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定

2016-12-21 06:30
大理文化 2016年7期
关键词:春桃王三山河

●北 雁

风波定

●北 雁

王三愣子的媳妇罗凤背着男人偷汉子,被她男人打了。狠狠地打了一夜通头。

遥远偏僻的绕山河山村,生活寡淡如水。一年到头,压根不会有什么稀奇事情。偶然一些不同寻常的零散琐碎,都能吸引整个山村老老少少的眼球。于是就在王三愣子打工回来的第二天,媳妇挨他打的消息已经在村里悄然传遍。

人们的谣传有模有样,说王三愣子的媳妇起初还嘴硬,说你王三愣子雄啊!几年出门,一分工钱挣不回来,不是说工头跑了,就是说被人坑了,再就是说回来路上被小偷偷了,彻头彻尾一副窝囊样儿,今儿刚一回来,就疑神疑鬼大呼小叫的!

王三愣子一听恼了,说你就知道钱了?你要钱是吗?我给你钱啊!说完就从怀窝里拿出整整两沓用棉纸扎好的大红钱,啪啪啪往媳妇脸上拍去,边打还边骂: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妇!打死你这财迷心窍的下流东西!……

所以当晚,王三愣子的媳妇就是被他用两沓大红钱整整打了一夜的嘴巴,后来还不解气,或者说害怕打坏了钱,就改作了硬鞋底。再后来打累了,就剥了媳妇的衣服,骑到媳妇的身上继续打。打到第二天,挨打又挨冻的媳妇,原本一张极好看的小脸就被王三愣子打成一个肥大的猪头了。

人们传说得绘声绘色,就似当天晚上没有睡觉,直直地站到王三愣子的床边看他打媳妇一样。

于是便有人说,朝前总是低人一等的王三愣子挣大钱回来了。光让棉纸扎好的大红钱,就至少能完整地拿出两沓。可千辛万苦挣钱回来,正打算起房盖屋、实现一下好几代人都做不起的宏图大志,却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发现了婆娘偷汉子的证据,气急败坏,就回家把媳妇给打了。

但也有人说,其实王三愣子早就发现媳妇的诸多劣迹,但始终因为自己多年打工在外,总是挣不到钱,只能装憨做哑,认怂充愣,不敢计较。可这次不一样,因为他挣到钱了,可以理直气壮地修理一下婆娘了。所以,几年来憋在心里的一腔子气突地暴发出来,媳妇就被打得几乎没有了个人样。

但不论人们怎么说,结论就只有两条:一是王三愣子挣钱了,再就是朝前一向高高在上的王三愣子媳妇罗凤被他打了。

遥远的绕山河山村,人神共居的天地至今十分混沌。许多人无法解释的现象,人们就喜欢听候神的指示来解决。土罐里塞几支香,然后偷偷摔到别家的场院里或是宅基地里,就能把别人带给的噩运送还人家。

这是半神半仙的李七九老汉教给山里人对待灾祸的做法。后来,这事就被当作是人们目睹了有碍观瞻、伤风败俗的男女之事的具体做法。在遥远的绕山河山村,碰见有违伦理的男女丑事,据说是要带来人命关天的噩运的。

仲秋里的一天清晨,绕山河学校校长黑峰雷的媳妇春桃吆着黑骡,正和往常一样上山割红茅草。仲秋时节的绕山河深山,山高水长,吸饱了一个季节雨水的大山之上,草木滋长,焕发出一派成熟的斑斓之色。特别是这时节山间草甸上遍生遍长的红茅草,漫山漫野的,粗壮的草茎逐渐变红,嚼在嘴里,就像河谷的甘蔗一样,耐嚼回甜,结着籽粒的草尖,割回来给牛儿吃了,可以下奶催膘,还可垫圈捂肥,实在是山里农家一种特好的饲草。

那时的露水是清凉的,聒噪的秋蝉还没地方躲藏,鸟儿清脆的鸣叫别样可人。勤劳的春桃吆着黑骡,心里不时地盘算着赶在收玉米之前,还能割回多少草来晒干了储着。

人过哨子沟的时候,春桃听到了山野里一声放荡的女声,短暂,但清晰。春桃耳根一红,人也放慢了脚步。脚步慢下来,刚才听到的声音却又没有了,只有山风还在快一阵慢一阵地吹刮着,就似哪个人在山箐里吹着响亮的哨子。

春桃于是干脆停下了脚步,向四处张望片刻,山头山脚,目之所及,没有丝毫的动静。春桃就不再疑惑了,再次赶马行走,那放荡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很短、很促、也很受用的感觉。春桃就纳闷了。心里盘算着莫不是大清早让鬼给撞上了?

春桃再次停下来,不走了,片刻,那声音又再次响起。这回春桃听准了方向,循着声音爬上山包,也就只不过两三棵树的距离,春桃发现,一双男女,正赤条条地在露地里做着好事。女人挺着一对硕大的奶子,发出一声又一声极是放荡的嚎叫。

就这一声一声的嚎叫,偏偏就把别人遇上都要绕着道走的祸事,独独把春桃引上来并且亲眼看到了。春桃一时羞怒万分,赶紧闭上眼睛,一边使劲儿往地上吐唾沫,一边矮下身子捡起土块就往那双男女身上打,边打边骂:你们好一双不知好死的男女,偏偏今天要把我给害死了!

好事被人瞧见了,一对男女惊得立马分开,捂着羞处跑过来,跪在地上向春桃赔不是,说好嫂子春桃,您可千万别对家里人说,否则我家那三愣子,非把我给打死不可……

春桃逃之不及,见两人还赤着身子跪到眼前,又羞又怕,只得赶紧用手蒙住眼睛。吐着唾沫愤愤地骂道:你们可要害死我啊、害死我啊?还不赶紧把衣服穿上!

两人赶紧回去穿衣,春桃闭上眼睛赶紧往回走,嘴里继续愤愤地吐着唾沫,就似被人灌了毒药一般,从心里感到恶心,兴许只有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才好受一些吧!

千刀万剐的狗男女啊!为什么这样人命关天的噩运,偏偏要让我遇上?不知好歹的男女啊,注定是要让天打五雷轰、下地狱的啊!

春桃在心里难受啊,一时间连路都走不稳了,颤着身子,一跤跌坐在地上。刚一坐定,刚才那女人已经穿好了衣服,重新跑到身边跪下了,嘴里继续一遍一遍地哀求道:好嫂子春桃,我就是一时被人迷了心窍做下了祸事,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说啊,否则我会被那愣子给活活打死啊!……

春桃发痴一般不理不顾,好大一晌才又醒过神来,看见那女人还在哀求,男人却早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刚才只顾着自己恶心和难受,居然连男的是谁都没有看清楚。但眼前的女人春桃却认得,就是隔壁王三愣子家的媳妇、村长罗金宝的千金罗凤。

其实在此之前,村里早就有人说过,不守妇道的罗凤常会做些红杏出墙的丑事,不知已经给王三愣子戴过多少顶绿帽子了。于是春桃又难受了,说你罗凤再怎么出格放荡,也不该把这祸事带给我吧!

春桃就在心里和嘴里一遍遍地骂着。而身边的罗凤还在一个劲儿地哀求:好嫂子,您要是不答应我,我这就一头撞死在您面前!

这么一说,反让春桃害怕了,立起身子,眼疾手快的罗凤也便立起身子,狠劲往旁边一棵松树上撞去,春桃赶紧抱住她,却被她带了一个趔趄,一同摔到了地上。春桃于是就骂死丫头,怎就这么不要命了?

反正嫂子不原谅我,我还是死了算了!

说到底,春桃始终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怎可能看着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去寻死?便说好了,我不跟别人说就是!

嫂子若真要救人,起个誓好吗?

两三个来回,春桃便无话可说了。刚作犹豫,罗凤又要起身往松树上撞去,春桃只得又再一次拉住她,说你怎么还要撞?

罗凤说嫂子起个誓都难,说到底还不是要给别人说,我还不如先死了去!

春桃只得起誓了,说若要把这事给别人说了,让自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这回罗凤满意了,给她说了声谢,就跟没事一样离开了,带着一阵格格的笑声,好似山地里四处鸣叫求欢的小鸟。

在遥远的绕山河山村,最让人们笃信的莫过于誓言。当天夜里,春桃一声不响地回到家中,心里难受极了。一方面,是罗凤和别的男人在野地里干的丑事,偏偏让她瞧见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罪孽啊!可她还万万不能和别人说了,因为她已经给人起了誓,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因为她说了,照样得让天打五雷轰,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

春桃于是心里难受了,开始暗暗咒骂罗凤这风骚货的放肆,骂她的不知羞耻,骂她伤风败俗有违天理。骂完了又接着骂罗凤的狡猾阴毒,硬是以死相挟,让她当场发下毒誓。然后她罗凤就可以继续逍遥自在,无所畏惧,反而让她自己前怕狼后怕虎的,就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从此放个屁都要远远躲开她罗凤。

春桃于是又开始骂自己了,骂自己傻,骂自己不够硬气,骂自己软弱可欺,便宜了别人,却吃了一肚子的哑巴亏。

春桃终于就这样把自己给骂哭了。而那时,在绕山河学校当上校长还不到两个月的黑峰雷,正意气风发地玩命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到学校上课,回来了还要彻夜改本备课,誊誊写写,细致地拟定学校里零七碎八的规章制度。到夜半,还要翻开那些前苏联教育专家们的大部头研读。

当然这些都是当校长的男人说给孩子们听的,没多少文化的春桃听了也不够明白,她似乎还听过黑峰雷告诉孩子们说自己是在充电,春桃就害怕了,说你可得当心啊!充电充不好了触电咋整?再说你一个当乡村教师在山里教孩子学习认字的人,学人家外国的司机们做什么?

在旁边插嘴的她战战兢兢把这一通疑问说完,和孩子们说得正欢的黑峰雷当即就气得话都说不出了,愤愤地说:我和孩子们说话,你插什么嘴?

一句生硬的回答,让春桃讨了个没趣。但无论如何,黑峰雷毕竟是她的男人,是她在同村其他女人前抬得起头的骄傲,是她那一女一男、聪明伶俐的孩子的父亲,她哪能不心疼他呢?于是,在看到男人近日来那么没日没夜的工作,甚至前些天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冒咳嗽,还坚持周末去学校,就让她更加地担心受怕了。

春桃于是就联想到了今天睹见的祸事,性命攸关的字眼一进脑际,心里就特别地害怕了。她同时想到,今年雨水远比往年勤,电视里都说了,许多山区都发生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而一家人住在绕山河峡谷海拔最高的绕上村,黑峰雷带着两个孩子,每天在学校和山村之间赶着太阳行走,来来回回,遥遥不止十里山路,天长日久的,谁敢保证就不会有什么闪失?

想到了这里,春桃不敢往下想了。但她很快想到了半仙李七九老人教下的法子,找来一个土罐,接着从楼上找来三对香,到灶房里点着了插到土罐之中,便悄悄地出了门。

她原本是想把土罐直接摔到隔壁王三愣子家的院子里的。王三愣子家穷,穷得连个围墙都没有,摔个土罐过去,对于常年做农活的春桃来说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但春桃跟着又想到了,王三愣子常年在外打工,家里除了一个不知羞耻的媳妇罗凤,还有一个差不多完全看不见的老母亲,说话看人,总是翻着一对泛白的眼球,死人一般让人害怕;两个和牛犊一般粗野的小孩子,老二还不读书,混沌不清地每天在村子里疯跑,不是东家惹事就是西家闯祸。老大就和儿子黑骢在绕山河学校里一个班读书,每次考试都只是个位数。把这土罐子摔回去,若把一台灾祸还给罗凤那不要脸的女人还好,要是不小心让瞎眼的老人或是不懂事的小孩子碰上,那才是天杀的罪啊!

于是,到底心地善良的春桃不忍心往隔壁的小院子里摔进一个晦气的土罐,而是绕了村子一圈,最终将之摔进了村口王三愣子的宅基地里,才如释重负一般回到家中重新睡下。

遥远的绕山河山村是个纯粹的民家(白族)村落,在寻常的纲常礼俗中,人们总是对那些晦气的东西显得特别地忌讳。

于是,在外打工挣到钱的王三愣子,在回家的第一天就让一个晦气的土罐子败坏了心情,一年到头在外面千辛万苦劳作,踌躇满志思磨着回家起房盖屋,光耀门庭祖宗的壮志豪情,就让一个不争气的媳妇搅黄了。搅得甚至让他都不敢出门见人了。

王三愣子家是穷,而且差不多是整个绕山河峡谷十岭八村数一数二的穷。但王三愣子家原本是不穷的,因为王三愣子的父亲是当年绕山河山村的支书,据说他的岳父罗金宝就是承着王三愣子父亲的提携,才最终爬上村长的位置的。否则以王三愣子现在穷家小户的窘况,哪能娶得到他罗金宝的掌上千金。

后来王三愣子父亲去世了,王家也就没落了。王家一没落,爬上村长位置的罗金宝一当就十年二十年地懒得下来。家境没落的王三愣子不会操持家,要不是有他那顶勤劳的母亲苦苦撑着这个家,说不定哪天夜里绕山河山村突降一场大雨,就能把他王三愣子的两三间草房和连个瓶子都找不出的家当一起顺着雨水冲走了。

而今,老太婆苦瞎了眼睛,这个家就更不是家了。

到底是稀泥扶不上墙啊!想想那个不成器的女婿,精明的村长罗金宝就觉得把女儿嫁给王三愣子,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失败了。早年,每每遇上那个不称心的女婿,他都要细致地说教上几个来回。后来改成数落。但不论说教还是数落,都好,因为毕竟还有一番亲情在。再后来干脆变成了不搭理,不搭理后,王三愣子似乎就不再是他的女婿,而是仇人,是相视一眼都能对出火花的仇人。彼此见面不相识、形同陌路。

据说罗金宝家里也曾怂恿过女儿,和王三愣子离婚。要知道,在遥远的绕山河山村,没钱娶不上媳妇的能干青年大有人在,依罗家的势力,让女儿重新嫁个童男都行。但王三愣子愣是愣,却始终没让罗家找出什么正当理由离婚。因为他一概不理家事,而且索性把媳妇放养了,光放养不算,还每天装聋作哑、认怂充愣,后来就成年累月地在外打工,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这么一来,放荡惯了的媳妇,就常有一些和别家男人到山地里做些风流事的闲话,在村子里流传开来。

而今,挣到钱回来的王三愣子不再认怂充愣了。在夜里打了媳妇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揪着媳妇的头发,把一张好脸打成猪头一般粗壮的罗凤拉到了自家的宅基地上,让罗凤自己去看那个隐在草丛和泥灰之中,却依旧清晰可见的土罐。

你自己看看吧,王三愣子面无表情,说凭白让人摔这么个晦气的东西过来,从今以后,家里哪还有什么清静日子可过?

王三愣子话不多,但谙识乡礼的农家人都知道,这话无不入理。家里出了这么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说成遗臭万年一点都不为过。搞不好哪一天里又让人掰着指头翻出旧账,让子孙们都抬不起头、做不成人!

但问题是,寻常人家出了丑事,都要藏着掩着,偏偏他王三愣子就是要将之捅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太阳晒着,让人眼盯着,让村里的老老少少们都在茶余饭后的闲散时间里评着议着。于是不多时,喜欢看热闹的绕山河村人就里里外外地围上来了。

女人始终面薄,众目睽睽之下,她就只知道哭,哭得伤心欲绝,好不凄凉。于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就劝他王三愣子了,说三啊,哪有人不犯错的,难免一时鬼迷心窍,犯点错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原谅了罢!毕竟以后还要过日子啊!

是啊,三,算了算了,所谓家丑不外扬,沸沸扬扬的,不好!

马上就要年关,这正月忌头、腊月忌尾的,再怎么说也是一家子人啊!闹得太多,不吉利啊!

……

王三愣子没有回答,脸上一派愁云。突然,嚎哭半日的媳妇不哭了,直起身子骂道:这个贼婆娘,当初还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如今却把人家出卖了。好吧,既然你不仁,我也就不义了,今天,老娘就是死也要剥下你三层皮!

说完,笔直向老宅隔壁的绕山河学校校长黑峰雷家奔去。到了门口,大脚一抬,便踹开半掩着的门,发现黑峰雷媳妇春桃正在院里翻挑着一堆脱了粒的苦荞,罗凤边哭边骂,说你这个假仁假义的婆娘,我跟你拼了!

于是两个女人就在地上撕成一团,肮脏的泥灰迅速把两人粘成了一个泥蛋。

门外很快又聚上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最终把黑峰雷家狭小的场院挤满了。要不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出面拉劝,晓不得两个妇人滚成的一团泥蛋要僵持到什么时候。

罗凤很快就被拉回家去了,迈出大门的时候,她双手紧紧地掰住门柱,嘴里狠狠地骂道:死婆娘,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瞧!说完就被人拉走了。留下衣服肮脏、满脸污血的春桃一个人嚎哭,当被人劝回台坎上坐下,找来一张毛巾为她擦完脸的时候,人们才发觉,她一张同样好看的脸,已被罗凤锋利的指甲撕得血肉模糊。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倒是那些习惯看热闹的年轻人还似乎余兴未尽。但村人们又都明白了一件事,就是罗凤偷汉子的事,是让绕山河学校校长黑峰雷的媳妇春桃看见了,就往王三愣子家的宅基地里摔了个晦气的土罐。

第二天,春桃再次被人打了。而且就是在自己家里被人打的。打得比罗凤还惨。

但这样的结果,最终却是不了了之。那天,当校长的黑峰雷被人喊回家,看到家里的一些坛坛罐罐,都被摔成了七零八碎。黑峰雷就不安好气。接着看到地上蛇一般睡着的女人,连句体贴的话都没说,开口就骂:死了没有?死了拖出去喂狗!

女人一听,哭了,重重地哭了。是啊,被别人欺负了,打在身上,痛在身上。可要是自己的男人不疼,这痛可就是痛在心上啊!

然而,不知冷不知暖的黑峰雷却觉得女人哭得烦了,大喝一声别哭了,女人重重一惊,停了一停,却又继续哭起来,而且哭得比原先更盛了。黑峰雷气不住,一个大步迈到女人身边,抬起脚就往女人身上重重地踢上两脚。女人就只能继续哭了,黑峰雷心中有气,转过身子要寻个什么东西来,最终看到了大门口立着的一堆栗柴,便直奔到柴堆上取下一块粗壮的柴木,回来就要往女人身上劈打下去,却发觉女儿和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护到了女人身上,一起向他嚎哭。

黑峰雷怒气冲冲地骂道:让开!

只有儿子黑骢胆怯地动了一下身子,发现姐姐没动,便把整个身子重新贴在母亲身上。两个孩子流着泪水的眼睛,似乎挑衅一般示意他要打就把他们一起打死吧!黑峰雷这时下不了手了。女儿扶起了母亲,居然哭声中还发出了怨恨,黑峰雷清楚地听到了:人家欺负我妈,你不知道帮我妈讨个公道,还要往死里打,这也叫为人师表了?

女儿这学期上了初中,说话做事都远比以前入情入理了。她这么一哭一怨,黑峰雷就似突然间醒了,他同时想到,女儿长大了,儿子也跟着一天天长大了。面对这对人见人爱、让绕山河峡谷十岭八村的老老少少们都翘手以夸的孩子,他黑峰雷喜欢骄傲都还来不及啊,怎自己就总在孩子们面前虐待媳妇?

是啊,这个媳妇知情懂礼,知寒知暖,朴素得不能再朴素,是个绝对贤德善良的女人。至多就是她书读得少了,说话和自己说不到一块,在外人面前怕羞,还不会说漂亮话儿,因此让自己感觉气短,活得不像个公家人外,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啊!

可那时,黑峰雷气头正盛,狠狠地摔了柴块,嘴里边说边骂,喷出一通零星碎沫,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了。

女儿黑澜和儿子黑骢很快把母亲扶到床上。母亲一直都在哭,到最后,哭声止了,泪水却不停。她够伤心的,要知道,在遥远的绕山河山村,女人的面子全是男人给的,连男人都不疼不爱的女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所以那一刻,她难受的心至少已经死了一半。

王三愣子回来的那天夜里,春桃就听到隔壁屋里打闹的声音,特别是罗凤被男人打得杀猪一般嚎叫,就让她整整一夜都不能入眠。是啊,当初就是罗凤苦苦哀求于她,让她万万不能把自己的丑事告诉别人。而她也答应了,并且还当面起了誓。可最终却因为自己的自私,让她违背了誓言。当然这其中,她根本就不曾向任何人说过一个字,但那个由她摔向王三愣子家宅基地的土罐,却实实在在成了告发罗凤的证据。于是春桃就在心里一遍遍地骂,自己怎就成了一个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人?

但天地良心,她春桃再怎么自私,什么时候就只想到她自己了?她不是对这个家爱得深沉吗?但听到隔壁还一阵阵传来的罗凤的嚎哭,她就觉得,王三愣子每一下响亮的抽打,都实实在在地打到了自己的身上。不,是心上。是的,想到罗凤为此招来的一顿毒打,她想就是自己遭天打五雷轰,也不该把那晦气的东西摔到人家王三愣子的宅基地里去。

为此,负疚的春桃还一直想到王三愣子家说些道歉的话,或是对被打得可怜的罗凤说几句宽慰的话。可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出门,自己就被凶巴巴破门而入的罗凤一跤摔在地上,接着就被她那十个锋利的指甲撕破了脸皮。

整个过程,她春桃只有挨打挨撕的份,连还手的机会和胆量都没有。至多,她就是用一股蛮力推搡着不要命扑来的罗凤,却怎么都推不开。好不容易让村里几个明事理的老嫂子救了下来,却让罗凤出门时的一句不会放过你,吓得至今心神难安。

让她寒心的是,从学校回来的男人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却不管不顾,冷眼相视。学校已经放假,她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还只顾着成天往学校里跑,特别是今年冬天的那场大雪降下来后,男人的脸色就再没有好看过。她知道,男人就是个事业狂,从来只知道教书育人,对家里的大小事务从不过问。她也心疼男人啊,她总觉得男人教书费脑伤神,远比她干活辛苦。于是自打嫁到这个家来,她就从未让男人下过一天田,也从未让男人做过一件家务。就包括怀着两个孩子的时候,她都总是腆着一个大肚子,忙里忙外,心疼得那时还健在的公公婆婆都指责起了男人,春桃却还是顾不上自己。

昨天发生了那么一台事,今天一大早,两个放假在家的孩子心疼她,就硬让她在床上多躺一会儿,然后就各自挂上个箩子,替她打猪草去了。

绕山河的冬天,白霜满地,天寒地冻。田头未来得及减去的水沟里,残水已经结成了厚厚的冰块,太阳一出,霜冰融化带来的寒冷,就似针戳一般刺疼脸蛋。春桃也舍不得孩子们受冻啊。特别是这个时节里找猪草,就只能到那些被掰去了玉米棒子的梯地里,那些横七竖八立着,倒着或是斜着的玉米秆,支出了一个个窝蓬似的小田地,挡住了寒冷的白霜,温热得好似母亲的襁袍一般,让一丛丛新嫩的草儿长在下面,是这个季节里小猪们最难得吃上的青草。但两个孩子,能找得到梯地那边去吗?

孩子们走后不久,春桃就开始埋怨起自己,硬撑着起床,准备跟到孩子们后面帮忙。可还未来得及出门,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跟着进来的,就是罗凤的三个兄弟,块头大得像是三座小塔,而罗凤和三个兄弟的媳妇也都跟在后头。人至跟前,罗凤从人堆里挤出,只身向前,狠狠骂道:你这个言而无信的死婆娘,把我害得好惨,今天让你也尝尝挨打的滋味!……

话正说着,三个凶巴巴的男人已经冲上前来,揪起春桃的头发就往死里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别家的事关你何干了?你自己不好还诬赖好人,真有胆子了,你把事情给全村老小说个明了,是哪家男人和咱家小妹有事体了?不要背地里搞什么下三滥手段,摔个晦气东西过去嫁祸人家,害得我家妹妹挨打了,你也试试挨打难受不难受!……

三下五除二,就把身子并不厚实的春桃打翻在地。四个女人也没闲着,跟着就把黑峰雷整个家的里里外外都砸了。

黑澜、黑骢打猪草走得不远,就听到其他孩子跑来告知:母亲被坏人打了。黑澜、黑骢立即握着镰刀跑来保护母亲。可不想坏人早已扬长而去。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看到什么坏人。硬说有坏人的话,那就是父亲。因为那时父亲正凶巴巴的举着柴头要往母亲身上砸去,黑澜、黑骢便奋不顾身扑过去把母亲护住。他们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姐弟两人再晚些回来,父亲会不会用柴头把母亲给活活砸死。

黑峰雷一个人窝在绕山河学校里,白天里一件冲动的事情,让他真正变成了有家不能回的孤家寡人。冷静下来的时候,他想到孩子们奋不顾身护住母亲的情景,特别又想到女儿对自己的指责,黑峰雷开始动了些恻隐之心。是的,想想自己的媳妇,绝对是个顶好的女人。可为什么,他偏偏就把自己一辈子窝在山区学校,并且只能低着眼睛看人,终身不得志的郁闷发泄到她一个朴素的乡村女人身上?

作为第一个走出绕山河峡谷的师范生,黑峰雷曾经有过出人头地的自豪。师范毕业后,回到绕山河学校教书的他,凭着学校里第一个公办教师的身份,曾让他感到事业有成的意气风发。但是,黑峰雷知道,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哪怕成了一个让村人们尊敬并且羡慕的老师,但他身上却依然连着一身根深蒂固的、化成粉末都没法剥去的农皮。因为他最终没能走出遥远的绕山河山村。或者是曾经走了出过,可终于还是回来了。

于是在外头读书的四年经历,就似他人生中一个绝好的梦,清晰、又遥远。

是的,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梦!他清晰地记得,在自己就读的民族师范学校,在深秋时节那条银杏泛黄的中心大道上,那个长发撩人、楚楚动人的女生,从全校同学的目光注视下走过的情景。他甚至清晰地记得,那位女生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心醉的雪花膏气味,似雪梨一般香甜,或是蜜桃一般诱人,或是葡萄一样幽香,总之他根本无法描述那种好闻的气味。但又实实在在地撩动着他年轻的心,甚至是他至今为止整整四十年生命的心。

但遗憾的是直到毕业,大山出生的他都没敢直面看过那女生一眼。不想毕业后,回到大山的他,就连和他一样教书育人的女教师都几乎再没见过了。他也曾想把自己的希望寄托给一个女学生,但那个在当时品学兼优、让他充满希冀的女学生,最终选择了辍学,接着又迅速地嫁了人。梦碎之后,黑峰雷就在绕山河峡谷的另外一个山头随意找了个女人,草草结婚了。

这个女人就是今天的春桃。可如今十几年过去,为什么黑峰雷就是看不顺她?

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他都说不明白。

但是,黑峰雷教书却从不怠慢。特别是今学年被任命为绕山河学校的校长后,他更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了。要不是入冬以后,那场二十年不遇的大雪突降下,他黑峰雷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对自己一直笃信的事业,产生了这么大的绝望。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王三愣子居然也敢到黑峰雷家放肆了。他进了隔壁的黑家大门,见到扶坐在台坎上浑身肿成一个水泡的春桃,就没头没脑脸地说道:你得给我赔!

春桃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却又听他继续说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在咱绕山河山村最忍不下的就是晦气二字。你把那么一个不干不净的东西,摔进我家宅基地里,就让我家从此再不得宁心了。所以,你就得给我赔!

王三愣子的道理说得一道一道的,春桃就不知道如何作答了。但王三愣子不是没有脑子,他足够耐心,你既然不答话,我便也就不走了,平心静气地蹲坐到台坎的另一侧,也不跟春桃说话。

他这一招也真够毒的,就是要这么干巴巴地和你熬着、耗着,让你生烦、恶心,最终达到赔的目的。

据说他还把这招用到了自己的岳父、整个绕山河山村的大红人罗金宝身上。

以往媳妇罗凤在婆家受什么委屈了,总会带着委屈哭回娘家。但那天罗凤却没好意思回家。在到春桃家和她一通撕打后,就被隔壁住着的三亲六戚的婶子嫂子们拉了出来,并顺她们的劝回了自家房里,扑到床上和隔壁的春桃一起吼着嗓子哭。

事实上,春桃当时就只有被她撕打的份儿,连个还手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她压根就用不着哭,也用不着委屈。但罗凤就是习惯这么一个活法,再怎么没事,也要作弄出巨大的声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也受伤害、受委屈了。于是她放开嗓门哭,吼着嗓子叫,哭得吼得比真正挨打的春桃还更加委屈更加疼痛难忍。

后午时分,娘家来人了,来的正是大哥二哥和三弟,还有两个嫂子一个弟妹,总计六个人,人不多,但足够把王三愣子穷家小户的院子掀个底朝天了。

那时,王三愣子正好到隔壁家吃年猪饭去了,因此也免去了和凶悍的罗家兄弟三人以及媳妇们的纠缠。但回家后却发现,乱糟糟的家里,已经不见了媳妇罗凤,两个孩子也都胆怯地躲到一边偷看。而那个已差不多完全没有光感的老母亲,也幸亏当时不在家,便也免去了一场痛心和嘶骂。而今,里里外外让罗家兄弟和媳妇们来上这一通天翻地覆地折腾,进到里面,她东一脚西一脚的,不是踩到碎瓦就是绊到烂砖,总之一个家里,连让个瞎眼的婆子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她只能静静地摸索着坐到一边,叹着气抹着眼泪,嘴里一遍遍地嘟囔:作孽啊!真是作孽!……

看到家里家外只能用惨淡来形容的光景,王三愣子倒觉得无所谓。从喉间深深地咳出一口痰来,使足劲儿往地上一唾,便又重新出了门,晓不得那一夜他睡什么地方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弓着身子来到了岳父家。厨里,就只有岳父岳母两个人围坐在火塘堆前烤火。后来王三愣子也估算过,那段时间,罗凤应该正带着兄弟三人和嫂子、弟妹们往春桃家里赶,三两下子,就把春桃打得没有了人样。

王三愣子跟往常一样,在一个没火的阴冷角落里坐下来,就不说话了。

岳母看到他进门就来气了,起身就要骂,却让岳父罗金宝一把拉下,停了半天,才冷冷地问道,仗着一年到外面打工挣了几个小钱,能耐了,回来打媳妇了?……

岳父也憋了一肚子的气,但二十年的村长履历,让他习惯了说话办事都那么冷淡。寻常人家,都要被他那一种冷淡的姿势,吓出冰天雪地一般的寒凛了。

我这不是体贴您二老了!

不想王三愣子比他还冷,蜻蜓点水似地回了一句话。岳父就气了,骂说什么狗屁体贴?体贴下得了那么重的手?

我就体贴您二老年纪大了,替二老教了教小凤,做个妇人该有的礼数!

看有你这样教的吗?都把人打成那个样子了,给你嫁个人,可是要让你疼的啊!……

岳父还来不及开口,岳母就骂上了,骂得那个狠啊,此时似乎就恨自己只长了一张嘴,没法把那么多的气话恼话一股脑全骂出来。岳父这下气了,若不是这愣头女婿在场,他肯定是要当场就给老伴一通臭骂的。但这时,他只能对老伴双眼一瞪,老伴看到他那双羊腰子一般圆鼓壮硕的眼睛,就再不敢和他抢话了。片刻,他才又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要偏听偏信,事情还没有个条理始末呢。这世道,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多着呢,听信了他人的谣言,终究是要吃亏的!

我把土罐带来了,就支在大门口呢!王三愣子照样冷冷淡淡地说:凭白的,人家不会给咱宅基地里摔个晦气东西吧!

短短几句话,说得岳父岳母都哑了。是啊,这王三愣子,愣得也实在太高明了,拎个晦气的土罐摆在门口,好似如意法宝一般,你若说半个不信,他随手即可抬进门来,一种铁证如山的阵式,让你恶心、害怕、气怒。但那个晦气的东西,怎可以抬进家门啊?可不小心惹毛了他,他就让你连个恶心、害怕和气怒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你想怎办了?

我正想问问二老,该怎办了?

什么我们怎么办?你问我们做什么?

我家凭白的让小凤兄弟几个砸得都住不成了!

你瞧瞧,这愣头青,不是无赖是什么?他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当,典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居然还有理抬出来说了。可论情论理,始终是他罗家的不对啊,再怎么不值钱的家当,凭白的让罗家兄弟和媳妇们说砸就砸,天理良心都说不过去啊?

一个反问,岳父又一次无言以对了。他歇了歇气,突然一下子直起身子,高声骂道,拉鸡巴倒吧你,阴阳怪气的,来我这里装什么爷?你什么东西了,趁早给我滚蛋!

岳父终于骂上了,这一骂,就让他自己成了个泄了气的气球,漏了,瘪了,失败了。在与愣子女婿的这次针锋相对中,完完全全地失败了。

听他在骂,老伴也便跟着他骂,对着王三愣子戳鼻子捣眼睛,甚至是泼妇骂街一般地骂。骂得王三愣子顿时就被刨出了十八辈子祖宗,骂得体无完肤无处遁身。但骂归骂,骂急了骂狠了,骂得自己真气涣散、气力全无了,王三愣子被刨出十八辈子祖宗了吗?被骂得体无完肤无处遁身了吗?没有,都没有。他王三愣子照样好好地坐在他们跟前,就跟刚进来时完全一个样子,心平气静得甚至连脚都不曾挪个地。

就和现在一样,他王三愣子照样心平气静地坐在春桃前面,春桃当然不会骂人,并且压根就不知道该怎样骂人。但他人就这么心平气静地坐着,春桃就无奈了,害怕了,只得怯怯地问他,要赔、怎个赔法?

要么你把绕山河峡谷十岭八村洞经会的老人们请来,帮我在宅基地里做个压土的法会,答谢土地神灵,消灾降罪。

见春桃不响,王三愣子才又慢腾腾地说要么就直接赔钱给我,五千块就行!

王三愣子要得的确不多,五千块,反过来做个声势并不浩大的压土法会,花销也不少于五千。但在这遥远的绕山河山村,钱金贵得很啊,五千块,顶得了当校长的黑峰雷两个半月的工资了。何况在这个家里,只知道省吃俭用和流汗干活的春桃是从不管钱的,她从哪里拿五千块给人家?

春桃就说你家媳妇自己做的丑事,怨得人了?

不是别人向她索钱,春桃是不会说这么伤人的话的。可话一出口,春桃还是有些后悔了。但王三愣子不生气,反问她说:你说我家媳妇做出丑事,那你倒是说说,她究竟和谁做了?你姓甚名谁地说出来,咱们现在就和人家当面对质去!

这个问题,当初在被罗凤的兄弟一干人摔打时也曾被问过。那时就只顾着遮盖眼睛的春桃压根就没有看清楚那男的是谁。而且以她一贯岑静的性格,就算是真正看清了是谁,她又敢把人家怎样?更不用说什么当面对质了。于是到了现在,回答不出的春桃,就这么被他罗家人和王三愣子说成是诬赖好人了。

诬赖好人?春桃开始一次次地怀疑自己,她究竟是否真的看到过罗凤和别的男人乱伦通奸了。开初,她是确信自己的,因为她的的确确是看到了。在绕山河山村那条唯一能通到后山坡头地里的路上,那个叫哨子口的、时不时让风吹得像口哨一样发响的弯道上,沿路上去,行进不到三五棵松树的地方,她清晰地记得,罗凤裸着奶子,被一个同样精赤的男人搞得嗷嗷发叫,像一头发情的母兽,放荡地把声音传得很远。

是的,她的确是看到了。而且以她善良的本性,她是绝对不会诬赖任何人的。可既然不是诬赖,那个男人又是谁呢?

要命的就在这儿了,到底那个把罗凤搞得嗷嗷发叫的男人是谁呢?你当时就只光顾着闭眼睛作甚,如果你真怕什么报应和噩运的话,你躲你逃还来不及?你还顾着冲上前去吐什么唾沫、打什么泥巴?

春桃啊,春桃,你怎就这么没出息啊!如果你真有出息,那你就把那个男人指出来,就再不会有这么多人朝前起后地轮番来欺负你了!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啊!当这个问题再一次地钻进春桃的大脑,春桃就感觉自己窄窄的大脑已经完完全全被挤爆了。是的,她回答不出来。到了后来,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当天真是看错了,或者这台事情根本就不曾发生过。既然不曾发生,那就等于自己诬赖了人家罗凤,那你又做什么把一个晦气东西往人家王三愣子的宅基地里摔了?既然摔了,那你就得给人赔啊!

春桃只能嘤嘤地哭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因为她根本回答不了自己。可这时,王三愣子还在跟前硬挺挺地、一声不响地并且是远远地待着,直至看见了春桃嘤嘤地哭了也不说不劝。而他似乎就故意要坐得离你这么远了,就可以大胆地说明,你哭归你哭,我可没动你啊!你自己哭了,可不能说是我王三愣子欺负你一个女人啊!

春桃决定要死了。就在王三愣子在家里心平气静坐了整整一天后的那个晚上。

是的,王三愣子是在家里坐了整整一天的。直到绕山河峡口的山头被带走了最后一抹红霞,黑幕渐渐拉了上来,他才直起身子要走。但走之前却不忘记对着春桃说了声:你得给我赔!不然,我明天还会来!

王三愣子还说,你若不赔了,我会一天天捱下去!

这回说完,才慢腾腾地迈开步子,在院子里消失。直至此时,那两个后午回家后就只敢护在母亲身边的孩子似乎才感觉腹中的饥饿,便听话地走进厨里,开始在一个土灶上洗锅做饭。

春桃就是在这时候想到要去死的。她想她一个得不到男人疼爱的女人,还赔不起给人家,活在这世上有什么用?

她于是就突地直起了长时间瘫在地上、已经变得发麻发软的棉花一般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当两个孩子做好了晚饭,在房门口好半天叫不开门也听不到声响的时候,稍大一些的姐姐黑澜突然警觉了,赶紧让弟弟帮着搬来一条长脚凳为自己扶着,便猫着身子从窗子里钻进屋子,当即就听见她用尖锐而凄烈的声音喊道:妈、妈、妈!跟着便没命似的哭了起来。

小弟黑骢一听,赶紧出外叫人。不多一时,院子里挤进许多婶婶姨姨,灯光明亮的屋子里,应急赶来的人们迅速地解下了上吊不久的春桃,掐挣唤叫半日,早已经虚弱无力的春桃才慢慢省过神来。

看着春桃醒了,婶婶姨姨们终于长舒一口气。这时突然有人问道:春桃都成这样了,他当校长的男人怎就连个照面都不打?都放了寒假,学校里还有学生上课不成?

这问题问得好啊,这么一问,就把他黑峰雷问出来了。好像黑峰雷刚才就躲在什么地方,偏要等谁这么一发问,他才从刚才那个躲着的地方,突地钻出来似的。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因为整整一个绕山河山村,在经历了这么一件事后,谁都可以确信,他黑峰雷平时只会把善良朴实的媳妇当牛作马,连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家欺负他媳妇,他不但不帮着媳妇,却还当着两孩子的面举起柴头砸打媳妇,怎可能会在乎她的死活,更不会在媳妇上吊自杀、性命垂危的时候,一下子从什么地方钻出来。

他是被儿子黑骢唤回来的。当时,黑骢一听到姐姐在屋子里的一声尖叫,赶紧往外喊人,他声音尖锐,带着哭腔,痛心疾首地喊道:婶婶姨姨们,快些去看看我妈吧,我妈心里难受得都要上吊去死了!……

此时正是天黑的晚饭时分,隔壁几家的婶姨们一听,立马放下手中的碗筷活计,一下子奔进黑家来。几个见过世面的妇人一救下吊在梁柱上的春桃,就已经觉察到她腕间尚未停止的脉息,便知道也无大碍,立马就对黑骢说:快!往学校喊你爸去!

黑骢立即连跑带滚赶到学校,硬生生地把正在发愣的父亲黑峰雷给拖了回来。

是啊,若不是黑骢的机灵迅速,生拉硬拽地拖他回来,他哪能在别人一提他的时候,就可以一下子现身呢?如今在整个绕山河山村老老少少的心眼里,他黑峰雷就是这么一个固执而又不通人情的人。

但人们还是期盼,他黑峰雷会以重新一种怜爱的态式,出现在身心俱伤的春桃跟前,这或许就是对春桃最大的抚慰!事实上,春桃也期盼着这样一个抚慰。可心硬如石的黑峰雷,最终还是没有遂了所有人的心愿。他站到春桃的床前,突地抓起了一个不知是谁搁置在床头的手电筒,就要往春桃头上砸去,警觉的婶婶姨姨们立马就识破了他的企图,不待他动手,就把他按得不能动弹了。

黑峰雷人不能动了,嘴里却没停下,只听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道:才刚被上面拿走的两万块还不知下落,如今又让你被人赖去五千!我打死你这不争气的婆娘!……

噢!噢!噢!事情终于明白了,原来黑峰雷心疼的是钱。这么多天来,让他心神难安、郁闷非凡的就是钱啊?!

可钱怎么了?就因为被上面不明不白地拿走了你两万块钱,你就虐待媳妇了?或者说就因为媳妇又将被人赖去五千,就不管不顾媳妇的死活了?

钱啊,钱!一时间,原本道貌岸然,在绕山河学校的讲台上振振有辞、传道授业的黑峰雷校长,在绕山河山村的人们眼中,瞬间变成了一个只认得钱的懦夫。

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不上两天,村人们就都知道,绕山河学校的校长黑峰雷被上级领导不明不白地借走了两万块钱。

说到底,黑峰雷是一个正统的老师,他压根就不知道、也不会去做什么逢迎拍马的事。所以,他那两万块钱,说被上级领导借走,或者直截了当地说成是被骗走,虽然还有些为时过早,但估计也就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吧!

寒冬十二月,气温骤降,天空阴沉了一天后,就在当夜里降起了鹅毛大雪。沸沸扬扬地,下了整整一夜通头。第二天,雪线已经降至居于绕山河峡谷半腰的学校以下了。学生们上学的路上,到处都是被压断的残枝树干,连路都认不清了。

大雪过后的当天下午,年轻的乡长就在乡中心学校郑校长的陪同下,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绕山河学校,看望慰问奋战在教育一线的老师学生们。老师学生们激动啊,因为要不是这场雪灾,特别是那些目光短浅的山区老师们,几乎不可能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山区学校里,享受堂堂一个乡长的慰问和看望。何况,年轻的乡长还特别地可亲,挨个和老师学生握手合影、嘘寒问暖,临走了,还直接给学校颁发了一万元慰问金,并特别要求学校给住校的学生添置保暖衣被,购置取暖设备,补充伙食。要保证一万块钱都用在防寒抗灾之上,保证每一个学生都不能挨饿受冻!

领导的关心,温暖了全体师生的心。为贯彻领导的指示,校长黑峰雷当天就安排了两位教师,包车到梅河镇上,用一天的时间采购了二十床棉被,同时还给全校一百一十多个学生买了棉帽、棉袜和棉手套,特别还采购了五十斤大肉回来煮了,让全校师生在第二中午饭的时候,吃了一顿油花花的红烧坨肉。

大雪过后,天气持续寒冷了好长时间,但对于遥远偏僻的绕山河学校,所有老师和学生们的心都是温暖的。这是年轻的乡长一万块慰问金带来的最大实惠。可是,雪灾过后,上任只三个多月的黑峰雷校长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每天郁郁满怀、闷闷不乐的样子,直到媳妇春桃被人欺负、伤心欲绝,将要上吊自尽的当天夜里,人们才知道这么长时间里,他一直郁闷和不快的其中真相。

知情的人又说了,原来乡长前来当天,中心学校的郑校长事先就给黑峰雷打了电话,说乡长这么大的领导,总不能空着手来吧?但镇上出来得太急,没来得及到银行取现金。你先给垫上两万吧!回头政府给的救济款到了,我给你户头上打过去!……

郑校长含含糊糊的,话没说完,电话就挂了。老实巴交的黑峰雷就独自一个人出了校门,踩进雪地里,到学校对岸的绕山河村委会走了一趟,在村委会旁边的经销店里,向守经销店的李其山媳妇借了两万块钱回来。

刚把一双湿鞋换上,还来不及烫上一下脚,乡长的猎豹车就直接进了绕山河学校操场。乘乡长进学校和老师学生们谈心的时机,郑校长找黑峰雷拿走了钱。黑峰雷还想要和郑校长攀谈上几句,当然他不会像李其山媳妇一样,缠着让郑校长留下个借据给他,甚至还少拿了五百给他作为利息,但总可以说一下自己借钱的困难吧!但郑校长却没有给他时间,拿着钱和乡长会到一块,就把一万块递给了乡长,乡长就将之当作慰问金发给了学校。钱于是又回到黑峰雷的手里,但此时即便是原封不动的钱,性质却变了,至少不可以再说成是他黑峰雷私下里向人借的利息钱了。而是成了公钱,成了绕山河学校因雪灾而得到的上级慰问金,成了乡长在众目睽睽之下颁给他的,代表党和政府给学校师生驱寒送暖的深沉关爱。温暖了所有人,却独独地郁闷了黑峰雷自己。

怎就少了一万呢?黑峰雷也曾小心翼翼地打电话问过郑校长。郑校长说绕山河里面不是还有一个洋芋箐学校,同样是高海拔山区,同样受到了雪灾,乡长还得去看。依旧话没说完,电话就挂了。连让他继续问一下救济款什么时候到的时间都没给。

这下子,难题回到了黑峰雷身上。因为一个星期刚过,李其山媳妇已经直接到学校赔钱了。当校长的黑峰雷到底怕丢了面子,于是只得寻着雪后的一个周末晴天,赶到梅河镇的信用社,从自己的工资卡里取了两万块,还给了李其山媳妇。却还硬是被多拿走了两百块的利息钱。

如今两个多月时间过去,黑峰雷心疼的已经不是自己多付的七百元利息了,他担心和心疼的是自己两万块钱是否能要得回来,因为后来他也曾专门找过郑校长,郑校长就只说一声快了快了,然后就没有了下文。后来打电话过去,却被郑校长训了一通,说我还会赖你不成?再次打电话过去,郑校长干脆来了个拒接。于是确切地说,连个借据都没落到的黑峰雷,就是从今年冬天的那场大雪过后,变成这样郁闷难安的态式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比任何时候都心疼钱了。而一向不怎么有夫妇感情的他,因为钱的事,就更加不在乎媳妇春桃的死活了。

十一

王三愣子就这样轮班似的,每天上午到岳父家静坐,接着下午又到春桃家死守。特别是在岳父家,他竟然还来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问他说究竟想怎么办?他回过头来问你说怎么办都行。反过来说,就是怎么办都不行。

几个来回过去,当村长的岳父也拿他没办法了,说好吧,给你一万块,算我欠你的吧!好好带着你媳妇,回家过日子吧!

岳父说完就成了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身子一下子瘫软了下来。他已经实在没有了解数,因为他知道,王三愣子压根就不是个愣子。他扛着理呢。扛着一个早已经把女儿罗凤甚至他罗金宝全家上下都搞臭了的理。让你已经没法像当年想象中的那样,轻而易举地寻个理由,让女儿和他离婚,再重新嫁个有钱有志的男人。赤脚不怕穿鞋的王三愣子,精明得就像个要饭的叫花子在和你争一碗残羹剩菜,争得不可开交,眼看就争不过你了,他干脆直接往碗里狠狠地唾上一口唾沫。不,不是唾沫,而是一团他自己的臭粪,扔进碗里之后,再把饭碗还给你。这样一个饭碗,能抬回来吗?抬回来又能吃吗?不能够了,归根结底,就只能他王三愣子自己吃了。

此时的罗凤,就是这么一个被他王三愣子搞臭的碗,丢给谁,谁都不会往家里拾的。只能让他王三愣子自己抬回去,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之所以他还要这么阴阳怪气地在家里守上这么多天,其实就是想让你恶心,让你恶心了就容易冲动,冲动了,你就容易犯错,就容易给他认输,就容易屈了个理把女儿还给他不算,还得在后面贴上一万块钱。让他既得理又得钱,趾高气扬地回去,从此可以肆意地对女儿大呼小叫了。

但岳父接着想到,王三愣子从此再不会苍蝇一般守在家里和他耗了,便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感觉自己这些天来差不多被这口气给憋死了。

好在王三愣子也容易满足,换句话说,就是也能够见坡下驴,见好就收。听岳父这么一说,终于慢慢地立起了身子,说我听您的!说完,喊了在娘家疯了狂了,哭了好几天,最终让罗家上下都翻白眼唾骂的媳妇罗凤,拿了钱就要出门,看到岳父岳母的心疼样,他却不忘给两人安慰上一通,说爸,妈,罗凤不还是你们的丫头?给她钱,只不过是从你们的左手,塞到右手里罢了!再说咱家被砸得稀烂的房子,不修缮修缮,是根本没法过年的!大过年的,让亲女儿亲外孙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这不也伤您二老的脸嘛?

而他在春桃家也就这样守着,不知疲倦或者说是死皮赖脸的样子,也足够把春桃折腾得够呛了。而这些天来,被钱折腾得近乎疯狂的黑峰雷,在春桃寻死的那天晚上打了次照面后,就不知道上哪儿伤心难受去了。

他有他的难受,可春桃照样不得安宁啊!早在第一次被黑峰雷打了之后,她其实半颗心就已经死了。当然,如果上吊被救还的那天夜里,当校长的男人能给她说句知冷知暖的话听,或许她死去的半颗心能够活回来。可黑峰雷没给。都说恶语一出九夏寒。何况当下还是冬天,比任何年份都要寒冷的冬天。所以,当时黑峰雷的一句话,就像一把锐利的、带着强烈催化剂的尖刀,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胸膛,在一分一秒地,加速着她另外半颗心的死亡。

而她那还未死亡的半颗心,是为的一儿一女留的。还有就是自己早已年迈的母亲。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对于母亲,已经为人妇、作人母的春桃,与她已经完完全全是两家人了。但父亲去得早,年迈的母亲就和还未成人的小弟住一块,可自幼好强的小弟当年只考了个“一专”,很勉强地上了大学。如今毕业了,便只身流浪在遥远的省城。有时窘迫得好几个月都不给家里打个电话,甚至去年过年都不曾回来。于是就让母亲想得急了,前久患病,让女婿黑峰雷带到梅河镇上的医院,最终还直接上了市里,折腾了好长时间方才回来。

所以,春桃那半颗羸弱的心,就是为年迈的母亲和两个孩子活着的。可这些天来,她还不得不和死皮赖脸的王三愣子周旋。要命的是,开初几天,他只是每天下午过来干坐上半天时间。也不大说话,说了,也就是来的时候说嫂子我又来了,你得给我赔。或是走的时候又说嫂子我走了,明天我还来!从岳父家唤回媳妇后,他就每天都全勤着过来死熬了。

死皮赖脸的,不知好歹的,无休无止的,就像绕山河后山地里遍处横生的苍耳子和倒钩刺一般,粘到你的衣服,就算不把你衣服撕烂,也非要把你扯下几丝线来,让你逃不脱,避不开,躲不了。总之就是要让你恶心,让你难受,就是要让你在恶心和难受之后,赶紧给他拔下几根毛来,扔给他后赶紧远远逃走。

春桃就是这样,已经难受得不能再难受了。最终,她忽地站了起来,用没伤没病一般的语气向王三愣子说,好吧,我赔!

……

显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王三愣子没听清她的话,或者就是被她那突然变得刚强,甚至可以说成是阳刚的气势给吓懵了。于是春桃便又说,是的,我赔!没听清楚吗?

赔?!

王三愣子终于说话了,但正如他的岳父罗金宝所说的那样,他王三愣子压根就不是什么愣子,刚才的片刻发懵,至多就是没有想到春桃这么快便给他投降亮白旗了。所以,似乎想要玩上一通猫捉老鼠游戏的他,压根就没有玩够。

五千块,是吧?圈里有骡子,你牵走,若你还觉得不够,把胖猪也拉上一口!

圈里的骡子,那是春桃寻常劳动时间里最好的伙伴,当校长的男人,说话做事,心都和她上不到一块。于是,春桃的骡子,不光是她劳动的伙伴,还是她生活上的依恋。她可爱着这匹骡子了,一起劳动的时候,她从不把骡子当作是骡子,而是当作她的知心,什么心里话,都会给骡子说。在山里,女人骑马,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春桃却不会骑。说到底,她是舍不得骑,宁可自己累着都舍不得骑。

可如今她说一声赔,就给王三愣子赔了。论这骡子的膘实,论个头,还有厚实的蹄爪,是整个绕山河山村数一数二的那种好啊!村里人都知道,它有一身驮得上三百多斤驮子还能持续、快速行进的耐力,上山下田,绝对是农户人家的好帮手。牵到骡马市场上,八千一万都不是它的价。可春桃此时就这么舍得了,还乐意再送上一口胖猪,那可是一年多来,春桃一把糠一把面辛辛苦苦喂大的,她就不心疼了?

可王三愣子却不爽了,说嫂子,这么大的事,我看你做不了主吧?还是等咱校长大哥当家的回来再说吧!我现在把骡子和猪牵走了,大哥回来为难你了,不是说我欺负你妇道人家了?

这么多天了,王三愣子终于说了几句长话。说完,出门而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平静下来的春桃什么话都没说。

十二

黑峰雷终于赶在太阳落山以前回到了家中。消失了这么多天,瘦精寡骨的他胡子拉渣,原来白嫩的皮肤似乎被什么东西练得古铜一般发黄发黑。但细心的人们却发现,黑峰雷的眉间出现了一丝宽松的悦色。

见他进门,瘫坐在台坎上的春桃立马站了起来,伸长脖子侧起半个身位,朝隔壁院子三愣、三愣地连喊了两声,王三愣子在那边答应了,春桃就说你哥回来了,你现在过来吧!王三愣子就过来了。

春桃也不看黑峰雷,就说我把咱家的骡子赔给三愣了,还有圈里的一口胖猪。骡子是我从娘家牵过来的,五六年了,就跟着我长大;还有猪娃,就是我养的母猪下的仔,也是我自己一个人喂大的。家里的钱你说了算,这两样牲口,我说了算!要是你没意见,让三愣现在就给牵走!

春桃的话哪是在问他的意见,完全就是在宣布一种结论而已。听她说完,黑峰雷眉间稍微夹带的一小丝悦色完全消失了。一双眼睛瞪得硕大无比,大声对王三愣子说还讲不讲道理了?我看你敢牵走?

春桃就说三愣别理他,牲口是我的,牵走就是!

黑峰雷转身一看,看到了厨房门口立着的柴刀,一下子奔过去提在手里,嘴里骂道,反了你个死婆娘,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今天非剁了你!

春桃也理直气壮,说你杀了我吧,过了今天,你就是不杀了我,我也要和你离婚了!你放心,我什么都不要,今儿把欠人家三愣家的还上了,我立马就走!

两个孩子从房子里奔出来,哭着喊着护住了母亲。幸灾乐祸的王三愣子也不相劝,干脆坐到了墙角一边看热闹了。

黑峰雷一家大小正乌烟瘴气地闹着,王三愣子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便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连续对着电话里问了两遍什么、什么后,原本红润的面色一下子苍白了下来,便躲到静僻的黑家大门后面,一声不响地听着电话里说话,然后赶紧说了一通好好好,我马上来,现在就来!……

电话一挂,就在村子里消失了。

十三

开农用车的张达昌是事后第三天傍黑时分才回到遥远的绕山河山村的。喜欢热闹的人们便在当夜就聚集到他家,打问王三愣子的下落。

卖足了关子的张达昌,终于以发布权威信息的态式说话了:狗日的王三愣子,怎就长了这么一个又憨又愣的猪头脑袋?朝前几年出门打工都结不到工钱,今年却是因为老板的小姨子生孩子大出血,急救了要输血,一时找不来那么多献血证,就发动工地上的工人都去献血,还说献了血就结工钱。王三愣子第一个就冲上去,一下子献了400CC,老板当即就给他结了工钱。两万多块钱攥在手里,小子当天晚上就去十三街睡了一夜,第二天来到梅河镇上,就让我给拉回来了。

稍微有些出门经验的人都知道,十三街是市里有名的红灯区,可这和他王三愣子不要命地往市里跑有什么关联呢?

张达昌清了清痰,喝了口水才又说,那天他正在黑校长家看他两口子的热闹戏,突然接到了中心血站医生的电话,说他的血液有问题,王三愣子突地想起了到十三街过夜的事,心里怕得发毛了,却又怕事情被声张出去。可医生却又说电话里跟你说不清楚,要不哪天你有空了,到血站我直接告诉你详情。王三愣子随即联想到工地上常来的防艾禁毒宣传,一下子害怕了,立马包了我的农用车,绕山绕河地连夜赶到了市里……

嗨!四帽子张大叔突然打断了张达昌,说这不献血在前,十三街睡觉在后嘛?他紧张个屁!

是啊!我不也说他愣嘛!到了市里,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血站,结果人家医生说他转氨酶偏高了,是不是献血头天喝酒了?他反问人家怎么知道了?到头来成了自己吓了自己,一颗心落下来的他,再没好意思回来,又往省城去了!

那些爱热闹的人听完,似乎对他没回绕山河,还有些失望。

十四

王三愣子出走的事在绕山河山村迅速传遍了。岳父罗金宝后来归纳说,他王三愣子根本没什么重振家业的志向,回绕山河阴阳怪气地闹上这么一遭风波,就是要借着挣上几个钱的机会,出出他多年受人挤压的冤气。没想他自己屁股上也有屎!他的话里,人们很清楚地听到了他给王三愣子贴上一万块钱后的惋惜。

接着喜气洋洋的年节到了,绕山河学校校长黑峰雷和媳妇春桃的婚没离成。倒不是因为王三愣子没有牵走了牲口,而是不会说话的黑峰雷,居然在那天给春桃说了句暖心的话。他说离也罢,可咱妈的胃要不成了,今天从中心学校要回了钱,连同我的工资,全都给取回来了,明天,先带咱妈去省城看下病!

黑峰雷的生母早已过世,他所说的妈,当然就是春桃的亲妈,黑峰雷的岳母。春桃这才知道,原来母亲已患上了严重的胃病,黑峰雷先前带她到了市里,知道了真相,但性格木讷又急着筹钱的他无暇告知于春桃。偏偏一场雪灾,让上头的一次慰问借走了苦心积攒的两万块钱,为钱着急的黑峰雷,就把女人的心一下子寒了个透。

如今真相大白,春桃已经不再怪罪男人了,她知道黑峰雷就是这么一个人,十几年生活在一起,她还不了解他?便赶紧陪着男人和母亲去了省城的大医院,为母亲做了一次大手术,据说母亲的胃被切去了十之八九,开春之后就一天天好过来了。

一场风波平定,一家人和好如初。只是回到绕山河学校,倔强的黑峰雷校长,却坚决地辞去了校长职务,谁劝都不从。

编辑手记:

王安忆说:“小说的面目是人间常态,我们要遵守常态的基本原则,依循它的逻辑,然后走到哪里去呢,走到非常态。”这篇小说就是从一种常态生活走向一场风波一场“闹剧”,其亮点在于借用民俗,由民俗将整个常态故事推向了非常态,人物陆续登场,而各种人物的不同形态、不同处境、不同命运陆续展开。作者对其中不同层次的人生苦痛进行了描述,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缺陷,但或许这就是真正的现实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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