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山
父亲在镇上开了一家小诊所,给人看病抓药,兼顾“基层公共卫生服务”——当然,那些年还不叫这个名字。来往的患者多是十里八乡的乡亲,父亲的诊所价格公道,口碑向来不错,逢年过节,父亲总会收到仨瓜俩枣的谢礼。从小,我的房间就堆满各种药材,最后不得不习以为常,甚至在任何地方总能比别人更容易嗅到中药的味道,即使我并不喜欢。
大约是因为少年叛逆的缘故,自己对中医颇有些不以为然,甚至从未觉得父亲是真正的医生。别人的父亲或是老师,或是工人,甚至是屠夫,总觉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对于父亲的职业,这些年一直模糊。后来,我去念了国内一所很有名的医学院校,却是整天跟细菌、病毒和基因打交道,终究没有继承他的衣钵。对于这一点,他嘴上不说,心里的失望是可想而知的。而我毕竟在医学院校,有个头疼脑热,总能有别的途径解决,很少会想起父亲是医生而求助于他。
那一次实在是例外。一次长途飞行之后,我的双腿开始麻木,晨起僵直,渐渐十指也开始有了不适。琐事缠身,拖了一个月未见好转,反倒越发严重。查了颈椎、腰椎都无碍,又被怀疑患了红斑狼疮,惴惴不安地终于等到排除。结果是一堆的检查,什么都没有发现。可能动静太大,还是被父亲发现了,打来电话细细问了半个小时。虚惊一场后,我心里有些怆然,与他说话比往常友善很多,话也说得比平常多了不少。
等到弟弟家的孩子摆满月酒的时候,父亲带了一大包中药来。其实平时工作很忙,熬中药麻烦,从来都是很嫌弃的。他小心翼翼地说:“本来打算把这个疗程的药全部给你熬好,装袋密封,然后用冰袋保鲜带来,可是怕路上时间太久,冰袋终究不算稳妥,又担心你最近出差来不及吃,所以犹豫半天,还是直接把药带来了。”我淡淡地说:“你给个方子就是了,出门就是药店,很方便的。”他说自家的药都是漂漂晓晓(方言,大抵是说成色好、质量好)的,才能保证药效。
当日没有跟他多说,药也直接收起来了。那段时间忙着出差,很多事情都需要我张罗,的确是没有时间耐心去熬中药。虽然现在很多药店都提供代煎业务,但父亲颇不放心那样的方式,说药效会大打折扣的。所以,这药最后也没有派上用场。出差回来,父亲问起,我说药很苦,但是良药苦口,想来很快就会起效了。
第二天,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第二疗程的药给我快递过来了。我略微有些惊讶,因为按照他的习惯,总是要仔细询问病情才开处方的,这次怎么如此草率。我找到之前收起来的药,忽然明白了——在第一次的药包里,父亲仔细地放了25颗水果糖。我从小不肯乖乖吃药。总是觉得中药太苦,嚷着有糖才吃药。大约上次电话里我说药苦的时候,父亲就猜到我说谎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了解他的女儿。
我放下所有的事情,安静地给自己熬药,闻着童年熟悉的中药味儿,心里渐渐温暖起来,也很笃定一切都会好起来。而且千真万确,父亲这次的药一点儿也不苦,不仅仅是里面有甘草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