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村庄

2016-12-20 22:29:23白东梅
延安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老槐树村长小河

白东梅,女,陕西黄陵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散文选刊》等。

小 河

村庄西边的山沟里有一条小河。

春来时,绿汪汪的水草倒映在清凌凌的河水里,大大小小的野花繁星一样铺满小河的周边,河岸上三五棵高大的洋槐树在和暖的阳光中慢慢地更换妆容,不远处那片荒原的蒿草从冒尖到齐腰似乎只是几个日出日落。夏日里,小河中会有成群活泼的小蝌蚪摆着尾巴游动,会有几尾鱼儿缓缓地顺水游去,岸边的石块下会有大大小小的螃蟹藏身,岸上会有蝴蝶、蜻蜓忽闪着翅膀逗引得我们跑来跑去。秋凉时,山洼上会有成串成串玛瑙一样红润的酸枣,会有山核桃、马茹子、藕李子,会有一群群南飞的大雁在小河上空排队码字,会有黄绿色的落叶随着河水悠悠地飘荡着去了远方。冬日里,小河周边要多静默有多静默,要多辽远有多辽远,也要多萧瑟有多萧瑟,要多颓败有多颓败,但冬日里的小河却好似《诗经》中的女子,不哀,不悲,不幽,不怨,美好而安然地伫立在时光的荒崖中……

那些年,疲于应对生计的父辈们只在晨曦微露或是暮色四合时匆忙拿起扁担和水桶去沟底挑水,对于小河及其周边的美景,他们是无暇顾及的。而整日陀螺一样忙碌的母亲们更是没有任何宽裕的时间容许自己去沟底看看。至于爷爷奶奶们即使有时间,也大都因为腿脚不便而很少能下到沟底。倒是我们这帮孩子无论春夏秋冬,有时即使是雨雪天气,也会频频光顾沟底。不只是因为小河那深深的诱惑,村庄的孩子们自小肩上就有了担子。从六七岁开始上学的那天起,小孩子就会被大孩子们领着,每周两次去沟底给老师抬水。上学了,也就意味着长大了,家里的用水任务自然会分一些给我们。那时,我们偶尔还给村里的孤寡老人抬水。那时,还有勤工俭学,任务重花样多,而沟底正好是我们的淘宝地:黄芪、甘草、白蒿芽,以及槐米、槐籽、旧瓶子等……

频频光顾沟底的还有牛爷。牛爷不姓牛,他是村里的牛倌,那时大概五十出头。记忆中,牛爷收牛的场面很是壮观。吃过派饭后,牛爷左肩扛着?头,右手提着牛鞭,亢奋而精神抖擞地在村前村后疾步往返,同时伴以洪亮的吆喝声:放牛啦!不多时,全村大大小小二十多头牛便由大人或小孩从四面八方陆续赶到村中集合。牛爷给每头牛都起有名字,这期间他会或亲昵或笑嗔地大喊尚有几步之遥的牛快速归队,然后,牛鞭高高扬起,在空中华丽地一声脆响后,尘土骤起,牛蹄声、牛吼声、牛鞭声和牛爷的吆喝声响遏行云。待到尘土散去,牛爷和牛们已下到半山腰了。薄暮时分,牛爷率领吃饱喝足的牛们又浩浩荡荡地回了村子,他照样一声吆喝:牛回来喽!牛又一头头地被领回到各自家。待吃过派饭的牛爷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家,村庄的夜也就渐渐地深了。

据说,牛爷起初也是种庄稼的汉子,有薄田、小家和老婆孩子,有简单幸福的日子。后来,因族里的一些纠纷、疾病,或是家庭的琐碎,牛爷的老婆带着孩子决绝地离开了牛爷。自此,牛爷的内心就如他的院落一样,要么荒草丛生,要么空落落的不长一物。牛爷为刻意回避村庄白天的明艳和喧嚣,就选择了放牛这个营生。只是,夜里的孤独和落寞却如冰霜一般深深地冻结在了牛爷的眉宇间。

当然,牛爷是喜欢那些与山水牛群结伴的日子的。那时,牛儿在小河周边散开:低头吃草饮水的,仰头看天看云的,甩着尾巴驱赶牛虻的,追逐嬉闹的,安静躺卧的。牛爷或是找一处绿茵茵的草甸盘腿而坐,或是在小河里清洗衣衫,或是在那间简易的山洞里生火做饭,再或者依靠在老槐樹下,眼睛直直地望着河底的乱石细沙发呆,有时,牛爷还会扯开嗓子喊几声信天游,还有些时候牛爷会一直仰望头顶那蓝得有些忧郁的天空,望着望着他就会泪流满面……我不知道小伙伴们是否撞见过流泪的牛爷,那天,当掉队的我茫然四望时,蓦地看到河边一块大石头上默默流泪的牛爷,他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感伤却又那么安静那么专注,仿佛原本就是河岸边一尊有着千百年历史的孤独者的雕像。安静落泪的牛爷让我也突然感觉心里似有小小的忧伤在涨落,仔细想来,却又不曾懂得该为什么伤心,只好低头继续赶路。

虽然后来还撞见过几次落泪的牛爷,但我却笃定地认为那些属于牛爷的沟底的时光就如小河的流水,明净透彻简单纯粹。而我们这帮闹喳喳的孩子的加入,又给这方山水增添了些许柔软些许温润和些许烟火的味道。那些年,牛爷常帮我们盛水、打槐籽、抓蝌蚪,帮我们从小河的湍急处跨过去,他偶尔还会在青石板上给我们烤螃蟹吃,会和我们一起用石块搭建一座风格别致的小桥,会给我们摘一草帽兜的野果子或是三五朵山丹丹花。当然,牛爷也时常目睹我们的狼狈:被河水湿了鞋子裤子;被河岸上的荆棘刮花了手脸;被淤泥困在了小河的另一边;为挤上河中的某块石头,而弄哭谁;水桶或是扁担被河水吹得一时够不着而急红了眼睛……

山还朗绿,小河还欢畅时,村庄有了一些变化:土地被全部栽上了苹果树,家家户户都接上了自来水。牛,被一头头地卖了出去。父辈和孩子们几乎不再去沟底了。唯有孑然一身的牛爷还如往常一样去小河里清洗衣衫在山坡上晒太阳在山洞里做简单的午饭在大槐树下发呆或是黯然神伤,依然不曾务农的他变成了村庄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后来,村庄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明艳、现代、时尚、大气。可,那沟那河还有牛爷却沧桑、落后、萧条、衰败,仿佛被时间遗弃了一般。当牛爷变成了一抔黄土时,那条山沟也枯瘦得似乎弯下腰就能轻而易举地抱起,那条小河更是瘦成了一绺细丝,在很深很深的夜里,牵扯着漂泊在外的村庄儿女的神经……

铁 钟

铁钟是队里用来召集大伙上工和开会的。

父亲说,村庄的铁钟最初是圆形的,悬挂在窑廓一棵老槐树上。

父亲说的铁钟我没有印象。我所知道的铁钟是一柄用坏了的犁铧,被一根粗壮的钢丝穿起来,也悬挂在一棵老槐树上,钢丝上还挂着一根大拇指粗细的铁棒。

这棵老槐树位置比较特殊,它屹立在原上的一个沟畔边,沟畔下面是窑廓。站在老槐树下,往下看,整个窑廓的住户、家禽、树木、山峁等尽显眼底。往后望,则是原上的几孔零星的窑洞,几棵随意生长的枣树,和远远近近的田地,以及一条横贯南北两边长满杨树通往村外的石子小路。

两个铁钟有一个共同的主人——老村长。父亲说,有住户从窑廓搬到原上后,原先的铁钟就不再用了。一直想象不来,那时,相对更年轻些的老村长敲打窑廓那口铁钟时是什么样的神态。窑廓是一弯分出好多层次的沟渠。那些年,村庄也就二十来户人家,却散居在沟渠各个层次的土窑洞里,从一层到另一层要绕很远的路,但隔着好几层的住户却能轻轻松松地拉话,谁家的小孩哭闹,谁家的公鸡打鸣,全村人都能听得到。甚至,住在上层的老奶奶在自家门前咳嗽一声,隔日就会有下层的婶子关切地询问。想来,那铁钟也是被气定神闲地敲,悠悠扬扬地响吧?

目睹过很多次老村长敲打原上铁钟的情形:远远地就看见老村长健步如飞地向老槐树走来,在树下略加停顿后,伸手迅速取下铁棒,抡起胳膊,急促地敲打起铁钟来。瞬间,耳边似有狂风骤起,又如暴雨大作,更像万马奔腾,那一浪胜似一浪的钟声在原上窑廓迅速传播开来。忽而,老村长停止了敲钟,他果断地挂起铁棒,将双手合拢在嘴边,扯开嗓子吼出三五声:打钟叫开会(上工)咧!不多时,乡亲们就从家中纷纷赶过来,聚拢在老槐树下开会,或是扛着工具跟着老村长大步流星地向地里走去。上工敲钟是有固定时间的,开会敲钟却很不确定。最喜欢在夏日月亮刚刚升起来时,看老村长敲钟叫大伙开会。那个时间段,正好和小伙伴们在离铁钟不远的枣树下玩耍。老村长敲钟时,我会立刻停止玩耍,立在原地,安静地看月夜下朝圣一般的他仰着头,执着而有力地敲打铁钟……

上学后,知道了夸父,固执地认为老村长就是我们村的夸父,因为他心中装着江河日月,装着鹏程万里,而为了那些既定的目标,他始终都在追赶着奔跑着。母亲说过多次关于老村长抽水的故事:吃水困难时期,乡亲们曾将一台柴油机安置在沟里的一处山泉边,村里的汉子们挨家轮流用它抽来沟底山泉的水供大家饮用。每次轮到老村长抽水时,他不将一机子柴油烧完,不将偌大的水窖抽满是不会回家吃饭的。毫无疑问,干任何农活,老村长都是这样一副拼了命的样子。但生活中的老村长却和那柄铁钟一样,沉默寡言。即就是开会,他也是三言两语,点到为止。但他那股认准了的事就要执着地走下去的劲头,一直指引着带动着乡亲们不断向前,向前。

后来,村里建起一座两层小楼用作大队部,小楼里配备了高音喇叭,原上的铁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只是,使用高音喇叭的大都是队部的年轻干事,村里人几乎从未在喇叭里听到过老村长那苍凉雄厚的吼声。显然,这个现代化设备,老村长不太适应。再后来,老村长也退出了历史舞台。要说的是,老村长这辈子是幸福的,有个懂他的老伴,有一群支持他的儿女。他在位时,老伴和孩子们都由着他,他多晚回来,家里就多晚开饭;他离职后,家里的大事小事依然先征求他的意見,老伴更是不离左右地陪着他。而且老村长的两个儿子也都先后胜任过村长职务,也都如老村长一样,耿正、秉直……

可是,小时候,时常感觉老村长与乡亲们不太一样。忙完农活,或是开完会后,大伙们喜欢席地而坐,男男女女高谈阔论。老村长也在附近坐着,但他一言不发,脸上也无任何表情,仔细看时,就会发现他一直安静而神情专注地望着远方。那时猜想可能老村长心里装着更大的梦想,就如村里的孩子们都渴望去乡上上学一样。也曾想,若是岁月能慷慨赐予老村长另一种生活方式,让他成为仗剑走天涯的侠客,他也许就能笑傲江湖,在血雨腥风中夺取半壁江山。或者给他一方三尺讲台,他也一定会桃李满天下。长大后,渐渐明白,满腹经纶的老村长是非常热爱那方土地的。譬如,那些年,曾有人走南闯北,硬是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海”,创出一番新天地,但年轻时的老村长却很少离开过村庄。譬如,这些年,老村长那个年龄段的乡亲们好多都追随儿女生活在了别处,老村长却如村里的那些老院子老屋一样,固执而倔强地站立成村庄一道苍凉的风景。当然,日渐老去的他,和年轻时一样,始终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仿佛与这个尘世隔着距离。就连后来老村长被诊断出肺癌,做了手术,一条腿也不怎么灵便,上下台阶需要人搀扶,他却依然是一副风轻云淡干净安然的样子。

前些年,那棵曾悬挂铁钟的老槐树在一次风雨雷电中轰然倒下。附近的几棵枣树也被主人陆续伐去做了家具。一直不知道,那柄铁钟最后去了哪里。父亲说,也许被收破烂的拿去换钱用了。我却愿意它被老村长收藏。日子,说短也短,说长也长。此后的岁月,于老村长来说,山薄水瘦,树静鸦寒。我想,若是漫漫长夜里,有那曾被自己赋予生命的铁钟的陪伴,老村长也许就不那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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