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菁
初读苏联作家康·麦里汉的小说《隧道》,感叹这是一个讲述可悲、可叹、可怜的父子关系的故事。但在阅读中发现,作者设计了许多不合常理的情节,这些情节成了理解小说内容的障碍。笔者尝试以解构阅读的方式,来扫清小说阅读过程中的障碍。
一、梳理情节,解构谎言
小说讲述了一个坐火车的儿子,因隧道铁轨故障临时停车,想看望住在隧道附近的父亲,作为修道工的父亲却因为要修理故障的隧道铁轨而无法和儿子见面,最终父子错失见面机会的故事。简单的故事中:儿子不知道父亲的工作和身份,不知道修道工就是父亲;父亲骂修道工,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个修道工;修道工把修铁轨的时间一再压缩,从4小时压缩到10分钟,不符合工作常理;一段连一辆火车长度都没有的隧道成为不可逾越的长度,列车员反复穿越,父子却无法走过去见面。这些情节都不符合生活的常理。
《隧道》主要以语言描写来塑造人物,情节在对话中展开。不妨换一个角度来探究作者的意图,重新审视情节。
将父子见面和修铁轨相关的情节解构归类。发现父子和列车员在铁轨修复过程中,三个人对“修道工”的工作态度都表示不满意。在细读的过程中又发现了新疑点:父亲在接到儿子电话时的态度非常奇怪,“真不凑巧”“真糟糕”“这可麻烦了”三句话和一接电话就先预估了一个工作的最长时间,不符合一个急切见儿子的父亲的心理。在此发现的基础上对文本做二次解构,梳理对话中三个人对于修铁轨的细节,又发现,修道工一方面认为修铁轨的工作非常繁重,另一方面却将工作时间一再压缩,最后甚至是不了了之,没有对铁轨进行修复就让列车发车。将所有的新发现和疑点合并在一起,表层的故事被打破,新的故事情节浮出水面,真相呼之欲出。
二、重构故事,探究真相
当小说以“父子相见”的故事主线呈现的时候,三个人物身上的不合理性全都呈现出来。戴·赫·劳伦斯在《乡土精神》一文中指出:“艺术家是个说谎的该死的家伙,但是他的艺术,如果确是艺术,会把那个时代的真相告诉你……语言艺术有一点奇怪:它百般支吾,闪烁其词,我的意思是说,它拼命撒谎。”在这个“父子相见”的故事里,作者不断地暗示我们他在撒谎,所有的不合理在表现父子感情的情节线上说不通。因此我们通过重构隐藏在小说里的另一条情节线来寻找小说的真相。
当小说让“父子相见”“和“修道工的工作”两线交叉的时候,三个人互相拆穿了所有的谎言。列车员不断来回穿过隧道,拆穿了父子无法逾越隧道见面的谎言;儿子催促父亲见面拆穿了修道工工作繁重的谎言。谎言被拆穿之后,故事以新的面貌呈现出来,三个人物身上的不合理性全都有了一致的指向。首先,三个人的对话内容都指向同一件事情“修铁轨”。三个人对修道工的工作态度都表示不满。其次,三个人处理事情的方式有相似性,面对他们各自的问题,他们的处理都不积极,在貌似忙碌的过程中得过且过。其三,每个人的问题在小说结束的时候都没有得到解决。所有的不合理都暗示在这样的情境下,任何问题都是解决不了的。因此,两个交叉的故事都指向了一种相似的人生处事态度。
1.一个懒得动的儿子
懒得看望父亲。文章开篇写道:“他每次休假都要经过这条隧道,可是列车不在这儿停车,所以他好几年没有见到父亲了。”故事的起因,儿子不是因为思念诚意地探望父亲,而是由于一次意外的铁轨故障,他才顺便去看望好几年都没见的父亲。懒得穿过隧道。隧道很短,“第一节车厢已经钻出了隧道,而最后一节还没有进去”,时间很长,有几个小时,儿子打了5个电话反复要求父亲前来相见,却始终没有穿过短短的隧道去见父亲。一个懒惰的人,在父子亲情关系中就表现出一味索求和貌似热情实则冷漠的特质。
2.一个懒得修的修道工
修铁轨到底需要多少时间?答案是小说中的人物和读者都想知道的。细推敲修道工的话:“现在他又说,只要两个钟头就够了。”“好吧,我加把劲,也许一个钟头就能干完这点活儿。”推测出2个小时可能是完成工作的正常时间,抓紧时间提高效率的话1个小时也能干完。那么,一开始预估的4个小时是消极怠工的,而压缩到10分钟是马虎敷衍的,最后修都没修就让发车是不负责任的。最后出现在小屋窗子里用帽子擦着满脸汗水的老人,他也不再是那个可怜的父亲,而是貌似勤恳工作实则一点活都没干,工作时间光顾跟儿子讲电话的偷懒工人了。“真是个混蛋”,修道工这样评价自己。一个懒惰的人,在工作中往往是消极懈怠,马虎敷衍和不负责任的。
3.一个懒得管的列车员
列车员在整个故事中貌似忙碌地不断穿行于隧道两边,让读者误以为这是一位工作认真负责的好同志。然而,当修道工不断压缩修理时间,最后草草了事修都没修就通知发车的时候,列车员的反应居然是招呼“乘客同志们,快上车!”他目睹了整个修理过程,却对修道工不负责任的工作态度视而不见。他作为列车员置旅客的生命安全于不顾,在没有确保安全的形势下,草率发车。一个懒惰的人,在面对问题的时候,是消极逃避的,对问题选择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当这样三个懒惰的人存在于一个故事里的时候,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因此,父子是无法见面的,铁轨是无法修复的,列车是不安全的。
三、揭示问题,针砭时弊
一个人的状态是他自己的问题,如果一群人在事件中呈现出同样的状态,那就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了。在小说《隧道》的群像图中,无论是旅客,修道工还是列车员,他们在处理各自面对的问题时,都呈现出一种惰性。每个人其实都懒得解决自己的问题,在看似急迫的状态下,处事态度都是消极的、懈怠的、不负责任的。他们都希望问题能自己消失,儿子希望父亲能穿过隧道来见他;修道工将修理工作化整为零,艰巨的工作在几个电话之后便没有了;列车员在故障未被修复的情况下,招呼大家上车了。这样的惰性人格,让小说中的每个人都像木偶一样生活着,他们不主动,不积极,他们被无形的线牵着,拉一拉动一动,不拉就不动。他们任问题存在着,不关心问题的实质以及解决的方法,每个人的状态都是无脑的、机械的。这是一个民族的惰性和真实社会的生存状态。
作者康·麦里汉生活在苏联时代。在苏联当代小说中,存在两种比较有代表性的创作倾向。一是纪实的倾向,重视写真人真事,把各种实际材料纳入小说的艺术结构之中;二是虚构的倾向,大胆的想象和离奇的编织,各种假定形式存在于作品当中。《隧道》显然属于后者。小说利用内容与形式、事实和价值、思维层次和思维对象的不对称来讲述一个不合理的、荒谬可笑的反常事件,以此来呈现主题。小说中的夸张、变形、怪诞是折射现实的手法,是作家自觉运用的艺术手段。小说通过不合情理的反常事件,揭露和批判消极的社会现象,针砭时弊,从反面表达作者的社会理想。就像略萨说的:“写小说不是为了讲述生活,而是为了改造生活,给生活补充一些东西。”“虚构不复制生活;它排斥生活,用一个假装代替生活的骗局来抵制生活。但是,它以一种难以确立的方式完善生活……”
《隧道》一文被翻译成了中文,且影响颇广,先后收录在《意林》《阅读与作文》《世界微型小说百年经典》《中学生必读的家庭小小说100篇》《震撼大学生的101篇小小说》等书刊中。正如小说的题目《隧道》所暗示的,这本身是一个黑洞,一个不可知的区域,里面有多少故事,多少值得深味的内容,这就要读者自己去细细品读了。
[附]
隧 道
[苏联]康·麦里汉
列车早不停晚不停偏偏停在隧道里:第一节车厢已经钻出了隧道,而最后一节还没有进去。
列车意外停车,乘客们都着急,只有坐在最后一节车厢里的一位旅客不但不生气,反而感到高兴。这倒不是因为他那节车厢比别的车厢明亮,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就住在隧道附近。
他每次休假都要经过这条隧道,可列车不在这儿停车,所以他好几年没有见到父亲了。
这位旅客从窗口探出身子,叫住顺着车厢走过来的列车员,问道:“出什么事了?”
“隧道口的铁轨坏了。”
“得停多长时间?”
“至少得四个钟头吧!”列车员说罢,转身走向隧道另一端。
车厢对面有个电话亭。这位旅客下车给父亲挂了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说,他父亲正在上班,并把父亲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于是他又往父亲工作的地点挂了电话。
“是儿子吗?”父亲不知怎的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是我,爸!火车在这要停整整四个钟头。”
“真不凑巧!”父亲难过地说,“我正好还要干四个钟头才能下班。”
“你不能请个假吗?”
“不行呀,”父亲答道,“任务很紧,或许我能想个法子。”
旅客挂上听筒。这时列车员正好从隧道里走了过来。
“再过两个钟头就发车。”他说。
“怎么,过两个钟头!”这位旅客叫了一声,“你刚才不是说要等四个钟头吗?”
“修道工说要四个钟头才能修好,现在他又说,只要两个钟头就够了。”列车员说完,转身又向隧道另一端走去。
旅客飞快地跑向电话亭。
“爸,你听我说,是这么回事,不是四个钟头,我只有两个钟头了!”
“真糟糕!”父亲伤心地说,“好吧,我加把劲,也许一个钟头就能干完这点活儿。”
旅客挂上电话。这时列车员吹着口哨,从隧道里出来了。
“这个修道工干劲真大!他说了,一个钟头就能修好。”
旅客急忙又打电话:“爸,我刚才说得不对!不是两个钟头,是一个钟头。”
“这可麻烦了!”父亲懊丧极了,“半个钟头我无论如何是干不完活的!”
旅客又挂上听筒。列车员也从隧道里走了回来。
“嘿,真是笑话!那边说半个钟头就修好了。”
“该死的修道工,不是在说胡话吧!”旅客喊叫着跑向电话亭,“爸呀,你10分钟内能过来吗?”
“可以,孩子!拼上老命我也要干完这点活!”
“哼,这个修道工真奇怪,先抱怨‘活太多,活太多,可现在又说只要10分钟就可以修好了。”列车员又向旅客传达了最新消息。
“混蛋,他在搞什么鬼!”旅客嘟囔着骂了一句,又拨了电话,“爸,听我说,我们见不了面了。这儿一个混蛋先说停四个钟头,现在又说只停10分钟。”
“真是个混蛋,”父亲赞同地说,“甭着急,我马上就过来!”
“乘客同志们,快上车!”从隧道里传来列车员的声音。
“再见了,爸爸!”旅客喊道,“他们不让咱们见面!”
“等等,孩子!”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我脱开身了,别挂电话!”
这时旅客已跳上车厢。列车驶出隧道时,他凝望着修道工的小屋,凝望着小屋窗口里用帽子擦着满脸汗水的老人。电话亭里,话筒里仍在响着父亲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我脱开身了,儿子,脱开身了!”
[作者单位:浙江省嘉善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