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红霞
秋风扫过,新鲁湾庄园里的两架葫芦,叶子已所剩无几。葫芦早就摘光了,被喜爱它们的游客。不过,透过纵横交错的葫芦藤看蓝天白云,远的是诗意,近的是生活,别有一番味道。所以,尽管庄园一侧就是整齐的红顶餐厅,仍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露天的石桌旁,等待农家饭端上桌。
魏超男兴奋地向记者介绍这院子,远处有水声,近处有鸡鸣。看得出,她非常喜欢这里。这个出生于1995年的小姑娘毕业于航空专业,同学们大多去了广州、深圳,只有她“下了村”。
她是追随石英先来的。石英先是这个庄园的主人。说起她,魏超男一脸崇拜,一再说:“石姨是个很厉害的人!”
的确,石英先能折腾,这在陈庄无人不知。而对于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来说,她和贫穷的一再较量,更像一部传奇。
初次较量:小女子闯江湖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业机械远不像今天这样普及,干庄稼活儿就得有把子力气。石英先的父母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儿,家里又没其他营生,日子可想而知。为了生计,石英先早早“下海”挣钱了。
她先学了裁缝,也不是正儿八经地拜师学。出生于1970年代庄户人家的女子,没几个不会针线的,只要学会踩缝纫机,就算齐活儿了。
石英先到集市上支摊子,一个主持台大小的架子桌、一根软尺,她站在桌后面,等着要做新衣服的人把料子送过来。石英先的制衣活儿做得不错,可是不年不节时,实在没多少人舍得做新衣,除非哪家娶媳妇,公婆又没穿得出门的衣服,才可能做件新褂子。
一早支摊,等到卖布的都收摊了也没接到几份活儿,那时候心里是真急。石英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开辟点新门路。
她办起了幼儿园。那时候陈庄没有幼儿园,隔壁村也没有,所以招生不是难事儿。只是每月5块钱的学费收起来不容易。乡里乡亲的,石英先不好意思上门催要,更何况也确实有那家庭困难的,更是张不开口。幼儿园办了3年还是4年,石英先记不清了,反正学费从来没有收齐过。而今,她带过的那帮孩子,已经上大学的上大学,做生意的做生意,有的连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后来打工潮兴起,村里的年轻人纷纷进城,石英先也被这股大潮裹挟着到了济南的一家绣花厂。
绣花厂的活儿很忙,常常日夜加班赶订单。不是一天两天地加,是一月两月地加。有多累呢?往箱子里装着货,人就能睡着,手底下的活儿也不停。没有人抱怨,因为没有力气,就连上厕所,都恨不得多磨蹭会儿,权当休息。
石英先从不磨蹭,绣花厂是计件工资,越勤快的人挣得越多。石英先一月能拿1000多元,比手慢的姐妹多1/4。那是1995年,一毛钱可以买五块糖。
不过石英先偶尔会开小差,她觉得这买卖忒有前途了,比靠在机器上挣加班费好太多。她决定自己干。
略有积蓄后,她辞了职。她把厂子开在聊城东阿县,那里女工多,房租也便宜。设备是花1100块钱买来的27台旧机器,旧到什么程度,反正能看见原色的不多,拆吧拆吧重新组装后,能用的有23台。
凭这23台机器,石英先养活了一百多名女工。最火热的时候,机器日夜轰鸣,连过节都不停工。父母的医药有了保障,家里的日子也开始有起色。
不过,江湖风波迭起,今日的风光不代表明日的辉煌。绣花行业火热了三四年后,开始逐渐冷却,敏锐的石英先一看风向不对,麻溜地退了出来。
此时,她已经25岁,在农村属于大龄女青年了。老辈人始终认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催她赶紧找个好人家结婚。
再次较量:夫妻并肩
有些人穷怕了,“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在自行车后座上笑”。石英先不是。她是非石卫东不嫁的。其实,若非家里阻拦,她早就嫁了。
娘家看不上卫东,倒不是他人不好,是因为他穷,比石英先家更穷。“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家的父母不希望女儿未来衣食无忧。可是卫东家……说起他家来,没人能想得出词儿来形容,只能摇摇头,一声叹息。
9岁那年,石卫东失去了父亲,母亲又双目失明。他还抡不动镢头,干不了地里的活儿,没有收入,只能靠邻里亲朋接济度日。11岁那年,石卫东到井边去打水,没碰上人,只好自己打,一不小心,掉进了井里。若不是正好有人来打水,马上发现捞上来,这世上可能就没有石卫东了。
这样的家庭,底子实在太差,起跑线比人远了一大截,就算小伙子再能干,如若不是暴富,几时才能追上呢?
石英先不怕。她看上了小伙子的聪明、细心和体贴。在她做绣花生意的几年里,石卫东没少给她出主意想办法,她若有个不高兴,他的安慰也总在“哏节”上。
钱,是现实生活,爱情,是人生诗意,钱得挣,诗意也不能丢。石英先执着地嫁了。
石卫东当时在济南一家餐馆当厨师,俩人就在不远处租了间平房,一张桌子一张床就是新房。
结婚照倒是拍了一张,是石英先和姐姐的合照。姐姐不想让她的婚礼太寒碜,找了个照相的,可是为了省钱,石英先没让石卫东回来迎亲,于是,姐姐和她合照了一张,算作纪念。拍完照,哥哥租了辆面包车,把她送到了摆酒席的饭店。
所谓酒席,只一桌,不到十个人,都是两家的至亲。吃完饭,这婚就算结了。
那是1999年,石英先就此步入人生新起点。这一回,起点更低,但身边多了个并肩战斗的人。
石英先开始倒腾海鲜,从批发市场进购,到菜市场去卖。她卖得很快,天天第一。起初她很高兴,后来就笑不出来了。原来,很多人爱占小便宜,称完了再快手快脚地往袋子里顺一个大海参。那年月,海参、鲍鱼尚属奢侈品,你顺一个他顺一个,卖到最后连本都回不来。
石英先一直笃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肯下力,就没有干不好的。可是这一回,她觉得“干不了”。因为即使她看到人家往袋子里顺海参顺鲍鱼,她也拉不下脸来说一句。
就在她想要转行的时候,发现自己怀孕了。为了孩子,她准备“消停”会儿。
按风俗,孩子不能生在人家家,更不能在人家家里坐月子。夫妻俩商量了下,打定主意:回老家!
家里还有三间老屋,和娘家就隔一条街,土坯的,没窗户,拾掇拾掇还能住。家里也有几亩地,虽说靠它发不了家,但伺弄伺弄产的粮食也够吃。丈夫再做点其他营生,一年到头应该也能攒点钱。
这是夫妻俩第一回真正经营土地。秋天晒地瓜干,同样的工夫,人家镲一板车地瓜,夫妻俩镲一筐。石英先抹着汗开玩笑,这么个干法儿,咱三口非饿死不可。
还好有别的挣钱的辙儿。
夫妻俩盘点了一下手头的积蓄,咬咬牙买了辆拖拉机。那时第一轮打工潮给村庄带来的变化已经凸显,手头有了余钱的都开始回乡盖房子,石英先瞅准了这个时机,觉得建材运输能赚钱。
事实证明,她确实有眼光。从拖拉机开进门的那天起就一天没闲着,石卫东起早贪黑跑运输,一年能挣万多元。那时候,盖一处新院子只要8000元。
三次较量:“仕途”不好走
石英先的女儿是邻居看大的,“姊妹娘们儿,谁有空谁就给看会儿。”这么囫囵着小姑娘也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如今在重点高中读高二,当班长。
现在有的家庭好几口人带不了个孩子,石英先觉得那是“生活太好了”。她坐月子那会儿,靠在床头就开始琢磨将来干点啥。想好了,一出月子立马实施——卖熟肴、小菜。瘦瘦弱弱的小女人,从屠宰厂买来猪头、下水等原料,大马金刀地剁开、卤煮、在大门口出摊。因为人实在、手艺好,隔壁村的人听闻了也过来买,来晚了还买不上。
要好的大娘嫂子们,都知道她忙,所以谁有空了就过来搭把手,或把孩子抱回家,给看着,给喂饭。谁家要做了好吃的,更是热情来接。所有的关系都是相互的,没有你鸡贼别人上赶着对你好的,所以这说明,石英先待邻居们一定也厚道。记者问,她不说,低头笑,嘴里只有别人对她的好。
老天爷很公平,但凡付出一定有回报。靠卖小菜,石英先一年也能挣万把元。
夫妻俩一年两万余元的收入,盖房子绰绰有余,可他们压根没转过这念头。拼了命地攒钱,是因为他们看中了建材生意,需要资金。等有了资金,建材生意就启动了,厂子就安在村头的一片荒滩。
那真是一片荒滩,不知道是村头那条河冲刷了几十几百年形成的,七高八低的,水大似沼泽,水小长荒草。石英先包了那片地,轰隆隆地垫起来,整平了,建了厂。
开干了,才知道人工有多贵,尤其是开铲车、货车的技术工。为了省钱,夫妻俩自己学。现在听闻有考轿车驾照不过的,石英先不懂:“开个车,有什么难的?”甭说轿车,铲车、中型货车,石英先都会开,一点不比男人差。
建材厂也是通宵干,雇的工人很多,但都比不上石英先,推独轮车、搬砖,一路高歌猛进,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真不累么?石英先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唯一记得的是,在那种情况下,“不是你想干么干么,而是你该干么干么。”
请注意,她说的是“该”,就是必须、必然,因为没有退路,所以一往无前,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天然高大上的理想更挂不上钩。这就是生活,很真实。
一直干到2004年,这个家庭终于从“全村最穷”爬到了上游。之后,一路平稳。
2011年,陈庄村“政改”。根据修订后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和《山东省村民委员会选举办法》,新换届的农村两委班子中至少要有一名女成员。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在陈庄也引起一场不小的震动。这一年,石英先当选村主任。
她说自己是“稀里糊涂”当上的,因为“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会选我”。多年来,她闷头讨生活,躬身向前跑,一直游离于村庄政治之外。
既然当上了,就得干好。这是她的准则。可是从哪儿干起呢?彼时她连村里有多少户都不知道。
因为传统种植产值低,村民大多外出打工,土地撂荒严重。石英先想带领大伙儿种大棚果蔬。她颠颠地跑到寿光三元朱村学习,又游说朋友投资,一起在隔壁村租了300亩地做试点。租金付了,青苗补偿也给了,却因为村小组没有协调好利益农户而功败垂成,先期投资50多万元,一夜间打了水漂。
这是她自闯江湖以来栽的最大一个跟头,后来她总结说,十二分的理性和谨慎,在复杂的创业环境中是致命的缺点,但在“仕途”上,却是必不可少的品质。
她开始从零学起,了解农村土地政策、宗法亲缘关系、自治管理办法,不敢再急功冒进,生怕步子迈大劈了胯。真正学起来,她才发现,原来村里的工作那么繁冗细碎。土地、保险、户口、上学、就业、收种……就连谁家的电坏了,也得管。幸好,石卫东是有名的巧手,免费给妻子帮工。
带着试点来的教训,她又小心翼翼地在村里租了6亩撂荒地,个人建了三个大棚,重新试种。这一次,终于顺利收获蔬菜,还安置了几名劳动力。
2014年,陈庄村按例换届,入党只有两年的石英先全票当选村支书。在济南市长清区五峰山街道所辖的41个村,她是唯一的女支书。
终极对决:一朵花的生意
2008年,石英先患上声带息肉,严重时根本发不出声来。到济南的大医院查了,医生说得做手术。石英先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她笃定地认为自己能好。听人说,蒲公英能清热解毒,泡水喝能治她的嗓子,她就到田埂边去挖,洗净了泡水喝。后来又煮着喝。渐渐地,她的嗓子好了起来。
田埂堰边的蒲公英才有几棵呢?石英先想了个法儿,收集种子,在地头种了一小片儿,也不用刻意管,就能长得很喜人。收割后放锅里炒,代茶喝。有人到家里来串门,她给泡一壶,稀罕不是;朋友有轻微的乳腺炎,她包一包给人送去,不几天,朋友打电话催要,说管用;但凡到她家吃饭的,走时都要捎带点她自制的蒲公英茶,说好喝。人家要,她就给,帮了人,也是份功德。
2014年,山东省精准识别贫困户,陈庄83户村民,留在村里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没有收入,在石英先眼里,都是贫困户啊。根据上面要求,到2016年底所有贫困户必须实现脱贫。石英先有些发毛,怎么脱啊?
此时她的大棚种植已经上了轨道,为了提高大棚的种植效益,她还把原来的建材厂改建成了农家乐,也就是前面提到的新鲁湾庄园,发展近郊游。可是没有农户动心,因为投资太大了。
怎么办呢?着急上火的石英先嗓子又不好了,丈夫石卫东为她冲了杯蒲公英茶。端着茶杯,她脑子里闪了灵光:对,种蒲公英,成本小、风险低。至于效益,她早就考察过,食药两用的产品,能没市场么?
说干就干,她把所有的大棚都改种了蒲公英,并建起了炒茶厂,发动乡亲们都来种。条件有多优厚呢?所有蒲公英全部收购,如果没收成,一亩地赔偿1000元。这就相当于买了保险。乡亲们放心了,纷纷开始试种。
蒲公英像韭菜,一茬一茬地割,一茬一茬地长,一年至少能割6茬,亩产七八千斤,粗算下来一亩地能收入万余元。这样的利润太诱人了,不到一年时间,种植户就达到了101户,辐射周边8个村。
炒茶厂热热闹闹地开业了,村里的老老少少,但凡闲不住的,都到炒茶厂上班了。年轻的,负责大棚管理,收购,炒制,包装;上了年岁的,搬个马扎坐下来,择,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会择韭菜,就能干这活儿。3毛一斤,手脚麻利的,一天能择两百来斤。80多岁的黄云英老人,每天早早就到工厂,和大伙儿拉着呱,一天能择一百四五十斤。说起这活儿,老人脸上就笑开了花儿:“俺这个年纪还能挣钱呢!”很自豪。搁以前,哪敢想啊,就是偎在墙根晒太阳,觉得自己没用了,看着儿女的脸色过日子。
和黄云英一般年纪的老人,在茶厂工作的,有十几位。
和村民一起,靠一朵花,和贫困的对决,石英先赢了。没到2016年底,陈庄的贫困户大多已经脱贫。同时这个村还完成了种植结构调整,走向特色种植的道路。下一步,它将向观光旅游出发。石英先说,现在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正慌着往家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