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秀金
(新疆大学西域文明发展研究基地,新疆乌鲁木齐830046)
“内亚”概念源流考
程秀金
(新疆大学西域文明发展研究基地,新疆乌鲁木齐830046)
一百多年以来,内亚研究在西方学术界一直是一门显学,但是“内亚”的概念和范围在学者之间却众说纷纭,各执一词。实际上,“内亚”起初以一个自然地理概念问世,在随后的一百多年里,由于内亚研究者不同的专业背景,且往往不是来自内亚地区,故以不同的视角看待这一地区,于是“内亚”逐渐演变为历史语言地理、历史政治地理、历史民族地理、历史宗教地理,一直到独特的经济、文化生态圈等概念,因而有着丰富的历史地理学内涵。
历史地理;游牧;边疆;文化
近几十年来,西方学术界有关内亚研究的著作、论文卷帙浩繁,现已跻身为一门显学,世界著名高等学府都设有内亚研究学院或研究机构,并设有同名学术刊物*哈佛大学设有“内亚与阿尔泰学院(IAAS)”;剑桥大学在社会人类学设立“蒙古与内亚研究中心(MIASU)”并出版内亚研究杂志“Inner Asia”;伦敦大学欧亚学院设有中国和内亚语言文化系(SOAS);美国印第安纳大学设立内亚及乌拉尔语系国家资源中心网(http://www.indiana.edu/~iaunrc/)等。。我们知道亚洲可分为好几个部分:东亚、东南亚、西亚、南亚和内亚。亚洲其他几个部分因有着明晰的海岸线而较易划分,但内亚却非如此,因而就给予不同专业背景的学者们以不同视角来看待内亚地区的可能,由此导致内亚范围模糊,难以盖棺论定。“内亚”概念自出现起至今的一百多年来,在不同的文本、语境下具有不同的内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书写或涉及内亚历史的人往往不是来自或出生于内亚地区,因此,笔者试图梳理一些名家著作,从中探究其丰富的历史地理学内涵。
在汉语中,内亚,顾名思义,为内陆亚洲之缩写,在英语中为Inner Asia;在法语中,Asie Centrale既可以表示内亚,也可以表示中亚(而蒙古和西藏则被称为Haute Asie,意为“高地亚洲”);在德语中为Innerasien(不过该词在德语中不太常用,通常用Zentralasien指蒙古、西藏、新疆和满洲(中国东北地区),Mittelasien指中亚各国);在日语中用内陆ァジァ来表示;在俄语中为ВнутреннейАзия。内亚的概念最早是由德国著名地理学家A.洪堡特(Alexander Von Humboldt)提出的[1],而俄国杰出的地质学家和旅行家伊凡·穆希凯托夫(Ivan Mushketov)根据有无流向外海的河流这个基本原则,认为亚洲大陆除了岛屿地区之外,可根据位置、自然地理特点及形成上的明显差异划分为两个主要部分,其一被称为“周边亚洲”或“边缘亚洲”,而另外一个则被称为“内陆亚洲”或者“中亚”。因此,穆希凯托夫把内亚解释为亚洲大陆闭塞的、无通向外海河流的地区,并做出如下结论:“内陆亚洲主要包括以下三个广大地区:里希特霍芬(Ferdinand Richthofen)‘中央亚细亚’*帕米尔以东地区。和西藏的一部分,伊朗和小亚细亚的一部分,以及突厥斯坦加上咸海—里海地区一部分。”[1]
1900年,另一位俄国学者布罗卡蒙斯(ФБрокгауз)则做出如下定义:“目前,亚洲大陆所有内部闭塞的地区通常被称作内陆亚洲。其中这一辽阔区域的东部,自帕米尔以东,以前称作‘中央亚细亚’;而西部,包括突厥斯坦、咸海至里海间的低地部分和伊朗,则称作‘中亚’。”[1]
我们可以看出,19世纪在德、俄地理学家的笔下,“内亚”是作为一个自然地理概念问世的,但在随后的一百多年里,其概念内涵则有着丰富、深刻的演变。
1950年,美国学者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认为内亚是由一组没有出海口的国家、省份和地区所构成,包括克什米尔,印度边疆上的几个小国,阿富汗,原苏联各中亚共和国,蒙古人民共和国和中国的新疆、西藏和内蒙古地区,而其他一些有出海口的国家和地区,诸如伊朗和中国东北各省与内亚地区也有着很紧密的联系[2](ix)。其后,他在1953年却描绘出更大的内亚地区,以原苏联边疆地区为中心:“内亚是一组这样的地区,既不靠海,也没有流向海洋可通航的河流贯穿其中,在此定义之下,伊朗的北部而不是南部,满洲的西部而不是东部可被视为内亚地区,大部分内亚毗邻或横跨苏联的亚洲边界,这是一条世界最长的边界,从土耳其延伸到朝鲜。西藏,尽管远离苏联,但却是违背这一规则而值得注意的例外。”[3]此后,日本学者佐藤长则这样定义内亚地区:“兴都库什山脉以北,西突厥斯坦以东的干燥地带被称为内亚,而以西地区被称为西亚。”[4](282)这个概念比较含糊笼统,这里的“西突厥斯坦”就是原苏联的中亚共和国(不包括哈萨克斯坦),也就是说,“内亚”包括了原苏联中亚共和国及阿富汗部分地区。
1975年,美国学者罗茂锐(Morris Rossabi)将中华人民共和国与原苏联接壤的地区组成了学者所指称的内亚地区[5](1),不过,与拉铁摩尔相反,他描述的内亚范围并没有包括中国西藏[5](11)。三年后,另一位美国学者傅礼初(Joseph Fletcher)认为1800年前后清代的内亚地区包括满洲(中国东北地区)、蒙古、新疆和西藏[6](35)。不过他在另外一篇论文中勾勒出不同范围,将内亚分成两大部分:具有“沙漠栖息地”特征的中亚(大致包括现代的阿富汗,原苏联中亚国家(但不包括哈萨克斯坦)和中国新疆的天山以南地区);“草原栖息地”(大致从欧洲一直延伸到满洲的北纬15度地区,包括南俄草原、哈萨克斯坦、准噶尔地区(新疆的天山以北地区)、中国青海部分地区和戈壁南北的内外蒙古,但是没有包括中国西藏)[7]。可以看出,傅礼初是以不同地貌(即沙漠和草原)来确定内亚的范围,同时也是从生态的角度,进而根据游牧民族在此发展和壮大的社会政治层面来划定内亚地区的。
有着“内亚大汗”之称的美国学者丹尼斯·塞诺(Denis Sinor)在其主编的《剑桥早期内亚史》中这样描述内亚:“有一种恒定的,且各文化区域所共有的特征,出现在我们或许称之为欧亚大陆外部边缘地带,即农耕经济带。在它们之间,也就是欧亚大陆的中心部分,又有着与此显著不同的特征出现在我们在此关注的文化地区,中央欧亚(Central Eurasia),或换用另一个不那么笨拙的,但也不那么精确的术语——内亚(Inner Asia)。”[8](2)在此,内亚地区联系和分割着亚欧大陆的定居文明,被视为一个文化地理单元而不是自然地理单元,其范围在某种程度上对应着英国著名地理学家乔治·麦金德爵士(George Mackinder)所称的“历史的地理中枢”(The Geographic Pivot of History)。但是内亚边疆却是不稳定的,每个时代迥异,伴随着各种力量的对比而消长,即取决于自身与周边定居文明之间的力量对比,古罗马的中欧省份潘诺尼亚(Pannonia)*潘诺尼亚大致的范围是今天的匈牙利、罗马尼亚和塞尔维亚、捷克、斯洛伐克及奥地利的部分地区,居于欧洲中心地带,是温带草原、湿地和森林的复合地区。和古希腊在小亚细亚地区分别被公元5世纪的匈人(Huns)和11世纪的塞尔柱突厥人(Seljuk Turks)占领之时,也就相应地变为“内亚”地区;而中国北方也曾一度在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和满洲人的统治下,变成内亚的一部分[8](3)。我们可以看出,在塞诺先生的眼里,内亚从一个固定的自然地理概念向流动的文化地理概念转变,内亚与定居文明相抗衡,并成为与之互为依存的游牧文明,即20世纪法国学者勒内·格鲁塞(Rene Grousset)笔下的“草原帝国”(L’Empiredessteppes)。
值得注意的是,塞诺先生在其早期著作里曾将内亚地区定义为说乌戈尔语(Finno-Ugric)*芬兰-乌戈尔语族(也译为芬-乌戈尔语族或芬诺-乌戈尔语族)是乌拉尔语系的一支,多数语言学家认为芬兰语、匈牙利语和爱沙尼亚语都包含在此语族中,与欧洲其他地方使用的语言不同,芬兰-乌戈尔语族并不属于印欧语系。很多使用人口较少的芬兰-乌戈尔诸语言都属濒危语种,接近消亡。、阿尔泰语(Altaic)、满语、蒙古语和突厥语的人们所居住的地区。芬兰人、拉普人(Lapps)*拉普人,北欧民族之一,自称“萨阿米人”,约5.2万人(1978年),主要分布在挪威、瑞典、芬兰和苏联四国境内的北极地区,属乌拉尔人种,为蒙古人种和欧罗巴人种的混合类型。使用拉普语,属乌拉尔语系芬兰-乌戈尔语族。多信仰基督教路德宗,少数信仰东正教,并广泛保留原始宗教残余。和匈牙利人包括在内,但是却排除汉人、藏人、俄罗斯人、阿拉伯人和意大利人[9]。换言之,内亚是指使用阿尔泰语系和乌拉尔语系语言的区域,而这完全是从历史语言地理视角来划分内亚地区的。
此后,美国学者西里尔·布莱克(Cyril Black)认为内亚包括五个中亚共和国、伊朗、阿富汗、西藏、新疆和外蒙古,但不包括满洲或内蒙古,因为汉人在20世纪支配了这些地区。这一地区在1989年总面积490万平方公里,人口1.35亿[10](3)。他是以历史民族地理来划分内亚地区的。
1993年,英国学者艾兹赫德(S.A.M. Adshead)描绘出更大的“内亚”或“中央欧亚”,即从喀尔巴阡山脉一直延伸到朝鲜的东西方向轴线,北到北冰洋,南至喜马拉雅山脉,这是一片因远离海洋而自成一体,有着大陆性气候,见不到季候风,降水量少,从北极到山岳距离遥远而变化多端的地区[11](7)。在他笔下,“内亚”不是以农耕为主导产业的地区。他在另一本著作中指出,由于内陆亚洲出现较晚(约公元前800年),特征复杂和早期趋异等因素,否定了亚洲内陆作为文明的完整的、基本的资格,所以最好不要将其视为文明,而是看作一个短暂的、特殊的亚文化,同时,由于草原游牧在中国历史上发挥的作用比欧洲历史要大,所以把内亚置于东亚地域的边缘。在这里,粗放的、军事化的游牧和精细的、民用化的中国核心区的农业形成了对比,但同时和东南亚边缘地带的海洋精英主义相契合[12](4~5)。
1999年,美国学者狄宇宙(Nicola Di Cosmo)所描述的内亚范围包括黑海以东、以北地区,伊朗和喜马拉雅山脉以北地区,中国北部和西部,包括满洲(中国东北地区),在历史上,这些地区将随着它们的政治扩展或收缩而产生相应变化,这依次取决于它们同东亚、印度、小亚细亚、俄罗斯和安纳托利亚等定居国家之间的关系。这些文明的边境则构成了过渡地带,在那里,游牧和农耕文化之间的均衡在历史的长河中此消彼长。这些过渡地带或“边疆”是理解拉铁摩尔关于内亚历史进程的关键,而且往往正是这些过渡地带处于更大的世界历史关联中的政治文化进程之中的中心地位[13]。但他在其后却将内亚作为对于欧亚大陆东部的泛称,包括三片地理区域:东部是满洲(中国东北地区);中部是蒙古高原(内、外蒙古),并包括甘肃部分地区、陕西和山西北部;西部不仅包括今天的新疆,还包括米努辛斯克盆地(Minusinsk Basin)*在今俄罗斯东西伯利亚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南部山间盆地,在西伯利亚南部山地同东、西萨彦岭、库兹涅茨克和阿巴坎山脉间。及阿尔泰山脉北部[14](13~14)。但他也指出,此地理定义必须和其他两个概念结合起来理解,一个是狭义的概念,即“北方地区”(Northern Zone,即以前的“长城地区”),指现在中国境内的中原汉地与内亚的生态和文化边疆地区,其范围东起辽河流域,中部的太行山、鄂尔多斯地区,西到宁夏—青海文化区域;而更广义的概念指“中央欧亚”,即从满洲(中国东北)西部一直延伸到多瑙河的一片草原带。作者虽然声称和其他学者一样也遵循拉铁摩尔的“中国内亚边疆”(Inner Asian Frontiers of China)的地理概念,但却没有包括西藏,主要原因也许就是他在该书中要讨论的主题正是以上述区域作为舞台,从而使得中国内亚边疆游牧文化得以形成、发展,并最终政治崛起。在他眼中,从地域来看,从小到大依次是中国北方地区、内亚、中央欧亚。他与丹尼斯·塞诺的见解不同,塞诺认为中央欧亚等同于内亚。
2000年,美国学者斯瓦特·苏塞克(Svat Soucek)所勾勒的内亚地区范围包括中亚五国(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蒙古人民共和国、中国新疆、伊朗西部、阿富汗北部,此外还涉及俄罗斯的数个地区(鞑靼斯坦(Tatarstan)*鞑靼斯坦(Tatarstan),又称塔塔尔斯坦,是俄罗斯联邦的一个自治共和国,属于伏尔加联邦管区,首府为喀山。、巴什科尔托斯坦(Bashkortostan)*巴什科尔托斯坦(Bashkortostan),又称巴什基尔,是俄罗斯联邦的一个自治共和国,位于南乌拉山西部。、图瓦(Tuva)*图瓦(Tuva),俄罗斯联邦的一个自治共和国,旧称为唐努乌梁海,位于亚洲中部、蒙古西北,原为中国领土,1911年外蒙古宣布“独立”后,该地为沙俄非法控制,1944年为苏联非法吞并,首府为克孜勒。、布里亚特(Buryat)*布里亚特(Buryat),俄罗斯联邦的一个自治共和国,南邻蒙古,西邻图瓦,首府为乌兰乌德,重要城市有恰克图。、卡尔梅克(Kalmyk)*卡尔梅克(Kalmyk),俄罗斯联邦的一个自治共和国,是欧洲唯一信仰佛教的地区,讲卫拉特蒙古语,位于里海沿岸低地的西部,首府是埃利斯塔。、雅库特(Yakut)*雅库特(Yakut),又称萨哈共和国,位于亚欧大陆的东北部,俄罗斯联邦的一个自治共和国,面积310.32万平方千米,为俄罗斯面积的1/5,首府为雅库茨克。自治共和国和戈尔洛-阿尔泰自治州(Gorno-altaisk)*戈尔洛-阿尔泰自治州(Gorno-altaisk),于1991年升级为俄罗斯联邦的一个自治共和国,在清代原为阿尔泰淖尔乌梁海,属科布多,后于1864年,根据《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阿尔泰淖尔乌梁海被俄国割占,首府为戈尔诺-阿尔泰斯克。)以及中国的内蒙古自治区。不过,他把内蒙古作为内亚的次要地区,而内蒙古地区却是拉铁摩尔所说的游牧力量“贮存地”(Reservoir),在这游牧社会与定居社会相接触的边境才是内亚政权成长的摇篮。他的讨论重点聚焦于内亚西部,即中亚的伊斯兰化和突厥化进程,以及沙俄和原苏联统治时期及其独立过程。他所勾勒的内亚具有宗教地理概念(最初的萨满教、伊斯兰教、喇嘛教)、民族地理(以突厥语族、蒙古语族、波斯语族为主)、语言地理(突厥语、蒙古语、塔吉克语)、人文生态地理(定居民、游牧民)等多重内涵[15](29~45)。
几年之后,美国学者濮德培(Peter.C.Perdue)认为内亚的范围传统上限定到中国的满洲(东北地区)、内蒙古、西藏和新疆,以及蒙古人民共和国,在历史上主要使用汉语、蒙古语和满语的人群的活动区域。而新疆以西的原苏联统治下的突厥语族聚集地则被称为中亚。同时,又以中央欧亚来统属内亚和中亚,也就是内亚和中亚分别是中国和原苏联领土,而在讨论中国境内时,才会使用“内亚”这一术语[16](preface)。因此,濮德培眼中的“内亚”是我们所见到的最小的“内亚”。
从以上各个学者对于内亚范围的界定,我们可以看出,内亚的范围既有“大内亚”(塞诺和艾兹赫德)划分,也有“小内亚”(濮德培)划分,即使在艾兹赫德的论述中也有“大内亚”和“小内亚”的不同划分。美国学者白桂思(Christopher I.Beckwith)认为,关于“中央欧亚、内亚和中亚有着许多相互冲突的定义和用法,要是对它们展开充分的学术讨论的话将会占用大量篇幅”[17](385)。不过我们可从以上学者的论述中至少看出他们一致将内、外蒙古(西里尔·布莱克将内蒙古排除在外,因为到20世纪汉族人口已支配这一地区)和新疆归入内亚地区。英国著名考古学家斯坦因(Aurel Stein)曾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内亚核心”(Innermost Asia)的概念,因为从地理位置上看,狭义的西域即塔里木盆地,四面环山,处于亚洲中部[18]。
由此,就内亚地理概念变迁来看,它最初是自然地理概念(A.洪堡特、伊凡·穆希凯托夫、罗卡蒙斯),政治地理概念(欧文·拉铁摩尔、罗茂锐、濮德培),文化和生态地理概念(傅礼初、丹尼斯·塞诺、西里尔·布莱克、艾兹赫德、狄宇宙、斯瓦特·苏塞克),因此,内亚虽然表述的是一个地理空间概念,但绝不等同于对地理空间的客观描述,也包含着关于政治、民族、文明、生态、宗教、经济等方面的种种地理想象。自19世纪以来,内亚起初从自然地理概念逐渐演变为历史语言地理、历史政治地理、历史民族地理、历史宗教地理,一直到独特的经济、文化生态圈,甚至是与各大定居文明抗衡的游牧文明圈,或者是被视为属于东亚文明的特殊亚文化地区。那里是古代游牧民族的定居地和向周围边缘亚洲扩张征服的大本营,同时也是古希腊、波斯、中国、印度等东西方文明相互沟通交流的媒介和纽带,广泛地吸引了众多学者,他们以不同的专业背景和视野从事着内亚研究,极大地丰富了内亚的历史地理内涵。
不像亚洲其他的地理概念,如东亚、南亚、中亚、西亚,内亚并非属于地理学家的研究范畴,而是属于历史学家的研究范畴,尤其是西方汉学界的重点研究对象。很多西方学者在其著作和论文中一再将中国和内亚并置,甚至将其截然对立。其实寻根溯源,最早将中国与内亚并提的是拉铁摩尔。他曾在20世纪40年代出版的巨著《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中认为万里长城划分着中国历史活动的地理空间,凭此,中国和游牧社会之间的历史以相互关联循环为特征。直到近代,出现铁路、枪炮、工业之后,才打破了这绵延已久的模式,将中国和内亚真正整合到了一起[19](512)。另一位学界巨擘,美国的“中国学之父”费正清(John K.Fairbank)则认为中国和内亚是由朝贡体制联系到一起的,但“内亚地区”处于中华文化圈之外,中华文化圈包括朝鲜、越南、琉球和日本。但与清皇室联姻,拥有共同信仰,以及一同狩猎(以及其他互动方式)的内亚人群,较那些仅仅派遣使节、处于中华文化圈的国家,甚至日本而言,在文化上更为疏远,而日本直到19世纪下半叶才与清朝建立官方关系[20](3,11,13)。拉铁摩尔和费正清作为西方汉学界巨擘,他们对于内亚的看法和观点自然对后人具有巨大影响力。米华健(James A.Millward)认为,持有这些观点的很多西方学者不仅忽视了清代前、中期内亚地区所发生的重大变化,而且也忽视了包括中国和内亚在内的清帝国(不是中国)的长城边疆的意义已发生了转变。战后美国学者则有着共同倾向,那就是不经意间将基于明朝疆界划定下的“中国”与清帝国(最终由中华人民共和国重建)所统治的疆界划定下的“中国”加以置换替代,从而忽略了明、清两代演进的进程以及相应带来的产物[21](12~13)。米华健虽一针见血地指出西方学术界此类观点的通病,但认为清帝国不等同于中国的观点却是无法接受的,因为这些西方学者将中国限定为汉族王朝或是汉人在非汉王朝政权占主导位置的观点是狭隘的。早在清代康熙年间爆发的“礼仪之争”,就反映出清朝皇帝以中国王朝文化为本位,对于罗马教廷认为中国儒家的祭孔及祖先崇拜违反天主教教义的做法,康熙帝加以驳斥:“中国道理无穷,文义深奥,非尔等西洋人所可妄论。”[22](140)不仅是清朝,此前的各内亚民族建立的诸多王朝以及各个割据政权对于如何塑造中国也做出了各自的贡献。韩森(Valerie Hansen)就认为在蒙古兴起之初,金人宣称自己继承北宋大统,但是他们的确有理由自视为开创者。南宋在朝政上并没有任何影响后世中国历史的创举,而女真人与其汉人谋臣创造了一种模式,比他们更为强大的蒙古人以及后来的满族人凭借这种模式得以统治中国。后代中国历史学家竭力争辩,认为异族统治下的华夏文明走入歧途,而在中国历史的一千年内,这种文化却成了常道而不是歧途[23]。汪晖也认为帝国时代的中国认同传统,既非汉语中心主义的,也非汉族中心主义的,而是历史地建构着一种包容各族群立场的多元表述的“中国”概念。“中国”这一概念既为统治民族挪用于对自身王朝的合法性论证,也为被统治民族用于民族平等诉求;“中国”这一变化的历史概念既为多数民族王朝所界定,也为少数民族王朝所界定,这种多质性的共同体想象具有“平等主义”的特点,它密切关联着帝国时代的“多元社会格局和制度结构”[24](310~311)。但吊诡的是,当前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地理等方面的专著、论文,乃至教科书及其他宣传资料都将中国视为一个东亚国家,不经意间忽视了中国的内亚属性。试问新疆、西藏、青海等西部幅员辽阔地区是否也属“东亚”。这一点也是我们需要反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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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延睿】
The Origin of the Concept Inner-Asia
CHENG Xiu-jin
(Western Civilization Development Research Base, 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 830046,China)
since more than 100 years ago, Inner Asia study has been a popular research in western academic circles, but the scopes and concepts of “Inner Asia” are divergent.In fact, the“Inner Asia”is a natural geographical concept discussed by experts and scholars of different professional backgrounds which has a rich connotation of the historical geography.
Historical Geography; Nomadic; Frontier; Culture
2016-09-23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普通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新疆大学西域文明发展研究重点项目“西方新疆近代史研究”(XJEDU010416B03)
程秀金(1973-),男,安徽马鞍山人,新疆大学西域文明发展研究基地研究人员,新疆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北方民族史、边疆史地研究。
K901.9
A
1674-6627(2016)06-00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