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街的秋天,味觉先知

2016-12-17 20:15库索
大学生 2016年22期
关键词:秋刀鱼大阪茄子

库索

公司在年初搬了家,每天通勤途中无端多出来一条长长的商店街,从地铁口的四丁目走到二丁目,大约 10分钟路程,沿途皆是林立小店:烤肉屋、寿司屋、鲜鱼屋、炸鸡屋、大阪烧屋、章鱼小丸子屋、昭和洋食屋、老铺和果子屋、高级水果屋、鲜花屋、二手书屋、家具店、百元店、豆腐店、咖啡馆、甜甜圈店、冰激凌店,还有诸如一家总有海葡萄出售的冲绳土特产店,总是挂着“明天是最后一天”的日用杂货店,大阪欧巴桑最中意的廉价超市和服装店,白天总是大门紧锁的深夜大排档酒场,某著名搞笑艺人最爱的可乐饼小摊清晨去上班,早起的店铺拉开卷帘门,熟练地打扫着门前街道,准备开始这天的生意;深夜加完班离开,多数店铺都已关门大吉,仅剩几家灯光昏暗的居酒屋,不时走出来几个西装醉汉。渐渐知道哪家店铺起早贪黑,生意做得勤快,也还是羡慕那种早上 10点才开门,下午 2点就售罄的现烤面包店日子久了,就喜欢上这久违的生活气息,觉得商店街满溢的市井气息背后有着无底的能量和喷薄的生命力,是冰冷的百货商店和购物中心无法想象的美好世界。后来才知道,这条名叫“天神桥筋”的商店街,我只走过其中一段,它从天神桥一丁目延续到天神桥六丁目,在总长 2.6公里的街道两边,挤满了 600多家店铺,是全日本最长的商店街。

就是在这条商店街上,我察觉到2016年秋天的到来。有一家我最喜欢的午餐店,经过 8月漫长的暑期歇业,终于又开业了。这家店中午只卖三种定食:生姜猪肉烧、时令烤鱼和银鳕鱼西京烧,每款都搭配以自家腌菜和味噌汤。那日我一如既往点了烤鱼定食,端上来的却不再是往日的青花鱼,而是一条无比旅大学肥厚的秋刀鱼,像是在发光。

“说起秋天,秋刀鱼是代表选手呢!”店主说。尽管每年从 9月到 12月都是吃秋刀鱼的季节,但只有在最初的两个月,才能品尝到那最为肥美的脂肪, 10月过后,它们又将日渐消瘦,过了盛世。几天后,我在商店街尽头的报刊亭买到一本秋季号的《生活手贴》,这期专题是“秋刀鱼七变化”,找来料理专家传授这种鱼的各类吃法。然而归根结底,日本人还是最喜欢食材的原味,简简单单地用盐烤至微焦,浇上一点点柠檬汁,就着萝卜泥食用足矣。

这家餐厅的另一招牌是土锅炊饭,店主颇为自己特选的丹后越光米感到自豪,大为推荐生鸡蛋拌饭: 1080日元的秋刀鱼定食,多加上 150日元,可以得到一个土鸡蛋。我吃着生鸡蛋拌饭,意识到炊饭的陈米也换成了新米:比以往更有光泽,更有粘性,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商店街的午餐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秋天的到来并非是从触觉开始的,而是味觉。你先吃到它,它才会姗姗前来。

在街道沿途撞见的那些秋天

其实商店街的盛景在夏天。天神桥一带是大阪古时最繁华的地果蔬店的秋季水果最早登场的是青森的苹果,还有长得扁扁平平的柿子,也成了店铺新宠区,今天的商店街雏形始于明治时代,在几年前那部名为《多谢款待》的晨间剧里,还能看到些许它的历史片段。因为大名鼎鼎的大阪天满宫就在二丁目沿途,每年 7月这里举办“日本三大祭奠”之一的天神祭,能让它熙熙攘攘持续整个月。

然而,我总觉得秋天的商店街更好,有一种丛生在平静生活背后的勃勃生机。日本人对秋天有无尽联想,创造了许多“某某之秋”的说法:“读书之秋”“艺术之秋”“运动之秋”人人都感同身受的,却只有一个“食欲之秋”。随着作为日本人主食的新米上市和秋刀鱼的登场,各种蔬菜和水果都迎来了“旬”,无论看见哪个新角色露脸总想要赶紧塞进嘴里,生怕错过了它们最好的季节。

从秋刀鱼登场的那时起,我每天都能在商店街上遇见秋天。

某家高级和食店,悄悄将夏天的香鱼套餐换成了“秋御膳”,主角是松茸土瓶蒸——在日本传统的土瓶中,塞上松茸、白鱼、鸡肉、虾、香菜和银杏等食材,蒸制成一道香气四溢的汤菜。此时正是松茸登场的季节,日本人认为这是能最大极限发挥松茸魅力的料理。吃法非常讲究:最初不能揭开土瓶的盖子,而是要从壶口将汤倒进小杯,先喝上温润的一杯;接着才揭开瓶盖,往里挤上几滴新鲜青柠汁,将盖子盖上闷 5至10秒后,再慢慢享用壶中食材。似乎只有在这般繁复流程中,才能透过其芳醇感受野趣,感受那来自山间树林的自然气息。

晚上和同事去熟识的寿司店聚餐,刚进门寿司店师傅就兴致勃勃推销:“今天有回游鲣哦!”于是便吃到了今年第一口回游鲣手捏寿司。在《日本书纪》和《万叶集》中就有登场的鲣鱼,是日本人最爱的鱼类之一,也是唯一每年会迎来两次“旬”的鱼类:初夏的“初游鲣”,初秋的“回游鲣”。每年由冬至春,鲣鱼顺着黑潮北上,到了秋天便折返南下,各地吃鲣的季节大不相同,九州南部在春天,本州中部在初夏,三陆北部至北海道则是初秋,9月能在大阪吃到的回游鲣,大多来自三陆冲一带。虽不及初鲣爽口,回游鲣却以浓郁动人,因脂肪丰厚,又被称为“肥鲣”,用来炖煮和盐烧都是好味道,但都敌不过刺身和寿司,以少许生姜和葱去除腥味,再搭配一杯秋天的啤酒,再好不过。

深夜常去的居酒屋,必然要端上来一盘烤银杏,几粒薄盐,外壳爆裂,表皮微焦,这个季节偶尔会在新闻里看见小孩贪食银杏中毒的新闻,却不妨碍它依然是最受成年人欢迎的下酒菜之一。

车站口深夜打折的熟食店里,开始出现炖煮里芋头,其实超市里也会卖还挂着泥土的新鲜货,但剥皮工作常会弄得双手奇痒无比,又是娇气的食材,放进冰箱铁定会被冻伤,洗过之后很快就会腐烂,平日里不敢轻易买回家,在熟食店买上100克回家,倒是能解馋的好方法。隔壁的京都人将秋夜赏月视作一件大事,中秋明月会上常以月见团子和里芋供奉先主和神明,便把中秋节也称为“芋名月”,耳濡目染,吃着里芋总有感慨:“月亮又该圆了吧?”

月见与旬物

商店街上有一家不到十平方米的果蔬店,容量有限,每天只卖那么几种旬物,总能见到珍惜食材,比大型超市可爱多了。秋天最先售卖的是南瓜和茄子,南瓜时大时小,总是金灿灿的样子,日本人喜欢浇上酱油炖煮,我却总是不太中意那咸咸的甜味;听日本人说“别给媳妇吃秋天的茄子”,就知道茄子到了最好的季节。关西一带好吃的茄子代表有两种:一种是京都的加茂茄子,又圆又小的可爱身形,皮薄种少,常用来做渍物;另一种是大阪阪泉州地区特有的水茄子,专供生食,买回家浸泡在冰水里,临吃才切成片,浇上一丁点芝麻油,一口下去,满嘴甜甜汁液,分明不是蔬菜,而是伪装成茄子的水果。

果蔬店的秋季水果最早登场的是青森的苹果,十几年前不知道曾读过哪位文豪的作品,明明还未曾来过日本,却莫名看到“青森”二字脑海里便涌现出“苹果很好吃”的印象。青森苹果确实是水果界的大明星, 9月初的“早生富士”红得不像话,吃一个能撑一年。

论身形巨大,比青森苹果更令人发指的是鸟取梨,长得跟西瓜一般大,还取了个中二名:二十一世纪梨。日本人一大半没去过鸟取县,却几乎都吃过二十世纪梨,因它有着完败其他所有品种的甜,鸟取人也倍感骄傲,甚至为这梨专门建立间纪念馆:鸟取二十世纪梨纪念馆。

还有长得扁扁平平的柿子,也成了店铺新宠。这个季节如果搭火车上高野山,中途路过日本柿子第一产地九度山町,漫山遍野黄澄澄一大片,全是熟透了的柿子,隔着窗户往外望,竟也能感到醇香。

和歌山的蜜柑也出名,在超市里占据的位置直追熊本蜜柑及鹿儿岛蜜柑,小小的果蔬店却只卖爱媛蜜柑,一袋 10个,开了口就停不下来,一个晚上便消灭得干干净净。新鲜栗子是带着毛刺售卖的,价格相当可观,但长野的小布施栗子出现在大阪,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曾造访过一次小布施町,那里从室町时代起便是“和栗”的知名产地,江户时代常用来进贡将军,甜且个头极大,直径竟有四五厘米。充满怀念地买下,一半剥皮生吃,另一半拿来做栗子饭,和大米一起放进电饭锅,浇上味啉、薄口酱油、木鱼花昆布熬成的汤汁,再加一点胡萝卜,就是一锅正宗的秋天味道。

喜欢去的甜品店,也有栗子蒙布朗登场了。在日本能见到两种蒙布朗,黄色的由日本的“和栗”制成,茶色的则由欧洲进口的“洋栗”制成,前者不如后者洋气,却有着朴素的乡土情绪,再加上顶端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栗子做装饰,一口下去,总会感觉安心。

便利店的星巴克冰淇淋变成季节限定的南瓜味和栗子味,几乎同一时间开始卖肉包子和关东煮,包子蘸着黄芥末吃,关东煮蘸着柚子酱吃,都是日本人的古怪味觉。超市里开了个小专柜卖烤红薯,是

商店街的午餐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秋天的到来并非是从触觉开始的,而是味觉

来自种子岛著名的安纳芋,生食糖度已有16度,烤熟之后更是高达40度,真真甜过初恋。

我还常去车站背后的麦当劳吃月见汉堡,认为它是一年到头唯一美味的速食食品。日本人在25年前发明了这种赏月食物,在中秋节前后售卖一个月,用北海道芝士搭配煎鸡蛋和培根,热量不能不高,但“吃了月见汉堡,秋天就来了。”

中秋这一天,商店街的花店卖的也是月见花:芒草、菊花、龙胆,搭配女郎花和藤.。没错,在秋天,日本的花店里能买到最多杂草和野花。我最喜欢买的那种名叫“吾亦红”的暗紫色小花,生长在山野之间,曾出现在杉本真人唱给亡母的一首同名歌曲中:“刚一擦亮火柴,山上就吹来一阵风,想为你点燃一根线香,可实在是太难了。沙拉沙拉摇弋着的吾亦红,就像是你的叹息。盂兰盆节的假期,我没有回来,对于我各种的借口,你是在叹气吗?想向你,想向你道歉,假借工作的名义,疏于问候。想向你,向你道歉。我独自来到了秋天的山脚下,只是,想向你道歉。”

唯有这首歌,大概是秋天的商店街,在献出诸多美味之后流露的一丁点伤感的情绪了。

责任编辑:方丹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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