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中林
水车不像犁,往肩上一挂,扛着就走;也不像轧车,轱辘、坐凳分开,挑着就走。它的名字里虽然有个“车”字,却连一个车轮都没有。它不但不能载货,想要请动它,你还得驮着它。这是不是有些太娇宠了?你如果这样说,父亲就会跳出来抢白你:田干得喊人,它能给稻子清水。我不宠着它,宠你,你行吗?
水车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不可或缺的农具。包产到户那会儿,全队只有六架水车,家家都想要,这也不够分啊。抓阄!父亲是会计,发扬风格,让大家先抓。等到他打开阄,上面竟歪歪斜斜地写着“水车”两个字。好事砸上头,大水也冲不走。而他却把水车让给了小东。母亲知道后,不知唠叨了多少回,他呢,只是笑笑。
父亲不在意,老天却并不给他面子。那年大旱,水田成了白地,稻叶都卷了起来。家家忙着运水,到哪里找水车呢?正是稻穗扬花灌浆的时节,这下把他急得——一天跑田里两三趟,就是找不到办法。最后,他拖着我们到水塘里去挑水。三亩多田,挑水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他牙齿咬得嘎嘣响,救一棵是一棵。幸好,雨在三四天之后就下了起来。要不然,我都要被他拖死——被扁担磨得冒血的肩头,像撒了盐,火辣辣的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做架水车。这次,父亲真的急了,不停地嘟囔着。
第二年开春,父亲把藏在阁楼里的刺槐搬下了楼,请来老师傅张建军做水车。一看用刺槐做水车,张师傅不干了——刺槐太结实,做起来费工费时。在父亲的软磨硬泡下,加了工钱,他才开了斧。张师傅做农具确实是把好手。你别看刺槐笨重,但是到了他的手里,就像有了生命一样:水车做的修长秀气,看着就养眼。水车做好了,父亲又给它打了底子,刷了三遍桐油。收拾好的水車,放在阴暗的地方,发出油亮金黄的光泽。父亲望着它,脸上漾出舒心的笑意。
从此,这架水车就被父亲驮在肩上,从一个田垅奔向另一个田垅。“水车旋转自轮回,倒雪翻银九曲隈。始信青莲诗句巧,黄河之水天上来。”有了水车吱嘎吱嘎的浅吟低唱,稻花香了,棉花白了,玉米黄了……
车水是一件耗体力的活儿,我从来不敢一个人车,而父亲喜欢一个人拉着两个把手车,嘴里还哼着黄梅小调儿,显得悠闲自在。休息时,他喜欢空口喝点小酒,说是消暑解乏。望着水快乐地跑进田里,他紧皱的眉头跳起舞来。
“前村后村水车声,伊伊轧轧终夜鸣。”印象最深的一次车水是1984年的“双抢”。抢收抢种,节令耽误不得。为了把一块塝田(即高处的田)抢插下去,我们半夜里去抢水。那时,家家都在插田,哪里有多少水存在水沟里呢?我和母亲顶着月亮,踏着夜露跑到水沟边,却发现早就有人在了,不过他是在忙着插田。
我们架好水车,把水沟里的水刮到底档的田里。还没有车两个小时,水就干了,我们又把水车搬到底档田往上抽。一块田,搬了三次水,才把水送到了田里。等我们车完水,太阳老高了。虽然被折腾了六个多小时,但奇怪的是我却并不感到累。父亲说是忙忘了,母亲却说是我长大了,懂得担当了。
也许母亲的话是真的,经过了那次磨炼,之后我也能像父亲一样一个人车水了。
随着抽水机的使用,水车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父亲把它擦洗干净,郑重地收在了老屋的阁楼上。每次回到故乡,我都要爬上去看一看它,摸一摸它,闻一闻它,那往日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编辑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