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佳
□东亚历史与文化研究
近代美国对华毛皮贸易问题初探
梁立佳
毛皮贸易是中美两国早期交往的重要形式之一,也是以消费需求为核心的近代自由市场秩序的体现。中美毛皮贸易的兴起是中国社会巨大的毛皮需求与美国建国初期经济结构互动的产物,是近代以来逐渐形成的世界贸易网络的组成部分。毛皮贸易促进了中美两国的接触和交流。同时,毛皮资源的有限性决定了这种贸易不可能持久存在。
美国;毛皮;贸易
毛皮贸易是人类社会最古老的经济活动之一,也是历史上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相互间交换的主要商品。近代以来,毛皮贸易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期出现在17—18世纪的北大西洋两岸。如果说,北美大陆因为不曾拥有中南美洲丰富的金银矿藏资源,而长期处于西欧人的视线之外,但是,它所蕴藏的丰富毛皮资源则重新吸引起欧洲人的眼球。北美的毛皮资源直接影响到西欧人的服饰文化,以海狸皮毛为原料的毡帽成为欧洲人追求的时尚潮流,使跨大西洋的毛皮贸易发展迅速。18世纪末,毛皮贸易的中心逐渐东移,古老的中国成为毛皮贸易最大的市场。中国古人对毛皮服饰的情有独钟,促使欧美各国商人纷纷将毛皮销往中国。其中,尤以美国商人最为积极,并且最终在19世纪初几乎垄断了这项贸易。美国商人积极开展对华毛皮贸易,一方面是美国社会对包括茶叶、陶瓷、丝绸等中国商品的巨大需求所促使,另一方面也是美国国内的农业经济性质所决定的。同时,中国社会崇尚毛皮,追求毛皮的风气所创造出的巨大市场,也在客观上有利于中美之间毛皮贸易的开展。这项贸易促进了中美两国的接触和交流,对近代美国对华毛皮贸易的考察,有助于人们深化对中美两国早期接触历史的认识,进而揭示出近代东西方贸易的性质和规律。
毛皮是中国古人喜爱的服饰材料。美国历史学者赖德烈注意到,“中国人的房屋是没有保暖设备的,所以需要保暖的衣服御寒。中国人几乎从不曾使用过毛织物,穷人御寒是依靠铺得厚厚的棉衣服,富裕的阶级则用毛皮衬里的衣服。”[1]历史上,以农耕为业的汉人只能通过与北方游牧民族互市的方式获取毛皮,这就使得毛皮资源弥足珍贵,只能是少数权贵阶层享用的物品。毛皮质地的服饰逐渐成为皇宫贵族尊贵身份的象征。《旧京遗事》即有“京朝官过十月朔传旨赐貂,东貂紫,西貂青,然以金貂为贵。金貂黄,非上不御也。宪庙有金貂裘一,色浓毛厚,久废御库中,烈皇俭德,裁为帽套二具,非大朝会不御,平居御门,仍是紫貂耳,”的记录。[2]北方的少数族,如匈奴、东胡、突厥、契丹、蒙古、党项、女真等,都是中原王朝所需毛皮的主要来源。同时期,受到临近市场、接近原料产地等因素的影响,北方的边界城市,如北京、太原等成为全国著名的毛皮加工中心。
有清以来,伴随满族人夺取国家政权,北方游牧民族的崇尚毛皮之风迅速在全国传播开来,毛皮服饰潮流出现了从北向南扩散的趋势,汉人地主富商纷纷追求这股时尚。与此同时,毛皮服饰的类别和款式也日益丰富。清人崇彝在《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一书中描述了当时毛皮服饰流行之盛:“衣冠定制,寒暑更换,皆有次序。由隆冬貂衣起,凡黑风毛袍褂,如玄狐、海龙等,皆在期内应穿。由此换白风毛,如狐皮、猞猁、倭刀之类,再换银鼠,再换寒羊皮,皮衣至此而止。”[3]
中国古人对毛皮的钟爱促进了国内外毛皮贸易的繁荣。清代中叶以来,随着欧洲商人(主要是俄国人和日本人)带来的大量海外毛皮进入国内市场,毛皮质地的服饰开始在国内普及,此时的毛皮已不再是达官贵人独享的材料。马戛尔尼使团代表爱尼斯·安德逊对此留有深刻的印象:“这城市(广州)虽已靠南,离北京很远,而在这冬季气候依然很冷,居民要穿上皮衣;这种衣服显然不单是一种奢侈品,或限于上流人士,因为我们所见的皮衣服店很多,店里的皮料都很丰富,如豹皮、狐皮、熊皮和羊皮都有。”[4]中国逐渐超越欧洲成为毛皮货物的全球最大市场,以致国内学者仇华飞强调皮货贸易虽然在欧洲市场上也能卖出好的价钱,而且也确实兴盛过三四十年,可是与当时广州市场对皮货需求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5]101
需要说明的是,欧美商人的对华毛皮贸易是近代世界经济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欧美国家应对对华贸易长期逆差的主要策略。近代以来,随着世界贸易的发展,产自中国的茶叶、陶瓷、丝绸、土布等商品逐渐出口到欧美市场。这些美轮美奂,精巧神奇的商品深受欧美国家民众的喜爱。例如,美国社会就曾掀起了一股中国热。美国人喜欢饮用产自中国的茶叶,“据统计,殖民地这段时期的茶叶消耗量在570~650万磅。假设1磅茶叶冲泡200杯茶,这意味着美国人每年饮用11~13亿杯茶,相当于每人每天饮用1.4~1.6杯茶。”[6]55美国的开国元勋们也钟情于中国手工业品,如乔治·华盛顿就曾多次托人从中国购买瓷器,而且注重对选购瓷器质地和样式的追求。在1775年的一次购买中,他还特别嘱咐购买者要“选择合于时髦品味的器件,发来上等货色。”[6]57
此外,美国建国初期的经济状况和困境也需要寻找新的贸易市场和贸易伙伴。美国建国初期的经济结构以农业经济为主,工业经济的发展较为薄弱,且主要集中在造船领域。“十八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美国从事工业活动的人口仅为百分之十,而且集中于新英格兰地区。发展资本主义大工业所迫切需要的大量资金,不可能指望从农业和弱小的手工业方面迅速获得。”[7]殖民地时代,美国作为大英帝国的组成部分,可以享受到与帝国内其他地区优先贸易的特权,东北部海港城市逐渐发展起与英属西印度群岛和英国本土的贸易联系,海外贸易促进了这些城市的发展。18世纪90年代,五个港口城市中,波士顿人口有18 038人,费城42 444人,纽约33 131人,巴尔的摩13 503人,查尔斯顿16 359人。[8]但是,随着美国脱离英国的控制重获新生,它也失去了继续与英属西印度群岛和英国本土进行贸易的机会。这种情况对美国的海外贸易影响巨大。英国国会制定的《1787年法令》更是明确规定“禁止美国货物通过外国岛屿而运入英国。”[9]失去了传统的海外贸易对象,美国商人必须寻找新的海外市场,古老的中国成为他们的选择。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和最年轻的国家即将相遇。然而,近代早期中美贸易的发展使美国陷入了严重的贸易逆差之中,为满足美国国内对中国商品的巨大需求,美国商人必须寻找到适合中国市场的商品。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一书中即强调近代早期中国对西方国家贸易的发展,使全球白银大量涌入中国,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是这一时期世界贸易的中心。同时期,美国对华商品以土特产为主,如人参、棉花等。由于人参和棉花在中国市场的需求量有限,毛皮逐渐成为美国对华贸易的主要商品。其实,美国人用于中国市场的商品还有西班牙银币,但由于美国国内并没有丰富的银矿,所需银币大多通过走私和海上掠夺等方式获得,因此用银币换取中国商品的交易不可能持续长久。
美国人最先是从库克船长航行的经历中获知对华毛皮贸易的有利可图。1778年3月,库克的船队抵达太平洋西北海岸,船员们使用刀子、凿子、零碎的铁和锡、钉子、镜子和纽扣等物品与印第安人换取毛皮。1779年下半年抵达中国广州后,这些毛皮为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巨大财富。跟随库克船长的美国船员雷亚德于1782年回到美国,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书。他写道,“6个便士购得的毛皮运往中国就能卖出100美元。我们购得的海狸和其他动物的毛皮不足可购买量的四分之一,如果知道抛出以后能获得如此高的利润,我们毫无疑问会统统买下。”雷亚德还预言:“通过北太平洋打通与中国和东印度群岛的贸易,这条航道极具价值,对美国特别是东北部各州尤其实用。”[6]9
雷亚德还积极找寻赞助人,希望能够尽快开展与中国的毛皮贸易。他的建议得到了包括美国革命期间财务官莫里斯在内的资产阶级商人的支持,并直接促发了美国第一艘前往中国进行贸易的“中国皇后号”商船的起航。但是由于一些原因,“中国皇后号”并没有采纳雷亚德先前往北美西北海岸收集毛皮的路线,而是选择了跨大西洋,绕好望角的传统的前往中国的贸易路线。船上主要装载的货物也不是毛皮,而是铅、人参等商品。第一批美国皮货运往广州是在1788年,是由波士顿起航的“马萨诸塞州号”完成的。“马萨诸塞州号”船载量1 000吨,这在当时的美国属于超级帆船,其速度也已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这艘船收集了13 000张皮货,并将其直接运往亚洲,进行尝试性贸易。[5]100
美国商人运往中国的毛皮主要从北美西北海岸地区获得。他们使用枪支、铁器、毛织品等换取印第安人的毛皮。这一时期,数以万计的海獭皮从西北部的太平洋沿岸和加州流向广州。一张海獭皮可以卖出20~30美元,利润往往能达到航行成本的300%以上,并且一度飙升至2 200%。19世纪的一位作家写道,“美国西北部到广州之间毛皮交易的利润之高,可以和沙里淘金相比,只要河中沙金不绝,投入极少的劳力或技术就能取得闪亮的真金。”[6]108
中美毛皮贸易一经建立就迅速发展起来,美国商人为满足中国市场的毛皮需求,不断扩大毛皮资源的出口量。以18世纪北美西北海岸地区为例,前往这一地区获取毛皮资源的船只,“1785—1794年,英船85艘,美船16艘,1795—1804年,英船9艘,美船50艘;1805—1814年,英船3艘,美船40艘。”[10]86此外,美国商人也更具全球性视野,不断在全球范围内寻找新的毛皮资源产地和开发新的毛皮品种。美国就曾在广阔的南太平洋和南极附近地区搜捕毛皮动物,同时,在传统毛皮动物如海狸数量骤减的情况下,美国商人积极寻找新的毛皮动物,如南极附近的海豹等。“1798—1807年间,单从马萨洛夫岛就有8 500 000张海豹皮运到广州卖掉了。”[10]86
毛皮资源的有限性决定了中美毛皮贸易不可能长久进行。到19世纪20年代早期,美国的海獭皮贸易已经难以为继。美国人一度每年向广州输入18 000张海獭皮,现在(19世纪20年代早期)的数字仅有1/5。10年后(19世纪30年代早期),更跌落至仅仅300张。1832年,一个美国著名海獭商人写信告诉他的船长,“今年的贸易季,我不会装备任何船只,这项生意已经无利可图。”[6]152
毛皮贸易作为中美早期接触和交流的主要活动,有利于国人对美国和美国人认识的深化。建国之初的美国没有足够的政治和军事力量对国外的本国商人进行保护,这就使得美国商人必须严格遵守中国政府有关海外贸易的相关规定,按部就班地开展对华毛皮贸易。一名议员W.格雷森在1785 年5月下旬写给弗吉尼亚同乡J.迪逊的信中说:“我想你已经听说,一艘美国船历时四个月从广州满载中国商品返回我国。看来,我们的国民已经和其他国家的人民受到同样的对待,即所有外国人都被中国人视为蛮夷,他们有着太多亚洲人的傲慢,不在任何歧视面前屈尊,多数美国商人认为,美中贸易能够持续。”[6]82
这封信的内容一方面说明了美国商人在中国的境遇,另一方面也表明美国商人维持中美贸易的决心。对比蛮横无理的英国商人,谦逊的美国商人很快引起了国人的注意和好感。人们认为,美国乃“自守之国也”,尚不足为中国之祸,对华亦“无狼吞虎噬之志”。曾国藩认为,美国人“性质醇厚,其于中国素称恭顺”。李鸿章亦作如是观,如说美“最为公平顺善”、“无贪人土地之欲”,而且“好排难解纷”,“美最敦睦”、“美廷素无远志”、“美例向不干预他国事”等。[11]据此可看出,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对美国这个新兴国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的中国人对美国和美国人的认识。这种认识有利于中美两国关系的进一步发展。
此外,中美毛皮贸易为美国国内经济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资本积累和广阔的商品市场。国内学者蔡鸿生注意到美国商人从事对华毛皮贸易活动中蕴含着巨大的商机,认为这种贸易“包含着‘三次赚钱的机会’:从美国运出小刀、毡子等廉价物品,到西北海岸换取印第安人的贵重毛皮,然后驶向广州出售皮货,购入茶叶,返航后,茶叶又以高价在美国或欧洲市场上出售。”[10]86近代对华毛皮贸易为美国经济的发展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原始资本积累,为19世纪20年代以后美国国内的西部开发和工业革命提供了资金上的保障。期间,美商为获得毛皮商品,而逐渐加快对西北部海岸的探索,有力地将美国政府和国人的视线转向这一地区,进而为解决西北部地区的领土争端提供了契机。很多美国商人到达西北海岸从事与印第安人的贸易,自然引起了与英国和俄国商人的竞争,这样必然促使美国政府投入更大的经历来解决与英国在西北海岸的领土争执,导致了美国第一次对俄勒冈领土的要求。[12]
不可否认,近代中美毛皮贸易对毛皮产地的生态环境造成了史无前例的破坏。毛皮动物是商人们获得毛皮的唯一来源,一张毛皮的获得往往意味着一条生命的终结。在20世纪生态学家G.哈丁看来,海豹和海獭的贸易导致了“自然界的悲剧”。强烈的需求、有限的供给、贪婪和缺乏约束都不可避免地导致无休止的破坏,人类为了一己私利毁灭性掠夺自然资源,丝毫不考虑长期的恶果。海豹、海獭的贸易本可以持续得更久,贸易商人也想从自然界榨取尽可能多的利润,只是短浅的目光让衰退过早地来临了。[6]113
近代美国对华毛皮贸易的活动还具有广泛的世界历史意义,是1500年以后现代世界体系形成过程的重要表现。近代毛皮贸易作为一种跨国、跨地区的贸易形式,兴起于17世纪的大西洋沿岸地区,18世纪末,毛皮贸易的中心转移到太平洋沿岸地区,中国开始成为世界毛皮贸易的中心。伴随这种跨国贸易的发展,原本隔离、陌生的国家之间发生贸易往来,建立起直接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毛皮贸易对中美两国发生近代接触中的促进作用,恰恰是近代世界先有世界性的贸易联系,后有现代世界体系逐渐形成的重要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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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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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福克纳.美国经济史[M].王锟,译.许乃炯,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183.
[10]蔡鸿生.清代广州的毛皮贸易[J].学术研究,1986(4).
[11]杨玉圣.从洋务热到抵约潮——晚清中国人美国观的一个侧面[J].美国研究,1993(3):80.
[12]王晓德.美国外交的奠基时代(1776—1860)[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568.
【责任编辑李丽】
On American Fur Trade with China in Modern Times
Liang Lijia
(Center for East Asian History and Literature of Beihua University,Jilin 132013,China)
Fur trade is an important form of Sino-US trades in early period,which also reflects consumer demand as the core of the modern liberal market order.The rise of the fur trade between China and the US is the result of huge fur demand of Chinese society and Early America’s economic structure.And it is an integral part of modern times evolving world trade network.Fur trade promotes contacts and exchanges between two countries.At the same time,the limited resources of the fur trade decide that the trade could not persist.
America;Fur;Trade
K249
A
1009-5101(2016)01-0087-04
2015-11-10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全球史维度下的近代毛皮贸易研究”(15YJC770017),北华大学博士项目“全球史维度下的近代毛皮贸易研究”(20211500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梁立佳,北华大学东亚历史与文献研究中心讲师,福建师范大学美洲史博士后,主要从事美国史研究。(吉林132013)