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孝

2016-12-22 21:42犁航
草地 2016年4期
关键词:德福爹娘

犁航

孝顺,放在阳光下,经得住光。这样的孝顺,温暖敞亮,父母最为受用!

1

德福在县城工作,逢年过节,都回老家。德福是一个孝顺的人,像一只候鸟,一年四季,乡亲们总能看见他准时地在城乡之间来回迁徙。

德福坐在火塘边,眯着眼睛,火塘的烟直往眼睛里钻,德福被熏得眼泪汪汪的。看老爹紧攥着剁刀的长木柄,一上一下,使劲杵大木盆里的萝卜。剁刀是弯月形的,弧度略小于盆的圆形边缘,所以剁刀能游刃有余地在木盆里的每个角落尽情屠戮。每只萝卜,只要进了盆,粉身碎骨的命运就这样注定了。就跟人进了社会一样,或者进了体制内,大多数时候都身不由己。待被人摆布停当,早就面目全非,辨不出原来的棱角了。拿小沈阳的话说,那就都是“一样儿一样儿的”。比如盆里碎得一塌糊涂的萝卜吧,长在地里,曾经是千姿百态,高矮胖瘦,各形各状。但只要装进盆,倒进锅,与谷糠面一起,煮成浆糊,哪能分得清什么鼻子眼睛嘴巴?只用一个词就可以将盆里所有这些萝卜盖棺定论——猪潲!唯一的作用,就是喂猪。

这跟人何其相似!人就是这样,饱受折磨和撕裂,经过烈焰的煅造和血泪的淬火之后,被送进一张张大嘴,人家嚼得满嘴流油,自己却被榨干成一堆骨渣儿。尽管,有些大嘴长在一张硕大无朋、奇丑无比的猪脑袋上。最后,可怜的人,带着世间的所有委屈和失望,心酸和疼痛,化为一团糟粕,走完生命的历程。

德福看着老爹皲裂的手,心里一阵阵隐痛,爹就是被盘剥的人,被谁呢,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多年来,自己一直吮吸着爹娘的血,嚼着爹娘的骨头。上学榨干他们的血泪,现在有工作了,还在啃老,每次回家,依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德福使劲把自己的心思往道德上靠,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道德高尚、善解人意、体贴尊重的人,拼命地逼着晦暗的内心生长发酵出圣人的情怀。待感觉到崇高的道德力量在内心翻江倒海地冲撞,把内心的慵懒冲刷得差不多干净了的时候,赶紧说,“爹,你歇歇,我来吧”。德福清楚地知道,这种冲动会很快消失,不抓紧,稍纵即逝。自我激励的作用是明显的,每一次精神上的自制,都是一次境界的升华。随着年龄增长,德福帮爹娘做家务,越来越斩钉截铁了。德福一瞬间就觉得自己是男人了,真男人,纯爷们儿!感觉自己肩上扛着的嚼爹娘骨渣儿的猪脑袋,终于有点人模狗样的意思了。

剁猪食,不过是德福小时候在家常做的事。但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自己受了大苦,遭了大罪,哪有这样的决心和彻底的主动呢?纯粹是逼不得已和半推半就。爹说,“捡柴去”德福便带着满腔的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心情,磨磨蹭蹭地上山。手指头叼着柴刀的木柄,把一柄锋利的柴刀当钟摆样地前后甩荡。背影松松垮垮的,懒散又吊儿郎当。很明显,那状态,不是一般的被动,是喜儿甩给黄世仁看的背影——极不情愿。现在,想帮爹娘做家务,是缘自内心强烈的责任感,甚至使命感。德福想,这就是主动,是雷锋为人民服务式的心甘情愿。越是心甘情愿,就越对曾经的少不更事深深内疚。

上小学时,离家近,每天下午放学后,吃过饭,先上坡捡一捆干柴。晚上,剁一盆萝卜或者洋芋,这两样活儿,基本上把德福剩余的体力用完了。躺在床上,如同进了避风港,德福高兴地对自己说,今天的苦差事终于做完了。然后,迫不及待地钻进渴盼已久的梦乡,在那里,他便可以松开被束缚了一天的翅膀,自由翱翔——不受干扰地天马行空,尽管身体被束缚在被窝里,放飞的仅仅是想象,但那仍然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德福之所以对上床如此迫切,是有原因的。他不像其他被宠坏的小孩子一样,晚上不敢独自一个人上床,窝在爹娘的怀里睡着,必须由爹娘陪着哄着,才敢入梦。德福不同,德福自认为从小就没有受过溺爱。只要没上床,随时都有可能接到来自爹娘的指令:福娃子,去,做什么做什么!福娃子,来,做什么做什么!德福不明白,怎么总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情!以至于每次听到爹娘支使,德福便头皮发麻,生出抵触情绪,但又不敢造次,因为以他软弱的性格判断,造次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他也不忍造次,尽管对爹娘的支使十分烦恼,但他内心还是明白的——爹娘远比自己累,自己做的,还不到爹娘的百分之一。

现在不一样了,倒了个儿了。每次回家,爹娘再苦再累,仿佛所有的家务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就像他不是家里的人,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这又让随时准备着为家务活儿冲锋陷阵的德福茫然无措。不知什么时候,爹娘不再支使自己了。爹娘埋着头,默默地做着家务,有时还挤出空闲,陪德福说说话。如果不及时陪德福说上一阵子话,爹娘甚至会表现得很内疚,感觉没安排好活计,没抽出足够的时间,像怠慢了一位尊贵的客人。现在听到爹娘呼唤,德福再也没有恐惧感了。德福知道,那绝不是苦差事,相反,一定是好事——要么是好吃的,要么让自己享受权利。说直白一点,就是和自己商量什么,让自己拿主意,做决断。德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在家里的地位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时候说话,爹娘要么不听,要么遗忘,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不过是为爹娘和自己徒增烦恼。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自己很少说话,有时候,自己无意识的一句话,爹娘都十分在意,不但听进了,还记得住,甚至当成圣旨去完成了。

是岁月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岁月让爹娘衰老下去,让家庭权利的重心发生偏移,最终完成权利和地位的转移。即便自己不想当这个家庭的主宰,这似乎还由不得自己。岁月不饶人啊!

德福不希望自己强大,尤其不希望爹娘衰老,要是能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多好:自己无须太强大,爹娘也无须太衰老,都强壮,都平等,这样才和谐嘛。但是,时间是一个不讲和谐的东西。

小时候,德福一下午捡的干柴,只够煮猪食。德福的劳动,都是在为猪服务。但德福很高兴,以之为荣。通过猪,德福发现自己对这个家庭是有用的,德福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德福甚至对猪生出几分感激。是猪,让德福有了一丝成就感。

每次娘喂猪的时候,德福都要跑去看。看肥头大耳的猪,在槽里欢喜吃潲,那两扇大耳朵,甩得啪嗒啪嗒作响,老远都能听见。德福便想,要是没我德福,你要么吃生的,要么吃粗的,生活哪能这样细致。于是,便对猪生出几分感情。猪一边吃潲,一边抬起头,望着德福,目光温暖,充满善意。德福便摸摸猪耳朵,或者拍拍猪背,说:老弟,你这眼神儿,还算有点良心!但想到一进冬腊月,猪便被宰杀,心里便生出一种隐隐的不安。

德福每每想起杀年猪时,娘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地忙活,满脸的幸福,收获的表情像花儿一样绽放在屋里屋外的每个角落。吃饭时,老爹满嘴角的油啊,盈盈欲滴。德福就奇怪爹怎么能控制得那么好,既要在客人面前显摆——我们的猪,多肥啊,这油水淹得死人,但又不至于让油从嘴角流下,显得邋遢。

德福心想,只要爹娘高兴,做什么也成啊。德福不仅一个劲儿捡柴、剁猪食,还拼命地学习,每次他把成绩单拿给爹娘的时候,爹娘便一脸的满足。但是,过不了太久,只要德福放下课本整理好书包,爹娘的声音就会马上响起: “福娃子,来,把这一撮箕洋芋刮了……福娃子,来,把这盆萝卜剁碎……福娃子,去,把林子里的牛牵回来……”一会儿这活儿,一会儿那活儿,语气刚硬,不容质疑。德福分不清到底是把猪喂好了,爹娘更高兴,还是自己学习跑到班里老前头,爹娘更高兴。

这不,都大学毕业了,回老家,还得为猪操劳。德福马上觉察到这种想法不妥当,因为自己是帮爹娘,是替爹娘分忧,不能扯那么远。

2

见德福伸手来拿剁刀,德福爹赶紧把剁刀柄往怀里藏,并别过身子,用背挡住德福,不让他太靠近大木盆,一边带着责备加怜爱的语气说:“福娃子,你一年也难得回家几趟,平日工作忙,压力大,累,回来了好生休息一下。再说,莫把手皮子磨伤了!”

德福又看见了爹的手,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哇,无论冬夏,都是皲裂的,横着竖着无数道口子,就像黄土高原断裂的褶皱一样,沟壑纵横。每一次直视,德福都会触目惊心。这与季节无关,不是冻坏的,是做粗活震裂了的。小时候,爹喜欢用家乡漆籽儿炸的漆蜡油填平裂口。德福觉得那是一种自欺欺人,填平就不疼了吗?德福问过爹,爹说,痛,怎么不痛,有时痛得半夜睡不着觉,所以,德福,你要懂事,你要努力,争口气,考个好学校,找份能呆在城里的工作,以后绝不要像爹这样,只懂得下苦力,做粗活儿。

德福心里一酸,说,爹,一次两次手也起不了皮的,一天上班坐得太久,就让我活动活动吧,多运动运动,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德福坚持要抢过剁刀。听到德福说对身体有好处,爹才把弯月形的剁刀递给德福,说:“好,你剁,我就去帮你娘洗衣裳,她的手可不敢一直泡在冷水里。”

在德福的记忆中,卫生工作一直都是娘的,打扬尘,扫屋里屋外,被褥衣服的清洗……前边的活儿都好办,多动手就行了,但清洗被褥衣服这一项,让德福头皮发麻。德福曾经试着帮帮娘。那一次,德福才知道,什么叫寒冷,什么叫刺骨!老家山高,冬天特冷。热水刚进盆时,还有点热气,但不到两分钟,一盆水就彻底冰了,所有的热量只够暖盆,甚至连盆也暖不了。但衣服还是油晃晃的,德福咬紧牙关,用意志力与冰冻较劲,最终无法与自然抗衡,下了好大的决心把手伸进水里,哪想到盆里仿佛到处都是碎玻璃,每一个水分子都是一枚针尖,只要手稍微一动,不是刀割,就是针刺,痛得无法自控,意志力在一盆冰渣儿里溃不成军,手在冰水里呆不了十几秒,总会身不由己地踉跄而逃,那是一种能让背脊冒汗的冷。这时,德福便怀疑哲学上说的“社会性战胜动物性”这个观点,德福一直认为自己的意志很坚强,但那样的冰水,德福不仅感觉不到自己意志力的骄傲,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货真价实的懦夫,难以自制。德福记得,那感觉不是冷,是锥心的痛!母亲肯定也怕冷,但母亲每次都是微笑着把衣服洗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每一个冬天,母亲都是这么过来的,把自己用不了两天就穿得油晃晃的衣服,清洗得洁净如新。母亲刚五十出头,手指关节都变形了。

一想起这些,德福心里就愧疚得慌,自己以前做的那点家务算什么,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这么多年,为了照顾自己上学,爹娘的生活还停留在十几年前——贫穷,劳累,困苦!

唉,要是有个粉碎机,一盆萝卜,两分钟就碎完了。自己剁了十几分钟吧,手都酸了,动作越来越迟缓,胳膊开始反抗了,但活儿还不到一半呢!隔壁大叔家里就有粉碎机,一开机器,把萝卜往漏斗里哐地一倒,哗哗哗,不到两分钟,萝卜就成碎末了。大叔的儿子在外打工,家里从来也没有什么大开销,有钱了就修楼房,就买家电……德福想,如果爹娘把自己上学的几万块钱拿来修楼房和买家电,肯定比大伯家的堂皇。

爹娘真不简单,十几年前就有把孩子送出农门的前瞻意识。有一次母亲对自己说,我们让你吃点苦,就是要把你赶出农村去,只有知道苦,才会努力学习。我们要让你知道,学习,比起务农而言,是一件很轻松的差事。德福才明白,父母对自己苛刻的家务指派,原来是用心良苦。

家里现在还欠着别人几千块钱,上大学时,开销大,实在供不上了,只好找亲戚朋友借!德福毕业后,爹娘也不让他还,说在城里开支更大,又成了房奴,就别操心家里这点欠债了。他们骨头硬朗,欠的这点钱,是小菜一碟。

还小菜一碟?看看爹那双手,看看瘦弱不堪的娘,德福一阵阵地揪心,真是难为爹娘了。

看着在火塘边,艰难地揉搓着衣服的老娘,德福想,要是有一台洗衣机多好,就能减轻老娘的负担。德福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两件东西,一是粉碎机,一是洗衣机,此时此刻,这两样东西,几乎成了他人生的全部梦想。替爹娘分忧,就是孝。德福受的家教极严,当然懂得这个孝字的分量。

其实,解决这两件事情有多难呢,不过就两千块钱的事吗?看看左邻右舍,哪家没有粉碎机,哪家没有洗衣机?但德福刚毕业没几年,工资不高,加上还要供房贷,人情份子,迎来送往,每月基本上就只剩口粮了。不是流行月光族的说法吗?德福就是标准的月光族。

当然,要搞两千块钱,对于在民政局当办公室主任的德福来说,这也不是多大个难事。德福想起十月份一件事儿:有一天,局长安排自己带两干事,到擂鼓乡、雁门镇、红檀镇检查扶贫物资的发放情况,刚到擂鼓乡,民政办主任小余就关上门,悄悄塞给德福一个红包。德福当然拒绝,正在推拉间,有人敲门,德福便没敢把红包还给小余。德福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脸红心跳的,借口上洗手间,打开红包,天啦——整整两千元。

检查发现,擂鼓乡的民政救助物资大多发放给余姓,看来,民政办主任很照顾自己家族的亲友。德福实地考察发现。很多更贫穷的人,都不在扶贫的表册上,便义正言辞地批评了小余。当然,临走时,铁着脸把那个红包给小余留下了,小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德福多次想起那个红包,要是自己收下了,爹娘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再说,看看局里迎接市上领导检查,哪次不是茅台五粮液,哪次不是一桌四五千?只要少吃一点,能解决老百姓多少问题呀。比如现在,只要两千块钱,就能让爹娘的劳动减轻大半。

如果买了这些家什,就可以将爹娘从这些繁杂的活计里解放出来,可以消闲地坐在火塘边,说说话,或者,到屋前屋后,转一转。总之,不能老看见他们忙这忙那,没有一刻消停!白天,地里那么多活儿要干。晚上,还有几头猪几张嘴等着呢,消停得了吗?

3

新年上班,局里安排德福再一次到擂鼓乡、雁门镇、红檀镇等七个乡镇检查工作,依然是民政办主任对口接待,其中就有上次的余主任。

德福对战战兢兢的余主任态度来了个一百二十度大转弯,那亲热劲儿,简直就是朋友加兄弟,说起话来更是推心置腹。德福还给小余买了两本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集,德福知道小余是个文学青年。

德福的公文包被几个乡镇的民政办主任轮番拧着,自己几乎就没沾过手。回城后,德福发现,皮包里竟然有三个牛皮信封,每个信封一千元,分别装在不同的夹层里,造成毫无关联互不知情的假象。如果几个红包放在一处,就有被他人发现的嫌疑。几个红包串通一气地放在一处,德福的脸怎么挂得住?

德福就开始揣测:难道是余主任?上次被拒,按说绝对不敢再造次!不过,也难说,这次不是给他带了两本书嘛,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在钓他?但想想还是否定了。不应该是他呀?被拒的红包只有越来越大的,怎么会越来越小呢?

牵涉其中的,当然不止一个民政办主任,不是有三个红包吗?德福分别给其他几个乡镇的民政办主任打电话,名义上是询问工作,顺便感谢他们的盛情款待,最后轻描淡写地提到自己的皮包,问是不是装东西的时候把别人的文件呀啥的装自己的皮包里了?几乎所有的民政办主任都态度严肃地打包票,说绝对不会,县局主任的皮包,他们当宝贝一样看着,里面的东西既不会多,也不会少!也有个别爱开玩笑的主任说,“东西多了不要紧,就怕把主任大人的东西弄丢了,我们倒希望皮包里能多出个美女来,送给主任大人享用。”

走了七个乡镇,几天下来都喝得醉醺醺的,凭空多了三个红包,人家不承认,怎么退?弄不好还打草惊蛇。有些主任大概认为德福是假醉,既然是假醉,只要给点小动作暗示一下,双方都心知肚明了。但德福酒量小,是真醉,别说那些小动作,就算是大动作,醉酒的德福也迷糊着,天知道是谁在他的提包里做了手脚。

犹豫了很久,自责了很久,德福发誓,为了爹娘,这几个红包就不退了,反正也搞不清楚,自己只收这一次,以后,好好为人民服务,来弥补心中的愧疚。

德福知道,爹爱看电视,德福好几次发现爹坐在院子里,听隔壁大伯家传来的电视声音。大伯也叫过德福爹几次,但常年在人家屋里看电视,来来去去的,坐在人家屋里,也很碍事。所以,家里活儿忙完,德福爹偶尔坐在院子里听一会电视剧的声音。

大伯家里早就有了粉碎机,洗衣机。有时候德福就说,反正是一家人,先把大伯家的粉碎机、洗衣机用着,我们以后买了,也公用。

德福爹和大伯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大伯倒是无所谓。但次数多了,伯母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大伯家里,伯母能干,伯母当家。当然,德福爹娘能理解,这几样家什,谁不要钱,但要用电,既占人家地方,人家的时间,还花人家钱。

伯母爱带脸色,德福是见过两次的。伯母对德福还是很客气的,德福毕竟是公家人,以后难免有用得着的地方,或许还得留条路指望着,外人也不能把路堵死,何况是自己人呢?但德福的观察能力太强,伯母的不情愿还是在不经意间偶尔显露,这让天性敏感的德福心里不爽。

那一次,娘把电费塞给伯母,德福刚好进门,但伯母没看见德福,就说,“幺娘,不要,真的不要!”钱掉在地上,伯母没捡,也没看娘一眼,话没说完就扭身进里屋去了。娘讪讪地说,“用好几次电了,怎么好意思呢?”里屋没有回话,不知道听见没有。娘便把钱捡起来,拍掉灰尘,轻轻放在伯母堂屋的桌子上。

德福就跟爹说了,伯母有些小气啊。德福爹就说,“我看你伯母很大气了,这些年,你上学,她没少帮我们,做人啊,记着人家的好,要懂感恩!”

这倒是,大伯和伯母也是时刻关心着自己的,做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德福不生伯母的气了。但德福得为爹娘着想啊,尤其是爹娘的自尊。德福想,自己又想严重了,不想了,有了这些家什,爹娘就不会有这些尴尬了。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自己不过是下一次乡镇,再用一个含糊其辞的姿态,就把搁在内心很久的问题,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

决定不再追问红包的来源,德福到海尔专卖店和农机市场,给爹娘买了洗衣机和粉粹机,还剩一千,德福买了一台25寸的电视机,计划着刚好把3000元用完。

德福心里急呀,早到家一刻,说不定就能让爹少剁一盆猪食。德福在电话里跟领导请了假,火急火燎地乘村里狗娃子的班车回家,把三样家电牢牢地捆在车顶的搁物架上。坐在车里,德福很充实,很高兴。多年来,德福第一次有了衣锦还乡的感觉。

娘高兴得合不拢嘴,爹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却反复叮咛:“福娃子,我和你娘累了一辈子,你出人头地了,我们心里没有负担,日子好过哇,洗洗衣服,剁剁萝卜,是锻炼身体,几十年不都过来了吗?你的工资还贷了之后,哪里来的余钱?”

德福说,爹,您别担心,儿子的钱来路很正,您说,“儿子工作是不是很卖力?”德福爹说,“这我知道,你工作起来不要命!”德福说,“这不就对了,这是我的年终奖金,年前县里的考评会不是没开吗?所以局里的考核奖励便没有发。春节过了,考评会开了,所以,局里的考评奖也发放到位了。”

德福见爹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便掏出手机,说,“不信,您问问我们局长?”

德福爹以前是村文书,官场上的事情也懂得几分的。但他性格内向,也不善交际,只是在村上写点材料什么的,并不爱跟当官的打交道,讨厌迎来送往,从没有见过德福的局长,当然不会跟德福的局长通话。爹这点脾性,德福把握得很准。

德福爹背过德福娘,对德福说,“我相信你,福儿,有些道理你比我懂,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情,错了是不能回头的,现在我们穷,但慢慢会有钱的,要是因为现在穷,贪污一千两千,给人品的档案抹上一个污点,以后有钱了,就算拿一万两万,这个污点是擦不掉,洗不净的!”说完,爹还感叹一句:“世间可没有后悔的药!”

德福爹的话有震撼性的作用,德福屋里的灯亮了一夜。半夜里,德福睡不着,便披衣起床,画了一幅漫画:一双血淋淋的手,捧着3000块钱,手腕上,是一对手铐。画完,德福自责的心,通过内心诅咒,精神挞伐,狠狠地自我折磨一番后,得到了一丝缓解,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细心的德福把那张漫画,揉成一团,装进一个空酒瓶。趁爹娘没注意的时候,把它扔到门前的竹园深处。这是一个秘密,只能他一人知道,决不能让爹娘看见了。

扔空酒瓶,是德福小时候养成的一个习惯。现在流行在QQ上扔瓶子,叫漂流瓶。德福想着好笑,这游戏,自己十几年前就开始玩了。不过,自己扔的空酒瓶,不会漂流,只会滚到竹园的深处——院坝外一条大深沟,里面荆竹茂密,杂草丛生,很少有人进去,更没有人在里面逗留。就算进去,也只有大伯或者爹,而且是在边缘,匆匆忙忙砍两根竹子,拖回家编撮箕或者是背篓。农村活路忙,哪有闲功夫在幽深的竹林中逗留?

4

有时候,空闲下来,德福便在办公室里,翻电脑里存着的爹娘的照片——那是用局里的相机拍的,德福有新闻报道任务,局里给他配了摄像机和照相机。虽然东西是局里的,德福也没有绝对的支配权利,但是,偶尔回家用一用,是没有半点问题的。这远比有些领导好,有的领导不仅把单位的钱和车当成自己的,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还满足亲戚的愿望,拿单位的钱帮亲戚解决问题,拿单位的车为亲戚服务,完全是心安理得的样子。

想想爹娘,也真不容易,不仅把自己送出农村,到现在,还时刻替自己着想,很照顾身子,生怕病了给自己添乱。德福工作上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有很大一部分,应该归功于爹娘!现在,虽然没有能力把爹娘接进城,但他们在农村也过得还不错。国家政策好,退耕还林,各家各户的耕地,大多种上了经济林木。不是为了喂猪,连包谷洋芋都懒得种了。地里劳作少了,家里也劳作少了,晚上没事儿,爹娘应该围着火塘烤火,看电视吧。想着,想着,德福满脸都是欣慰的笑!

但出乎德福意料的是,五一节回家,爹比以前更黑更瘦了。德福心疼,不好受!便说,“爹,我这不是在减轻您的劳动负担嘛,您怎么还是这么累?黑瘦黑瘦的?”

爹说,“现在村里修楼房的多,乡里乡亲的,以前你上学,人家接济过我们,帮过我们,现在,该我们还情了,帮帮他们了!”德福便说,“我知道你要说感恩,帮也就帮一天两天的,哪有帮好几个月的?”德福爹说,“谁说几个月,尽听你娘瞎说,都怕我累。”德福爹一脸的幸福,脸上便越发地沟壑纵横。

一晃,年关又到,这一次,德福回家不是一人了,是两人,一个是德福媳妇儿——德福结婚了。媳妇儿是县城中学的英语老师,叫卿静,人如其名,清清爽爽,文文静静的,模样儿也耐看,又是德福高中时的同学,知根知底,这把德福爹娘高兴得一夜没合拢嘴。夜里,德福爹关上卧室的房门,悄悄对德福娘说:“媳妇儿教英语,懂洋文呢!以后哇,我们的孙子,从血统上讲,就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土包子了。”娘白了爹一眼,说,“娃们才结婚,尽想着抱孙子!”

知道小两口子回家过年,老两口子便早早准备了干柴。德福爹娘疼人,怕烧湿柴有烟,把儿媳妇儿美丽的大眼睛熏坏了。

但是,农村的火塘啊,毕竟是原始的燃烧方式,即便是干柴,也不能完全燃烧,尽管德福爹娘用最干燥的柴,火塘里仍然有少许的烟熏火燎。不到两天,卿静的眼睛就红得像兔子。德福的心痛啊,德福爹娘的心更疼。所幸的是,伯母经常过来把卿静叫过去帮她的小孙子辅导英语。伯母那边烧的是省柴炉——贵州烽火无烟炉,不但暖和,无烟,屋里还整洁卫生。

德福暗自决定,再为爹娘购置一件家什,那就是一个无烟柴火炉,这也是娘盼望多年的。媳妇儿不过是每年回家呆几天时间,爹娘呢,经年累月地生活在烟熏火燎之下。

以德福的身份,只要到乡镇检查,送红包是常有的事情,但德福坚决拒绝,德福工作几年,就在擂鼓乡等七个乡镇开了一个腐败的口子,现在想起来,还血淋淋地痛。德福宁愿自己痛,也要让爹娘过好,于是,德福准备生活上再节约一点,跟卿静说清楚,也用不了几个月,就能心想事成。

但事实上,好像无需德福操太多的心,心愿就达成了。

情形同上次差不多,德福到擂鼓乡等几个乡镇检查工作。这次德福很小心,高度警惕,随时注意着自己的皮包,但防不胜防。工作就是酒,喝酒才能出友情,出了友情才能愉快地工作。一沾酒,德福又迷糊了。尽管他手不离包,不再让任何人拿包,连睡觉时皮包也在手腕子上挂着。但回城还是发现,皮包里多了一个红包——两千块!到底是那个环节出了漏子?

有上次的经验,查的最终结果还是来路不明。这件事情便十分麻烦,不知道是谁,连退的对象也没有,怎么退?反正是退不了的,干脆再冒一次险!

德福以最快的速度,在县城买了一个无烟柴火炉,八百元,又买了一台电锯,一千三百元,虽贵一点,但十分安全,有点儿像木匠的刨床。电锯是用来锯柴的,省柴炉对柴的长度有限制,必须是短截的。德福有孝心,急急火火地把柴火炉和电锯送回家,德福要让爹娘感到省心、安全、方便。总共两千一百元,德福自己补了一百。

德福爹依然是问长问短,说,“福娃子,你的孝心我们知道,但是,你千万不能因为孝顺了我们而坑害了别人啊。”看着爹质疑的眼睛,德福打了个寒颤。说,“知子莫如父,爹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是那种贪污受贿的人,而且,我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哪有那个权力?”

德福爹又说,“我相信你,孩子,爹再重申一次,要知道,有些事情,错了是不能回头的……”德福爹还没说完,德福便抢着说:“现在我们穷,以后会有钱的,现在穷,贪一千两千,以后有钱了,就是拿一万两万,也很难把人格和纪律污点洗刷干净!”德福爹便欲言又止。

爹焦虑的眼神一直在德福的头脑里盘旋,那一夜,德福一宿未眠,决定从此收手。稍作盘点,受贿两次,每次不过两三千块。突然,德福怔住了,一个数字浮上德福脑海,天,总共收了几个乡镇共五千元!五千元啦,尽管是死无对证,但德福还是警觉起来,这五千元可不是好数字,德福隐隐约约记起来,五千元这是一个坎儿,国家工作人员贪污数额在五千元以上的,处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五千元,触犯了刑律,就够开除公职,就够上犯罪的红杠了!

德福的头皮突然发紧,但是,想着媳妇儿的兔子眼,想着爹娘皲裂的手,长年在烟熏火燎中生活,想着火塘罐搭钩上一甩一甩的锅罐,想着娘握着烫手的罐搭钩艰难地炒菜……德福从心底找到了一丝平衡。

这一夜,德福除了良心谴责,还有一些后怕,要是出事……德福不敢想,半夜里爬起来,画简笔画,这一次依然画了一双手,依然是一双戴着手铐的手,只不过,那双血淋淋的手里捧的不是三千元,而是两千元。本来已经画完了,像上一次的一样,但德福还不甘心,画上了一把法律之剑,剁掉了捧钱的双手。整个画面看起来十分的血腥恐怖。

德福在心底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拿别人一分钱,再拿,就真把双手用电锯锯了,用粉碎机碎了,或者用省柴炉烧了……总之,自己灵魂上的污秽,长年累月用洗衣机搅,也洗不干净了。德福在意念中把自己惩罚了一遍,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第二天,趁爹娘在屋里忙活的时候,德福把简笔画揉成一团,塞进一只空酒瓶子,象上次一样,扔到竹园的深处去。

两年过去了,德福也被提拔成了民政局副局长,分管党务和扶贫开发。

德福没再收过别人一分钱,通过自己的监督,擂鼓乡等七个乡镇的扶贫工作也渐渐得到人民的好评。几个民政办的主任先后打电话给德福说:德福局长,现在,乡里的人见了我们,客气得很,说现在的救助才是救到点子上了。做好事,原来是这样的幸福啊!

三年过去了,即便是德福下乡,也没有人再送钱给德福。德福自己也防范得天衣无缝,下乡滴酒不沾了,始终清醒着。当然,就算是有人送,德福也不会再动用人家一分钱。

第四年,德福因为能干,肯干,口碑好,被组织提拔到水利局当局长了。

这一年,喜事连连,德福有孩子了,媳妇儿带毕业班很忙。现在,经济条件也允许了,就把爹娘接进城了。

德福娘每天做饭,带孙子,德福爹一天闲不住,读书看报,然后是满城闲逛。

5

几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日子看似顺风顺水,实则暗流涌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在一次全省扶贫资金清查中,擂鼓乡等乡镇的民政扶贫资金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有数十万下落不明!这让省上感到震怒,省纪检委书记大发雷霆,在电视讲话中说:几个小乡镇,就流失近百万,这么多钱能为贫困百姓办多少事实啊。简单地说,十多万可以修一座希望小学!这些钱可以修好几所希望小学,可以解决数百学生的上学难题。谁胆子这么大,敢把近百万的扶贫资金吞进肚子?小乡小镇都敢这样放肆,那其他大镇、大县的情况有多糟糕,简直不敢想象!谁这么无耻从穷人碗里抢饭吃?从擂鼓乡等几个乡镇开刀,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省上迅速成立了调查组。高层震怒,下面当然是闻风丧胆,县上也非常重视,检察院和纪委密切配合办案,都卯足了劲,要查清资金的流失方向,要把那些从穷人碗里抢饭吃的家伙揪出来,把穷人的钱还给穷人,把那些个坏家伙送进监狱。

德福虽然是水利局长,但民政系统有很多朋友,早就知道消息。德福同样义愤填膺,同样恨那些可耻的家伙。近百万,这些狗日的胆子也太大了。但是,想想自己的五千元,到口边的脏话,自己硬是吞了回去。

凭着良心,德福希望组织能把事情搞清楚,还人民一个公道。但是,自己那两笔钱该怎么办呢,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德福,让他慌了阵脚,一时没有头绪。

德福不敢贸然打听,绕着弯子,知道有两个乡镇的民政办主任被查处!

按理说,德福小两口都有工资,现在拿出五千块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拿出来就能填得进去吗?

正如爹曾经所说,现在这个当口,自己哪怕是拿出十万块钱,来摆平曾经非法所得的五千块,来抠掉身上这个历史污点,都很难办到!有机会吗,德福扪心自问。没有!德福拿头撞墙,砰砰作响,但开不了窍了,束手无策。

德福上班开始魂不守舍,一有风吹草动,便噤若寒蝉。窗外有人影晃动,心里就会咯噔一下,想着是不是纪委的人,是不是检察院的人。

德福甚至出现幻觉,总发现身后有人跟踪。但是每次回头,发现身后一个人也没有。想着自己十几年的寒窗苦读,爹娘十几年的含辛茹苦,这份辛辛苦苦打拼投入了巨大情感的职业……一切将烟消云散,爹娘的泪水,老婆的失望,还有刚上学的孩子……德福开始失眠,德福书房的灯,开始彻夜长明。

从德福的举动中,德福爹发现了一些端倪:从来不抽烟的德福,开始抽烟了,从来不叹气的德福,开始叹气了。好几次,德福爹想问什么,但看看德福惨白的脸色,欲言又止!

德福知道爹在怀疑什么,但德福不想说,怕吓着他了,再说,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德福估计娘也知道什么了,每顿饭菜都是自己最爱吃的,从来舍不得买贵菜的娘,每顿都是鸡鸭鱼肉,红焖小炒……德福却越来越没有胃口了,不是为了敷衍爹娘和卿静,德福一口都不想吃。

所幸的是,卿静好像不知情,压力不大,因为媳妇儿的高三毕业班,正进入冲刺阶段。她还得辅导刚上学的儿子,忙得连化妆打扮的时间都没有……

有一天,德福发现,身后真的有人跟踪,而且跟得越来越紧。德福便越发紧张,看来人家放长线钓大鱼了,这件事情是纸包不住火了,擂鼓乡等几个乡镇的民政资金仍然在紧锣密鼓地追查之中,牵涉的人越来越广。波及到自己身上,只是时间的问题。

德福通过一彻夜的前思后想,一大早起床,在书房里留下一封信——向所有的亲人忏悔!然后颓丧地出门,坚定了一个目标,走向县纪委,主动坦白。

德福清楚地感觉到后面有人跟踪,但他再也用不着回头了。

6

径直走进纪委大院,这里,以前来过数次,都是接洽工作,没有什么特别感受。但这一次不同,德福清楚,等会儿从这里出去,太阳将不再照亮自己。余生,将面对漫长的灰暗!

正要进纪委办公室的门,德福听到身后有人喘着气喊:福娃子,福娃子!怎么听起来像爹的声音!德福回头,果然是爹,手中拿着几页纸。

相信你用得上这些东西!德福爹把两张纸交到德福手中。德福停住脚步,仔细看,天啦,竟然是两张汇款单存根,都是汇钱给纪委的,一张存根是三千元,另一张存根是两千元。德福推算,两次汇款时间分别是四年前和三年前,正是自己买洗衣机和省柴炉之后。

让德福更为惊诧的是,除了两张汇票存根之外,爹的手里还有两张纸,两幅漫画——自己装在“漂流瓶”里的漫画。

德福内心一阵翻江倒海,原来爹什么都知道哇!

德福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德福心中的罪孽,老爹老早就开始了修补!

这两张汇款存根,成了德福的救命稻草。他几年前埋下的地雷,已被含辛茹苦的爹排除。

德福一瞬间明白过来,每次回家,爹都那么累,那么瘦,是给别人打工挣钱,替自己补捅下的漏子呀。德福知道,老爹排除这两颗地雷有多艰难!

德福爹说,“知子莫如父,你从小就知道检讨自己,小时候你犯了错误,总是悄悄把错误写下来,或者画成画,装进瓶子里,扔进竹园。所以,只要你有异常情绪,我都会到竹园里去找酒瓶子,总能发现其中的端倪,但那时你的秘密,我从不说破,我希望你自己能从内心彻悟。我不忍心拒绝你的孝心,但也不能让你占公家的便宜。这些天,我一直跟着你,等着你想清楚的那一天,心病,要自己治,才能断根。今天,你在家里留下纸条,走进了这扇大门,爹知道,你把自己的病情诊断准了,痛下决心治病了。爹陪着你,把这病根儿剜掉!你跟爹说实话,还有没有爹不知道的?”

德福说,“就这两笔钱,再也没有了。”听到这里,德福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德福在爹的陪同下,走进纪委办公室的大门,交上两张汇款票据。

纪委的同志看了看两张票据,通过财务人员的核对,发现这两张汇票正好与几年前收到的五千元不明汇款相符——纪委存下的汇票号码复印件与德福手中的存根号码完全一致。

认定事实后,纪委案件室主任对德福说,“德福同志,你的事情,我们掌握了一点,但不多,有一个乡的民政助理员说在你的公文包里悄悄塞过一千元的红包。我们之所以没有找你谈话,是因为想多给你一点时间,党培养一位干部不容易呀,我们认为,你刚开始工作的几年,没管好自己,收了乡镇一笔钱。但你任领导职务,分管扶贫开发后,权力更大了,却没有动公家半分钱,还把全县的民政扶贫资金用得这么好,这让我们陷入了深思。检查组的同志说,你的口碑不错,他们会找你谈话,但你肯定是我们要谈的最后一个。特别是到水利局任职后,你为了全县的老百姓做了很多实事,你把全县的水利工程做成了全省的样板,县上多年的水灾隐患得到彻底的治理,再大的雨,全县老百姓都能睡个好觉了,这无形中拯救了数以千计的生命和难以计数的财产呀。你这是把老百姓当爹娘,换来了老百姓对你的好口碑,说你是个好人,好干部,好领导,做了很多实事,老百姓记着你的好。”

德福歉疚得慌,内心翻江倒海,嘴里却一言不发。

德福爹赶紧接过案件室主任的话说,“德福是公职人员,不便出面,因为没有人承认给他送过钱,确实难以做到物归原主,便一再叮嘱我,让我匿名寄给县纪委,国家的钱,必须还到国家的账上。你们看看德福的两张简笔画,这就是他的心声,他说,不愿意做人民的罪人!”

德福感激地望着爹,那满头的白发,每一根都记载着他多年的焦虑和隐忧。

纪委的同志传看德福几年前画的早已发黄的简笔画——戴着手铐血淋淋的手!一个个都震撼万分。

这时,纪委书记进来了。问明了缘由,他紧紧握住德福的手,说,德福局长,我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你,让我看到了党员的亮色,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你是我们全县干部的榜样。这么多年,县纪委就只收到过这两张汇款单——匿名归还国库的5000块钱。德福局长,我个人认为,尽管别人送了你红包,你没有亲手把款交到纪委,但你并没染指,迅速把钱上交到了纪委,至少你没有心存贪念。

想到自己的惭愧,德福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喃喃地说,“有愧啊,内心有愧啊!”随后又补上一句:“我曾经分管过这一片工作,出了这么大的漏子,我有很大的责任!”

纪委书记说,“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看,资金漏洞是你分管前就出现了的,你分管后,工作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但你到水利局任职之后,民政局的工作腐化又恢复到从前,泛滥成灾,当然那已经没你的事儿啦。你在水利局的工作业绩,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高度肯定,几个大水利工程的及时完工,预防了好几次百年不遇的水患灾难,多次获得表彰。老百姓心里有杆秤,我们心里也有杆秤。现在,证据表明你并没有贪污国家一分钱,那两笔钱虽然没有亲自上交,形式不是最佳,但上交很及时,纪委也不反对这种匿名形式,你的表现,已属难能可贵了”……

从纪委出来,阳光照耀大地,虽有几丝云彩挡着,但仍然劲道十足,光芒万丈。对着太阳,德福冰凉的心,渐渐暖和,他暗自发誓:一定要竭尽全力为人民办实事,一定要好好为老百姓办实事!因为,这是爹的希望,也是组织的希望!

纪委大门外,站着三个人,德福娘,儿子,妻子卿静,几个人眼神里有责备,但更多的是期待。德福紧紧地拥住他们,泣不成声。

大街上,阳光灿烂,一扫昔日的阴霾。德福知道,这一片阳光是爹给他的,他要把这片来自内心深处的阳光,带到千家万户,让他们感受政策的温暖。

德福爹说,“福娃子,光考虑到让爹娘过好,那只是小孝顺,考虑到让老百姓过好,才是大孝顺!孝顺,要能放在阳光下,见得光,这样的孝顺,爹才感觉温暖。见不得光的孝顺,爹会觉得寒冷彻骨的。”

德福使劲点点头,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他只想用自己的努力,做一份满意的答卷,给自己一个交代,给爹一个交代,给许许多多像爹一样朴实而又贫穷的老百姓一个交代。

责任编校:邬彦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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