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山东邹城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星星》《诗选刊》《福建文学》《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延河》等,散文入选《2014中国散文年选》等选本。著有诗集《季节的容颜》《六瓣雪》。
1
我听到陶在叫。
说不清是墙头的陶罐,还是墙角的陶缸,抑或草堆里的一把陶壶。叫声尖锐刺耳,像黑夜里一个逃亡的灵魂,突然被月光的暗器刺中。
这荒废的院落里静悄悄的。草已枯萎,木已腐朽,石头长满皱纹。自从岁月教会它们闭嘴,它们再也没有了开口的勇气,或者根本找不到开口的理由。一把镰抱紧身体里的锈,像抱紧一个秘密,它不敢轻易说话,怕一开口把秘密说破,它就什么也没有了。一把锄头很想弄出一点儿响动,它压抑得太久了,它的寂寞太深了,有时候它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有时候它甚至觉得自己苟活着,不过是在打制一口装殓自己的棺椁,不过是为这个沉默的世界看守陵墓。它很想喝住那阵狂奔的风,很想拧开墙缝里那只蛐蛐的收音机匣子,很想再背诵一遍被乌鸦念破的经书……它抬头看看草叶上薄脆的月光,又把这些想法都咽了下去。它已经习惯了一声不吭,它更怕像它一样的悲观主义者投来的慵懒目光,会让它不知所措,会让它心里再纠结起几个解不开的疙瘩。
只有陶在叫,说不清是一只陶在叫,还是几只一起叫。四周越是寂静,叫声就越突兀;叫声越突兀,四周就越是寂静。
我从陶的叫声里听到了委屈,是那种从不轻易拿出来,但一拿出来就彻底崩溃的委屈。
2
陶现在一定很寂寞很压抑。陶只有在寂寞压抑的时候才会叫。
陶把胸口郁积的乌云往外掏,每掏出一把就舒服一点儿,每掏出一把就长舒一口气。陶现在多像站在峁上的一个人,他喊一声,所有的疲惫都顺着汗珠子流出来;他喊一声,命运的悲苦就在脊背上结成碱花。
陶其实是甘于寂寞的。陶寂寞的时候就把往事翻过来翻过去,直到把往事的账本翻旧翻破。陶记得一瓣桃花推开房门,农人一脚迈出去,踩痛了种子的酣梦,一粒种子哎呦一声就醒了,那些没被踩到的种子也跟着一起哎呦,那一年的春天就从这哎呦声中华丽启幕。一蓑烟雨斜挂在村口,陶站在墙上张望,农人扛着镢头回来了,身后紧跟着一条狗,狗身上已经湿了。陶听到农人的抱怨,农人不让狗跟着下地,狗不听;陶没听到狗抱怨人,狗觉得自己是自愿的,狗从来不抱怨人。
陶记得有一年雪大,没完没了地下,昏天黑地地下,不计后果地下,不要命地下。一尺多厚的雪压得牲口棚咯嘣一声响,羊们吓得咩咩乱叫,陶惊醒了,陶开始大声呼喊,拼命喊,使出吃奶的劲儿喊。陶把嗓子喊哑了也没喊醒农人,草棚塌下来,砸伤了两只羊。那个冬天陶很自责,陶怪自己没能从墙上跳下来,把熟睡的农人惊醒。那个冬天陶第一次流了泪,陶的眼泪结成了一米多长的冰凌,闪闪发光。
3
有时候陶寂寞了就数数,像失眠的人数数一样。
陶不数星星,它知道数不清楚。陶蹲在窗戶底下数灌满走廊的蛙声,一声,两声,三声。当所有的蛙声一起把夜晚吵沸,它突然忘记数到了几,于是从头开始数。数着数着青蛙们就累了,就不叫了,于是最后一声蛙鸣——呱——合上了陶下垂的眼皮。
它数蜜蜂究竟让几朵花怀孕,数搬家的大雁丢掉了多少旧家什,数北归的燕子带来多少江南昆曲的余韵,数昏黄的残阳让几首思乡的小令患上了偏头疼……
有时候陶数着数着就厌烦了,就被内心无限放大的孤独吞噬。
陶想到了农人离去的情景。像有一种预兆似的,那些天陶的眼皮直跳,乌鸦嘎嘎嘎在屋顶盘旋,秋风狂躁,打翻了窗台上晾晒的干茄子。农人牵走了羊,却再也没有牵回来;农人扛走了犁,拉走了粮食和家具。农人要牵走狗的时候,狗死赖着不走。狗好像知道要发生的一切,委屈地叫着,像是祈求农人把它留下来。农人抚摸着狗,长长地唉了一声。狗什么都听懂了,耷拉着头,流着泪,跟着农人颠儿颠儿地走了。农人独自回来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抱着头沉默了大半晌,陶的心里也不好受,陶想狗一定会回来的,狗不过是出去闲逛罢了,天一黑,月光的缰绳就会把它牵回来。
那一晚狗没回来,院子空得像辽阔的大地。
4
陶不忍看农人背着布包离开的背影。陶闭着眼,只听到咔嚓一声响,一把锁锁上了。当它睁开朦胧的泪眼,感觉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多么寂静啊,时间浓稠得已流不动了。
陶觉得农人还会回来,乘着十里桃红的快车回来。陶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就舒坦一会儿。
柳条青了,燕子如期把一湖春水的镜子打磨光滑;禾苗拔节,蝉声一寸一寸把太阳的火苗煨大;天高云淡,果实准时把甜蜜储满,挂上枝头。陶在心里盘算着,快回来了,明天或许就回来了……风咣当推一下门,陶的心里咯噔响了一声,它仿佛看到农人一脚迈进来,拍拍身上的雪。他没拍头上的雪,以至于陶在这一刹那感到农人又苍老了许多。陶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但就是这一声,又把它往迷茫的深处狠推了一把。
陶很久才回过神来。它看到院子空空落落的,老屋已扛不起沉重的时间,垮了下来,到处是残砖断瓦;一把镰和一把锄在破败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拖着农耕文明的影子;桃花年年开,燕子却已找不到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的屋檐……
村庄已然十分苍老,农人相继离开的背影渐渐消失于历史的册页里,渐渐浓缩成竹简上一粒模糊的泪滴。
陶在等待中绝望了。绝望的陶内心时刻被压抑填满。
绝望的陶在啸叫。有风的时候叫,没风的时候也叫;白天叫,晚上也叫;醒着的时候叫,睡着了就在梦中叫……
陶一定是疯了。
虫鸣的村庄
虫子是村庄的土著,它们和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是邻居,也是亲人。它们和人一起珍爱着村庄,感恩着村庄,弱小的生命迸发出火一样的热情,吟唱着一曲曲优美动听的乐章,把村庄照亮,把大地的豪情渲染得葱葱茏茏。
村庄是大地的,是自然的,一年四季都不会让人感到单调乏味。冬季虫子大多蛰伏,即使新春来临也不大活跃,这时的村庄就以冬雪的壮观春花的绚烂,带给你视觉的震撼和美的愉悦;而到了夏秋季节,虫吟声此起彼伏,昼夜连绵不断,与鸟鸣蛙鼓相互应和,把村庄渲染得生趣盎然。村庄就是村庄,一年四季都让你惊奇、欣喜、赞叹、留恋。
立春过后,万物萌动,苏醒过来的虫子也在一个静夜,咬破春寒的茧壳,吱地发出一声鸣叫。这声音窃窃的,仿佛不好意思,仿佛受了委屈,又或者出于谨慎的试探。集中精神,想听听究竟是一只什么虫子,它却不叫了,只有风呼呼啦啦地吹着,让你不免怀疑自己的耳朵。而当你昏昏欲睡之时,“吱吱——吱吱”它开始叫了,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样子,终于明白,刚刚冬眠醒来的小虫一定是太饿了,它的气息太微弱。但它却真切地感受到春气的上升,于是发出对春天最动人的一声呼唤,可能是一只蟋蟀,也可能是一只紡织娘。
古时有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立春的二候是“蛰虫始振”。北方立春时节仍然有霜冻,小河的冰也并没有完全融化,春雪也时不时光临,但一只小虫的直觉就是如此敏锐,它已经嗅到冰雪下面发芽的春意了。唐代刘方平《月夜》诗曰:“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虫声透过窗纱,琐琐屑屑在月色里,直把月色噬咬得斑斑驳驳,这意境也只能在村庄才能遇到吧。而此时的时节,也应该过仲春了。
我曾固执地认为,宣告春天来临的,不是一只催耕的布谷,不是拱破土皮的小草,也不是烟雨中一粒桃花的芽苞,而是静夜里一只小虫怯怯的嗫嚅。
与初春的虫吟相比,夏天村庄的蝉鸣就显得奔放、磅礴。蝉隐藏在茂密的枝叶间,餐风饮露,小小的身躯蕴藏着惊人的能量,不分早晚,村庄的各个角落,到处是它们的聒噪,竟把一个夏天吵得沸沸扬扬。和人一样,蝉喜欢群居,一棵树就是一个村庄,一个枝杈就是一个家。热浪越高,它们的嗓门就越高,很少能听到独奏,它们喜欢合唱,不知谁先起了个头,大家一起扯着嗓子喊“热啊,热啊,热啊……”一直喊得太阳羞愧地落入村西的树丛。这棵树的蝉突然一起闭嘴,那棵树的蝉又开始“知了,知了,知了……”,夜幕中星星眨着眼睛,毫无困意,池塘的青蛙“呱——呱——呱——”与蝉鸣相呼应,像是比赛歌喉,又像是在斗嘴。鸡叫声、狗吠声、驴马的响鼻声、骡子的咴咴声,村庄的声音都被蝉的聒噪声淹没。没错,村庄也是蝉的,它愿意这样肆无忌惮,谁又能管得了呢?
秋风像一个大筛子,筛下黄叶,筛下雁鸣,筛下白花花的露水。寒露一过,蝉鸣就被筛得稀稀疏疏的,偶尔这棵树上响一阵,那棵树上叫两声,回荡在村庄里,显得异常单薄,又略带几分凄凉。蝉,这位乡村高音歌唱家,结束了盛大的演出,终于从时光的舞台退场。但村庄并不会因此落寞,蝈蝈在豆棵里开起了个人演唱会,油蛉在草丛中“叮——铛,叮——铛”敲起了清脆的小银铃,纺织娘“织——织——织——织呀”在墙缝里唱得多么陶醉,蟋蟀更是“唧唧——吱吱——唧唧——”叫得旁若无人忘乎所以。
古人云“以鸟鸣春”,那与之相应的就是“以虫鸣秋”了。秋天的村庄就是秋虫的村庄,农人们忙着收获,秋虫们忙着歌唱,各干各的,谁也不打扰谁。月朗星稀的夜晚,露珠从树叶上滴落,凉风习习吹动秋虫的羽翅,它们再也憋不住了。这大好的时光,正适合来一场大合唱。于是村庄低矮的屋檐下,虫声起伏跌宕,嘈嘈窃窃,如春江流水,时而湍急,时而舒缓,时而惊涛拍岸,时而细浪逶迤。
这声响里有纺织娘催人织衣,《诗正义》中说:“络纬鸣,懒妇惊。”“络纬”即纺织娘,是说纺织娘叫起来的时候,懒惰的妇人突然开始吃惊。原来她意识到秋天到了,那冬天也就不远了,还没准备好过冬的棉衣,她怎能不惊呢?其实猛然吃惊的何止懒妇,秋虫的吟鸣总会触发人们的伤感。李白《长相思》中写到:“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而欧阳修在《秋声赋》中也慨叹:“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这大合唱的队伍里,蟋蟀也是不可多得的歌唱家。“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些从《诗经》中走来,唧唧唧唧吟唱的蟋蟀,此时就蹲在檐下的月影里,或者躲在墙缝里,趴在窗台上,它们歌唱凉如水的夜色,歌唱大地的丰收,歌唱村庄的温暖……农人劳作了一整天,懒懒地躺在床上,想着堆满院落的玉米高粱大豆,听着蟋蟀忘情的弹唱,如痴如醉中渐渐睡去,蟋蟀的乐音缀满了他梦的穹顶,星子一样闪闪烁烁。
“大地的诗歌呀,从来没有停息/在寂寞的冬天夜晚,当严霜凝成/一片宁静,从炉边就弹起了/蛐蛐的歌儿,在逐渐升高的暖气/昏昏欲睡中,人们感到那声音/仿佛就是蝈蝈在草茸茸的山上鸣叫。”我想不单是一只蛐蛐,隆冬火炉边醒来的任何一只小虫都会得到村庄的庇护。村庄有慈母的胸怀,总在最严酷的时刻,关爱着一草一木,关爱着鸟兽虫鱼。而这只小虫也一定要凄凄切切,用生命吟唱出最动人的乐章,传达出对大地、对村庄由衷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