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本刊记者 李 晗
电影胶片工的迟暮时代
文、图/本刊记者 李 晗
这是一个全封闭的地方,容不得一丝丝灰尘。有些环节犹如黑匣子里面的暗箱操作,有些环节需要仔细盯着……
以往,进入这里需要换衣、换鞋、除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要进入某个军事基地。其实,这就是电影胶片工工作的环境,电影胶片洗印的核心环节——洗印车间。
电影胶片工冉君这批人制作出了《太行山上》、《八月一日》、《飞天》、《世纪大阅兵》等一部部饱含重量的胶片电影,他们同时也经历了胶片电影的发展、辉煌、衰落。他们是那个时代的记录者、见证者。
短短几年间,支付宝代替了钱包、新技术替换了老技术。电影胶片也进入了“迟暮时代”。不了解的人,也许根本不知道电影胶片工这一行业的存在。知道的人,或许认为他们也马上面临失业或者技艺消失的处境。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角色发生了变化,成为一个个传承的人。
不知道在哪个角落,说不定还能找到他们当年拷贝、发行过的片子,或许能找到他们修补过的痕迹。无论是最开始在做电影拍摄、还是在目前电影胶片修复岗位上,一直以来,冉君他们都觉得自己有一种自豪感,那些还存在的电影胶片成了他们为自己、为时代写下的最后注脚。
感受很明显的是,2012年之后,几乎以很快的速度,电影胶片放映被数字取代,随后胶片拍摄也越来越少,电影胶片厂开始走向人们以为的没落。各地电影胶片厂纷纷关闭生产线,2016年10月底,上海电影技术厂也关闭了最后一条胶片生产线。
经初步估计,全国目前能称得上电影胶片工的不足50人。
除了给人封闭的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只有洗印车间才有的独特“气味”。“那是各种化学药水和胶片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洗印车间,冉君戴着并没有什么用的口罩和白色手套,一边忙碌着手边待修补的胶片,一边说,这是他们长期以来的习惯,“有时候真呛嗓子。”
冉君1993年正式转到现在的岗位,那时电影胶片正处于辉煌时代。她早上6点钟起床送完孩子上学,就直接来了洗印车间。“我们当时那可叫一个轰轰烈烈。”忆当年,冉君情绪有些激动,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那时候工资可比现在低,但每个人都很有干劲,起早贪黑,异常辛苦。但他们不觉得有什么,“可没这么多想法”,就觉得那些片子最终播放时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心里特舒服,特有成就感。
冉君来之后的一段时间,刘军也来了胶片修复的岗位。刘军之前是摄影师,影片拍摄时的风风雨雨,一度让刘军特别怀念。就是现在和别人讲起来,让刘军最难忘的还是在一线拍摄的种种:打雷下雨都得拍,跟一个项目,一跟就是两年……
早在动态的数字进入电影界时,电影胶片就注定了衰落的宿命。但有一点是胶片还能生存的重要因素——影像储存。这个问题一次又一次摆在了各国专家、学者面前,胶片一次又一次被认可,数码影像的保存一次又一次被质疑。
影像的使用和储存完全是两回事,数码在使用方面的确比胶片方便快捷,但在储存方面至今无法跟胶片相提并论,只有胶片能在使用和储存中两者兼顾。胶片可以数码化后方便使用,而数码的胶片化储存成本极为昂贵。
电影洗印工艺流程
冉君他们也承认,的确如此。但前提是,胶片需要被很好地保护。同样在恒温、恒湿条件下,胶片的保存是静态的,而数码必须是动态的。数码储存必须定期备份,而且其介质有磁性,长期静态状态下磁性会衰竭,因此数码的保存方式——刻录光盘或储存硬盘都不能一劳永逸,需要定期(3-5年)进行一次检查备份,重要的国家档案还需要光盘、硬盘进行双备份,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冉君拿起放大镜看胶片的连接处是否存在缝隙,她说,电影胶片的制作需要配药、冲洗、鉴定等多个环节。“如果整个一本补起来并不麻烦,往往单个镜头补比较麻烦。”
与被互联网冲击的行业相比,电影胶片还算是好的。在洗印车间,李荣正在洗印国家图书馆的底片。也正是因为八一电影制片厂能接到国家和科研机构的项目,加上洗印一些照片的胶片,电影胶片洗印的整套设备还保留着。
外面不知道的人,以为电影胶片已经衰落得一塌糊涂,但只有他们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承担了怎样的责任。冉君说,现在正在修复的是云南社科院解放初期拍摄的少数民族珍贵资料,“说不定有些民族已经没有了,我们的重要性就体现在这。”
胶片修复
调光环节
这些在电影胶片厂工作的人,最年轻的也在这里工作了七八年,多则20多年,胶片洗印环节复杂,因而这项工作更体现团结、协作和各司其职。
从黑白到彩色,从8毫米、16毫米,到标准的35毫米甚至70毫米,他们也在用自己的行动追寻还原世界的最大可能。通过不断进行技术改良和工业沉淀,胶片电影也有着优秀的感光度和迷人的画质。在华语电影世界,近两年来有《一代宗师》、《聂隐娘》、《箭士柳白猿》、《长江图》等优秀作品。
在胶片的时间轴上,凝聚着每个电影人的梦想。对于前期拍摄的人来说,电影拍出来能否满意,其很大一部分是未知的。对于后期冲印的人来说,不仅有身上的重担,还有始终不能忘的匠心。
几乎每一个进入电影胶片洗印车间的人都有一段“痛苦”的时光。在冉君的修复工位,她刚开始来时,先练习如何使用她手里的那台机器。“胶片边缘总是会把手割破。如果转速把握不好,胳膊有时也会被擦得火辣辣的疼。”
但冉君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父辈一直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人,她从小又对电影怀着崇高的向往。她认为一切都很理所当然,“我们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人。”其他人大多数是大学毕业后被分配过来的。
在胶片合成环节,对工程师的要求操作非常高。仅配光环节,就有很多门道。简单来说,是通过对画面上增色、减色,综合给出一组红光、绿光和蓝光的光号数值,用在底片翻正的流程。
配药室
此过程需要配光师和摄影师一起,用两双肉眼逐个镜头地进行配光,其全部装备只是青、黄、紫3张色卡。
在2009年前后,是胶片最繁荣的时候,“我们经常是连续三班倒,根本忙不过来。”冉君说。
而且,对电影发行人员、放映人员来说,送拷贝、放电影,都是责任重大的工作。拍完的片子需放进船上的大冰箱里保存,之后存到大行李箱中,送片员带着行李箱下船,乘最快的交通工具去机场,买最早的机票回北京。然后事先联系好的洗印厂就会尽快完成冲洗。
底片经过转磁,磁带再转成数字文件,送片员再带着硬盘回到剧组。根据导演和摄影师的要求,如果有问题,会重洗或重拍。
稍微了解的人就会知道,胶片剪辑是一项体力活。手动剪辑台的摇柄,转一圈是16格画面,电影胶片平均1秒24格,1本拷贝平均10分钟,胶片长度300米,1部剧情片按100分钟算,胶片长度3000米。剪辑时声音和画面要对位,一台剪辑机上除了画面拷贝,还要挂少则几条多则十几条的声音拷贝,例如动作片和枪战片,声音和声效拷贝动辄十几条。一部电影的素材,画面底片就10多本,算上声音和字幕底片,就要几十本。
在整个洗印补过程中,都有一种“热爱者称为荷尔蒙的气味”。几十年下来,冉君他们也都习惯了,有些退休的人偶尔回来看看,都直说“这气味受不了”。每次冉君回家,她女儿总会问,“妈妈身上有种怪怪的味道。”冉君解释说,回去都会洗一遍,但衣服上多少都会有味道。
行内人被称之为匠心的胶片工艺,在《赤壁》拍摄时,其已经走在了夕阳西下的路上。数字覆盖重新定义了电影产业格局。最直观的变化是工作方式的改变,数字摄影“所见即所得”。同样也有了这样的玩笑话“只要画面不虚焦,光影颜色构图场面样样能修,大变活人无中生有都是可以的。”
由伊桑·科恩和乔尔·科恩兄弟执导的喜剧电影《凯撒万岁》,表面是调侃好莱坞黄金时代前辈们,实质是一支哀伤的挽歌,导演们在呐喊:“再不说这些故事,你们就不知道从前的电影是怎样拍出来的,从前拍电影是多么繁琐、浩大、辛苦却又神圣的事啊。”
在电影依靠“全手工”操作的年代,技术可以言传身教,“经验”就只能意会。那些没有备份的老片子,一旦损坏意味着永久失去。
冉君表示,电影胶片工拿到胶片要先进行综合评估,观察胶片的粘连、霉斑、裂痕等情况,并进行物理鉴定,然后再经过细致处理和剪接后才能进入清洗环节。清洗主要是清理霉点、油渍和橡皮胶,让胶片重归干净和平整。
以前八一电影制片厂有来自国家的保密片,有来自国外的译制片,有自己拍摄的片子,现在来说,“每年仍有相当数量的老电影胶片被送到这里来修复,并且会对老电影的拷贝进行保存。”洗印车间主任告诉记者。
其实,胶片一直会有其存在的空间。第一,正常情况下的常规胶卷能保存数百年。如果是一部常规时长一个半小时的电影,要用数字技术保存的话,需要100GB以上的储存空间。存储空间会要求很高,若存储设备损坏,数据会丢失。
影片合成机器
第二,胶片在成像方面有极大的优势。胶片能够更加细腻真实地体现被摄场景的细节和氛围。胶片除了人们最常提到的颗粒感属性之外,依旧“凌驾”于数码之上的几个属性包括:宽容度、随机像素、色彩、光线变化、影调等。胶片包容的程度要比数码高。
而且在国外,很多商业大片也依旧使用胶片拍摄,昆汀·塔伦蒂诺和克里斯托弗·诺兰两位极具个性的导演都是胶片的坚决拥护者。而且他们坚决只用高规格胶片拍摄电影。诺兰使用65毫米IMAX胶片拍摄《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盗梦空间》与《星际穿越》,并以70毫米IMAX胶片格式上映。昆汀使用潘那维申超70毫米摄影机和65毫米胶片拍摄《八恶人》,并以70毫米胶片放映。
胶片不仅是一份情结,很多行内人觉得“电影若不能以35毫米的胶片形式呈现,那人们不过是在电影院中看电视”。
虽然胶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凭借之前积累下的经验和优秀品质,电影胶片工在以别样的方式重现辉煌和恢复市场地位。“最重要的是,我们依然留存着这样一份工匠精神。无论技术如何变化,我们都将带着初心去做每一部作品。”八一电影制片厂电影胶片工力争让那些可能逝去的老电影重回观众的视野。
为庆祝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故事片《血战湘江》于11月27日举行了隆重的首映式。影片讲述了82年前红军付出巨大牺牲血战湘江的悲壮故事。
“这部电影中的个别画面有可能就是从修复胶片中找到并利用的。”洗印车间主任表示。
以前电影胶片时代,就像做手工活一样,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眼到、手到、心才定。实际上,在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如何保持对艺术的工匠精神和敬畏之心是非常难的。但电影胶片工做到了,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