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通货

2016-12-20 22:15张亚宁
延安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满盈祖上铁蛋

张亚宁,陕西子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北方文学》《延河》《延安文学》等,有作品入选《2014年全国精短美文选》等。

王铁蛋是村里的老光棍了。他本来不老,还不到二十八岁,就是娶不到一个如意的姑娘,村里人先叫他光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加上去一个“老”字,越是叫他老光棍,他就越找不下媳妇,介绍了十几个,就黄了十几个。

有人说王铁蛋命硬,今生今世都娶不到媳妇。这话把王铁蛋没惹恼,倒把王铁蛋他爹王五惹火了,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娘。王铁蛋站在一边给他使眼色,要他少说几句得了。但王五并没有停下来,仍旧滔滔不绝地骂着,王铁蛋只能青着脸走了。

“少说几句,你的儿都嫌麻烦,看见你胡言乱语就来气,还给你撅屁股蛋子哩。”敦子和王五开玩笑说道。

“嫌麻烦?滚!”王五反驳道。

“多说话若能说出媳妇的话,我们就天天来听,就不吃喜酒了,听喜话。”敦子又说。

“有喜了,喜酒喜话应有尽有,少不了你的。”王五说.

“以后把出来谝闲传的工夫用到给铁蛋物色媳妇上吧!说不准哪天有个合适的女娃娃就上门了。”村会计和气地说道。

“你们这些当叔的、当哥的该给他物色一个么,只要婚事成了,猪尾巴一割全是猪头。”村会计的话温柔了些,王五口气也就柔和多了。

几人正闲说着,这时远远地有人大声喊道:“王五。噢,王五。”

大家一看,是村里的能人王满盈来了,这王满盈嘴皮子利索,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他气喘吁吁地来到众人跟前,对王五说:“我给铁蛋寻下一个合适的茬茬了,人家那边还等着回话哩!”

“不是太阳不照,是时候不到。”王五听王满盈这么说,就手舞足蹈,又有几份骄傲了。

两人简单地寒喧了几句,见这里人多,王五就邀请王满盈到屋里去说。众人本还想听一些细节,比如说,是哪里的女子,人样长得如何等,但王满盈就是不说,只是相跟着王五慢腾腾地向他家走去。

他俩一走开,其他人就都断断续续散了。

王五在人面前说说笑笑,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但一到自家院子,就有股气憋在胸口,一声接一声地叹气。王五命硬,一辈子娶了三个女人,只得一宝贝儿子铁蛋,自己到了四十九岁成了鳏夫不说,截止目前,眼看着这铁蛋年龄大了,可就歪好寻不下个合适的婆姨。

王五上了院子,能人王满盈紧跟着进了院子。王五的院子是三孔破破烂烂坐南向北的窑洞,这是祖上留下来的。王五祖上是厚道人家,家景殷实。现在,尽管院子破败了,但残砖残瓦依旧能显示着往日的辉煌,那些如今堆放在硷畔上的石马槽上都雕刻着细密的花纹。拴马桩、石磨、石碾子这些东西到如今都没用了,就被父子俩搬来在院子里扎了一个简陋的围栏,里边种点儿菜。

两人一进院子,王五见铁蛋在玉米架上搬下来三个玉米棒子,忙问他拿玉米棒干什么?铁蛋说村里来了爆玉米花的,今天是腊月初八,民间讲究得去爆玉米花。王五听了没有说什么,只是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能给他爆出一个花姑娘就好了。又想到,自己的铁蛋不少胳膊不少腿,不干傻事不说傻话,做事稳当处事公平,但咋说不来个媳妇呢?

王满盈与王五两人在窑里坐定,拉得几句闲话,一会儿工夫,铁蛋提着爆好的玉米花回来了。他听见两人在说自己的婚事,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用马勺给王五和王满盈端了半马勺玉米花,然后在一旁悄悄地听两人说话。

“他叔,你今天来我们家,我们父子俩的这个腊八就过好了,心里暖个堂堂的。”王五说。

“你看你说的,我用心帮了么,至于娃娃的婚事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责任要尽到。”王满盈说。

“那彩礼呢?人家怎么说。”王五关心的还是钱。

“暂时彩礼还没说,但即使人家不要彩礼,咱们也给人家准备一份铺盖礼。”

“铺盖礼不成问题。”王五忙答应道。

“我昨天跟人家说好了,人家打算明天看你们家了,那姑娘叫红莲,人样长得好哩,你可得好好准备准备,這是娃娃的大事,一点都马虎不得。”

“没问题。他叔,是得好好准备准备。”王五兴奋不已。

铁蛋在一旁听到姑娘长得俊,明天要来家,心里也着实高兴,他在想,这桩婚事要是成了,不仅把个人问题解决了,也把父亲心中的一个疙瘩解开了。这样想着,心里有了劲,他把屋里收拾好了,又特意把窑门口旮旯的铁树擦洗了一遍,看起来亮锃锃的。

铁蛋他们家祖上的确是好光景,文化大革命抄了他们几次家,但家里还是留下来不少金银财宝。据说,铁蛋的爷爷也就是王五的父亲当年在整修祖上留下来的地方时挖出来一大缸古钱币,里边有袁大头以及其他元宝之类的,据说当天挖出来好东西了,王五的父亲就把所有做活的人全打发走了。当时村上人听到这个消息,有些人半夜就偷偷地去挖,但没有挖出半个铜钱。王五他大挖出这笔钱到底有多少,或者最后都干了些什么,村里人都不知道,有人就问王五的父亲,他把祖上留下的硬货干了什么?但王五的父亲却说,哪里来的东西,没钱修缮院子,只好找个理由把工人打发走了。再说,我要是挖出来好东西了,那院子还能像现在这样破败吗?他把这话说了,有些人就对到底有没有挖出宝物有了怀疑,细细看王五一家人的生活,倒真不像是有硬通货人家的光景。村上有一些人说王五的父亲之所以不大张旗鼓修整院子,过勤俭节约的生活,是为了迷惑众人,担心树大招风。但说归说,怀疑归怀疑,一直到眼睁睁看着把老王送上山,也没有人能够证实王五家到底有没有挖出来宝贝。

到了王五这一代,王五有一次意味深长地对儿子铁蛋说,等铁蛋成家立业了,祖上留下的那点硬货就全部交给他。铁蛋听到他这么说,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消息传出去了,有人认为他家里祖上确实留下了宝物,也有人分析说,这是见铁蛋找不下媳妇故意造势哩。所以,关于王家到底有没有宝物,众人莫衷一是。

喜事来了,王五按捺不住激动,到镇子上提了四斤猪肉,十点左右就赶回来。铁蛋叮叮当当做着肉,满院子飘着香味。一点多,王满盈带着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来到王五家。这两个女人里面就有一个女娃娃是给铁蛋介绍的对象,她穿一件蓝格格布衫,扎两个辫子,样子不错。好几个人看了都说是个好女娃娃,能配得上铁蛋。此时,王五家院子一派喜气,村里几个婆姨跑过来帮忙,铁蛋解下围裙,招呼客人。来的客人和王满盈盘腿坐在炕上,嗑着瓜子。来帮忙的婆姨不熟悉王五家的东西,一会儿喊得要这个,一会儿喊得要那个。铁蛋成了跑腿的,来回跑着。在跑着之间,铁蛋时不时偷偷看一下坐在炕上不言传的女娃娃,两人目光相撞,铁蛋就掩饰不住地兴奋。

吃了猪肉翘板粉,王满盈就把铁蛋和这个叫红莲的女娃娃打发到院子里的石床上拉话,让两人都熟悉一下。屋里的人围成一圈,喝着茶叶水,说着闲话。大约下午四点多,铁蛋悄悄给王满盈说这门亲事他满意着了。王满盈听了也高兴,就去问红莲的意思,红莲说,“王叔,俺满意着了,看我大我妈是怎个意思。”

王满盈说,“好,只要你们两个娃娃愿意,大人的事好商量。”

当下,王满盈分别与两家大人谈了话,问女方要些什么?女方就提出要长长久久双彩礼,其他再不要了。但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彩礼问题上王五却不答应了,他说,全村人娶媳妇没出过长长久久双彩礼,我王五出双彩礼了怕人家说哩。王满盈就给王五说,你先应承下来,向外面借些钱出了彩礼,等到修省道征地款赔下来还一部分,另一部分剩余的等儿媳妇结婚过,分家时把账务分到铁蛋头上,不就两全其美了。但这个方案,王五说死说活也不同意,他说,我可不愿意硬挣着头皮,让铁蛋将来受累。

双方你来我往,说得几个回合,尽管王满盈在中间当和事佬,但都没有松口的意思,最后这两个倔老汉就绷住了,信心满满的王满盈也没有了耐心,就说,算了算了改日再说吧。这样,由于彩礼说不拢,这门亲事就先放下了。

铁蛋和这个女的相亲没有结果,他觉得没有颜面,就出外打工去了。

剩了王五一人在家,他考虑到铁蛋总会有媳妇的那一天,这院子破破烂烂终究不是办法的,得好好收拾一下。他便一个人开始修缮祖上留下来的院子。之所以没雇人,他也是有自己的考虑的,祖上不是有东西嘛,如果让别人翻出来拿走了那可怎么办。

动工的第十天,果然,王五在老屋后的厕所一个角落里挖出一瓮的古钱币与银元。他挖出来了,赶紧又藏了起来,藏在哪里,大家都不知道,他也做得小心翼翼,但这个消息还是传开了,村人都知道他家挖出了价值百万的东西,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方圆多少里大家都知道了。有村里人、邻村人就都赶来看热闹,男女老少兼有,足足相当于过了一次大喜事。

王五家挖出硬通货这个消息传出后,一夜间时满城风雨。前后村的女子争着都要和铁蛋处对象。过不了几天,这王满盈又再次上门了,仍旧是给铁蛋说媳妇,说的还是先前那个女子。王满盈说红莲的父亲决定不说彩礼了,人家是实实在在看上铁蛋人品了,彩礼多少根本不是问题。有了就给,没了的话,一分钱也不要。

王五心里这时就充满了骄傲,本来他想要百里挑一,给铁蛋挑个好媳妇的,但是那天见了这个女子以后,觉得也不错,况且铁蛋也能看得下,两人情投意合,就也爽快地答应了,说,铺盖礼他当然要给的,其他多余的他一分也不给。

就这样,过了不久,铁蛋就将红莲娶到了家里。铁蛋的眼光不错,这个叫红莲的姑娘个子不高,消瘦,说话语气慢慢的,为人好,做事勤快利索。进门第二天就喊王五大,高兴得王五是甜在心里乐在嘴上,时不时一个人还喃喃自语呢。

几年后,铁蛋媳妇生了两个带把的,这王五呢,这几年也一改往日的风度,穿着变了,卫生也讲究了,但是喜欢在村里溜达的习惯仍旧没有改,没事的时候,他带着垫子在人多的地方一坐,拉闲话。除过田里忙点菜水地,就看着孙子,逢人就乐呵呵地说:“这是我们铁蛋家的大小子。”

到王五的第二个孙子过满月的当日,王五给儿媳送了一对银手镯,给两个孙子各带了一个银锁。酒宴毕了,王五多喝了两杯酒,就给红莲爸妈夸出海口还要修缮自家的院落,给王家子孙修建一院阔绰的地方呢。王五亲家笑着说,有心不在迟早,将来东西多少还不是铁蛋一个人的,铁蛋有了,就等于我们的女儿有了。

这王五还真是说到做到,在陕北修地方有个讲究,修地方要不修三孔,要不修五孔,不修四孔和六孔,避开四六不成材。王五依照这套理论,就在原来地址的基础上,稍微改变了一下方向。很快,王五就开始动工修建了。他修这个地方,村里人都在关注着,大眼瞪小眼就等王五家再传出什么好消息。结果是谁都没有想到,王五家的七孔窑洞修好了,却没传出屁大的一点消息来。

一家人住的地方宽敞了,生活好了,家里养的铁树也长高了。

按理说,王五日子过得如在蜜罐中,一家人应该高兴了,但这时,铁蛋与红莲却有了矛盾。这两口子也真是,年轻时不吵架,儿子大了,时不时就吵吵闹闹。每次听见他们吵闹了,王五就站在儿媳妇这边批评铁蛋。铁蛋实在无法把与媳妇吵架的话明明白白地说给父亲,就埋头不吭声。王五隐隐约约猜到了他们吵架的原因,但自己总不愿往这一方面多想,他想着盆碗成天在一块,哪有不互碰的?

一天早晨,王五站在门口一望,看见院子被人翻腾得乱七八糟,顿时吓了他一跳,他二话不说,站在院子里就大喊大叫起来。一会儿铁蛋和红莲都跑出来了,他们一看院子里堆积起来的玉米被推倒了,院子被人翻腾得乱七八糟,就明白了,昨晚肯定是有人来盗窃东西了。铁蛋见此状况连忙报了案,一会儿,就来了两名警察,他们把现场围了起来,一个民警观察寻找着盗贼留下的痕迹,另一个民警就忙着做笔记。一会儿忙完,两名警察就到王五家里与王五谈话,与王五聊了很多,民警整整记录了四页。这样调查了一上午,调查工作就结束了。两名警察就要坐车离开。

王五说,“警察同志,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

一位民警给王五挥了挥手,说,“案件还在进一步的调查之中,请你耐心等待,有结果我就会来找你。”

“这是什么事儿么。好端端地把院子弄成这样,还翻围墙、翻猪圈的,我们祖上的东西一定被这些人挖走了。”

“这个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的,请你放心,回去忙其他的吧,我们会全力以赴调查这起案件的。”

警察走了,一连许多天却没有任何消息。王五这几天一直愁眉不展,过了几天,他就专门去驻扎在镇政府的派出所咨询案件进展情况,但咨询了几次,民警总是和蔼客气地说,案件正在调查之中,一旦有结果就会马上通知他。

一天夜里,紅莲与铁蛋不闹了,倒是先亲了一下铁蛋的耳朵,又亲了一下铁蛋的鼻子。媳妇这么亲热,铁蛋一时适应不了,一下蒙了,因为这几年两人常常闹架,双方都是各睡各的。没等铁蛋问,红莲就说:“我们这样吵,也不是个办法,干脆离婚吧。”

“什么,离婚?你咋会这样想。”铁蛋吃了一惊,因为这些年虽然双方吵吵,但是两口子谁也没提出过离婚。

红莲说:“你个笨蛋,我们假离婚么,看大有什么奖励?”

“假离婚的话,是给大添乱哩,故意让咱大急躁了,还能奖什么了。两个娃娃也不得哭哭啼啼?”

“咱大不是先前修缮地方时曾经传出有挖出的宝物么……”红莲做了点钱的动作。

“啊。”猛然,铁蛋一下就明白红莲的心思,她这几年操心上那些钱了,想要用这种方法逼王五把那些硬通货拿出来。

“什么事嘛,为了得到老人的钱而离婚,这是什么事嘛。”铁蛋随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红莲的歪想法。

“哼。”红莲满脸不高兴,脸上像堆了一层没人清扫的尘土一样,背对着铁蛋睡到天亮。

日积月累,铁蛋红莲夫妻就由于一些小事常常吵架,这铁蛋自知是为了什么,但却没法给父亲说。红莲和铁蛋商量假离婚商量不通,她就重新想了个主意,有事没事就往王五窑里跑,问这问那的。这样跑的多了,就把这事传出去了。传的说铁蛋的媳妇与王五好上了。快七十岁的王五听到这消息,一下子老了十多岁,变得沉默寡言不算,手脚变得不灵便,睡眠不好,唯有耳朵还好使。王五白天在村口与其他老人晒晒太阳,说说话,有人问他与儿媳妇的事,他笑而不答,累了就在向阳的坡上迷糊一觉。渐渐的,王五觉得这媳妇似乎时时刻刻都在盯着自己。夜里,由于年老了,少了睡眠,有时他就看看老照片,翻翻柜子。每到这时他就感觉外面有人在听门,原先他也一直没当回事。但自从敦子说红莲向村里八九十岁的老人多次打听王五祖上的事后,王五就多了一个心眼,有几次他偷偷地向外看,果然发现是红莲在外边监视着他。这女人整天就操心钱,操心家里的宝物哩。有一次,他又发现红莲在门外,他灵机一动,就故意一遍遍念叨着,“我这个东西到底该藏在什么地方呢?将来交给谁最合适呢?”念完了,他又故意接著重复念叨,她想看看红莲到底有什么反应。

门外偷听的红莲她用舌尖舔窗纸,她这么一舔,窗户纸就有了小缝隙。红莲看见王五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双手抱着一个布包。正在说着“我这个东西到底该藏在什么地方呢?将来交给谁最合适呢?”红莲听到这里一激动,额头哐当一下撞在窗格上了。王五假装大声问:门外是谁?说完他就赶快拉灭了灯,上了炕。

王五上炕的节奏与门外红莲跑步的节奏一致,红莲跑到自家门口了,王五也躺在被窝里了。王五脱掉上衣,胡思乱想,这时就听见外面有人蹑手蹑脚地向他窑前走来。凭感觉是红莲和铁蛋。没错,正是红莲叫了铁蛋一块儿来了,王五假装打着呼噜,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在门上,王五假装翻了个身,鼾声继续。

这时王五就听见两口子在门外悄悄地说着话,红莲说,“大手上有东西哩,我刚才都见到了。”

铁蛋说,“你以后不要和我吵了,也不要催我向大开口要了,祖上留下的硬通货,他迟早会给我们的!”

“我不是担心大不给咱们,我是担心外人惦记着屋里的东西,上次有人把院子翻腾了一回,案子没一点消息,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把大的东西偷了,可咋办哩。所以咱们向大要东西,是保护东西哩。”红莲说。

“那歪好也不能直接和大开口说么!”铁蛋说。

两口子的话,王五听在了耳里,这一晚上,似乎有人在他的心里扔了石块似的,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水波,他失眠了。失眠的王五彻底明白了红莲与铁蛋吵架的原因。他整整一晚上没有睡好,天麻麻亮了,长叹了一口气,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铁蛋起得迟,早饭没吃就出山了,干起活劲头不大。心里老觉得像揣着块石头似的,就是憋得慌。草草干了点活,就回家了。铁蛋锄头一放叫王五吃饭,叫了几声,王五都没有应承。铁蛋心里一沉,想到该不会有什么事吧。铁蛋着了急扔了镢头,跑过去推开大的门。门没有闭实,铁蛋轻轻一用力,哐当就开了。

“大,大!你怎么了?”王五的眼睛闭着,安详地睡着,但任铁蛋怎么叫,他就是不吭声。

王铁蛋有种不祥的预感,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

“大,你说句话呀!别吓唬铁蛋呀!”铁蛋急了,一纵身上炕,抱起了王五。话中就有了哭声。

“大,你说句话啊!说话啊!大,大。”红莲听到铁蛋的哭声,放下饭碗也跑了过来。

“大,你可要说句话啊!大,你不能吓唬我呀!”铁蛋泣不成声,泪水顺着脸颊而流。

王五没有任何反响,铁蛋不说话了,就一直哭。不对,是嚎,大声嚎,撕心裂肺地那种。

“大,你不说话,你手指一指也行么,东西在哪儿了,你让我们明白明白么,不然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呢?”红莲一边说着一边哭着。

王五家有了这件事,一下子乱了,人哭人嚎,鸡狗跟着叫呱呱。听到铁蛋家两口子一个劲地让王五说句话,卖命地哭叫,村里就有人赶过来了,只见铁蛋抱着王五,红莲站在炕沿边哭,两个孙子流着泪不说话。村会计对铁蛋说,不能乱动王五,可能是脑溢血,得赶紧找医生。铁蛋便跑出去叫大夫。村里的大夫一会儿来了,检查了半天,说,王五气血都好,脉动正常,他接诊以来从没见过这种怪病。这时有村里人说,王五应该是遇见鬼了,铁蛋便拿来香纸,跪在地上烧着纸祷告。但折腾来去,王五就是不说一句话。众人喊哑了嗓子都没将他喊醒。村会计就说既然叫不醒那就把王五抬到地下,盖块被子吧!

王五被人抬放在地上的干草上,前面摆好的祭桌放上了水果和肉。一会儿,村里人回去休息了,铁蛋觉得大肯定是不行了,所以就哭一阵,然后嘶哑地面对王五自言自语一阵。就在他迷迷糊糊之时,忽然王五开口说话了:“蛋,人都走了?”

“啊!”惊醒的铁蛋刹那间被吓得晕过去了。

王五醒来了,他爬起来,抱着儿子摇来摇去:“铁蛋,铁蛋。你醒醒啊!铁蛋,铁蛋,说说话啊……”叫了半天不见铁蛋醒来,王五干脆把铁蛋安顿在干草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坐在了祭桌前,津津有味地吃起了祭桌上的水果和饼干。感觉肚子不饿了,他又抱着摇铁蛋:“蛋娃,我的宝蛋,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可别吓唬大,大还有很多话没有说给你啊!”

“大,你怎么——”醒过来的铁蛋惊讶地问道。

“大有话给你说……”王五的话没说完,铁蛋又晕过去了。王五悄悄地跑到门外,掐了一枝圪针,扎了铁蛋一下。铁蛋鼻子下流出了血,红红的一团。铁蛋这才醒来了。

“大,你这是——”醒来的铁蛋呆呆地望着坐在干草上的王五。这场景好像铁蛋死过一次似的。王五甚事没有,嘴里嚼着饼干,吃的挺有滋味。

“铁蛋,大错了,把你吓成这样。昨晚你们两口子在窗外说话我都听见了,这一段时间,我琢磨着你媳妇的心思,我考虑她是为了咱家的宝物才跟你过日子的。昨晚,爸就想假装死了,看你媳妇咋呀,还安心不?但看你伤心成这样,大就不忍心再骗下去了。你把门关了,我把真相告诉你吧。”

铁蛋起身把门关了,王五说:“大告诉你祖上传下来的秘方。”

“传下来的不是宝物么?怎么成秘方了?”铁蛋好奇地问道。

“唉!祖上是传下了宝物,文化大革命被抄去了许多。剩余的那点东西,在你姥爷手上,一部分捐给国家了,咱们镇上的教育事业都是你姥爷资助的。当时家里穷得吃不上,大娶不到媳妇,你爷爷就说旧院子里挖出了宝物,然后大就娶媳妇了,就有了你妈。在大手上,你娶不到媳妇,大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向你爷爷学了一点办法,用这个办法给你娶了媳妇。”

“大啊!难道真没东西,你手上真没钱?”铁蛋大惊。

“大这些年也积攒了一点点钱,但硬通货是真没的。但你千万不要对你媳妇说,我觉得她不要彩礼嫁给你,就是冲着咱们家的宝物来的。”王五一字一板地说。

“晓得了,晓得了。”铁蛋应承了。

听说王五病得这么重,红莲父亲就过来看王五。见王五头发苍白,苍老成这样,就伤心起来了。两个人说着说着,亲家就说到了祖上的事,他直截了当地对王五说,“人老不捉鬼,东西交给年轻人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王五这时不好意思说自己根本就没有,只是敷衍着说:“迟早会交的,迟早会交的。”

“迟交不如早交,有名有份,两全其美。”

“有机会,有机会。”

“我看这次我来了,当个见证人,不如当着两个年轻人的面就给交了。”

话说来说去,王五才彻底明白了亲家这次来的目的,他实在按捺不住了,顿时脸就沉下去了,不吭声了。

“亲家,我不是那意思,我这不是建议么!”红莲父亲说。

“我心中有杆秤了,会把这杆秤放平的,不用你管。”

两亲家就这样闹崩了,王五黑着脸一声不吭。

自从死里逃生后,村里有人就隔三差五地给王五做工作,让他说出宝物的下落,不然像上次那样再遇到突发的事情,祖上传来的宝物就天不知地不知人不和了。但王五说来说去就是个不表态。

红莲是铁了心知道王五有宝物的,一等两等,等不到王五把东西交给铁蛋,便要给这个当大的一点厉害,提出要和铁蛋离婚。铁蛋告诉她,大其实没东西。红莲根本不听,因为她亲眼见过他藏宝物的。就这样闹来闹去,铁蛋也拗不过她,便答应了。就这样,离婚手续未办,红莲就直接回娘家了。

没了红莲,王家就乱套了。铁蛋忙了地里,还要忙家里。王五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王五是个过来人,家里没有女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有了女人,这个家才会温暖。再看看铁蛋家里,往日东西摆放有序,眼下乱七八糟,像日本鬼子进村扫荡过。两个孩子早上喊着要妈,晚上催着铁蛋寻妈。

王五带着孙子在村里串,当着面,村里人都说这娃没了娘真可怜。背后就有人说王五真不算人,自己没老婆不算,如今害得铁蛋也没了老婆。这话刺激了王五,他就有了出面找红莲回家的想法。他把这个想法说给铁蛋听,但被铁蛋拒绝了。两个孙子听说要找娘回家,一下子高兴得又笑又跳,爬在王五怀里,左脸上亲一口,右脸上亲一口。铁蛋看到这场景,眼泪扑簌簌下来了,但还是不支持父亲接红莲回来。

两个娃娃找父亲要不来母亲,便缠着问王五什么时候接他们的妈妈回家。反正嘴上就離不了“爷爷,你什么时候接我妈妈回来?”“爷爷,你怎么还不接我妈妈?”“爷爷,再过几天你去接我妈妈?”“爷爷,你和谁一块去接我妈妈?”大孙子不问,二孙子问,问得王五说谎都及时编不出来个合适的理由。再看看铁蛋忙得不可开交,王五偷偷地哭了一鼻子,撕心裂肺地那种哭,嗓子都哑了很长时间。

过了年,很快就到了二三月间,陕北大地上有了稀疏的绿意,河槽里的冰融化了,像一块块泡沫飘在水中。向阳坡上的草吐出嫩黄的芽儿,勤快的农人已赶着毛驴开始送粪。王五坐在磨盘上,啪嗒啪嗒吸着烟。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娃娃缠着王五,王五折回几株高粱杆,剥了叶子,把杆上的皮拆了,给两个小孩子做了两副眼镜。小一点的男娃娃,戴着高粱杆眼镜活奔乱跳,大一点的孩子啪地扔到地上,踩了两脚,指着王五说:“爷爷,我不稀罕眼镜,稀罕我娘哩。”

“你娘不回来怎办呀?”

“你去找,你去找。我娘要啥,你给啥,我娘就肯定回来。”

“你怎知道你娘要甚哩?”

“反正你给俺娘东西了,俺娘就回来了。”小孩子噘着嘴说道。

“好,好。爷爷一定把你娘寻回来。”

两个小孩子听到这句话,就牵着手乐呵呵地笑着,跑着。王五看着这场景,眼眶噙满了泪水。

也就是从这天起,王五铁了心,不管铁蛋愿意不愿意,他一定要出面将儿媳妇找回来。第二天,王五就一人去了亲家的家里,请儿媳妇回来。到得这时,亲家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就当面说要把宝物直接交给红莲,红莲就回去,否则的话就没门儿。王五没办法,当着亲家的面,就只得硬着头皮说把铁蛋的媳妇带回去就一定把宝物交给儿子和儿媳,他并且向天发誓,这一次交不出来,儿媳妇什么时候回娘家,他都亲自送过来。亲家和亲家母还是不相信他,怕他食言,双方就写了字据,亲家还找了个村里的明白人做见证,见证人也按了红指印。有了这些保证,红莲的娘家人就打发红莲回去过日子。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向不多说话的王五,在路上便安慰儿媳妇:日后要好好地过日子,人的一生不能以钱论英雄,要以健康的身体和团圆的一家人论幸福。我们祖上方圆几十里是大户人家,那时多有钱啊,可到了你爷爷手上,还不照样败落了。钱乃身外之物啊!本本分分才是福。孩子不小了,夫妻和和睦睦,孩子健健康康,才是幸福的家庭,才是正理。王五说着,红莲听着一路不吭声,快到村口了,红莲忽然明白了王五的意思。

“大,你这是说话不算数了?”快到村口了,红莲的那根筋开了,问了一句王五。

“大知道你和铁蛋有感情了,也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这些应该都不是主要的。”王五的回答有些偏,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来了,他抹了一把眼泪,揩了一把鼻涕,拉着毛驴就走在了前面。

红莲见他在前边走着,有点可怜,就赶上去说道:“大,我错了,我想通了,我回去就和铁蛋好好过光景,我们好好的一家人才是幸福。”

進了村子,两个娃娃早在村口等着妈了,一看见红莲,两个娃娃跑上去。红莲慌忙抱住两个娃娃,娃娃泣不成声:“妈,妈,你不能丢下我们呀!”

红莲回来了,铁蛋和两个儿子都非常高兴。只有王五一人似乎闷闷不乐,满腹心事。

一家人吃过晚饭,王五主动进了铁蛋的门,这时两个娃娃拽着红莲,娘儿三个笑着说这说那的。王五看到这一场面,就忍不住鼻子一酸,哭了,铁蛋站在一旁也跟着哭了。最终还是王五停止了哭泣,他颤颤抖抖地掏出一个包,给了红莲,包里是省上修路赔地的钱,修了房子,还余两三千块钱。他直接给红莲,红莲倒不好意思接下。铁蛋接过钱递给红莲:“给,红莲,拿着,大就这点东西了!”。

红莲接过了,放在一旁,又望着王五,一脸闷闷不乐。

王五见到这样子,就说,“我应承的事我知道哩,日子长哩,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听到这句话,红莲的脸上才好看了。

第二天,派出所所长带来三位民警到了王五家,这三位民警是县刑警队技术民警。他们来了,把王五一家人的身高、鞋的大小、脚的长短等等,一一进行量测。铁蛋好奇地问警察,你们怎么量开报案人了?民警不冷不热地说“家贼难防”。王五听见警察这么说,就知道自己干的事纸里包不住火了,就说他不报案了。民警说刑事案子不报还是要破的。王五见警察这么说,就说我报的是假案,我自己把院子翻了一遍,我就是让儿媳妇红莲晓得自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被人盗走了,让她不要再挂念那点东西,要她和铁蛋好好过日子。所长握住王五的手说:“王五,你可不能逗笑,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王五打断所长的话:“所长,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正在工作的民警停了下来,靠拢在一块,都望着王五,王五歉意地说:“我明天到派出所来再详细地给你们说。”

这天晚上,一家几口人吃了饭,红莲招呼王五进了门,一家三口都知道是什么事,都不说话。屋里静悄悄的,月亮透过窗户射进来,半个炕明晃晃的,昏暗的十五瓦灯泡下,两个娃娃在玩着游戏。王五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红莲接住了:她说:“爹,我回来两天了,你那天也答应了,你的那宝贝也该给我们了吧,娃娃大了,城里教育要比村上好多了,我们打算到城里买房子住供娃娃上学。”

“红莲,这些年,爹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唉。”王五长长地叹息了一口。

“红莲,红莲……”铁蛋站起来,严肃地说,“以后,以后再不许在大面前提这个事情了……”

“关着门说话,我给大说的实话啊!”红莲争辩道。

“要是你再说,你还不如回你们娘家去……”铁蛋说。

“你们都不要争了,大做事自有分寸,今天娃娃瞌睡了,我们都睡吧,明天我到派出所说过回来,我就马上兑现承诺。”说完王五就离开了。

夜里,铁蛋与红莲都比较兴奋,他们俩就拼命耕作,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自由飞翔。事完了她默念着:还是家比娘家好,家比娘家好啊。

亲热了大半夜的铁蛋和媳妇睡得死沉沉的。凌晨,他们蓦然被惊醒了,听到王五在拼命地叫喊,两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起身跑了过去。他们打开门来,只见王五口吐白沫,四肢正在乱蹬着。

铁蛋抱住王五说:“大,大,你这是怎么了啊!”

红莲一会儿请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了一阵,接着沉着脸,不紧不慢地把听诊器收拾好了。大夫看了红莲一眼,又看看铁蛋。很为难地说:“铁蛋,你没闻到屋子里飘满了农药味?”

“大啊,大啊!”铁蛋攥紧拳头在地上狠狠地捣了几拳,紧紧地抱住了王五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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