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1924年前后彭湃与中共及陈炯明之关系

2016-12-16 20:10杨新新复旦大学历史学系上海200433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彭湃海丰农会

杨新新(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1921~1924年前后彭湃与中共及陈炯明之关系

杨新新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留学日本期间,受风靡一时的日本无政府主义思潮浸染,彭湃从狭隘的爱国主义者转而变为“广义的社会主义者”。在与日本社会主义运动各界人士的接触中,他同时与中共以及同样认可无政府主义的海丰同乡陈炯明两方关系开始趋近。归国后,在中共领导人陈独秀的感召下,彭湃一方面加入了中共的“外围组织”社会主义青年团;另一方面,他得到时任广东省长兼粤军总司令陈炯明的支持与信任,被委任为海丰县劝学所长,在海丰各学校践行其学术、教育改良社会的理念,也赢得一般海丰知识青年的拥戴。因1922年海丰县城“拆墙案”、“五·一”劳动节游行事件等案发,备受地方保守势力打压的彭湃,开始重新考虑与陈炯明的合作关系,加强了与中共方面的联系,并与中共党员杨嗣震等人在海丰发起成立了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1923年夏,海丰“七·五”农潮事发,由于就是否恢复海丰农会等问题上存有重大分歧,彭湃与陈炯明渐行渐远。与此同时,随着中共愈发重视农民运动,在其影响下,改组后的国民党决定在农村全面展开农民运动。这也促成了彭湃与陈炯明彻底决裂,最终投身于由国共双方领导的大革命运动。

彭湃 中共 陈炯明

1927年国共两党分家后,中共在海陆丰连续发起三次暴动,建立起党史上首个红色苏维埃政权。由于中共这一系列行动的展开,主要依托彭湃稍早前在东江地区从事农民运动所打下的基础。而1929年9月彭湃殒命后,中共亦在各类意识形态表述中,一再肯定其为“广东几千万农民”,乃至“中国农民运动的领袖”,并特别强调他与海陆丰革命间的紧密关系。①《中国共产党反对国民党屠杀工农领袖宣言》(1929年8月31日),《彭湃研究史料》编辑组编:《彭湃研究史料》,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67~268页。受此类认知的影响,相当长时期内,无论是海外的中共问题研究专家,亦或是中国大陆的党史学者,一般将肇始于1921年前后,由彭湃主导下的海丰农民运动,视作中共“农村土地革命”之发轫,并断言其为中国共产主义革命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②见费尔南多·加尔比埃蒂(Fernando Galbiati):《彭湃与海陆丰苏维埃》(Peng Pai and the Hai-Lu-Feng Soviet),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科研局编译处编:《国外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研究论点摘编》,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0年,第56~58页。另见:Shinkichi Eto,“Hai-lu-feng—The First Chinese Soviet Government(Part I),”The China Quarterly 8(1961):166;Yong-Pil Pang,Peng Pai from Landlord to Revolutionary,Modern China 3(1975):297;Roy Hofheinz Jr,The Broken Wave:The Chinese Communist Peasant Movement,1922-1928(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1977);Robert Marks,Rural Revolution in South China:Peasants and the Making of History in Haifeng County,1570-1930 (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1984);费正清主编,杨品泉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350页。而中国大陆的党史工作者,尽管如余炎光、殷丽萍等已注意到了1924年前后彭湃思想、事功间的变化,并指出其领导的“早期海丰农民运动”与“1927年海陆丰苏维埃政权建立时期的农民运动”两者间性质上存在的差异。但由于受意识形态话语的干扰,“先入为主”地给彭湃冠以“我党早期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之名,因而与为数众多的研究一致,他们亦将彭湃主持的早期海丰农民运动视作“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的一部分。见余炎光:《彭湃思想发展初探》,《暨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3期;殷丽萍:《早期海陆丰农民运动性质新论》,《毛泽东思想研究》2005年第1期。

然而,迟至1923年9月“七·五”农潮事发后大半月,彭湃在写给时任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负责人施存统的信中,非但认为“青年团只可供做宣传的机关,还不可做革命的团体”,且明确表示对共产党是“不大明白,恐怕是无用的”。①《彭湃给文亮》(1923年9月7日),《彭湃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2页。与此同时,他却为援助“七·五”农潮中被捕农友等问题,与当时已同中共分道扬镳、被视作“革命异已”的陈炯明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借陈的支持,将其领导下的农会组织“由海丰发展到潮梅”等地。

这提示了,就思想认知而言,1924年以前即便彭湃已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但仍可能与中共方面有一定距离。然而是否或因此便断言,此时彭湃领导下之粤东地区农民运动日新月异,主要系因他与陈炯明交好,而淡化其与中共间关系,置之于不顾?②殷丽萍:《陈炯明与海陆丰农民运动关系初探》,《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7期;沈晓敏:《1924年前的彭湃与陈炯明关系探析》,《广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6期。换言之,彭湃与中共及陈炯明等不同政治势力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值得重新考虑。

一、留日与无政府主义思潮

1921年9月,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彭湃在海丰学生联合总会创办的《新海丰》创刊号上发表《告同胞》一文,提出政府国家、私有财产制等这类“掠夺平民阶级”的“极厉害的道具”,不但造成了“贫者耕不得食”、富者“闲游无事”,也阻碍了“学术文化之昌明”和“世界人类的进化”。他呼吁为治疗“现社会之种种罪恶”,人人得需互助、团结起来,以“破坏的方法”,扫除资本主义之弊端,“举社会一切的东西,为社会所共有”,使政府、国家都“归诸消灭”,如此才能“找出个理想的生活,极乐的天地”。③《告同胞》(1921年9月1日),《彭湃文集》,第3~7页。彭湃这番明显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论调,无疑更接近号召众人“一齐大努力,创造新生活、新组织,达到无国家、无种界、无人我”境界,被戴季陶喻作“社会主义将军”的陈炯明。④张国焘:《我的回忆》第一册,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年,第99页。而与当时尚主张“推翻有产阶级国家之后”,应施行“无产阶级专政”,并力求“政治上和经济上都要有相当强制力的法律,不赞成一概不加限制的自由”⑤《共产党》月刊第一至第五期(1920年11月7日至1921年6月7日),转引至刘林松:《论彭湃同志〈告同胞〉的思想倾向》,《华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1期。的中共有一定的差距。

彭湃此时与陈炯明颇有趋近共通之处。就陈炯明而言,盖因无政府主义思潮风靡于世,陈对此不但“极表同情”,且身体力行,早年追随过著名无政府主义者刘师复,曾为其创办的支那暗杀团成员。“援闽护法”击败福建督军李厚基后,他更是在漳州等地“刷新政治”,延揽无政府主义者如陈秋霖、梁冰弦等,创办《闽星报》和《闽星》半周刊,大力倡行其说。⑥曾庆榴:《陈独秀与陈炯明关系考释》,《粤海风》2010年第1期。另一方面,就彭湃来讲,则与他东游扶桑三载,受彼时风起云涌之日本社会主义思潮浸染有关。

1870年,加藤弘之在《真政的大意》一书中,首次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作为两种经济学说介绍到日本。⑦糸屋寿雄:《日本社会主义运动思想史》,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79年,第21页。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本学界对欧洲各类社会主义学说有了相当深入的理解。在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受日俄战争的刺激,日本农工运动一时间此起彼伏。“大逆事件”后,由于日本政府的高压政策,社会主义运动进入“严冬时代”。⑧赵行大:《马克思主义在日本的传播及其特点》,《日本问题研究》1995年第2期。迟至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借天皇制范围内开展的“大正德谟克拉西”之机,社会主义运动随之“东山再起”。⑨近代日本思想史研究会编著,那庚辰译:《近代日本思想史》第三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3~4页。尤其是1918年,因米价暴涨,引发震惊全日本的“米骚动”事件,促动了本来就日益活跃的思想界的进一步涌动。在俄国十月革命风潮“东袭”的“吹动”下,日本诸多大学此后纷纷成立各类研究、宣扬社会主义学说的团体。⑩林明德:《日本近代史》,台北:三民书局,1996年,第289~290页。

此时,彭湃已在日本生活了近两年。他感受到日本物质文明的发达的同时,也因“米骚动”事件,目睹了日本国力日盛,社会一般民众却无法共享文明发展的成果。1919年5月前后,中国国内“五·四”运动爆发,波及东洋。彭湃积极投身留日中国学生发起之国耻纪念会及示威游行。这期间,他不但“对中日两国政府”均表示出“极其厌恶”,且转而开始“同情日本社会主义运动”。因此入读早稻田大学期间,彭湃参加了社会主义色彩极浓的“建设者同盟”以及“晓民会”等组织。①Yong-Pil Pang,Peng Pai from Landlord to Revolutionary,307.

根据目前的材料来看,因与“晓民会”中部分成员的关系,彭湃结识了大杉荣、堺利彦、近藤荣藏等。依凭他们的关系,1920年10月前后,他加入了由朝鲜人权无为等发起的颇有无政府主义背景的国际性进步团体“Cosmo Club”,并与部分留日学生李春涛、杨嗣震、李孝则等人创办了“赤心社”。在“Cosmo Club”与“赤心社”的活动期间,通过对《共产党宣言》、《社会主义问题研究》等经典文献的研读,以及向著名进步学者河上肇、大山郁夫等人的请教,彭湃对俄国十月革命以及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等学说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由此,他也“始渐成为一广义的社会主义者”。②李春涛:《海丰农民运动及其指导者彭湃》,《彭湃研究史料》编辑组编:《彭湃研究史料》,第283页。

然而,与那时整个日本社会主义运动“山头林立”的状况类似,无论是“建设者同盟”或是“晓民会”、“Cosmo Club”,由于其内部成员在思想上未能全然统一,故无政府工联主义、苏联共产主义、英国社会民主主义等学说“各持己见”,相当混杂。③容应萸:《彭湃与建设者同盟——论二十世纪初中日左翼知识界的关系》,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纪念彭湃论文选》,广州: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印,1981年,第296页。彭湃对各方学说兼收并蓄,尤其瞩目于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共产主义、“互助论”等。因此,尽管彭湃很可能得益于堺利彦等人的关系,同正在日本筹建共产主义小组的施存统相识,④石川祯浩:《青年时期的施存统——“日本小组”与中共建党的过程》,《中共党史研究》1995年第3期。但由于与中共方面受共产国际影响,提出“劳工专政是达到共产主义的唯一手段”⑤《日本社会主义同盟》,《共产党》1921年7月,第6号。有相当的距离。是故,彭湃在对中共方面的想法表示出支持的同时,也因部分意见的“不完全一致”,并未应施存统之邀,加入留日中共小组。⑥施复亮:《和澎湃的一次谈话》,刘林松、蔡洛编:《回忆彭湃》,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50页。

二、“赤化”还是教育革命?

1921年4月,在获悉祖母病重消息后,彭湃抓紧时间完成毕业论文,未参加学校举办的毕业旅行与毕业典礼,即提前归国。⑦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编:《中共党史人物传》第三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0页。如前所述,旅日期间彭湃虽与施存统等人建立起了联系,但由于认识上的分歧,他并没有投身中共早期党组织的创设活动。不过,之后彭湃也未因此便与中共方面断绝了关系,反倒是在离开日本时,他曾找到施存统,后者帮他写了一封给陈独秀的介绍信。⑧施复亮:《和澎湃的一次谈话》,刘林松、蔡洛编:《回忆彭湃》,第150页。

1921年5月,回国未久的彭湃,拿着施存统的介绍信,拜访了应陈炯明之邀而出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的陈独秀。尽管在陈独秀的感召下,彭湃部分转变了其支持但不参与中共的立场,由陈吸收,加入了党派色彩相对较淡的中共“外围组织”社会主义青年团。然而,却不能以此便认为,彭湃从广州返回海丰后,于1921年6、7月间发起成立的“社会主义研究社”就是海丰的早期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⑨陈善光:《论广东团组织的创建》,陈善光编著:《青年运动史论集》,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36页。

根据海丰“社会主义研究社”成员之一的陈其英(陈修)回忆,由于“凡对社会主义有兴趣”者均可入社,且报名手续较为简单,主要活动也仅为“举行宣传会十二次,专题讲话四次,对外宣传三次”。因而参加“社会主义研究社”者,以暑假返县的“留省学生”居多,组织上也较为松散,不到三个月便停止了活动。而海丰“社会主义研究社”成立后,其成员虽也曾研读过李大钊的《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和《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等文章,并讨论过十月革命后的俄国、唯物史观、资本论入门等问题。⑩陈其英:《彭湃在海丰创办社会主义研究社》,刘林松、蔡洛编:《回忆彭湃》,第153~154页。然而,与那时为数众多的情况类似,更为海丰一般知识青年所接受的,却并非苏俄式样的“无产阶级专政”,而是颇具浪漫色彩且带有强烈乌托邦意识的无政府主义思潮。⑪阿里夫·德里克著,孙圣宜译:《中国革命中的无政府主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6页。

与此同时,中共无论在组织或思想上,却正与无政府主义者分道扬镳。⑫陈公博:《我与共产党》,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委员会办公室、广东省档案馆编:《“一大”前后的广东党组织》,广州:内部刊物,1981年,第88页。因此,即便彭湃有意将海丰“社会主义研究社”改造成中共的“预备队”,两者间尚存有不小差距。何况诚如上文所言,较之始则“发生信仰”的“马氏学说”,彭湃本人当时亦醉心于“无政府共产主义”,①《彭湃给文亮》(1923年9月7日),《彭湃文集》,第41页。而与业已掌控广东军政大权的海丰同乡陈炯明更有相通之处。是故,无论如何,“社会主义研究社”恐怕并非所谓的海丰团的“外围组织”,更非“团海陆丰小组”。②林务农:《回忆海陆丰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经过概况》,叶佐能编:《彭湃研究史料》(上),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7年,第165页。

事实上,反倒可能正是源于彭湃组织“社会主义研究社”、“劳动者同情会”,倡言知识人与“劳动者协力工作”,试图“以促成教育和贫民相接近”的方式“革新”社会,③《〈新海丰〉发刊词二》(1921年),中共海丰县委党史办公室、中共陆丰县委党史办公室编:《海陆丰革命史料(1920-1927)》第一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6页。不但令极力阐扬以教育、学术“改良社会”的一般海丰知识青年为之心服,同样也得到远在广州,力求变旧式“机械教育”为平民教育,进而“重光社会”的陈炯明之赏识。④《在广东学界欢迎会上的讲话》(1920年11月20日),段云章、倪俊明编:《陈炯明集》下卷,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15页。

稍后,纵然有陈月波之流为袒护独揽海丰教育权柄的陈伯华,攻讦彭湃及其“社会主义研究社”宣传“非孝”、“公妻”论。而彭湃应陈炯明之邀赴广州,向时在穗之海丰“要人巨公”解说社会主义非“均产”、“公妻”,亦遭致后者“叹气失望”,乃至“不敢交纳”。⑤李春涛:《海丰农民运动及其指导者彭湃》,《彭湃研究史料》编辑组编:《彭湃研究史料》,第284、286页。但陈炯明却力排众议,委任彭湃为海丰县劝学所长。而从他担任劝学所长后采取的一系列行动来看,基本属陈炯明“改良教育”宗旨范畴内,⑥华南农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广东海丰县红宫纪念馆《彭湃传》编写组编:《彭湃传》,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第38~39页。显示了这段时期彭湃与陈炯明间较佳的合作关系。

1922年2月,陈炯明为将海丰建成广东模范县,授意县议会通过拆除旧城墙案,遭到部分本地耆绅反对。陈裕珂(陈月波、陈伯华之父)等人发起“护城会”,表示“与丰城共存亡”。碍于陈炯明权势,“护城会”不便公开反陈,而将矛头直指赞成拆城,并建议利用城砖扩充校舍的彭湃。由于陈裕珂、陈月波等人素来与彭湃不合,两者乘机纠集同族,袭击海丰县教育局,⑦1922年1月3日,海丰县劝学所改为教育局,彭湃改任教育局局长。企图将其殴毙。彭湃经后门脱险后,陈氏众人捣毁其办公室,又蜂拥至县署,胁迫县长翁桂清撤去彭湃教育局局长的职务。⑧陈其英:《彭湃在海丰创办社会主义研究社》,刘林松、蔡洛编:《回忆彭湃》,第156页。

深陷海丰“拆墙案”漩涡,彭湃不得不再次前往广州,寻求奥援。一方面,很可能因教育局局长任期内“中规中矩”,大体不甚出格,“受着陈氏(陈炯明)之助”的关系,彭湃得以重返海丰续任前职。⑨周凤:《湃的小史》,刘林松、蔡洛编:《回忆彭湃》,第107页。另一方面,彭湃亦可能因该案,开始重新考虑与陈炯明之间的关系定位。出席广东社会主义青年团成立大会,乃至稍后延聘杨嗣震、李春涛等一批与中共关系密切之留日同学返乡,担纲海丰各类学校校长、教员等职,刷新人事,加强与中共方面的联系,固然得益于此时陈炯明与中共,特别是陈独秀等人良好“政治关系”的机缘。⑩《广州共产党的报告》,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五)》第一册,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22页。但这多少或也可说是彭湃在作未雨绸缪的打算。

1922年4月底,彭湃从广州返回海丰后,适逢“五·一”国际劳动节,他与杨嗣震、李春涛等又组织县城各校学生作纪念游行。纵然活动中,学生队伍里有人打出了“赤化”二字的红旗,高呼“劳工神圣”的口号,杨嗣震等人也发表演说,派发传单,宣传社会主义,并与部分“国家主义”者“互相辩驳”。⑫李春涛:《海丰农民运动及其指导者彭湃》,《彭湃研究史料》编辑组编:《彭湃研究史料》,第284、286页。但彭湃后来在《海丰农民运动》中却回忆到,1922年5月前后他主要“还是发着梦的想把从教育入手去实现社会的革命”,因而“举行‘五·一’劳动节”召集的男女学生多数为“有钱佬的儿女”,绝无工人与农民参加,言语中流露出稍后因此事被陈炯明“撤差”的遗憾。⑬《海丰农民运动》(1926年1月),《彭湃文集》,第111页。如若注意到《海丰农民运动》一书为彭湃与陈炯明彻底决裂后所作,彭湃尚有这类表述,说明那时他还是希望将游行活动掌控在陈炯明能接受的范围内。

然而,令彭湃始料未及的是,“五·一”节游行后四天,陈炯明支持的官报海丰《陆安日报》刊出《借教育以宣传主义之谬妄》、《铜喇叭可以休矣》等文,矛头直指他在海丰实行“共产公妻”。①李春涛:《海丰农民运动及其指导者彭湃》,《彭湃研究史料》编辑组编:《彭湃研究史料》,第286、286页。陈炯明获悉彭湃游行中的激进言行后,同样也去电县长翁桂清,示意“彭湃如果不职,可另择能委任”,随后彭湃于本月九日被免去教育局局长的职务。②郭德宏编著:《彭湃年谱》,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7年,第64页。

彭湃此时被陈炯明免职,除了有海丰本地耆绅“旧仇新怨”相加,从中挑拨、作梗,给予陈炯明的舆论压力外,陈炯明在这前后也正因同孙中山、国民党日渐升级的冲突,以及共产国际态度的转变,与中共间关系发生着微妙的变化。③桑兵:《陈炯明事变前后的胡适与孙中山》,《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3期。彭湃大张旗鼓地宣扬“赤化”,势必引起陈炯明的警惕。但免职却不等于陈炯明不再信任彭湃,稍后陈炯明又给彭湃发来电报,表示“君非百里才”,提出彭湃可以赴广州,到他司令部里做事。④蔡洛、余炎光、刘林松、罗可群:《彭湃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1页。而彭湃在免职后,对陈亦无太多怨言,仅自谓“如释重负”,⑤李春涛:《海丰农民运动及其指导者彭湃》,《彭湃研究史料》编辑组编:《彭湃研究史料》,第286、286页。可知陈、彭双方也并未因此事而激化矛盾。

不过,或许很可能正是通过此事,却也坚定了彭湃加强与中共方面联系、预留余地的考虑。就在彭湃被免职后不到一月时间,他与杨嗣震等人在海丰正式发起建立了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⑥中共海丰县委宣传部、党史研究室编:《不朽的丰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780页。

三、从陈炯明到中共

1922年5、6月间,彭湃正式开始从事农民运动。据林务农回忆,这前后海陆丰社会主义青年团业已经彭湃发起成立,不过组织却相当松散。非但青年团中央对之少有具体指示,彭湃本人亦因“专心致志”于农运事业,心思未放在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的发展上。⑦林务农:《回忆海陆丰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经过概况》,叶佐能编:《彭湃研究史料》(上),第165~166页。林务农的回忆提示了,当时彭湃领导下的海丰农民运动应属其“单枪匹马”为之,并没有得到中共方面太多的直接支持。这可能与那时中共的工作重心不在于此有关。

受苏俄、共产国际的影响,中共成立初期,主要着眼于声援城市中的工人运动以及领导青年学生开展非基督教运动等。⑧《利金就在华工作情况给共产国际执委会远东部的报告》(1922年5月20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89页。迟至1925年北伐战争以后,在共产国际的影响下,历经湖广、江西等地的乡村实践,农民运动方才与工人运动等一道,在中共党内有了“同等重要的地位”。⑨董国强:《试论中共早期农运工作中心地位之形成》,《江苏社会科学》1997年第5期。是故,1922年前后,彭湃领导的海丰农民运动方兴未艾时,并未引起中共方面的足够重视。

与此同时,彭湃着手农运,诚然与他践行温和的“教育改良”不得,转而试图求诸组织民众,壮大力量,以更激进方式推动“社会变革”有关。但如若考虑到当时他与陈炯明以及海丰部分“有智识的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彭湃在农运发轫期,多少还是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因此,1922年6月,就在彭湃决心“深入农村”前后,他在《赤心周刊》上发表《谁当出来提倡社会主义》一文中便表示:“无论是皇家的公伯爵,或是市井的贫穷儿,只要他确是抱着不平,确是主张社会革命,都可以出来提倡社会主义。”⑩《谁当出来提倡社会主义》(1922年6月2日),《彭湃文集》,第9页。尽管该文主旨意在与《陆安周刊》就是否要在海丰发起社会变革运动“打笔战”,⑪《海丰农民运动》(1926年1月),《彭湃文集》,第111页。但从另外一面却亦显示了彭湃发动农运初衷可能并非那么激进的一面,而与此时正主张要“组织无产阶级,用阶级斗争的手段,建立劳农专政的政治,铲除私有的制度”⑫《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大会宣言》(1922年7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五)》第一册,第113页。之中共有不小的距离。

尽管无论行动或理念上彭湃与中共差异颇多,然而对彭湃及其领导下的海陆丰农民运动,中共方面却也并非全然不顾。1922年底,海丰农民运动逐渐步入正轨后,一直留在彭湃身边协助他工作的中共党员杨嗣震就曾将海丰农运及S.Y活动情况陆续报告给青年团中央。青年团中央也按期将机关报《先驱》周刊寄来彭湃处。①林务农:《回忆海陆丰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经过概况》,叶佐能编:《彭湃研究史料》(上),第165页。从中共的角度考虑,与彭湃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除可能扩大组织影响力外,国共联手后,陈炯明已成肘腋之患,在陈氏“老巢”安插彭湃这样一个“势合形离”的合作者,也是为稍后彻底解决粤东问题,预作谋划铺垫。

而就彭湃的立场来看,1922年6月以后,其领导的海丰农民运动能够顺利开展,无疑得到了陈炯明的默许。一方面,源于彭湃提出组织农会“谋农民生活之改造。谋农业之发展。谋农民之自治。谋农民教育之普及”,②《广东农会章程》(1923年7月),《彭湃文集》,第33、36~37页。多少在思想认知上与陈炯明悯“农业之不振”,欲借“政府之助力”图“农业改良”的看法③《广东第二次农品展览会报告书》,段云章、倪俊明编:《陈炯明集》下卷,第919页。有“同声相求”的意味。另一方面,为避免引起陈炯明的猜疑,彭湃也力求采取同盟非耕、减租、互助合作等非暴力方式,将农民运动大体控制在陈炯明允许的范围内,④《广东农会章程》(1923年7月),《彭湃文集》,第33、36~37页。并尤其注意在公开言行上撇清自己与国共两党,特别是“布尔塞维克主义者”之间的关系。⑤李克家:《海丰的农民运动底一个观察——和雨后君讨论〈海丰的农民运动〉》,《彭湃研究史料》编辑组编:《彭湃研究史料》,第321页。

当然,如前所述,由于被免教育局局长一案,彭湃毕竟还是对陈炯明有所顾忌。他借陈炯明的支持,提升农会权势砝码的同时,也通过相对不太引人注意的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以及与陈独秀、施存统等人的私交渠道,和思想认知上同属“社会主义”范畴的中共维持着一种松散的联系,为未来可能发生的遽变“暗修退路”。事实上,从稍后彭湃与中共、陈炯明两方互动的情势来看,彭湃的打算不可谓不周全。

彭湃与陈炯明、中共双方关系变化的拐点,出现在1923年夏,“七·五”农潮事发后。海丰农会机关被陈炯明部王作新、钟景棠等人捣毁、查封,干部杨其珊、黄凤麟等二十五人被捕。彭湃侥幸逃脱。他一边寄希望于陈炯明出面平息事端,几次往来惠州老隆陈炯明处争取其支持,力求释放被捕农干、恢复农会。⑥郭德宏编著:《彭湃年谱》,第144~148、152~154页。与此同时,他也一反农运肇始以后,少有直接与中共重要人士直接往来的常例,接连去信时任青年团中央负责人施存统,报告海丰农运境况与困难,希望中共从策略、经费、人事上施以援手。⑦何海:《关于海陆丰农会遭军阀摧残情况等致亮兄信》(1923年9月7日),中共海丰县委党史办公室、中共陆丰县委党史办公室编:《海陆丰革命史料(1920-1927)》第一辑,第8~86页;《广东农会之组织及经过》(1923年9月),《彭湃文集》,第46~49页。

出于“地方主义”的桑梓情谊,以及业主与田佃“要很相爱”的无政府主义互助论之共同理念,正值用人之际的陈炯明还是对彭湃给予了一定的信任与支持。他去电海丰县长王作新,表示农潮风起,“事属正当”,杨其珊等人“非聚众扰乱治安,应即省释”。然而,对于日益做大的农会,特别是听闻从农会中搜出“很多尖刀铁串和旗帜”,有“造反”之意后,陈炯明其实亦颇多顾虑。从他以阻力较大为托,在恢复农会等问题上不置可否的态度,以及王作新等人收到放人电报后敷衍不为的行径,⑧《海丰农民运动》(1926年1月),《彭湃文集》,第166页。可知陈炯明已对彭湃持有戒心。

面对陈炯明的矛盾与模棱两可,彭湃抓住陈尚有支持他的一面,联络其亲信林树声、黄毅等人代为帮衬、活动。并刻意接受陈炯明的邀请,决定搬入其在惠州的总司令部居住,⑨《关于海丰农民运动的一封信》(1924年5月11日),《彭湃文集》,第57~58页。打消陈疑心的同时,也向海丰乃至潮汕上层人士显示他同陈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凭借这一系列行动,彭湃不但迫使王作新释放了在“七·五”农潮中被捕的全部农友,更是于1923年12月在汕头成立了惠潮梅农会筹备处,将粤东农运扩展至东江十余县。⑩蔡洛、余炎光、刘林松、罗可群:《彭湃传》,第81~82页。

不过,纵然陈炯明再与彭湃“志同道合”,却终究敌不过海丰“绅社会”叔父舅老的家族血亲感情深厚。而农民运动日益高涨,陈炯明亦忧心“没法镇压”,成尾大不掉之势,危及自身。⑪《关于海丰农民运动的一封信》(1924年5月11日),《彭湃文集》,第60页。何况邓中夏、李春涛等中共或亲中共人士不断在公开刊物上撰文介绍并声援彭湃及其领导的农运事业,⑫《论农民运动》(1923年12月29日),《邓中夏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1页:《海丰农民运动及其指导者彭湃》(1924年1月30日),《李春涛文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0~52页。多少也触犯了陈心中的大忌。

1924年2月,陈炯明为料理其弟陈炯光丧事返回海丰。彭湃组织农民欢迎陈归梓,在得到陈炯明“工商学都有会,农民哪可无会”的肯定后,彭湃乘势首先恢复了捷胜约农会。闻讯后的陈炯明,与海丰县长王作新、县保卫团局长林卓存以及陈展麟等部分海丰耆老名绅,于捷胜约农会恢复后第三日在其私宅博约山房约谈彭湃。由于双方分歧过大,最终不欢而散。此后,彭湃不顾陈炯明等人的反对,于同年3月17日召开海丰总农会恢复大会。彭湃的这一做法无异于公开宣布与陈炯明决裂。四天后,在陈炯明的授意下,王作新宣布取缔农会,彭湃被迫离开海丰,将农会工作交由郑志云、彭汉垣等人,海丰农会随即转入地下,以“十人团”的形式继续秘密活动。①郭德宏编著:《彭湃年谱》,第176~182页。

就在彭湃与陈炯明“渐行渐远”,进而走向公开决裂之际,中共方面对彭湃不断伸出的“橄榄枝”却在积极作出回应。如前所述,邓中夏等人不但在公开刊物中再三提及、肯定海丰等地的农民运动。社会主义青年团两广区委书记阮啸仙在给青年团中央负责人刘仁静的报告信中也肯定了彭湃之于海丰团组织发展的贡献。②《阮啸仙致刘仁静兄信》,广东省档案馆、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广东区党、团研究史料(1921-1926)》,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9~50页。而中共中央更是在1923年11月三届一次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报告中少有地承认“惠州各属”之农民运动为“S.Y同志在那里指挥”,系中国共产主义革命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③《中局报告》(1923年11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五)》第一册,第188页。

1924年3月19日,就在彭湃恢复农会后第三天,改组后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通过了农民部制定的《农民运动计划案》,决定在农村组织“精密的团体”,开展农民运动。随后孙中山以大元帅命令颁行了他亲自审定的《农民协会章程》。从《农民协会章程》表示要组织“受压迫之贫苦农民”成立农会,“谋农民之自卫,并实行改良农村组织,增进农民生活”等内容来看,④高熙:《中国农民运动纪事》(1921~1927),北京:求实出版社,1988年,第29~31页。与彭湃在《广东农会章程》中倡行“农村自治、农业发展、农民生活改造”之宗旨何其相似!这为海丰农会被陈炯明彻底查封,彭湃完全倒向国共一方敞开了大门。

四、余论

留日期间受日本社会主义思潮之浸染,彭湃瞩目于无政府主义,“成为一广义的社会主义者”,这为他与同样认可无政府主义的陈炯明,以及大力倡行社会主义之中共两方趋近创造了条件。事实上,得益于社会主义问题上的共识,受共产国际的影响,部分中共人士一度与陈炯明亦走得相当接近。⑤张国焘:《我的回忆》第一册,第222页。迟至1922年“六·一六”事变,孙、陈分家,国共携手前后,中共广东支部主要成员谭平山、陈公博等人还在党内干部会议上公开赞扬陈炯明同情社会主义,并因此受到处分,⑥《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提纲)——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及其使命》(1926年),中国革命博物馆编:《蔡和森的十二篇文章》,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9~40页。可知即便在部分中共人士那里,“背叛革命”的陈炯明,形象其实并不甚“反动”。

因此,当彭湃归国后,在“地方主义”乡谊与“社会主义”共识的共同感召下,投向陈炯明时,向以组织严格自居的中共,反能容忍这一行为,吸纳其为社会主义青年团成员,并将之视作潮梅等地革命的“未来火种”。而出于同样的原因,陈炯明则也在明知彭湃与中共方面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情况下,继续保持了对他的信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粤东农民运动与日俱进,彭湃亦被视作“那广东农会的灵魂”。⑦李克家:《海丰的农民运动底一个观察——和雨后君讨论〈海丰的农民运动〉》,《彭湃研究史料》编辑组编:《彭湃研究史料》,第321页。这为1924年以后中共在东江地区全面发起农村土地革命运动打下了基础。

[责任编辑 陈文彬]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ng Pai,Chen Jiongming and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1921-1924

YANG Xin-xin
(Department of History,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During his stay in Japan,influenced by the popular anarchism,Peng Pai adapted himself from a patriot into a socialist and began to form relationship with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and the anarchist Chen Jiongming whom had the like mind.After returning to China,spurred by Chen Duxiu,Peng joined the Socialist Youth League.With the support of Chen Jiongming,Peng was also appointed as director of the Education Bureau of Haifeng County.He began to practice the social reform movement and won the support of the young intellectuals in Haifeng.In 1922,as a result of“Haifeng County tear-down wall case”and Labor Day parade,Peng was suppressed by local conservatives,and began to reconsider the relationship with Chen Jiongming.He contacted China Communist Party to establish the Socialist Youth League in Haifeng.As the aftermath of the“July 5th”peasant rebellion in summer of 1923,Peng Pai ended the cooperation with Chen Jiongming-they had irreconcilable differences on the issue of restoring Haifeng peasantry community.On the other hand,while Communist Party paid more attention to peasant movement,the Kuomintang after reshuffle decided to carry out overall peasant movement in the country,which led to Peng's rupture with Chen.Finally Peng joined into the great revolution led by the Kuomintang and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Peng Pai;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Chen Jiongming

杨新新,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

猜你喜欢
彭湃海丰农会
阿什河哈尔滨段水质评价
新海丰集装箱运输有限公司船期表
新海丰集装箱运输有限公司船期表
纪念彭湃同志诞辰120周年征文启事
烈士的革命精神是宝贵的精神财富
新海丰集装箱运输有限公司船期表
彭湃入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