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仁
(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北京100081)
墨西哥恰帕斯州华人移民的历史与现状:兼论海外华人研究的他者化
张青仁
(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北京100081)
墨西哥恰帕斯州华人移民的生存状态是以褪去华人身份、融入恰帕斯地方社会,从而成为恰帕斯多元族群社会的组成部分的。墨西哥大革命后华人交往的疏离以及当前华人移民的同质性竞争关系加速了华人融入恰帕斯地方社会的进程。恰帕斯州华人移民的生存状况提醒我们:在经历了“去汉人社会”后,重新融入异域社会的华人已经成为不同于我们的“他者”。当前华人研究亟须摆脱弗里德曼模式下将海外华人视为汉人社会衍生与折射的理念,在异域社会的结构和脉络中理解作为主体的海外华人的生存形态。
墨西哥;华人;多元族群;他者
恰帕斯州(Chiapas)位于墨西哥东南部,自然条件较为恶劣,是墨西哥印第安人分布较为集中的州,也是墨西哥经济较为贫困的地区。自19世纪末华人开始在此落脚,20世纪初,恰帕斯州便形成了塔帕丘拉(Tapachula)这一墨西哥南部华人聚居的中心。时至今日,恰帕斯州的所有城镇都有了华人的身影,并形成了塔帕丘拉、图斯特拉古铁雷斯(Tuxtla Gutiérrez)、圣克里斯托瓦德拉斯卡萨斯(San Cristóbal de las Casas)、科米坦(Comitán)等多个华人聚居的中心。结合笔者在恰帕斯州圣克里斯托瓦德拉斯卡萨斯、塔帕丘拉等地的田野调查,本文对恰帕斯州华人移民的历史与现状进行梳理,并以此为切入点,对当前海外华人研究的学术取向予以反思。
华人移民墨西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6世纪,最早抵达墨西哥的华人是通过海上丝绸之路,经过菲律宾抵达的。第一艘到达墨西哥太平洋港口城市阿卡普尔科(Acapulco)的中国帆船名为圣·巴勃罗号,日期是1565年10月18日[1](52)。此后,中国帆船满载瓷器和丝绸制品,越过太平洋,经过马尼拉,到达墨西哥,开启了中国与墨西哥长期交往的历史。
文献显示,1635年,墨西哥城的华人理发师受到了西班牙理发师们的抗议,引起了墨西哥政府的注意。这是殖民时代的墨西哥对于华人移民为数不多的记载[2]。19世纪70年代后,经过革命战争和瘟疫影响的墨西哥启动了开发建设进程,急缺劳动力资源,华人因此成为墨西哥移民的重要来源。1899年,墨西哥与清政府签订《友好通商条约》,规定两国人民彼此侨居,双方以最惠国待遇对待[3](286),从法律层面上为墨西哥大规模引进华人劳工创造了条件。随着19世纪70年代美国经济的萧条,以及针对华人的暴力、抢劫与杀害等排华行为的发生,尤其是在1882年美国《排华法案》通过后,作为美国后花园的墨西哥成了华人劳工新的移民地。
据不完全统计,仅在1910年,墨西哥索诺拉州的卡纳亚内铜矿区和南太平洋铁路线上的华人劳工就有14 000人,在瓦哈卡州参与筑路的华人有3 000多名,在下加尼福尼亚州墨西哥卡利附近开垦土地和种植棉花的华人劳工有6 000多人[4]。契约到期后,大部分华人劳工留在了当地,从事诸如餐饮、洗衣店、咖啡馆等工作,形成了包括坦皮科(Tampico)、托雷翁(Torreón)、墨西卡利(Mexicail)、墨西哥城等在内的多个华人聚居中心。
20世纪初迪亚斯统治末期,受美国经济危机影响,加之粮食歉收,加剧了墨西哥社会的紧张局势,引起了墨西哥底层民众的不满与抗议。在社会秩序崩溃的情形下,墨西哥国内的社会矛盾被转移到了外国人的身上。与欧美移民在墨西哥从事资本密集型企业不同,华人多从事餐饮、洗衣等墨西哥人自信其能胜任的中等规模的商业活动[5]。在生存空间狭小的情况下,墨西哥人将华人视为直接的竞争对手,由此引发了大革命期间一系列种族主义排华运动。
1911年3月5日,革命武装在弗朗西斯科·伊·马德罗(Francisco Ignacio Madero González)的带领下,屠杀了托雷翁城303名手无寸铁的华人,拉开了墨西哥排华运动的序幕。第二年,反对派在墨西哥其他城市屠杀了324名华人。1916年,齐瓦瓦州的200名华人被杀害[6](105)。1919年,129名华人在墨西哥城被杀害。在彼德拉斯内格拉斯(Piedras Negras),亦有373名华人惨遭屠杀。1927年,墨西哥卡列斯政府废除了《中墨友好通商条约》[7](496),加剧了国内的排华运动。在反华运动最为激烈的索诺拉州,州政府分别于1924年和1931年两度颁布法令,企图建立“华人区”,并禁止华侨与墨西哥妇女通婚,规定企业必须有超过80%的雇员为墨西哥人的歧视性规定[4]。在一系列排华运动的波及下,华人在墨西哥社会的影响日益衰微。
自然条件恶劣的恰帕斯并非华人移民的直接目的地。19世纪50年代,一家美国财团控制了巴拿马铁路的修建工程,开始从中国南方招募劳工。此后,巴拿马运河的开凿又招募了大批华人劳工。在契约结束后,华人劳工或是留在巴拿马,或是以巴拿马为中心,向周围的国家迁徙。第一批到达恰帕斯州的华人就来源于此,他们于1884年从巴拿马自南而上,到达恰帕斯沿海地区的塔帕丘拉[8]。位于恰帕斯州西南部的索克诺斯克地区(Soconusco)是一片狭长的沿海平原。由于地势平坦,加之紧靠太平洋,很早以来便是美国、墨西哥与中美洲国家物资集散的中心,吸引着华人来此定居。1895年,恰帕斯州内的华人共有14名;1910年,恰帕斯州的华人数量已达到478人[9];到了1920年,州内的华人增至715名[8]。
墨西哥社会有着浓厚的混血传统,这一传统的形成与西班牙殖民者密切相关。公元8世纪开始,穆斯林摩尔人对西班牙长达8个世纪的统治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混血通婚,造就了西班牙人对待混血的宽容态度。当殖民者到达墨西哥时,西班牙王室与罗马教皇并不反对与本土印第安人的通婚。甚至“几乎是在欢迎‘天使’的第一天,印第安人就给西班牙人送去了女人”[10](136)。殖民者与印第安人的通婚造就了墨西哥的主体人种——印欧混血的梅斯蒂索人。早期前往恰帕斯的华人多是青壮年男子,他们勤劳、聪明的品质受到当地女子的关注,成为恰帕斯社会理想的通婚对象。塔帕丘拉的华人后裔路易斯·李回忆到,他的曾祖父李琼山1922年来到塔帕丘拉。当年与他一同来到塔帕丘拉的华人约有40人。这些华人从事零售、餐饮等工作,在塔帕丘拉属于高收入阶层,许多本土女子非常乐于与他们交往。李琼山于1926年与当地女子玛利亚结婚。
由于自然环境和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恰帕斯州的政治精英分化为高地政治精英组成的保守派和低地农场主组成的自由派。在大革命爆发的20世纪初,保守派与自由派之间爆发了激烈的政治斗争。在当地政治斗争风起云涌的背景下,旅居恰帕斯州的华人也成立了政治组织。1911年,华人聚居的中心塔帕丘拉成立了华人移民组织。当地的华人还参加了塔帕丘拉工商联盟(Asociación Comercial e Industrial de Tapachula)。中国国民党亦在恰帕斯沿海地区成立了分部,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恰帕斯州中国农商联合会(La Cámara China de Comercio y Agricultura)[9]。这些组织均以华人移民为服务对象,目的在于捍卫华人的合法权益,帮助华人融入恰帕斯地方社会。
在政治组织的引导下,恰帕斯州的华人积极参与到各项政治活动中。华人积极投入到恰帕斯地方社会的建设。“华人移民恢复了维斯塔拉的学校,并且在镇广场旁捐赠了一个钟表。”[9]在塔帕丘拉,至今保留着华人移民捐赠的中国公园。由于包括塔帕丘拉在内的不少恰帕斯市镇存在着对华人过度征税的现象。这些政治组织帮助华人移民聘请律师,同政府部门过度征税的行为抗争[9]。恰帕斯华人政治组织的成立及其对地方政治的参与,既是华人对恰帕斯州贫富、阶层分化过大的社会状况的回应,亦表明华人融入恰帕斯地方社会的愿望。如同本土的印第安人一样,华人移民通过建立自己的政治组织,以合法抗争的方式捍卫自身的合法权益,标志着华人移民自身身份认同的转变,即华人移民不再将其自身定义为中国公民,而是将自身认同为恰帕斯多元族群社会的组成,进而遵照墨西哥法律、以墨西哥的方式捍卫其作为墨西哥国家公民的合法权益。
恰帕斯州多元族群通婚的悠久历史及其对待混血的宽容态度使得早期的华人移民得到了恰帕斯地方社会的接纳,华人政治组织的成立及其对地方社会的参与,以及华人自身身份认同的变化加速了华人融入恰帕斯社会的进程。在这一背景下,恰帕斯华人在经济领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1914年,塔帕丘拉80%的商业贸易被华人垄断,而包括墨西哥在内的其他国家的人群只占据当地市场20%的份额[11](292~302)。在塔帕丘拉、阿里亚加(Arriaga)等城市,更形成了华人聚居的唐人街,涌现出了雷·利昂(Lay Leon)、沃·塔伊·洪(Woo Tay Hong)、李·浪奇(Lee Louch)等华商的杰出代表[8]。在经济上取得突出成就的同时,华人在政治上也得到了当地民众的认可。1910年,在塔帕丘拉庆祝墨西哥独立100周年的庆典上,华人成为庆典队伍中的重要成员[9]。这也意味着,华人得到了恰帕斯地方社会的认可,并已经转变为墨西哥多元族群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
20世纪初大革命期间,墨西哥出现了一系列排华运动。这一运动也波及了南部边境的恰帕斯。早在1911年6月,美国驻塔帕丘拉的领事亨利·威尔逊(Henry Wilson)就在一篇报道中对在北部革命影响下恰帕斯州的反华、反美形势表示了担忧[12](196)。当时的恰帕斯,高地地区的政治精英和平原地区图斯特拉古铁雷斯的政治资本家正围绕土地问题发动战争。战争的发生转移了恰帕斯社会对于华人的不满情绪。革命之初,恰帕斯州内的反华形势并不突出。随着恰帕斯局势的日渐平稳,北部的反华情绪逐渐蔓延到恰帕斯州。在全国反华思潮的影响下,恰帕斯当地也出现了一系列反华运动。反政府组织“浣熊”(Mapaches)在恰帕斯州成立。“浣熊”组织的领导者是恰帕斯平原地区的庄园主、农场主与他们的工人。他们代表新兴的资产阶级利益,反对总统卡兰萨在这一地区推进土地改革[13](62)。“浣熊”发动了一系列针对华人的抢劫行动。1918年9月15日,他们洗劫了阿里亚加的华人商店;1919年5月17日,他们再一次抢劫了阿里亚加的华人社区;1917年7月19日,“浣熊”袭击了塔帕丘拉中央广场华人何塞·阿里·张的商店,造成了数千比索的损失。此外,在“浣熊”组织的怂恿下,当地不少民众多次向政府投诉华人商店[11](292~302)。
随着反华局势的愈演愈烈,恰帕斯的多个城镇成立了一系列反华组织。1930年,名为“墨西哥人反中国联盟组织”(La Liga Mexicana Anti-china)在塔帕丘拉成立;反华组织“种族国家主义联盟”(Liga Nacionalista Pro-Raza)于1932年在阿里亚加成立;托纳拉(Tonalá)也于1938年成立了反华组织。这些组织在恰帕斯发动了一系列反华运动。譬如,墨西哥反对中国商人联盟组织在塔帕丘拉沿海一带租住了一间房子,他们使用各种策略为难那些中国移民,具体表现为:首先对中国商业的直接攻击,其次,在当地的一些地方媒介和小册子上进行公共宣传,声称直到中国商人消失为止。对华人经济活动的指控主要包括:不雇佣或者虐待墨西哥人,造成一些传染病的广泛传播,与中国人混血带来的危害,等等[14]。
1931年至1932年,在恰帕斯的新普韦布洛(Pueblo Nuevo)、弗洛雷斯(Villalores)、圣·佩德罗(San Pedro)、阿里亚加、图斯特拉·齐科(Tuxtla Chico)、科斯胡阿坦(Coshuatán)、韦韦坦(Huehuetán)和吐逊尔坦(Tuzuntlán)等多个城镇都发生了屠杀华人的事件[9]。在这一背景下,恰帕斯州的华人开始了逃亡之旅。恰帕斯州的华人均是从墨西哥南边的危地马拉越境而来,这一状况使他们在遭遇排华运动时有着较大的活动空间。20世纪30年代,处于乌维科独裁统治下的危地马拉吸引外资发展经济,也带动了危地马拉对于劳动力的巨大需求。恰帕斯与危地马拉边境管控的松懈极大地方便了华人在两国间的自由游走。从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大量的华人从恰帕斯迁徙至局势缓和的危地马拉,在当地农村落脚。前述的李琼山也于1932年跟随20多名同乡来到危地马拉的一个咖啡种植园,以做苦力为生。
随着墨西哥土地改革的完成,恰帕斯州的局势日渐缓和,社会内部反华情绪日渐平息。另外,由于危地马拉经济发展较为落后,种植园的劳动收入非常微薄。加之从20世纪30年代末开始,危地马拉开始了民主化革命的进程,国内局势也日益动荡,因此,不少搬迁至危地马拉的华人又陆续迁回恰帕斯。1940年,恰帕斯州的华人已经达到了311人[11]。
恰帕斯社会的多元族群及其对待混血的宽容态度,使华人再次从危地马拉迁回。出于对排华事件的恐惧,重新返回恰帕斯的华人多采取了分散居住的方式,彼此之间日益疏远。在华人交往日渐减少的背景下,恰帕斯社会的多元文化表现出了强大的渗透性,并将境内的华人彻底重塑为墨西哥多元族群社会的成员。华人李琼山便是一个典型的个案。1942年,李琼山从危地马拉返回塔帕丘拉。通过妻子玛利亚,李琼山与此前熟识的墨西哥朋友迅速恢复了联系。李琼山的曾孙路易斯·李回忆,其曾祖父生前经常与他的墨西哥朋友们一起酗酒,也会参与他们的家庭聚会,并成为一个天主教徒,每周都会前去教堂做礼拜,圣诞节与新年成为李琼山家庭中最重要的节日。随着对恰帕斯社会的重新融入,李琼山逐渐褪去了中华文明的身份。路易斯记得,曾祖父李琼山在世时从未说过中文,也很少提及此前在中国生活的经历,甚至在华人最为盛大的节日——春节期间,李琼山一家也从未举行过任何节日庆典。在李琼山家中,唯一保留的只有源于中国的李姓了。
在华人再次迅速融入地方社会的同时,恰帕斯境内的华人数量迅速减少,1970年,当地登记在册的华人仅有128人[8]。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出现了一批新的国外移民浪潮。由于经济并不发达,加之负面新闻的困扰,墨西哥并非华人新移民的直接目的地。墨西哥移民局的统计数据显示,在1990年、2000年和2010年,中国移民的总数仅占墨西哥新移民的0.3%、0.4%和0.8%[15],远低于来自欧美国家的移民人数。虽然如此,墨西哥低廉的消费水平,相对宽松的移民条件和没有计划生育的国家政策,仍然吸引了一定数量的华人。当前,恰帕斯州华人新移民的数量在500人左右*此数据为笔者与塔帕丘拉,圣克里斯托瓦德拉卡萨斯的老侨访谈得知。,他们大多来自广东,主要以台山、惠东人为主。恰帕斯州的新华人移民多从事餐饮、零售等职业,分布在恰帕斯州首府图斯特拉古铁雷斯,以及圣克里斯托瓦德拉斯卡萨斯、塔帕丘拉、科米坦、帕伦克等州内的几个大城镇。与老侨相比,恰帕斯州华人新移民的生存状态与之极为相似,但又有新的特点。
定居在高地城镇圣克里斯托瓦德拉斯卡萨斯的李强是恰帕斯州500名华人移民的一员。2000年,李强不远万里,从家乡广东惠东来到墨西哥阿卡普尔科,在当地一家华人制衣厂担任技术指导。由于经营不善,制衣厂搬迁至恰帕斯州的圣克里斯托瓦德拉卡萨斯,但仍然无法摆脱倒闭的命运。制衣厂倒闭后,一同过来的几十名中国劳工选择了回国,李强与另一名同乡选择在圣克里斯托瓦德拉斯卡萨斯定居,成为恰帕斯州华人新移民的代表。
来到墨西哥时李强已年近四十,且在中国已有家室。尽管如此,在当地包容的环境中,勤奋、踏实、聪明的李强得到了当地社会的接纳与认可。墨西哥本地女子罗萨大胆向李强示爱,并最终与之组建了新的家庭。在罗萨的帮助下,李强在圣克里斯托瓦德拉斯卡萨斯开设了中餐馆和工艺品店,生意日渐兴隆,并且很快适应了当地的生活,他熟练地掌握了西班牙语,更成了一名天主教徒,每周都会前去教堂做礼拜。如今,李强在当地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社交圈。每逢年节庆典,李强或是邀请当地朋友来到家中,或是参加朋友的聚会,与之共同庆祝。当初与他一同来到恰帕斯的同乡,也已与当地女子通婚,在恰帕斯安家落户了。
在融入当地社会的同时,恰帕斯州华人新移民之间的交往却日趋中断。与老侨迫于反华形势的无奈中断不同,当前恰帕斯州华人新移民之间交往的中断是因为彼此存在竞争关系。移民墨西哥的新华人仍然以底层人员居多,他们多从事餐饮、工艺品等行业,彼此之间存在着激烈的竞争关系。因此,恰帕斯州的华人新移民之间并没有太多往来,即便是与李强一同来到恰帕斯的同乡,也因为经营纷争断绝了来往。
与老侨面临的处境不同,恰帕斯州的新华人移民仍然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着国家认同。另外,通信技术的便捷也使他们能够维持与祖国和家乡亲人的联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维系着他们的华人身份与华人文化认同。然而,恰帕斯社会对待华人的包容态度、当地多元文化的强大渗透力,以及华人交往的中断,使得墨西哥新华人移民身份与文化认同的维系仅仅停留在新移民个体本身,并不具备文化传承的可能。与老侨李琼山的后裔一样,包括李强在内的诸多新移民的子女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中华文明的痕迹,他们已经彻底地转变为墨西哥多元族群社会中的一员。
尽管曾在墨西哥大革命期间遭遇过排华事件的困扰,然而无论老侨新侨,他们选择了融入当地社会。恰帕斯州华人移民的融入是以褪去华人身份、融入恰帕斯地方社会,转变为恰帕斯多元族群一员的方式实现的。恰帕斯州华人移民的生存状况与恰帕斯、墨西哥社会对待混血宽容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大革命后华人之间的主动疏离以及当前恰帕斯州华人移民底层的、同质性的竞争关系,也使得当地并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华人社团,没有建立中华文化的传承场域,这在无形中推进了华人融入恰帕斯地方社会的进程。
恰帕斯华人的这一存在形态对当前海外华人研究提出了新的思考。诚如蔡春荣所言,既往的华人研究多是立足于弗里德曼的模式,将海外华人视为中国社会的衍生与折射,其实质都是从汉人社会的视角出发,在功能主义的立场下探寻中华文明在异域社会的适应、生存机制,关注的是汉人社会文化形态在异域社会的延伸与发展[16]。如果说早期海外华人研究的这一取向是因为海外学者无法直接研究汉人社会造成的,那么,当前海外华人研究对这一取向的延续则体现出强烈的文化中心主义的取向。
恰帕斯州华人移民的生存现状提醒我们,华人在海外社会的生存固然是对异域社会融入与适应的过程,但却更是异域社会对弱势的、边缘的、少数族群的华人移民接纳的过程,是主流的、强大的异域社会与文化对少数族群的华人文化与身份的重塑,并将其转变为异域社会中多元族群文化的一部分。这也意味着,在经历了“去汉人社会”后,海外华人仍尽可能保留着中华文化的认同,但融入异域社会的华人早已成为不同于我们的“他者”。因此,当前海外华人研究应亟须打破文化中心主义的束缚,改变将海外华人视为汉人社会延伸的取向,将其视为异域社会中具备独立社会与文化特征的“他者”,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深化对于海外华人的认知和研究。
另外,海外华人研究不仅需要树立“他者”意识,也需要对异域社会的历史脉络与现实情境有所把握,并在此基础上理解海外华人的存在形态与社会文化特征。同时,在对海外社会历史与现状把握的同时,我们也需要对海外华人与异域文明形态之间的互动关系予以关注。如此方能在深化对海外华人认知的同时,丰富对华人参与全球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多样路径与多元意义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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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德亮】
The History and Present Situation of Chiapas Chinese Migrants in Mexico: the otherness of Chinese Overseas Study
ZHANG Qing-ren
(Center for World Ethnology and Anthropology Study,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China)
Chinese immigrants in the Chiapas state of Mexico are adapted in the local society by desalinating the Chinese identity, and become part of Mexican diverse society of ethnicity. Mexican Chinese’s alienation of interaction after Mexican revolution and the homogeneity competition relations accelerated the process of adaptation into the local society in Chiapas state, which reminded us that Chinese overseas not be considered as “us”, but local people. This research concluded that Chinese overseas’ research should look differently from what Freedman’s concept of the derivation and refraction of Chinese society abroad, and understand them though foreign society with respective structure and context.
Mexico; Chinese Overseas; Diverse Ethnic Groups; Otherness
2016-09-09
中央民族大学学术团队建设项目“海外中国人与中国企业文化适应研究”(2015MDTD02A);中国文化走出去协同创新中心重点研究项目“海外中国人与中国企业跨文化适应研究”(XTCX150605)
张青仁(1987-),男(苗族),湖南麻阳人,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讲师,博士,中国文化走出去协同创新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拉美社会与文化研究。
D523.8
A
1674-6627(2016)06-00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