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光
山东泰山出版社要编辑出版一部《巴蜀乡俗志》,嘱我为之写一篇序。大概因为我是他们的老朋友,又是四川人吧。提起家乡我就心动不已,故不揣学识浅陋、文笔粗秃,欣然从命。
翻开《巴蜀乡俗志》文稿,农事杂作、餐饮小吃、休闲娱乐、童心稚趣,一一从眼前掠过,好多物我见过,好多话我听过,好多东西我吃过,好多事情我做过……掩卷,像喝了一碗乡亲、乡情、乡音、乡物、乡风酿成的酒,兴奋激动、浮想联翩。
我热爱、思念家乡,无论是风华正茂的年代,还是垂垂老矣的岁月;无论是在天南,还是在海北。因为家乡有我的父母兄弟、亲朋好友,有生我养我的山山水水,还有把我塑造成一个四川人的无形的巴山蜀水———风物、劳作、乡音、人情、饮食、习俗。姑且将这些统称为“乡俗”吧。
乡俗在我心中刻下了终生抹不去的儿时的记忆。《巴蜀乡俗志》中有“去赶场”,“赶场归来”。我生长在川南长江边的一个小镇里,家乡是要赶场的。场,是大大小小的集镇,一般相去三十里地左右。附近集镇赶场的日期是轮流的,这个场赶一、四、七,那个场就赶二、五、八,另一个场则赶三、六、九。逢场的日子,十里八乡的人,肩挑背扛,老老少少,像一滴滴水,从四面八方汇向场镇。
我家的小镇赶三、六、九。逢场天,镇上的店铺早早地就开门了,杂货店、布店、酒店、小吃店……还有些赶“流流场”的小贩,也摆开了摊子。摊子不大,可种庄稼、过日子的东西,大人用的、小孩玩的,几乎应有尽有,犁、锄、镰刀、锅、碗、瓢、勺、针头线脑……这些小贩几乎天天赶场,今天赶这个场,明天赶那个场,或收购什么,或卖点什么,或亦收亦卖。
大约八九点钟光景,镇上的人越聚越多。不宽的石板街,两边摆满了各种摊儿,中间行人就很拥挤了。“嘿,嘿,让让,撞着撞着!”“慢点慢点,别踩着脚!”“溜溜,小心油溅在身上!”街上的人喊着。两边摊上在吆喝:“哎哎,走一走,看一看,这洋布纱细、色鲜、价便宜喽!”“嘿,下江的肥皂,好用又不贵咯!”“来呀来呀,自流井的盐巴,刚到的货!”……因为镇子小,一下来了这许多人,便更加热闹非凡。
一般的东西在街上买卖,只有两个市场在街外:场头的猪牛市,江边的竹木市。场头的一块空地,是买卖猪牛的地方。买牛的一边摸牛的牙,一边讨价还价。有时还有专门做中间人的“伢行”,两边说合。讨价还价不公开,买方把右手藏在卖方的长衫下捏指头:“这个整,这个零,行吗?”“哪有这个价的?这个整,这个零!”伢行把手伸了进来:“我看,加这个数算了,一个加点,一个让点,和气生财嘛!”大家一笑,成交。
猪市上不卖肥猪,只卖猪崽儿、千千猪、架子猪。千千猪,是三五十斤的半大猪。架子猪,是七八十斤的猪,已经长好了骨架,还没有堆膘。农家养猪,先喂野菜等粗食,让猪长骨架;骨架长成了再添细料,让猪长膘。有的家养了几头架子猪,留两头育肥,其他的卖掉。也有缺钱的、少细料的,把养的架子猪卖了。这里,猪叫人嚷,较街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竹木市场在长江边。山民们将山里砍下的竹木扛到江边,然后扎成小筏子,顺江而下。买竹木的人们等在江边,往江上望去,江上稀稀的几个小黑点,越来越大,是几个筏子。筏子靠岸,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竹木、柴火拖到岸上,便开始谈买讲卖。
镇上的茶馆、酒店,是一些赶场的乡亲聚集的地方。亲戚、朋友、熟人,三三两两坐一桌,一杯盖碗茶,或是一碗水酒,便天南海北地摆开了龙门阵。“张老表家的小子回来了,听说很风光哩!”“可不是吗,在部队立了功,好像是什么长了。”“这小子小时候满脸鼻涕,没想到还真出息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家那片桂圆今年结得怎样?”“托老天爷的福,结得好得很呢!”“那你的新房今年不成问题了!”“差不多吧,盖好新房子,就把儿子的喜事办了,哈哈哈!”“今年海椒的价钱不错,明年多种点吧。”
算命的、看相的、看风水的,也来赶场。一个瞎子正在念念有词地给人算命,都说这个瞎子算得灵,找他算命的人不少。“报上你家小子的生辰八字”,瞎子发了话。“丙子年六月初八生”,一位老太婆答道。瞎子摇头晃脑地掐了半天指头,又望着天想了一阵,“恭喜您老了!那个姑娘与你的儿子八字很合,结成夫妻定将人财两旺,来年就能抱上胖孙子!”“哈哈哈!”老太婆笑了。
“瞎子,算你会说话。你要是把这对好姻缘拆散了,我砸了你的摊摊!”一个年轻人笑着说。“我瞎子照实判命,从不奉承。”“得了吧,你忘了那年被人撕了招牌!”“哪有的事,哪有的事!”老太婆开了腔:“你们别逗瞎子了!”说着,掏出一块钱递给瞎子,“瞎子,承你的吉言啦!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快到中午,面馆、饭馆、小吃店的生意好起来。一碗豆花饭,一碗担担面,或者几个粑粑,乡亲们就算享受了一顿“城里饭”。
街上的人慢慢稀了,场散了,人们三三两两挑担背筐,扶老携幼,像水滴从小镇流向四面八方。山坡上有人大声唱:“菜花黄了三月天,收了小春种大田。一壶烧酒半斤肉,你是神来我是仙。”“老表儿,你吃醉了!”“我没醉,你才醉了哩。菜花黄了三月天……”
《巴蜀乡俗志》中的“摸爬海”,是我和小伙伴们常做的事。长江边的石缝里、水里的鹅卵石底下,常有螃蟹。不知为何,家乡人把螃蟹称作“爬海”。摸爬海是我们的一件趣事,既好玩儿,又有收获。摸爬海是有季节的。家乡的俗话说:“三月三,爬海爬高山。”说的是过了农历三月三,爬海就要从江边的水里爬到岸上的山坡上去了。记得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三月三爬海要爬高山。父亲告诉我,过了三月三,长江就要发水了。三月间,正是桃花开的时候,所以这时候长江涨水叫作“桃花水”。桃花水一来,江边的水就深了,爬海受不了,就只好往山上搬家咯。
摸爬海不仅有季节,还有技巧。对于石头缝里的爬海,我们用铁丝围一个钩,趴在半水半沙的地上把它钩出来。摸水里鹅卵石底下的爬海,要胆大心细、眼疾手快。左手将鹅卵石搬起,右手迅速伸进石底去摸,若碰着爬海,立即把它一把抓住。如果反应慢了,小东西就跑了。有时候,右手正巧碰着爬海的大钳子,被牢牢夹住。我们一边哇哇叫,一边忍痛把那家伙带出水面。爬海认死理,宁可被抓也不松手。抓上一两个小时,一般能抓着三五十个爬海。我们便拎着装有爬海的小水桶,嘻嘻哈哈地得胜回家了:“回家炸爬海吃咯!”
有时候摸爬海累了,我们就懒洋洋地躺在江边的大石头上晒太阳,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发呆。摸爬海的季节,天空常常有雁群从江南飞向北方。雁群有时排成人字,有时排成长长的一行。一位老爷爷告诉我们,当大雁飞来的时候,你们喊“扁担长,扁担长……”大雁就会排成一字;你们喊“人来了,人来了……”大雁就会排成人字。我们歪着小脑袋,将信将疑:大雁会听我们的话吗?一次,一群大雁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字从远处飞来。我和伙伴们光着脚,在江边的沙滩上一边蹦一边喊:“扁担长,扁担长……”不一会儿,雁群真的慢慢变成了一字。我们欢呼了好一阵,直到雁群消失在天边。
多少年过去了,可每当我回到家乡看见长江,两眼就湿乎乎的,耳边仿佛响起小伙伴们的呼喊:“扁担长,扁担长……”“人来了,人来了……”
二十岁离开家乡外出求学,从此漂泊千里几十年。几十年,逾万个日日夜夜,斗转星移,岁月沧桑,物是人非。然而,只要我一张嘴,别人就会说:“你是四川人吧?”我辩解:“是吗?几十年走南闯北,还当过几年教师,我可是南腔北调啊!”“嗨,怎么改,也去不掉你满嘴的麻辣味儿!”
是啊,不仅乡音难改,乡俗也难改。年轻的时候,每次只身回家,无论早晚,从隆昌一下火车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一家小饭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花儿,一碟泡姜,一碗帽儿头,那个享受,胜过多少山珍海味!几十年天南海北,老乡见面、聚会,免不了来一顿儿。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川味火锅是首选。火锅一上桌,热气扑面,麻辣味扑鼻,仿佛顷刻间把众人揉成了热乎乎、麻嘟嘟的一团。待到吃上,大家一边擦汗,一边连声道:“爽,爽……”几杯川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龙门阵从成都摆到泸州,又从岷江摆到嘉陵江;从光屁股在河边学狗刨摆到教儿子做泡菜,又从做学问摆到做人……吃了半天,喝了半天,大家还不肯罢休:“再来一碗担担面!”
老了,过了花甲,年届古稀,人变得有点怪了。前年回家乡,几个老同学相聚。当年的娃儿,都已成了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太太。摆了半天龙门阵,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如今,哪儿还有办九大碗的?”说起九大碗,大家的话又多起来。“九大碗”是一套菜。当年,娶媳妇、嫁女儿,或者做六十、七十大寿,有点条件的人家,就会摆“九大碗”。九大碗,其实就是九个菜,因为都用碗装,于是就叫九大碗了。那时候,能吃一次九大碗,是很大的享受。酥肉、烧白、大膀、八宝饭……现在一想起来,都满口生津。一位同学问:“你想吃九大碗了吗?”“是啊!”我说。“你怎么忽然想起要吃九大碗呢?”他又问。一位学究同学开了腔:“这叫恋———旧———在外漂了几十年,对家乡思念;少年成了白头翁,对童年怀念。”大家恍然大悟。
经过一番回忆,又经过一番思考,似乎有所悟。我以为,乡俗是一种文化,一方乡俗会渗入一方人的血液、意识、习惯之中。我之所以为四川人,不仅仅因为出生在四川,还因为“巴蜀乡俗”为我注入了四川的文化、精神基因。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以为,“水土”分“有形”与“无形”。有形的水土,是那方的山山水水;无形的水土,是那方的乡俗。故可以说,“一方乡俗一方人”。四川人、山东人、江苏人、陕西人……难道仅仅因为他们出生地不同吗?
“谁不说咱家乡好”,家乡好,好在家乡的父老乡亲;家乡好,好在家乡的山山水水;家乡好,好在家乡的风物人情。热爱家乡,是一种美好、高尚的情感。我一直认为:爱人民是爱亲人情感的延伸,一个连亲人都不爱的人,他会爱人民吗?爱祖国是爱家乡情感的延伸,一个连家乡都不爱的人,他会爱祖国吗?
《巴蜀乡俗志》是对巴蜀风物人情的搜寻、记录、展示,图文并茂,物情两佳,十分难得。翻阅这本书,让我过了一把回乡瘾,更添几分故乡情,心中唱了一支乡恋曲。当然,恕我直言,本书也有不足。巴蜀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在外地人眼中,四川就是四川。其实,川东、川南、川西、川北,在乡俗方面有大同也有小异,有些差别还不小。本书的图、文作者是乐山人,虽已尽心尽力,然局限在所难免。另外,巴蜀乡俗极为丰富,在乡俗条目的选择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能有些我们认为该选的,书中未选;而有些我们认为可不选的,本书选了。好在瑕不掩瑜。
《巴蜀乡俗志》出版,可喜可贺。以上感慨,是以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