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伴侣家庭的生育:实现途径、家庭生活和社会适应

2016-12-17 05:35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性伴侣伴侣小孩

魏 伟

(华东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上海 200241)



同性伴侣家庭的生育:实现途径、家庭生活和社会适应

魏 伟

(华东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上海 200241)

同性伴侣家庭的出现,是当代中国婚姻和家庭领域发生变迁的结果之一。尽管面临诸多制度性障碍,长期稳定的同性伴侣关系以及辅助性生殖技术及其产业的发展,为同性伴侣家庭的生育提供了重要的结构性机会。基于对7个生育子女的同性恋家庭的深度访谈,可以揭示出这些家庭的生育途径、家庭生活和社会适应的状况。除了利用其相对优越的社会经济地位,克服生物、社会和法律障碍达成生育目标,这些家庭也在日常生活中运用积极的行动策略和意义建构,营造正常的家庭生活,展现了充分的个体能动性。将同性伴侣家庭的生育置于中国当代人口结构变迁的背景下来认识,呼吁政策调整和创新,有助于更好地应对这一人群的生育需求。

同性伴侣家庭;生育;社会适应

同性婚姻的合法化,无疑是进入21世纪后人类婚姻和家庭领域发生的最具影响力的进程之一。自从荷兰在2001年率先立法通过同性婚姻,截至目前,全球范围内同性婚姻已经在美国、英国、法国、巴西等21个国家实现合法化。近年来,同性婚姻的倡导活动在中国也进入公共视野。社会学家李银河教授屡次向全国“两会”提交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提案,引发相当的关注和讨论。不久以前,湖南长沙的一对男同性恋伴侣以当地民政部门不予婚姻登记为由,起诉后者并获得立案。尽管法院判处两人败诉的结果毫不意外,但此次起诉行动取得了预期的社会影响。媒体对同性婚姻议题的报道,反映了中国社会“同志”社群的日益壮大,也包括都市中越来越多过着平常生活的同性伴侣家庭。这些构成了当代中国同性婚姻合法化诉求重要的民意基础。

婚姻和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单位,长久以来都是以异性结合为基础。同性婚姻家庭的出现及其合法化,挑战了传统的性别规范,改变了婚姻制度的内涵,丰富了人类家庭实践的样态,有着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西方关于同性恋伴侣及其家庭的研究始于1970年代,1990年以后蓬勃发展。随着同性婚姻在西方主要国家实现合法化,同性伴侣家庭及其研究完全制度化,形成了丰富的跨学科研究成果*参见C. Patterson. 2000. Family relationships of lesbians and gay men.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62 (4): 1052-1069; T. Biblarz and E.Savci. 2010. Lesbian, gay, bisexual and transgender families.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72(2):480-497; M. Moore and M.Stambolis-Ruhstorfer. LGBT sexuality and families at the start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2013.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39):491-507.。相比而言,虽然国内近年基于调查的社会学和人类学研究揭示了同性恋群体复杂的婚恋和家庭模式*富晓星、张可诚 :《在隐形“婚”和制度婚的边界游走:中国男同性恋群体的婚姻形态》,《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但学界对婚姻和家庭的“想象”和研究,普遍受到“异性恋假设”和“制度婚”立场的限制*黄盈盈 :《多样化“婚姻”:拓宽社会学研究的想象力》,《中国青年研究》2014年第11期。,对同性恋社群内部日益分明的代际和生活史差异也不够敏感*P. Hammack and B. Cohler. 2009. The Story of Sexual Identity: Narrative Perspectives on the Gay and Lesbian Life Cours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从而导致整体上对同性恋群体的家庭生活,特别是新的语境下形成的长期稳定的同性伴侣家庭研究的缺乏。

同性恋家庭的生育行为,是西方同性恋家庭研究的重点内容,关注的核心问题是性取向及其身份认同对养育子女的家庭实践的影响。国内同性恋家庭研究刚刚起步,有关同性恋家庭生育行为的研究更是一片空白。在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的支持下,笔者于2015年11月开始在上海和四川开展同性伴侣家庭的研究。截至目前,总共访谈了25个同性伴侣家庭中的一方或者双方,其中包括7个生育(或者即将生育)子女的家庭。这些生育子女的同性伴侣家庭成为本文讨论的主要对象。文章首先对西方国家同性恋家庭生育孩子的已有研究做一个简要回顾,然后基于此次研究中同性恋父母的深度访谈数据,围绕同性伴侣家庭的生育实现途径、家庭生活和社会适应进行呈现和分析。结合近期中国人口政策的变迁,笔者最后讨论了同性伴侣的生育和家庭实践对于政策制定和调整的启示。

一、同性恋家庭的生育:来自西方的研究发现

伴随西方国家对同性恋者婚姻和家庭权利的逐步承认,同性恋家庭养育子女成为日益普遍的现象。来自美国和北欧的研究显示,同性恋家庭养育孩子的比例低于异性恋家庭。在同性恋家庭中,女同性恋比男同性恋家庭更可能养育孩子*G. Andersson,U. Oack, A. Seierstand, and H. Weedon-Fekjier. 2006. The demographics of same-sex marriages in Norway and Sweden. Demography 43(1): 79-98.。根据2010年美国人口普查数据,约17%的同性伴侣家庭养育未满18周岁的子女,其中女同性恋家庭比例为24%,男同性恋家庭比例为10%。在这些同性伴侣家庭中,正式结婚认为彼此为“配偶”的同性恋家庭养育孩子的比例为31%,而处于未婚同性伴侣关系家庭的比例为14%*G. Gates, “LGBT Parent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UCLA,Williams Institute, http://williamsinstitute.law.ucla.edu/wp-content/uploads/LGBT-Parenting.pdf, 2013.。同性恋者成为父母,养育子女,主要是通过四种方式:通过以往的异性恋关系、通过收养、通过生殖辅助技术和作为通过上述方式成为父母的同性恋者的伴侣*Moore and Stambolis-Ruhstorfer. 2013.。第一种方式曾经是同性恋者成为父母的主要途径,而最近20年对同性恋伴侣关系的法律和社会接纳,促使更多同性恋者通过后面三种方式,也就是在同性恋伴侣关系的条件下通过捐精、代孕和收养等方式生养子女。这种同性恋社群内部有意识形成的“规划性家庭”(planned families)*T. Biblarz and E.Savci. 2010. Lesbian, gay, bisexual and transgender families.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72(2):480-497.,反映了性少数人群在异性恋正统性框架之外实现生育目标的愿望,促使学界重新思考父母身份和家庭等传统概念的意义。这些家庭争取法律承认的进程,也推动学者对同性恋家庭的状况,特别是对子代的影响,展开更为全面的研究和评估。

目前对同性恋家庭的量化研究,侧重在与异性恋家庭的比较。越来越多的研究显示,作为伴侣和父母的同性恋者和他们的孩子在关系质量、心理健康、社会适应以及亲情投入等诸多方面的表现,并不亚于异性恋家庭*C. Patterson. 2000; J. Stacey and T. Biblarz. 2001. (How) does the sexual orientation of parents matter?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66 (2): 159-183.。由于女同性恋家庭更倾向于养育孩子,相关研究更加丰富,显示女同性恋母亲在愿意花时间陪伴孩子,养育技巧和培养温暖和亲密的亲子关系方面的表现等同甚至超过异性恋的已婚夫妇*H. Bos, M. Balen and D. Boom. 2003. Planned Lesbian Families: Their Desire and Motivation to Have Children. Human Reproduction 18 (10): 2216-2224.。全美同性恋父母调查中发现男同性恋父亲,在共同承担照料孩子责任方面,和女同性恋母亲一样,相比已有研究中的异性恋父母更加注重平等和协商*S. Johnson and E. O'Connor. 2002. The Gay Baby Boom: The Psychology of Gay Parenthood.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围绕同性恋家庭展开的质性研究,主要关注三个方面的问题:①家庭关系和联结的建构。研究包括通过婚礼等纪念性仪式,为同性伴侣关系赋予意义*E. Lewin. 2001. Weddings without marriage: Making sense of lesbian and gay commitment rituals. In M. Bernstein & R. Reimann (Eds.), Queer families,queer politics: Challenging culture and the state (pp. 44-52).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运用日常生活安排,密切子女和同性恋父母(特别是非血缘关系的一方)的关系*A. Hequembourg. 2004. Unscripted motherhood: lesbian mothers negotiating incompletely institutionalized family relationships.Journal of Social & Personal Relationships?21(6):739-762.。②在家庭生活中协商和挑战异性恋正统性的性别规范。通过家庭收入贡献,家务劳动分工和子女照料的亲职活动,对性别规范进行新的意义构建*M. Moore and M.Stambolis-Ruhstorfer. LGBT sexuality and families at the start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2013.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39):491-507.。③同性恋家庭与原生家庭以及各种社会设置的关系。在与原生家庭及学校和政府部门互动的过程中,同性伴侣一方面有意识地进行自我关系的肯定和支持,另一方面通过语言、文化和符号创造新的家庭意义,争取获得社会和法律承认*R. Oswald. 2001. Resilience within the family networks of lesbians andgay men: intentionality and redefinition.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64 (2): 374-383.。

二、中国语境下成为同性恋父母:新的结构性机会

与以“孝”为核心的传统婚姻和家庭制度之间的冲突,是中国同性恋群体面临的最大伦理困境,也是影响社会对于这一群体接纳的重要因素。由于在主流社会的想象中,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样的人生重要历程只能在异性恋关系框架下才能实现,为了应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社会压力,长期以来同性恋者只能走进异性婚姻,完成家族延续的任务*李银河:《同性恋亚文化》,今日中国出版社1998年版。。但是,在现代浪漫情爱观念的冲击下,同性恋者进入异性婚姻面临日益突出的婚姻困境,尤其是“同妻”问题引发的社会舆论的压力*郭晓飞 :《中国同性恋者的婚姻困境:一个法社会学的视角》,《法制与社会发展》2009年第4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确立“同志”身份认同及发展同性亲密关系,和只能在异性恋关系框架下实现生育行为,成了互斥的选项。然而,突破普通民众和政策制定者的想象,本文中的同性恋父母正如表1显示的那样,除了B的孩子是以前异性恋婚姻的结果,其他六个个案都是在同性恋家庭的语境下达成生育的目标,也就是西方文献中所说的“规划性家庭”。

表1 受访对象基本情况表

自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同性恋在中国社会开始了从行为向身份认同的转变。围绕同性欲望组织长期稳定的同性伴侣关系,是现代同性恋身份认同的重要特征之一*B. Adam. 1995. The Rise of a Gay and Lesbian Movement, NewYork: Twayne,1995.。长期且稳定的伴侣关系,不仅是笔者这些年在中国各地遇见的大部分同志所渴望的生活,同时也是同志社群内部越来越普遍和常见的情况*魏伟 :《同性伴侣关系:亲密关系的多重样态及可能》,《探索与争鸣》2013年第5期。。此次研究中的同志伴侣,绝大多数一起生活超过5年,不同程度地将伴侣融入到各自的血缘家庭、社交圈子甚至邻里生活中,得到社会对这种亲密关系的认可。同性伴侣关系稳定以后,养育小孩的想法就开始提上日程。

“要一个小孩主要的动因是我们都很喜欢小孩,我们觉得双方的感情比较稳定,将来,当然你说没有变数是不可能的,任何东西都不是绝对的,但我们两个相处比较愉快的,而且我们俩性格去照顾一个小孩没有什么大的问题。”(A)

“两人一起组成一个家庭,感觉还是缺点什么,所以想到要个小孩。”(G)

当大众(包括很多同志的父母)对同性恋者的想象,还停留在“孤独无后”的阶段,“身为同性恋者”和“成为父母”,在A和G的叙事中,没有出现任何冲突。同性恋者成为父母——特别是同性恋家庭的环境下生儿育女——和当代中国社会提供的结构性机会密不可分。

在长期稳定的同性伴侣关系之外,辅助性生殖技术及其相关产业的发展,比如精子银行、体外授精、试管婴儿和代孕,为同性恋者实现生育目标提供了可能性。A谈到了展开生育计划的缘起:

“我们正好有个朋友,她自己也是(拉拉),没告诉我她在美国生了一个小孩,直到小孩出生,她到美国接这个小孩她才告诉我们。因为她之前一直告诉我们说有这样一个模式,她也没说她也在弄,她只是说她想去弄,但真的她就把小孩抱回来我还挺惊讶的。一个小混血,蛮可爱的。其实当她说有这个模式时,我们就已经想去尝试了,后来我们也联系了中介,中介在XXX,他们是一家跨国的(机构),还是合法的中介。”

由于A忙于事业,伴侣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因此,采用的是自己提供卵子,通过中介在国外雇佣代孕母亲生育。目前A已经在美国完成取卵、精子银行挑选精子、受精卵顺利成活和选择代孕母亲等一系列步骤,她和伴侣正在等待一个精心“制造”的欧亚混血的孩子。至于将孩子生在国外,除了为孩子的将来考虑,A和伴侣也是为了规避目前国内同性伴侣家庭生育面临的制度性障碍。

“我希望这个小孩生在美国。我自己怀疑要出生在中国的话,首先要面临一个户口的问题,单身女性上户口,又有一大堆的琐碎的事情,而且还不知道解决不解决得了;其次,中国的这个就业压力、升学压力我觉得也很大。我如果在国内生了小孩,好不容易上了户口,而且上的还是外地的户口,因为我们也不可能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孩子以后就会面临很多的现实问题。”

和A一样,G和伴侣也是通过中介,在美国代孕生育了一个儿子。这个和伴侣具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已经两岁半,他们正打算用G的精子,到美国去代孕第二个儿子。

同性伴侣家庭的生育,并非只能在国外实现。此次受访的C、D、E都是在国内借助不同的辅助性生殖技术,实现了当父母的愿望。国内生育和国外生育的最大差别,在于同性伴侣必须应对各种制度性障碍。由于单身生育受到了现行婚姻和家庭法律制度的限制,男女同志要生育子女,一般需要借助“形式婚姻”*形式婚姻指的是男女同性恋者选择彼此结婚,以应对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相关研究参见王颖怡 :《合作婚姻初探:男女同志的婚姻动机研究》,《中国青年研究》2014年第11期。才能实现。D的女同伴侣,就是和男同“形婚”丈夫,通过体外授精怀孕,还有几个月就将分娩。C虽然目前处于形式婚姻之中,他和同性伴侣养育的儿子,却是通过中介在国内招募其他的女性捐卵者和代孕母亲生育的。

“因为小孩是我找人代孕生的,如果我是不结婚,在国内是单身的状况,男方给小孩去上户口本来就会很麻烦。我现在就在法律层面上有个妻子,给小孩上户口就会比较方便。”

同样处于形式婚姻中的C的男同伴侣,也没有与形婚妻子共同生育子女的想法,而是准备如法炮制,按照自己意愿代孕一个和自己具有血缘关系的子女。由于可以自己生育,E没有借助中介的服务,而是通过朋友寻求到一个身体和智力条件俱佳的捐精者,生育了一个儿子。赶上2015年国家正式放开“二胎化”,E和伴侣在儿子一岁半的时候成功进行了户籍登记。

同性伴侣家庭的生育,目前仍然面临巨大的制度性障碍。如果能够克服这些障碍,成功达成生育目标,需要同性伴侣展现相当的个体能动性,掌握与现行限制性制度进行协商的文化和经济资本。随着同性婚姻合法化进程在全球范围内的推进,一方面西方国家同性恋家庭养育子女的形象和信息——从流行文化的明星到普通的同性伴侣——大量进入中国,激发了中国同性恋社群关于“家庭”新的想象;另一方面,许多同志也能够通过商务、学习、旅游和移民等方式出国,利用跨国流动的机会了解信息,全面规划直至成功生育。此次研究中的A、F以及G的伴侣都拥有西方国家的合法居留身份,C和伴侣在国外注册结婚,E也有海外留学的经历。除了教育背景和生活经历的国际化,生育子女的同性伴侣家庭相比此次研究中其他同志伴侣,拥有更为突出的经济资本优势。同性伴侣家庭生育借助非传统生育手段,不仅本身价格不菲,还涉及法律和政策领域的“灰色地带”,应对、掌控和规避各种风险对家庭的经济和社会资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来自同志社群的信息分享和技术支持,也是新近开始涌动的同志家庭生育现象的推手之一。同志社群中影响巨大,位于广州但分会遍及国内十余个城市的同性恋亲友会,举办的最近两届吸引数百人参与的全国同志亲友恳谈会,都安排了同志家庭生育的环节。不仅有成功当上父母的同志的现身说法,还提供生育技术和法律政策方面的咨询。国内外的一些商业性代孕机构,也看准了这一商机,在一些城市中开展了相关服务的推介活动。不少受访者都参与过上述分享和咨询活动,也在访谈中不同程度地表达了生育的愿望。值得一提的是,此次研究中同志伴侣的生育意愿存在一定程度的性别差异。女同伴侣虽然拥有生育后代的天然优势,但是生育意愿相对男同伴侣更弱。这一方面和女同性恋和母亲两个身份认同之间存在的内在张力有关,另一方面男同伴侣更易受到传宗接代的社会期望的影响。

三、亲缘的建构:仪式、命名和关系强化

鉴于同性伴侣及其组成的家庭得不到法律承认的现状,受访者需要运用特定的行为策略构建亲缘关系的意义。作为一种符号性的表演,仪式密切了参与者与其所属的社群和文化的联系。婚礼就是这样一种具有标识文化意义的仪式,通过将同性欲望和情感的表达纳入其中,同性伴侣一方面颠覆了传统异性恋正统性主导的婚礼的意义,另一方面又将新的符号性意义引入这一文化仪式之中*R. Oswald. 2001. Resilience within the family networks of lesbians andgay men: intentionality and redefinition.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64 (2): 374-383.。相比其他同志伴侣,养育孩子的伴侣们更加重视婚礼仪式的意义。虽然两人在国内各自都处于法律承认的(形式)“婚姻”中,C和伴侣利用在美国旅游的机会,注册并举行了结婚仪式。A和F的孩子已经出生,仍然计划近期去国外与伴侣完成结婚的仪式。

同性伴侣家庭具有和传统核心家庭完全不同的性别结构。家庭成员的命名方式,以及如何通过命名赋予亲缘的意义,是研究同性伴侣的家庭过程的一个有趣的角度。所有生育孩子的同志伴侣,都需要面对这一关键问题:如何称呼家里的两个妈妈/爸爸?孩子已经出生的伴侣们选择的称谓方式各不相同。

“孩子叫我大爸,叫他二爸。”(C)

“叫她BB,叫我妈妈。”(E)

“一个叫老爸,一个叫老爹。”(G)

为孩子选择称谓时,同性伴侣的命名策略是淡化血缘父母和非血缘父母的差异。

由于所有受访对象的子女都还年幼,还没能提出“为什么家里没有妈妈(或者爸爸)?”的问题,但同性伴侣们也开始有所准备。C是在形婚的情况下代孕生育的儿子,与他形婚的拉拉妻子就是法律意义上的“妈妈”。因为来往不多,孩子也没有叫过她“妈妈”,但是,“小孩以后去到幼儿园,哪怕是名义上的,也有一个妈妈”。E在这个“棘手”问题上想得更加透彻。

研究者:“因为在中国,很难解释为什么有两个妈妈呀。”

E:“就直接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啊,不会隐瞒他,我们一定要开放式教育。”

研究者:“嗯哼。”

E:“就完全告诉他你是怎么来的,你是怎么样出生的,你是因为我们两个相爱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研究者:“他会不会说我怎么没有爸爸啊,他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吗?”

E:“噢,爸爸?很重要吗?”

研究者:“我不知道,我在问你啊。”

E:“对,我会反问他,爸爸很重要吗?”

研究者:“OK。”

E:“你的BB就是你的爸爸呀,她给你的爱少吗?爸爸就是BB,BB就是爸爸。”

和E在这一问题上的交流对笔者的触动很大。基于自己的生活情境,E不仅挑战了父亲角色的本质化属性,而且展现了积极的意义建构能力。在一个缺乏制度性支持的环境中,同性伴侣家庭立足日常生活,建构新的亲缘意义,是这些家庭能够存在、维系甚至蓬勃发展的重要因素。

如何平衡血缘父母和非血缘父母在日常亲子互动中的角色扮演——尤其是防止非血缘父母的边缘化,是同性伴侣家庭生活中需要应对的挑战之一。笔者研究中的同性伴侣家庭,都非常注意强化非血缘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亲缘联系。尽管国外代孕时A和伴侣都进行了取卵,但只有选用A卵子的受精卵存活了下来。即将到来的这个新的生命,也是对伴侣的权益的一个保障。

“我就考虑要一个小孩到美国出生,在美国出生之后呢,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小孩是有继承权的,对吧?在美国出生的小孩我当时是,我是要求小孩出生纸上是写我和她两个人的名字的,虽然那个小孩从基因鉴定、血缘鉴定上是我的小孩,但是小孩的出生纸上会写我们两个的名字。她的名字也在出生纸上,所以从美国法律的角度来讲,她是对小孩有直接监护权的。”

A是一个律所合伙人,工作非常忙碌;伴侣目前作为家庭主妇,能够与孩子建立密切的亲情联系。C的家庭情况差不多,自己在外企非常忙碌,在国企工作的伴侣也就更多地承担照看孩子的责任。

研究者:“那么孩子对你们这两个爸爸,一个大爸,一个二爸,有没有不同?”

C:“跟他比较亲。”

研究者:“跟他比较亲,他带的更多,对吧?”

C:“孩子就是谁陪伴得多,就跟谁亲。跟奶奶亲,跟他亲。”

E是从外地来到伴侣居住生活的城市,将生育的孩子落在了伴侣的名下。虽然E是血缘母亲,作为非血缘母亲的伴侣却是法定母亲。这样的一个生育安排,固然有其它现实因素的考量,无疑也是一个强化家庭成员亲情联系的行动策略。

四、家庭“出柜”和代际关系

家庭“出柜”,就是同性恋者向家庭成员(尤其是父母)表明自己的同性性倾向,这是最令中国当代同志人群纠结的问题之一。由于文化偏见、社会污名和大众猎奇等诸多原因,同志担心向家人贸然出柜影响家庭关系,而往往选择“认同而不出柜”的状态*王晴锋 :《认同而不“出柜”:同性恋生存现状的调查研究》,《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 笔者发现同性伴侣即便一起生活多年,多数选择和各自的原生家庭保持距离,能够真正融入其中还是少数,其中就包括了生育子女的同性伴侣家庭。截至访谈时已经生育的4个同性伴侣(C、E、G)/单身同志(F)家庭中,都有同志伴侣一方的父母参与到孩子的照料中。

C和伴侣一起生活了8年,一直没有向各自的父母出柜;直到国外代孕的孩子回到了家里,他才决定迈出这关键的一步。

“小孩出来了之后大概一两个月,我觉得,不行,这个,当时请了阿姨,坚持了一下,这个没有老人帮我们的话很难带。然后我就回了一趟家,跟父母出柜了,结果好像出乎意料地好。突然这么告诉他们,但好处是告诉他们孙子已经有了。然后,大概过了一个星期,父母就过来了,就跟我们一起住到现在,帮我们带孩子。”

终于听到儿子讲出了“实话”,C的父母对儿子性倾向没有太多纠结,只是反复确认“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G的做法和C如出一辙,孩子也成了向父母出柜的重要道具,不过是等到孩子已经2岁之后。

“他(伴侣)本来要把小孩带走,我想想,留下来吧,可能还会有点帮助,因为小孩本身嘴也比较甜,比较招人喜欢,说不定还能缓和缓和这种尴尬的气氛。我先生就到楼下的星巴克,先工作一会,喝喝咖啡,到时候听通知。九点半左右爸妈来了,我就跟儿子说好,等会一进来你就说爷爷好奶奶好。那么爸妈他们敲门上来,一开门,爷爷好奶奶好,然后我爸妈就讲这是谁的小孩,那我说你先进来,先进来坐会,我说你们坐会儿,我给你们泡点茶,然后打开相册。当时我爸妈坐那儿,我就把相册拿出来,翻给他们看,翻翻嘛看得出来,明显那是我的小孩,还有我跟我先生的照片,那么我就说这是我们,当然我没跟他们讲代孕不代孕,就说这就是我们的小孩。”

父亲当时有一点儿小的反应,而母亲接受得比较好。

“小孩在这边叫爷爷奶奶,我说给孙子做饭去吧,然后他们就做饭了,我就打电话让我先生回来了,我觉得我们这个出柜就这样水到渠成了。”

出柜之后,G的父母经常过来看孩子。虽然知道儿子的伴侣才是孩子的血缘父亲,G的父母还是提出要过来帮助带孙子。

和西方社会对同性恋者的歧视源于根深蒂固的宗教影响不同,在一个家本位的社会中无法完成家族延续的任务,是中国同性恋者及其选择的生活方式遭受责难的主要原因。反过来看,一旦完成传宗接代的“大计”——无论按照什么样的名义,经由什么样的方式,正如本文的受访者在代际关系方面经历的那样,子代的性倾向问题并不会给原生家庭带来太多困扰,显示了中国家本位文化的特点。

五、同性伴侣家庭的社会适应

同性伴侣家庭的社会适应,是笔者作为社会学者尤其关注的问题。受访者的子女尚且年幼,个体家庭与学校、政府和司法等家庭之外的正式机构的互动相对有限,使得现行社会制度对于同性伴侣家庭及其子女的影响还无法进行充分评估。这里主要讨论围绕社会适应,同性伴侣家庭采取的行动策略。

生育子女的同性伴侣大多具有专业人士背景,收入较高,掌握了超出一般家庭的文化和经济资本,因此,他们能够借助这样的社会经济地位的优势,为孩子创造一个更易控制和相对安全的成长环境,尤其表现在对于教育机构的选择上。由于担心孩子在普通学前教育机构收到歧视和欺凌,C和G都把孩子送到私立幼儿园。虽然孩子还没有接回家,A已经在入托问题上做了必要的准备。

“她(伴侣)去寻过托儿所,托儿所的话我们寻的是私立的托儿所,那天我送她去(托儿所)的路上,我就说你去之后就问一下那边的老师,我说,因为你不一定要上这一家,就尝试地问一下,你就直说,这个小孩没有爸爸,他只有两个妈妈,他是在国外长大的,这种情况在你们这儿能接受吗?老师会不会对他有异样的看法。老师是最重要的,因为你很难去杜绝其他的小孩及其他小孩的家长,因为你管不了,现在你只能问老师,先看看老师什么态度。她真的去问了,那家的老师说我们很开放的,不会有那个(不好的看法)。”

除了私立幼儿园,日常生活中也选择服务更好价格也更高的其它私立机构。

“他现在上幼儿托班嘛,其实就是玩啦,让他和那些小孩,一个月4000。然后小孩的衣服也蛮贵的,还有是带他去看病,看病或体检,去私立医院嘛,一次基本要上千。”(C)

谈到将来,同性恋父母们普遍打算将孩子送到国外接受教育。不少孩子本身就是在国外代孕而来,具有出生国的法定身份,这样的安排和筹划也就变得更加理所当然。

尽管可以依靠经济上的优势为家庭及子女创造一个相对安全的微观环境,控制家庭信息的“曝光度”仍然是同性伴侣家庭应对宏观环境中不确定因素的重要策略。A谈到工作中如何呈现和保护私人的信息。

“我现在是公司合伙人,从上个工作辞职之后,去创业,创业的过程中,有不同的合伙人会进来,到最后最稳固的这三个合伙人之间,我一开始就告诉他们我已婚,但实际上他们不知道这个情况。因为我年纪也大了,你也很难去解释很多东西,也怕很多麻烦,所以一开始直接说我是已婚,就没有小孩。公司中也有需要伴侣出现的场合,我基本上就是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公私很分明的人,如果大家聊这个话题我会聊,我会聊得很少,其他人基本上久了后会尊重你的这个(隐私),就是,随意提到的时候会提,不会刻意去问。”

E的“婆婆”(共同生活,帮助照料孩子的同性伴侣的母亲)在日常生活中,应对左邻右舍关于孩子“爸爸在哪里”的询问,也根据关系亲疏准备了不同的说辞。

“对外我婆婆比如说跟她很熟的人的话就,哎呀未婚生子,被人骗了,然后就这样。因为宝宝本身就摆在那里,很乖啊,他们就先入为主了。别人就说,怎么这样啊,多好的宝宝之类的。等到不熟悉的人就说,嗯,他毕竟忙,很少回来,在外地上班。”

虽然工作单位有不少年轻的妈妈,E几乎不和她们分享和交流育儿经验。除了考虑个人家庭的隐私,她也坦言自己的教育孩子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从小让自己的孩子知道拒绝而不是盲从。在她看来,培养孩子独立的人格,才能让一个同性恋家庭中成长的孩子应对异性恋正统性主导的社会中的挑战。

“明明白白告诉他,我的就是同志家庭,我很幸福,不比你们缺少一点点的爱,对,而且,你爸爸做不到的,我BB做得到。”

除了面对不确定的外部环境,减少家庭情况“曝光度”的控制,这一行动策略也包括选择性利用有利的“曝光度”,争取对同性伴侣家庭的社会承认和支持。E在这方面也有积极的经验分享。

研究者:“那现在你伴侣这边的大家庭知道你们的情况么?”

E:“知道知道,过年的时候会去拜年。”

研究者:“大家庭知道包括什么人呢?”

E:“她妈妈和爸爸那边全部都知道。”

研究者:“哦哦。”

E:“过年的时候就两家来回串着走,带着儿子,第一年的时候有很多人不接受,她妈妈那边的话稍微有点大家族,比如大舅之类的那些比较官派的那些就没法接受,就是第一年摆脸子。”

研究者:“是啊?”

E:“中午吃完饭的话,晚上带着宝宝就走了,就没有回去。第二年的时候,全家人就开始改观了,因为第一,宝宝很乖,到处地叫舅爷,就是觉得很暖心;再一个就是他们慢慢地接受了,因为他们生气也没有用啊,已经成事实了。”

研究者:“对。”

E:“慢慢就接受了,所以今年就很融洽,就很好。”

同性伴侣在这样的场景中被看成是教子有方的父母,这种承认有助于弥合他们与亲人的关系,因为人们发现了身为同性恋者的父母其实和异性恋父母并没有那么不同。

同志社群的支持,对促进同性恋家庭的社会适应也不乏帮助。同志社群内部深具知名度的博主“三男一宅”,多年来记录了广州一对男同伴侣抚养儿子成长的经历,如今儿子已经考上大学。他们开设的微信公众号,不仅分享两位父亲养育孩子的切身心得,也为其他同性恋家庭探讨子女养育提供了一个交流平台。比如,在一篇题为“同志奶爸们常问,孩子被问到妈妈怎么办”的原创分享中,博主基于自己的经历,建议“还是尽量实话实说,善意的谎言虽能应付一时,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他得面对这个问题”。微信公众号推出的“100个同志家庭的故事”,最新发布的文章“牵手迎接儿子,人生冷暖自知;眼泪换来幸福,开门迎新篇章”,详细记录了浙江一位新近成为父亲的男同伴侣生活的酸甜苦辣。此外,积极利用互联网,构建其它的交流平台和支持网络。前文提到的同性恋亲友会,组建了一个“彩虹爸爸群”的微信群,大家不仅在网上积极交流育儿心得,还在网下多次举行不同规模的家庭聚会。

在目前缺乏社会认知和法律认可的情况下,同性伴侣家庭的社会适应问题,面临诸多挑战。来自社群和家人的支持,对促进同性伴侣家庭的社会适应,尤其是生活在这些家庭中的孩子的健康成长,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

六、结论

转型社会中的中国家庭正在经历新的变迁,对家庭成员个体、家庭本身以及家庭之外的社会和国家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同性伴侣家庭的出现和发展,作为一种基于个体自愿的联合,既是一种创造性的改变,更是对于社会变迁的独特回应。尽管目前同性婚姻和家庭在中国还得不到法律承认,但受到同性婚姻在全球范围内迅速推进的积极影响,越来越多的同性伴侣家庭开始浮出水面。在性别和家庭观念变迁和生殖技术革新的共同推动下,一些条件成熟的同性伴侣家庭正在或者已经完成生育子女这一“不可能的任务”,不仅挑战了异性恋正统性关于家庭的想象,也为人口结构变迁背景下的社会管理者提出了新的政策制定的议题。

生育子女的同性伴侣家庭,在生活方式个体化和资源配置市场化日益明显的中国社会中,利用相对优越的社会经济地位,一方面克服同性恋家庭面临的生物、社会和法律障碍达成生育目标,另一方面为子女的成长创造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人造”的微观环境。在日常生活中,这些家庭也能够运用积极的行动策略和意义建构,密切家庭成员之间的亲缘联系,营造正常的家庭生活,展现了同志伴侣出色的个体能动性。与此同时,我们必须看到这种个体能动性的发挥,在一个对同性恋接纳度有限的社会中,依旧面临诸多制约,直接反映在同性伴侣家庭对自身“曝光度”的小心控制和协商。此外,新兴的辅助性生殖技术及产业,虽然帮助一些同志实现了成为父母的愿望,但由于其处于法律和政策规范的边缘地带,不仅因为价格昂贵让更多社会经济地位相对弱势的同志望而却步,而且因为缺乏必要规范,也给使用这些服务的同志家庭带来经济、法律以及伦理上的潜在风险。

中国社会人口结构的变迁引人关注,老龄化的挑战日益严峻,国家在政策层面也开始进行干预和调整。除了2015年计划生育政策进行重大调整,全面放开“二胎化”,还有一些新的地方性政策的出台,影响了同志人群的生育意愿和行动。本研究中的E和伴侣生育的儿子虽然生于2014年,直到2015年实行“二胎化”政策后才成功报上户口,并被免除缴纳社会抚养费。尽管这是一起个体事件,时间节点的巧合让人无法忽视政策调整可能带来的影响。另外,2016年4月广东省政府出台了《关于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的实施意见》,为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出生的无户口人员,为办理《出生医学证明》的无户口人员等9类人登记户口,全面解决这些人员的户口登记问题*耿旭静、方晴 :《广东:政策外生育等9类无户口人士可以办户口》,《广州日报》2016年4月21日。。尽管这一新政在同志社群内部被广泛解读为一个利好消息,但其对同志群体生育意愿和实践的具体影响还有待于进一步的研究。这些在政策层面发生新的变化,为后续应对同志群体的生育需求,规范和引导这一群体的生育实践,提供了可能的政策性空间。

(责任编辑:陆影)

2016-09-05

魏 伟(1974—),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社会学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性别和性、家庭研究和城市社会学。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项目“家本位和个人本位张力下的同性伴侣家庭”(项目号:00000-401215-15001/009)的阶段性成果。

C913

A

1003-4145[2016]12-007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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