知道韩英梅心情不好。他听到她在给老爷子韩重一教授打电话。电话打完了,韩英梅依旧是不展眉。陈少敏问她,怎么了?

我把采访的情况给老爷子说了说。

老爷子怎么讲?

爸爸说,梅子,你差不多已经拿到了真相。但真相却有着多个侧面,就好像一面多棱镜。这就要看你自己从哪一面去看它了。

那你怎么看抗战纪念中的南湾?陈少敏问。

我不清楚。韩英梅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我原来只是看到了它的正能量的那一面。我没有料到,各种各样的人来看南湾,南湾竟会因为他们的需要,而变成他们不同的资源。

你不也一样吗?你需要南湾给你一篇完美的通讯稿,让你谋得一个记者的职位。陈少敏不客气地说。

韩英梅惊异地看了陈少敏一眼,半晌说道,难道我错了吗?

陈少敏想了想说,不,你没错。南湾人也没错,与南湾有关的所有人都没错。错的只是侵略者。但如果南湾人永远贫穷下去,南湾永远偏僻下去,南湾屠村案也许还会发生。

那你认为我从哪一个角度来写这篇文章才好呢?

陈少敏没有回答她。他只是看着铁路旁边那一丛绿油油的茅草。那丛茅草正随着四月的春风轻轻摇曳。一声汽笛鸣响,一列和谐号动车风驰电掣地飞奔而来。陈少敏注视着这列动车的行进。他注意到韩英梅也正关注着这列动车的行进。他相信,那丛葳蕤生长的茅草也正凝望着这列动车飞速远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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